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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生:雙生抄

作者:蘇枕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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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待君醉時說

第六章 待君醉時說

課後桂信走出教室,懷裡是大摞資料,她似乎更瘦一些,眼睛十分明亮。天氣冷了,她的下巴嵌在圍巾里,笑問我晚上有沒有空進城逛街。
再有一次,還是在小旅館。她的身體在我手掌里,她的神情因為疼痛而至眩暈、甜蜜。她長長一嘆,按住我伸向床頭的手:「不要。」
多功能廳內的日語演講比賽正在進行。我聽見他們流暢地道的表達,充滿生機。大學里逢到這樣的比賽老師都會為我留下名額。我也記得本科二年級時因為日語演講比賽入圍全國十強而去往東京參加終決賽。
接著兀自道:「我們一起安家,時常旅遊。我們都聰明,兒女必定極伶俐。我們可以做翻譯,累了找一個學校教書,攢了錢再離開。熙明,熙明。」
「熙明,你竟忍心。」
陸青野徐徐嘆:「那時候你的確非常過分。」她笑吟吟,「但,已經過去這麼久。」
「難道你在想接近陳久尋。」這個想法嚇了我一跳,我恍然,「難道你還想接近宋熙明。」
我們的書桌上總是堆滿了書,不分你我地混在一起。晨讀時經常躲在下面吃東西,看小說。老師從窗邊經過,我們又會不著痕迹地念書,非常聽話的樣子。
做了一段時間的文字翻譯,我重又把目光放回外企公司。但依舊不太順利,日方負責人一看我的學歷,臉上立時出現了詫異,緊接著就是非常客氣非常抱歉地拒絕我——他們寧可要一個有社會工作經驗的本科生。
桂信則專心準備GRE考試。她報的輔導班每周有十六個小時的課程,我曾去培訓中心等她下課,看見教室里一張張熱切活躍的臉孔,隔著大玻璃窗也能聽見他們口中標準誇張的美式英語。口語課的外教是體格龐大的美洲男人,灰藍的眼仁光芒四射,我聽見他張開雙臂用鼓舞人心的熱情說,到美國來吧,每個人心中都會有美國夢!學生們亦孜孜望著他,美國夢。
我一笑,驀然想起自己曾讓一個人期待,在北京見到進入決賽的我。
我說:「並且不知痛苦的來源,耽溺其中,十分自悔。」
桂信拍拍我的手背,鼓勵道:「不要擔心。記住不管走哪條路,都不可中途折返停留,既然參加了比賽就應該掙扎到底。」
不錯,果然,我心頭一喜,走出去給她電話:「進了決賽,應該告訴我一下。」
那時老師說,學語言的讀到碩士就很無趣,大多數人都會選擇儘早畢業,儘早折現。那個精瘦的老太太慈祥地望著我,宋熙明,你呢,為什麼要學語言?
班上有學生不客氣地笑起來。法語老師說:「你這樣的水平應該在中級基礎班,而不應該在中級強化班。」
但我還是靜靜往圖書館走,耳塞里是NHK的快速新聞。開始的時候聽中速NHK也渾然雲里霧裡,只能捕捉最基本的詞句,漸漸就聽懂七八成,並調成快速練聽力。
在京都御苑之東,三條家第邸之側的神社,有京都三大名水之一的染井,水聲嚶嚶,水畔胡枝子上縛了和歌與俳句的紙條。她說渴了,徑自執長柄竹勺舀水,自己喝了,遞給我。
緊接著又一天,系裡輔導員找我,把一張出勤表推給我看:「陸青野,你看看,這個月你基本沒有上過課。」
有什麼比這更滿足呢——在臨街小館子里吃過滾燙的小餛飩,蝦仁精肉餡兒,湯里漂著碧綠蔥花與細細的蛋皮絲,碗底還有海帶。在屈臣氏買護手霜和唇膏。桂信在長樂路一處深隱的小店買到一身奼紫嫣紅的長身風衣,只有桂信這樣穿我才不會覺得突兀吧,和-圖-書寬衫大袖,線條溫潤,是本幫設計師創造。懷裡除卻新買的打折書,還有兩張戲票!
