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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生:雙生抄

作者:蘇枕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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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一樹碧無情

第四章 一樹碧無情

路上我問他旅行是否愉快。他笑:「風景當然不錯。但是建築看多了也特別無聊。人太多,食物吃不慣。在羅馬轉機時她就和我兵分兩路。途中打過幾個電話報平安,回來又在羅馬碰頭。我不知怎麼居然很接受這種方式,兩人相處也很和平。」
九月天氣還是很熱,但早晚已有溫差。中日書法交流會結束,剛好趕上單位評職稱,從事翻譯工作等專業的技術人員可以參加翻譯系列職稱評審或考試。
我奸笑:「雖沒吃過豬肉——但看過豬跑。」
「神經病。」我從後視鏡里瞥見他凌厲不屑的目光,「我給你一個月時間,你把日本女人和工作的問題解決掉。十月我要去趟日本,你和我一起去。」
「謝謝老師,是的。」
那一時我在宿舍陽台上,晾衣桿上薄薄裙裳滴著水,夜氣里桂花香到纏綿欲死。我闔上眼,突然聽見那邊聲音說:「謝謝你。」
飯後他們還要打牌,我和姜雅琦顯然被安排到另一處休息喝茶。姜雅琦抗議說要回家,她爸不允,我爸說雅琦就是要走也該叫熙明送。姜雅琦唇角冷冷一勾,還是順從留下,我們兩個面對面坐在茶几旁,她翻完雜誌跟我說話:「悶不悶啊。」
然而七重——沒待我主動找她,竟發現她已離開北京。與她通話是在國際長途里。
「對,大三。」
「喂喂,別抽。」他連忙阻止,「你嫂子鼻子忒靈,一點煙味兒也受不了。」
我開始準備考試,有一天碰見單位同事,正在討論評審考試的種種細節,我一懵:「已經開始了?」
我衝到空調打得很足的商場內,迎面是寬大的落地鏡子。這人怎麼這樣蒼白恍惚?我把手蓋在臉上,感覺體內血液迴流,再睜開眼,細細審視:「陸青野,振作。」
九月末吳緯夫婦回京,一道約我去咖啡店,贈我葡萄酒與巧克力。張淼紋小坐了一會便告辭。我和吳緯結賬出來,他問:「你臉色怎麼不好?」
爸爸的事也沒有因為我的掙扎與僥倖而向明朗樂觀的方向發展。他最終被判刑六年零七個月。父親屬虎,六年零七個月之後,他已經年過半百,我不敢想象。
我一怔。舒景嘆:「沒想到我們宿舍就剩下這最後一隻熊貓了。」
父親看起來像走訪調查,各處看看之後,表示要離開。母親沒有留,我送他下去。
凱琳不屑:「這年頭處女是瀕危動物,是公害。男人憑什麼要求對方是處女?」
紅燈跳成綠燈。吳緯看看我。因是逆光,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聽他說:「我倒有一同學在高校外事處工作,那裡也是個不錯的落腳地兒。」
「老爺子把我檔案弄出來,要我去給他打雜。」
有時候我端詳她,看不出她有任何異樣,但頃刻之間她就可能抱頭大叫,不認識任何人。平靜之後看見我臉上有眼淚,她還會問:「你怎麼哭了?」
