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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生:雙生抄

作者:蘇枕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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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歡從何處來

第五章 歡從何處來

哪怕後來有不愉快的種種,我還是願意見她。分別後的時光好像有半生那麼長。我立在她開會的禮堂門后,恨不得立刻見到她。
「該是我的我不願放棄。」
姑姑打來電話:「熙明,明天中秋,晚上在爺爺奶奶家吃飯。」
「久尋她有過我的孩子。」他終於說出來。
「匡教授!」我讚歎,「你真幸福。」
「我來看陳久尋。」勉強鎮定下來,「你怎麼也在這裏?」
我叫住父親:「我不會跟你去東京。」
回答說,是啊,剛結束沒半個小時。
她喜歡吃方糕、杏仁、榛子,還有烤鴨。我在四處逡巡踩點,仔細挑揀了幾盒點心。
於是坦然回復:隨時歡迎,北京見。
談興正歡,突然有電話來,是外事處老師:「陸青野嗎?現在能不能到辦公室來一趟。」
「說吧。」
陸青野
飯後二叔說:「怎麼不讓熙明到國外發展?」
我說:「十分樂意。」
後來下起暴雨。正好是在日本最熱鬧的盂蘭盆會。遊樂人群紛紛避雨,她卻高興得不行,一頭衝到雨里,展開雙臂奔跑。家家門戶門前竹枝上縛著的彩絛完全被雨水打濕,方才如海潮般熱鬧洶湧的舞踴隊已擁擠著散去,那時我就跟她出去,她回頭笑:「來吧!」
我和桂信手挽手去禮堂,上海秋天特有的涼風,滲有最後一季夾竹桃糜爛凋敝的氣息。我們在學校的快餐店吃飯,一杯熱牛奶成功安撫了我。我舒口氣:「我發現很多時候自己在跟自己賭氣。比方這次交換生選拔,我好像就是在賭口氣,看看自己可以不可以。」
我笑:「那這些東西呢?送給我?」
交換生選拔考試成績出來,到外事處老師那裡看成績,是第三名。
她笑得豁朗朗:「給就給,以後機會還多。」
「我們正年輕,要從容。」她說著,突然拍拍我,「哎,看那邊——」
我用小瓷勺舀紅燒肉的湯汁泡白米飯,匡師母笑:「端起來直接倒。」我不客氣,依言照辦。匡師母道:「我們也都喜歡這麼吃。」
「但她堅決沒有留下,和你扯清一切關係?」
他表情暗淡。桂信審時度勢選擇迴避。他艱難啟齒:和*圖*書「我失掉工作,什麼都做不了。又不願意低頭認錯。不,我不認為自己有錯。」
「好像來不及了。」她咕咕笑道,「算了,以後還會回來。」
父親笑:「他現在在我公司,我哪捨得放他出去。我們下周一起去東京辦事。」
不管他有如何驚怒,我強硬作答:「這都是我自己的事。」
子孫和樂,好不融融。
我犟起頭道:「交換生並不需要額外交學費,在外面的生活費我可以自己掙。」
他笑:「上次說要請你吃飯。」
那人回頭攔住一個同學詢問什麼。我亦恰好抬頭,又只是電光石火的剎那,我已驚住:「天,這人我認識。」
她遺憾:「我們已經在去機場的路上。」
我問,日本來的外語教師交流團不是在這裏開會嗎?
最初與她認識,是在筑波大學的留學生聯歡會。記不清她當時是什麼裝束,只清楚記得她一雙杏子樣的眼眸,笑聲很大,長直發一直到腰際。
她說:「在這個社會,只有能力遠遠不夠。」
「嗯,不過那好像是束白鳶尾,好好好漂亮呀。」桂信眯眼道,「呵,還有四盒精裝烤鴨——」
我看到那個女孩子一驚一乍跳出來,指著我叫道:「你怎麼在這裏?」
那個中午很愉快。沒想到匡師母能做那樣的好菜。滿滿一缽紅燒肉煮百葉結端上來時,我幾乎要歡呼。
我壓抑著忐忑與興奮,敲開外事處辦公室大門。
我突然得到自由,卻又像失去一切。父親沒有帶我去東京,也沒有聯繫我。我開始找工作。情況並不樂觀,甚至有好幾家公司一聽我的名字就婉拒了。我疑心是父親打過招呼。
我突然心疼。抬頭看這個男人,在蒙馬特教堂外的山坡上他曾牽我的手奔跑,在回來的路上他亦曾安慰我「一切都會好起來」,他告訴我「一切所得皆不意外,因為你用功努力」,正是這個男人,此刻竟然如此脆弱。
我問他:「你是否還有什麼放不下。」
康明圓場:「我讀書沒有大哥多,所以才早婚。」
那天我穿低領線衫,裏面襯黑色弔帶,布褲因為腰部太寬鬆而微微耷拉著,帆布鞋已經很舊了。這是大學女孩子流行的裝束。和*圖*書我施施然點頭。
但禮堂內卻寥寥幾人,有學生見我大包小包有如外星人,問,您找誰?