有一天下夜自修,不知道誰搞怪突然把樓道燈熄掉了。我迷迷糊糊一頭撞在牆上,當時就撲通昏倒。醒來后發現在醫院,醫生說是腦震蕩。真該死,好像從那時候起很長一段時間總有記憶障礙——譬如經常提筆忘字,譬如和桂信在街上買東西,看到廣告牌上一張異常熟悉的臉,抓破頭也想不起來是誰。於是寫作文時我經常無比痛苦作便秘狀問桂信,那個,那個那個成語,叫什麼來著……
我用力揚揚頭,好像要把自己從原先的沮喪情緒里拔|出|來,一切重新開始。
我當時答得十分肯定,要深究一國之文化,畢先深究一國之語言。
只記得平靜之後她披衣起來,赤足坐在窗台上飲酒,身下是十幾樓的高台,城市擾攘,正當櫻吹雪的暮春。她一雙狡黠眼眸滴瀝瀝望我:「我想要和你生孩子。」
我點頭,卻沒有任何力量說出來。她一勾細頸,輕輕坐起來:「為什麼會愛我?」
我們坐公交車進市區,黃昏很深,車廂搖搖晃晃,車上有主婦手裡提著晚飯食材,蘑菇、青菜、絲瓜、鯽魚。多麼好啊,如果我和桂信以後能在一座城市生活,各自有家庭,雙方的愛人亦是好友,也就時常在一起買菜做飯逛書市。
我將頭埋在她溫暖的懷中,漫無意識地答應:「好,我們一起安家,生兒育女,四季出遊。」
「你是在妄想自己博聞強識嗎。」我問自己。
那邊她有些底氣不足:「你也知道了啊,是倒數幾名,我差點都不敢繼續參加了……」
我仰起頭,沒有想到自己一顆老去的心還能如此脆弱、詫異、自嘲,然後笑起來。
陸青野
我最終還是沒有見到久尋。在我最彷徨之時,另一個年輕女孩兒靜靜聽我說完一切。
陸青野也笑。她陪著我,很少說話,我見她一雙眼眸清澈無塵,鑽到人心裏去。她問我:「是否時常痛苦,無法向任何人表露。」
學校的主幹道我閉著眼睛都能走下去,我記得它每一處轉角以及兩側栽種的每一種樹木。
「你本來的任務就是完成學業,工作掙錢。」我告訴自己。
宋熙明
我諾諾。走出辦公室,心裏有些空,每一步踏在地上都微微有震顫,彷彿被人一棍子敲醒,打回原形。
我還是迅速冷靜,即時離開。飛機引擎轟鳴,兩個小時之後我又會回到熟悉的城市與生活中去。一日之中恍惚往返于京滬兩地,我能夠想象自己是如何孑然、渺小。
我怔住。她自己回答:「因為我和其他人不一樣,因為我聰明,我每門功課都能拿優秀,我會煮好吃的給你,會陪著你——」
現在想起來,只是汗顏。
高一時候我們中午在食堂吃飯。隊伍好長。我現在還記得食堂飯菜熟爛的氣息。她愛吃肉丸、魚頭、蘑菇,還有三鮮沙鍋。天氣冷的時候,吃沙鍋的人很多,地上也特別滑。我們小心翼翼端著沸騰的沙鍋穿過人群。端沙鍋的感覺很刺|激——滾燙的湯好像就要濺出來,腳下也隨時有滑倒的危險。事實上食堂里經常有人把沙鍋打翻,淋漓滿身,狼狽死了。
高中時到上海參加作文競賽,也是冬天。市三女中的古老樹木蒼蒼鬱郁,教室沒有空調,鋼筆凝滯,手指凍僵,最痛的是小指,擱在作文紙上,凍得發紅,被笨拙的手掌拖著走,無奈死了。
我幾乎不敢再看鏡和_圖_書子第二眼。
最近一堂法語課上做口譯練習,有很多單詞不熟,磕磕巴巴翻了一段就被老師打斷,再聽自己的翻譯錄音,語法錯誤百出,糟糕得恐怖。