她笑,五官端正秀麗:「我們年輕,為什麼不充滿希望?」
「青野,青野!」媽媽驚恐地叫起來。
「男人只有先安家才能專註事業。真正成功馳騁商場之人必然家庭穩定,妻賢子孝。你至今尚無明確的生活目的,我不知你天天渾渾噩噩到底為什麼。我真是白白供養你讀到博士,從小將你寵壞,仗著一點小聰明就自視甚高,你真令我失望。」
我雖答應得很快,心裏卻非常惴惴。從匡篤行那裡取回原稿資料,我只看了兩眼就懵了。居然是《鎌倉幕府法》中的幾章……大悔逞強,不知如何交代。
「給我看看你女朋友?」她伸懶腰,吃西瓜。
舒景聽不下去:「小心被隔壁宿舍聽到!」
「我在東京NEC公司上班。你任何時候來,我都會歡迎。」她說,「前幾天我還去看望了久尋。她現在很好,聽說工作一穩定就會生孩子呢。」
吳緯低頭檢查點滴速度,起身,雙手插在外褂口袋內與我一道出病房。
他發動引擎:「去菖蒲河公園坐坐。」
我說:「剛剛參加交換生選拔考試。」
日語課後和桂信一起吃宵夜,她在準備高級口譯,人精瘦,神采奕奕。
他問:「你考研嗎。」
「是嗎,想去哪所大學?」
「你這孩子。」她搖頭,「那你對什麼有興趣?」她兀自繼續,「文化?翻譯?熙明,這些都只是你事業道路上的工具,你要利用自己的長處,站在起跑線之前。否則,你無法顯示自己的優勢。要記住,你爸爸只有你一個兒子,你是宋家長孫,所有人都在盯著你。媽媽則更只剩下你一人。」
「真羡慕你這樣堅定不移,跟你在一起就充滿希望。」
「幹什麼啊,我們兩個還這樣。」他按住我的手。天氣很熱,候車室內人頭攢動,我突然犟起來,拚命掙扎著要拿錢。
我笑道:「是我榮幸。」
兩人坐下來吃燒烤。茄子極軟,我加許多胡椒。
「另外。」他自己倒點了支煙,搖下車窗等紅燈,「你也該想想娶媳婦兒的事了。」
我一愕,切齒道:「是的。我有很多要借的書。都在珍本庫里。」
她點頭而已:「姜雅琦。」
他補充:「另外我給你半年時間確定女友,如果到年底還沒有消息,那一切聽照我辦。」
我笑笑:「哦,我是新人,今年還沒準備好。」
「你夠無趣的。」她惋惜,「簡直像三四十歲。我和你肯定有代溝。」
我沉默片刻:「這個問題令我惶惑。」
我笑說:「你們可真能折騰。」
我靠在他懷裡,聽他和圖書說:「下學期大三了,要專心功課,不要像之前那麼辛苦。」
「色情?」凱琳笑,「這可是最嚴肅認真的討論。天賦人權,享我性|愛。」
桂信一看也雲里霧裡:「這是什麼東西?」
「以後要去古籍部,可以找我。」匡篤行與我告辭,「啊對,你剛剛說自己大三?」
「你們感情不豫?」
她們三人的男友都不曾斷過。大一時凱琳與舊人分手,哭得稀里嘩啦,半個月後又和另一男生親親熱熱。用她的話說「哪兒跌倒哪兒爬起來,滿世界都是男人」。舒景至今還和高中男友在一起,他在南京,每周末坐滬寧線往來,穩定又恩愛。小曼男朋友是研究生部的前輩,也是上海人,雙方父母都已見過。
我突然朝她擺擺手,斬釘截鐵:「我才不會死。」
「謝,謝什麼?」
我深吸一口氣:「我們分開吧。」
「陸青野,你的人生剛剛開始。」
其實我想只要你再拒絕一次,說「傻瓜你這是幹什麼」,我就會歡歡喜喜把頭埋到你懷裡。但他鬆開了我,我也訕訕,把錢給他,他頓了頓收進錢夾。
我笑:「謝天謝地,我也放心。」
「看來真牛。我在蒙比利埃三大。比你差勁多了。」她把掌上遊戲機給我,「玩不玩?」