「你們學校美女多,經常有這樣的傻帽兒吧。」
他繼續:「我另有一件繞不過去的事。」
療養院被香甜的桂花籠罩,媽媽住的房間外,開滿銀桂花,有潔白的蕊。不知哪裡有很細的風鈴聲,時光一如過濾了的澄凈與明亮。我接她回陸橋鎮,天色已晚,河道里泊著漁船,一暈兒柔黃燈色,照著水面。這樣景象是做夢一樣的不真實,岸邊偶爾有樹林,村莊,教堂。陸橋鎮便在眼前。
我還是沒有找到工作。
二叔說:「熙明也趕緊著,你爸媽盼著抱孫子。」
「我以為自己已經十分努力。」
席上母親坐在我和姑姑中間,父親隔得遠——父母離婚,同時出席家宴很令人尷尬。還好大家另有話題,酒過三巡,興緻都不壞。
「結果已經定了。」老師的臉像沉落的鐵塊,「第一次看到你這樣不知輕重的學生。」
桂信噙著笑意:「你對自己太苛刻。」
收到久尋的郵件時北京已正式進入深秋。信上說她要來北京開會,問我是否方便見一面。
宋熙明
祖母溫溫笑答:「因為佳妮佩玉合適,這講究緣分。」康明妻子叫裴佳妮,又說,「我沒有偏心,熙明媳婦的鐲子,我是留著的。毓明出嫁呢,奶奶也是會有一份禮物的。」
她眯起貓兒眼,撇撇嘴:「我的學校就在隔壁。不過,陳久尋不是在日本嗎?——哦,我知道了。」她很快樂,「我也要去看那個交流會,可以介紹我認識她嗎。」
我去找桂信:「交換生名額給別人了。」
他很冷靜地看我:「有原因嗎。」
信中還附了幾張風景圖。西川老師從筑波大學調到靜岡大學,久尋也隨之去往靜岡。在日本,如久尋這樣學語言出身的學生想留校任教簡直是難以想象的事。她雖然拿到博士學位,但和西川志良一樣,需要在幾所語言學校間奔波謀生。
「好了,不要再去想。今天我們學校有個日本外語教師交流會,一起去看看。」
陸青野和_圖_書
聽見大人們對話,我一人去陽台上透氣。忽然聽見奶奶說:「熙明怎麼在這兒?」
「你和你爸很不一樣。」她挑了幾枝開得好的桂花,煞住話頭,「來,和他們一起說說話,大家聚在一起的時間並不多。」
父親也有電話:「明天你侄子侄女都在,拿出點做叔叔的樣子。」二叔的兒子,我的堂弟宋康明,娶了位華裔妻子,生有一雙兒女,很美滿。
我還是失落:「我原本以為自己足夠有資格得到。」
康明夫婦偕同兒女在祖父祖母膝前承歡,那位弟妹舉止有度,很得老人喜歡。祖母伸手將腕上一枚翡翠玉鐲給她。二叔得意:「這鐲子原先好像只傳長孫長媳。」
「我總覺得時間永遠不夠。每天躺在床上都覺得是浪費時間,心裏慌死了。」
我徑自倒車出來,母親問:「你們吵架了?」
翻譯文稿所得的報酬成為我唯一的經濟來源。母親氣結:「硬頭!」
我恨恨,若不是要拿這束白鳶尾:「我現在就來吧。」
是一個清瘦背影,提了滿滿一手東西,正左顧右盼。可笑的是他還抱著一大束白花。
真是好消息。周末到了,我買了回家的車票,看望爸爸媽媽。爸爸的狀態比我想象中要好,似乎還微微胖了。問他好不好,有沒有人欺負。口吻一如家長問小孩子。父親笑了笑,叫我放心。
老師不高興:「你現在應該想想怎樣才能更好地完成自己能做的事,出國要量力而行。我們這樣決定是有道理的。」
老闆就推薦白鳶尾。那束花包得很清爽。
我很安心。接著把交換生選拔考試的成績告訴她。
她拿花剪折桂花,笑容安詳。我笑笑。她說:「不要太勉強自己,奶奶看你瘦了。」老人目光澄明冷靜,「要相信自己,凡事不可掉頭折返,輕易放棄。如果心中有疑惑和茫然無法消除,那麼就不要再想,繼續按照原先的意願做。」
那天和媽媽睡在閣樓上的房間里。天氣驟然變涼,又趕上生理期,肚腹微微墜痛,壓一隻熱水袋才好。足抵著床欄,像回到少女時光。夜色晶瑩,桂花香得快死過去了。
之後一笑,我與她早已走入完全不同的人生。
父親擲地有聲:「你們放www.hetubook•com.com心,一年內熙明也會成家。」
父親從東京回來,家族再度聚會,唯獨把我丟下。據說他這場生意談得很成功。他在等我低頭。似乎所有人都在等我低頭。
真奇怪,從那時起我就為她著了迷。
我看著他。