她笑:「痛苦和浪漫一樣,也是奢侈品。如果為生存所累,根本無暇痛苦。你要一心一意做個學者該多好。你不知道,第一次聽到你翻譯『君若天上雲,儂似雲中鳥』,我驚艷得要叫起來。」
我卻又想起那時在東京,久尋攥牢我的手腕:「要死了,我有了你的孩子。」那日午後日光淡薄,我們坐在電車裡,車窗外風景急速逝去。她輕輕重複,我有了你的孩子。束髮的帕子散下來,直發蓋住半張臉。
我瘋狂,她亦執拗,與我絞纏,滿臉淚水。她用力迎合,又用力摒棄,掙開我,被我覆倒,再掙開,再覆倒。她大哭:「熙明,我們無法在一起。」哭聲被我以唇封住。她在喉里嗚咽,如是拼力展開身體,流淚低咽,「熙明,不要走,抱緊我。」死去活來,直至完全從巔峰跌落、恍惚、虛脫、幻覺。
再走下去就到天蟾劇院,圓形拱門殘留有20世紀的傲慢與頹然。從窗欞外泄漏進來的路燈光被囚禁,與廳內燈光一起流淌,泛起淡淡光暈。牆上貼著新海報,有上昆新排的《長生殿》,演員是張軍、黎安、沈昳麗、魏春榮。桂信搖頭:「張沈二人最不可看。張油滑得要死,沈氣質真差。」桂信被我拉著一起看過幾場戲,她就是老話里講的「敲敲頭頂,腳板底也能響」的聰明人,往往一語中的,毫不留情。我垂涎:「新排的《長生殿》我還沒看過……桂信,你看,就是明天晚上……」她拉我走:「不看不看,我要複習。若是蘇崑、趙文林、王芳版或是蔡正仁、張靜嫻的我才一定要看。」然而走了兩步又回頭笑:「算了,北昆魏姐姐來了——好歹也該瞧瞧。況還有黎安呢。」我高興極了,粘住她示好,軟綿綿哼一句「衾窩宛轉春無數」,惹她冷汗涔涔。
再至後來,我居然給她一隻信封,幾十萬日元,足夠她墮胎,以及事後保養。她消失在京都。我頹然返回。三日後,她來找我,肌膚如雪,長發披零。她直直看我,微笑,抓過我的手就往她腹上去,我灼燙一般要逃,她手如鐵箍:「熙明,你查看,已經沒有,我們的孩子。」
她唇角略微一抿,笑意尤存:「你曾說永遠不會叫我承受墮胎之罪之苦。」
我的確是中途插到強化班裡來的——我原以為自己可以。
陸青野
十一月的北京天氣晴朗。不起風的時候,外國語大學教學樓外的草坡上總有學生躺著曬太陽、讀書。枯黃的草坪乾燥清潔。這是我的母校。那時每天五點半起來晨跑,六點背書,生活充實。這些記憶在我看來變得虛晃不真實,當初那個健康緘默的我似乎已從我的現實中剝離。
桂信爸爸媽媽在上海工作,她當初高考就是佔了上海戶口的風光。彼時高中,我是語文課代表,桂信語文時常不及格——語文不及格的女生呃,太罕見了。班主任恨恨,桂信你太坍台了,哪個女生像你這樣。明天就跟陸青野坐吧。我們鑽在一處做了同桌,漸漸發現氣味相投,於是每天清晨相約著去學校。就這樣穿很肥的校服,一邊走路一邊吃東西。走到門口,把校徽拿給紀檢部的人看。桂信經常忘記帶校徽,於是我先進去,再繞到門邊,跨過薔薇花壇,隔著鐵柵欄把我的校徽遞給她。我們到得很早,寄宿生們剛剛做完操www•hetubook.com•com,稀稀拉拉退場。紅色跑道上有幾個體育特長生在跑步,球場上也有三兩個穿運動衣的人用力砸籃板。值得留戀的是春天,透明的空氣微微染著新綠,枝頭新萌的嫩芽沾著露水,一樹一樹的白玉蘭次第盛開,毛茸茸的灰色花萼,帶一點紫,托著肥厚的花瓣,發酵的香氣又潮濕又惑人。風一過,花瓣噗一聲掉下來。初秋亦好,操場內外有夾竹桃與合歡樹,夾竹桃的粉紅花朵有點焉,姿態憂鬱,像婦人。合歡花則是少女,輕垂柔長的睫,不勝嬌羞。