「她喜歡喝酒,一邊洗澡一邊喝,我說了從來不聽。」吳緯笑笑,「小酌也就罷了,簡直酗酒。我第一次看到哪個女人這麼能喝。」
我搖頭:「匡老師高估我。我法律學得很糟,只求通過。哪裡敢做課題。況且法制史還沒有開課。」
一路無話。後來堵車,他突然開口問最近在做什麼。我說有個中日書法交流會。他冷笑,十分不屑。我低頭讀報。他說:「很不服氣?」我不答。他擲地有聲:「什麼文化,早死了。」又說,「你們這代年輕人遠不如我們那一代。」
「當然。」
我默然。
「還行。」我隨身有司馬遼太郎的文庫本小說。
「以前都不會這樣。」我堅持,看定他的眼睛,「你是不是覺得我困難,要救濟我可憐我。連幾十塊錢也不例外。」
我知道他說得對。
那晚熄燈后不知怎麼談到性。
他笑:「那該問你自己究竟想得到什麼,達到什麼目標。」
我就此沉默,無論他說什麼都不搭話。飯局在北三環的張生記,還是父親的幾位朋友,並多出個鋼牙小姐,坐在那裡左右不自在,時不時悄悄整理桌子下的裙擺。
好大方,他說:「來吧。」
她也沒有男朋友,我和朱平分開,天天和她在一起。
「對父母肯定交代是意外。」吳緯踱步,低聲,「熙明,說了恐怕你會不信。」
回去路上有小雨。秋天悄然來臨,松江校區真是蕭條。我與桂信告別,獨自回宿舍。
「婚前有無曾彼此交代?」
吳緯道:「其實她是個很有意思的人。我對同性戀態度一直很寬容。其實可以歸咎於上帝選擇的問題上。人內心深處隱藏的東西是你天生無法選擇的。就像我們為什麼會愛|女|人而不愛男人?你有沒有讀過《蒙馬特遺書》。」
「人都沒有,哪裡有第一夜。」我翻身,「這種事情,總歸是要水到渠成吧。」
長輩卻笑:「打小一起玩兒的,長大了倒斯文。」
他故作怒色:「哪有你這樣的學生。不要答應得快,先翻一篇給我看,如果做得好,我辦一張專用借閱證給你。你可以自由出入古籍部,只需說是匡篤行的學生。」
「呵。新學期很忙,有沒有什麼安排?」
「不就幾十塊嗎。」朱平說。
「說得輕巧。雙方父母決不允許。甚至交惡,殆害無窮。」他笑,反而開導我,「況且我天天在醫院,維持家庭和平局面還是不難。哎——你怎麼跑過來?」他看我一眼,「那個葯最好少吃。」
我像聽到什麼笑話似的嗤道:「朱平,連上我,你一共有過幾個女朋友?」
「嘖嘖。你還不是穩操勝券。」
他說話算數,即刻起身領我去圖書館辦卡。
開學前,我去探望父親。
媽媽兄妹三人,另外兩位都不在國內,所以他們幫不上忙。爸爸這邊的兄弟如今對我家避之不及。最後還是我一個人打了療養院的電話,無論如何把媽媽送過去。救護車出現在陸橋鎮巷子里時,有孩子跑出來看熱鬧,還有零星幾家門戶里探出頭,窺一陣,又縮回去。
宿舍四人關係並不算糟。小曼和凱琳都是上海人,舒景是無錫人,彼此方言相通,首先不存在因地域差異而造成的不和。最初小曼、凱琳為一幫,同進同出,似乎不太喜歡跟我和舒景搭界。後來小曼和凱琳鬧崩,轉而與我交好,還有些故意討好親近的意思。凱琳覺得無趣,也和舒景走到一起。四人同居一室,二比二關係最穩定和諧。
原來如此。人事處處長是父親好友,也只能怪自己疏忽,難怪常被父親鄙視。我尷尬:「主任,我,我並不准備調工作……」
「那很好啊,踏破鐵鞋無覓處。」他很滿意,「我還預備到外語學院借兩個學生來。這裡有幾篇日本古文需要翻譯,你願不願意幫忙?」