我噎住。她說得沒錯。
而她竟在雨里痛哭,我不知所措,地面上雨水紛紛匯流入窨井,有如一雙無形之手暗中合攏。她淚水還沒有干,就去家樂福買打折的鮭魚壽司,坐在雨後初晴的黃昏里吃。
那一天接到她的電話:「我到北京了,在北外,你現在能來嗎?」又說:「臨時安排下午就要去上海,時間恐怕很緊。」
在教學樓里再見到匡篤行,竟是他先與我打招呼:「陸青野,下課了?」
她坐在那裡,微微側頭,懷裡扣一本書,偶爾會翻兩頁。又偶爾,會拿一小盒香脂,擰開,用小指挑一點兒,輕輕抹在腕上。
「陸青野,你坐。」老師微笑,「考試成績已經出來,你很優秀,可以選擇任何一所大學。不過根據有關資料,呃,我們了解了你家的情況,對你的經濟狀況比較擔心。」
我提著點心盒、包裝烤鴨,懷裡還有很大一束白鳶尾。計程車司機說,喲,您這是走哪兒去。我笑,拜訪老師。那哥們說,您真孝順。
我嗯了一聲。她只是輕嘆,也沒有再說什麼。
他緊閉雙眼,臉色如同白雪覆蓋的山體那樣荒涼:「是否覺得我罪惡?」
老師直說道:「我們綜合考慮,決定把你的名額讓給更合適的人。」
我問:「在那裡過得好不好。」
吃過月餅,我們各自回家。
本來也是一句玩笑,他卻極其認真地點頭:「這是很好的選擇,送給你。」我和桂信都愣住。
「我不會在你公司上班。」我想不出更好的理由,「我的事情,讓我自己選擇,可以嗎。」
她一直抓著我的手:「很好,只是會很貴吧。」
這個男人在我面前低頭,默然。我有些同情:「哎哎別沮喪,我要是你,我也會這樣做。」
「你在哪裡?」
「我自己能掙錢,你放心。」我安慰,我知道自己必須是個大人。
他躑躅,站定:「我不去了。」
我去翻譯協會交稿。回來的路上,城市一如既往地熱https://m.hetubook.com.com鬧。地鐵站有情侶接吻,地下通道有作揖的乞丐。大學時宿舍有個同學喜歡彈吉他,興緻來了就拉上女朋友到地鐵站大彈特彈,渾然忘我,跟前兒還擱頂帽子。他們又彈又唱,路人也有拋兩枚鋼鏰兒或毛票過來的,他們欣然領受,收工之後大搖大擺拿這些碎銀去肯德基。那時候多麼年輕,永遠不會缺乏激|情,就是世界不存在了還有大把可供揮霍的青春。
她還是一張不饒人的嘴:「我就是嫉妒你這樣的人,當我為生活費學費苦惱掉頭髮時,你居然奢侈到千里迢迢飛來此地看望舊情人。我曾以為你多麼冷靜。」
我垂首。祖母使我汗顏。
「有肉吃就尊稱教授。」他笑,「你們看看這學生,實在放肆極了。」
此外還準備花束。她愛花,愛一切芳香植物。我對花店老闆說,要白色,大朵,很香的。
三叔女兒,我那即將出嫁的堂妹毓明也撒嬌:「奶奶都不給我——」
我一懵,恰好接到她的電話,聲音離得真近:「熙明嗎?我等你好久——」
宋熙明
最高興的是祖母:「是嗎。莫非現在已有人選?一定要帶回來給奶奶看。」
那邊禮堂交流會已經開始,我大聲說:「你不是宋熙明,我最初認識的宋熙明驕傲得像天鵝。你現在又頹廢又混亂,連我都看得出來。」
這樣的家族聚會在我家是大事。何況在田納西的二叔一家剛好回來,三叔的女兒就快出嫁。這次聚會的熱鬧可想而知。
「你想要去哪裡都可以去。」媽媽看起來瘦了很多,「不要管家裡。」繼而一籌莫展,「但是……」
匡篤行介紹:「這是周致,研究生二年級,是你師兄,他這次就是做這個題目。」又說,「這附近也沒有什麼好吃的,去我家吧。」
次日聚會,月亮很好,姑姑親手做了許多菜肴,我們在客廳聊天。二叔嗓門之大不減當初,開口便是:「我們在美國——」
我的姿態是拒絕的,但這時又來了位高個子男學生,非常客氣道:「你那篇譯稿的確幫了不少忙,不消匡老師請,這餐飯我做東。」
我差點問,西川也來嗎。
「不可以。」他很肯定,「你記住,我只是想讓你少走彎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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