是,我的確答應她永不讓她受苦,我會憐惜她,珍重她。我亦有許諾,待她畢業,我們一起回京,我們置房、置地、結婚、生子。
那時候真有揮霍不掉的熱情哪。每天都在想,假如有了很多錢——買很多機票,想飛哪就飛哪。買很多裙子,早上一套中午一套晚上一套。
結婚時他三十九歲,久尋二十七歲。
批評過後,應該是懷柔:「學校對經濟困難的同學都有相關補助,你這樣的情況,只要打個證明就可以了。」她無限惋惜,「陸青野,你是好學生,我知道你在外語方面非常突出,但是要記住自己的本分,不要心比天高——」她頓了頓,似乎是用了很大力氣才把一句非常刺耳「命比紙薄」咽了下去。
我埋下頭,心裏湧起強烈的羞恥。在北京,在巴黎……我渾身疼痛地回憶那短暫時間內的種種細節,回憶自己的淺薄、莽撞,心不停哆嗦,陸青野,你在做什麼。
那是個沮喪的下午。
「當然。」我慚愧,「雖然過了初賽,但和那些專業學生沒辦法比。」
夏天我們一起游泳,穿兩截頭泳衣,脖子後面打個蝴蝶結。桂信蛙泳時可以一直把頭仰在水面,而我只要一探頭就會下沉,真是不公平呀。游累了水淋淋坐在檯子上喝冰鎮檸檬水,惡毒雙眼四下掃視:「看那個,好大胸。」「還有那個,好粗腿。」一邊討論一邊咕咕笑,並互相開涮:「飛機場!」「你才是飛機場……」
真好。這個女孩兒渾身充滿力量。
桂信念的是商務英語,這個專業就業前景非常好,很多人還沒畢業就被大公司招去。桂信父母未嘗不想叫她畢業后就工作。但桂信揚揚眉:「我要去斯坦福大學讀商科。不管世道怎麼變,學歷總是最重要。自己有什麼水平才能有什麼水平的交際圈與愛人,且直接影響自己孩子的素質與學養。」
從前,她在我耳邊說:「人生最幸福的事實在是莫過於做旅人,我先前寓居日本時,春天看看上野的櫻花,冬天曾往松島去看過松樹和雪。」這是魯迅的句子,恰恰與她的意願契合。她在花樹下語笑晏晏,陽光下浮塵撲撲,她撲到我懷裡,那麼柔軟熨帖的身體。
但她懷孕,並執意與我出行,飲酒,不聽管束。她何曾被人管束,我又有何資格管束她。在京都,她嘔吐、疼痛、下身出血、破碎。她幽幽笑:「熙明,你看,我這個樣子,你怎可能同我置房置地結婚生子。」
宋熙明
她從來都是這樣堅定有主見。
回去時在萬人體育館搭淞滬線,桂信問我演講比賽如何。我很心虛地笑:「決賽是不可能的。得個華東賽區鼓勵獎就行。」
畢業后她留在日本。之前她已經和西川老師在一起。西川志良是大學里極普通的語言教師,精通漢語,漢文底子甚至比一般中國老師還要好。而與其他專業的教師相比,他的薪水實在太低。
「我為你好。」
「你大概是系裡www•hetubook•com.com最不務正業的學生,我知道你家現在很困難,但這樣更應該發奮進取,而不是像你現在這樣。」她眼皮一搭,「聽說你還在兼職做導遊。大三了——誰像你這樣?影響太壞了,這樣下去會自毀前途。還有,聽說你為了交換生名額的事跟外事處老師鬧矛盾——太影響本系的集體聲譽。」
走出圖書館,陽光清冷,風冰涼。我最不喜歡上海的冬天,幽幽冷到骨頭裡去。
瞬間,疾風漫起呼嘯而過,她低低呻|吟,反反覆復念我姓名,似是要刻到骨頭裡去。我被她濕潤幽深的身體緊緊包裹。這是生命里至為美好的時光,整個世界被大雪掩埋,懷中是愛人滾燙的身體。
倒有一家公司願意要我做翻譯,但很快我發現自己鄭重謹嚴一絲不苟的表達根本不適合商業交流。
「可是你又能給我什麼。」她駭笑,「我們會有可能在一起嗎?」
她岔開話題:「我正在準備那場演講比賽。你應當期待在北京見到進入決賽的我。」
我們在七張半榻榻米的小旅館內閉門不出。她滔滔不絕跟我講她在小鎮青綿的童年與少年。她忽而問我:「熙明,你愛我?」
我冷汗涔涔,囁嚅。是有一次,風雪滿城的北九州,她約我前往。只她一句,竟叫我放下所有功課奔赴而去。她來接我,從旅館窗口向外望去,田野枯乾,細雪紛揚,模糊燈火亮起,映著視野里大片蒼藍湖水。還不知不覺,彼此胳膊已互相摟抱,完全出乎自然,幾乎是同時。周遭一切沉落入昏黃夜色,我亦沉入她醉意盎然的柔軟。她抬頭索吻,伸出雙手欲同我十指相扣。
當天下午,演講比賽成績已經出來,日語系教研室有一份各賽區送上的決賽名單。我不動聲色翻到華東賽區一頁,一個一個看過去,我相信她會在其中。
「不要生,我命令你。」
我深深微笑:「那麼從現在開始認真準備決賽吧。另外,我現在在日語研究所上班,你要什麼資料都可以問我。」
走進圖書館,迎面撞見的人駭了我一跳:長發乾枯,雙唇皴裂,眼袋,因缺乏睡眠而耷拉浮腫的多層眼皮。啊……就是我。
我默然。
我抱著手臂坐在館內的皮革長椅上,身邊有一對相擁的情侶,眼前也有許多往來的學生。他們很青春,很活潑,手裡端著滾燙的咖啡,胳膊下面夾兩本專業書。我驀然發覺自己已經從他們中間分裂出來。我右手用力抓著左手,心中茫然又空曠,還有時不時襲來的挫敗。我幾乎一直在盲目中奔跑,我的目標看似十分明確,然而卻從來做不到心無旁騖……我所有的不甘與努力恰好印證了內心的虛榮與驕傲。想到這裏,我的臉像被甩了巴掌似的漲起來,不用照鏡子都能想象那樣的紅腫狼狽。「心比天高」,年級輔導員的話突然又響起來,其他都記不清,但這四個字卻如子彈一樣清晰顯露,噝噝鑽入耳朵,心臟,直到鮮血淋漓。
又是上海的初冬了啊,懸鈴木葉子已經掉光,大商場也打出秋冬新款的廣告。廣場圓形花台里的菊花換成了三色堇。怎麼也開不敗的三色堇,有一張張精怪的小貓臉。我們去福州路上的幾家書店逛,上海古籍書店有一批折價書,外文書店有最新版的日文字典。沿街還有不少工藝美術店,正宗紅星宣紙才八毛一張,比別處都便宜。
最後我通過了北京日語研究中心的招聘。此後的人生,就算不是老師曾經警告的「清貧與庸碌」,也必定枯燥沉寂,沒有波瀾。
是否孩子就是在那一日留下。
「那你為什麼還要參加https://m.hetubook.com•com演講比賽,還要去古籍部借書,還要看崑曲,還要參加紀念嘉定三屠的漢服活動。」我像挑開痛處一樣坦然亢奮起來,繼續質問,「你以為你是誰,你果然是心比天高。」
她雙眸璨璨:「不要,這一次,我們也不要。」她咬我耳朵,「不要任何隔阻才好,不是嗎。」
老師笑,學術之路非常艱險,並不是每個人都能走下去,也許會叫你忍受一生清貧與庸碌。繼而又笑,你不會的。
那個夏天無邊漫長無邊安靜。我們在七張半榻榻米的房間里,白晝黑夜都醉眠不休。後來一起去京都,和帶有七周身孕的她在各大寺廟與博物館間行走。夏日酷烈,枯山水的白沙耀人眼目。她一一指點,那是藤花,那是山茶,那是鵝掌楸,那是金絲楠木,那是瑞香,那是紫陽花,那是在歌里出現最多的胡枝子,那是瞿麥,那是棣棠。
這一幕真熟悉。中學時放月假的黃昏,我們也是這樣背好大的書包,坐公交車回家,車廂搖搖晃晃,我們的胳膊時常碰到一起。光陰漫漫,我們都在向前而去,儘管有屈抑有悲傷有彷徨有驚痛。
那時有怎樣的頹靡與放縱。我命她回東京手術,我命她珍重身體,我告訴她人生尚未真正展開,我告訴她待到我自己有足夠能力,我可以予她溫暖予她華屋予她美食予她錦衣予她自由予她幸福。我們可以徹夜歡好,可以于高潮之後坦然相藉,隨口說的便是漢代詩歌敦煌曲子詞宋代建築明清傢具或者七小町和泉式部菅原孝標女。我發狂般抓住她肩,懇請她,放棄這團不成形的血肉。她含笑睨我,蹙眉思索,繼而給我否定答案:「不可能。」
下班后我去地鐵站。短短几個月時間,列車玻璃門上映出的人已經不再西裝革履,而是短髮、簡裝,像用功拘謹的學生。車門打開、關閉,車廂緩緩晃動,急速飛馳,掠過城市黑暗森然的胸腔。
大三生活乏善可陳,必修課教室里的學生也越來越少。情侶們大多搬出宿舍在外同居,宿舍樓比往年要冷清。晚上在過道里背單詞,偶爾路過一間寢室,瞥見黑黢黢的裏面幽幽泛出藍光,藍光之上是一張興奮的臉——是在打遊戲。除此之外,還有一部分人努力準備出國或工作。譬如得了我那個交換生名額的女生,已經辦好所有手續,即將去往早稻田大學。我們曾在教學樓里迎面遇見,她突然堆出一些尷尬的笑容,我也僵住。
「演講稿自己準備嗎?」
儘管我們各自生活不斷有新人介入,我們也沒有再如從前的朝夕相處。甚至平時很少有想念。但彼此依舊是,那個可以在一天二十四小時內任意呼喚、一起在更衣室換裙子、隔著衛生間木頭門遞衛生巾、惺惺相惜互與珍重的人。
次日清晨,我在教室。出門取水的短暫間隙之後,回來看見課本中赫然一隻信封。分文未動。我驚痛、大愧、無處藏身。若干時日後見到她,她已變更所有聯繫方式,依舊是長發,杏子樣的眼眸,咕咕笑起來像一隻精怪的貓。我見她在課堂發言,與先生引經據典,縱橫捭闔,誰人會有她的聰敏與恣肆,她光芒奪目,照見我的卑瑣與私心,我不敢直視她的容顏,她卻依然能夠,在我面前,雙手撐在桌上,笑眯眯道:「最近有一場好電影——山田洋次的,你可會喜歡?」
她突然要吻我,細細脖頸仰起,如同從前的每一次,她冰涼柔軟的唇覆住我的面頰與眉目。她一手攥我,又一手拉起我的手,蓋在她瘦弱的腹部。我驚恐又鎮定,含糊喊她名字:「久尋。」像中毒一樣不能自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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