小曼咋舌:「喂喂,有沒有哪個宿舍像我們這麼色情。」
「你輸定了。輸了買黑澤明珍藏版電影給我。噹噹網上正打折。」
八月末天氣依然酷熱。母親確診為抑鬱症,但不願進行任何治療。不管我如何苦勸都無成效。她痛苦時唯有靠安眠藥。
「很好。」他目光極溫和圖書和,「對未來有無籌謀?」
他愣住了。我也一驚。這句話聽起來像預謀已久,事實卻只是我心血來潮。一分鐘之前我還靠在他肩上喁喁低語。
「他來幹什麼。」脫口而出。這樣落魄,不想要他看見。然而他畢竟到我面前,不聲不響上前抱我,我卻冷靜,推開他手臂:「是不是覺得我可憐?」桂信牽我衣袖:「快走,吃飯。」
她向我展示鋼牙:「怎麼樣?Dominique Swain,《Lolita》里也有鋼牙,特別性感。哎,你以前在法國哪個大學?」
我微笑。後來看她獨自駛出沃爾沃紅色敞篷跑車,搖下窗戶沖我揚揚手。
我走在暴烈陽光炙烤的馬路上,腳上的帆布鞋穿得很舊很舊,短袖襯衫完全浸透汗水。好平靜,所有的聲音彷彿都被抽空。直到被身後的車鳴和斥罵驚醒,才發現自己竟然走到了馬路中心。離我最近的是輛銀灰色美車,搖下的車窗內是個年輕女孩兒,用本地方言嬌滴滴罵:「要死得快啊!」
陸青野
我笑吟吟叩開匡篤行的辦公室,把一疊列印稿交給他:「翻得不好,匡老師請過目。」
我並未覺出他語氣有異。
圖書館門開,我和他一起進去。聽見有人喊他,匡老師這麼早。
朱平靜靜:「這樣大事,你也不告訴我。」
我恍然:「你已經願意主動聯繫她?」
父親踐約,買了母親喜歡的小點心和我回家。到小區樓下,他照例不會上去。卻在這時看見了祖父母——父親當初為方便照顧他們,把他們的房子和我家的買在同一座小區。父母雖然離婚,逢年過節父親依然會以長子身份在祖父母處主持家族聚會,母親當然也會出席。這時候,我們看起來依舊如一家人。
原來真是老師,我驀然記起,法制史教研室有個匡篤行,二十六歲讀完博士留校任教,三十歲就成博士生導師,現在已升至教授,莫非是他。他直奔六樓古籍部,手裡有令我驚羡的教師圖書專用借閱證。我瞥了好幾眼,十分不平,心想我也要專用借閱證!他突然回頭看看我:「也有要借的書?」
宿舍氣氛一轉,凱琳興沖沖說:「我喜歡有經驗的男人,如果是個處男多沒勁,還得你來引導他——」
面對父親詰責,我不願反駁,更不可能服從,只有沉默。
「這次是意外?」
「也令我惶惑。」他低聲笑起來,「我們現在的處境有些相近。」
「還沒下班。」
小曼開口:「話雖這樣講,不過男人嘛,都是這樣的。初夜最好還是獻給未婚夫啊。」
「你的意思是,我也去交換生選拔考試?」手裡筷子緩緩撥弄盤中菜肴,我小聲問。
「這話說過了。」他搖頭,「別人想仰都挨不著個兒。莫非你怨他跟你媽的事?咳,別瞪我。我知道你不會。你無非是想做自己的事兒。可你沒瞧瞧京城偌大地兒誰單憑自個兒力氣吃飯?什麼叫自己想做的事兒?理想啊都他媽扯淡,老子現在只想吃喝拉撒睡外加好好上班。」
我伸出食指,按在他的嘴唇上,點頭笑道:「好啰唆。我只是想,你就這麼認定我了,心裏會不會遺憾?你看,其實有很多十分好的女孩子,長得漂亮的,身家不菲的,學習優秀的……你也是很帥很出色的人吧?怎麼其他風景都沒看就傻乎乎跟住我了?」我坐直身體:「朱平,你的家人不可能接受我。我爸爸坐牢,我媽媽抑鬱症,哪有人家的情況比這更糟。所以朱平。」
凱琳輕描淡寫:「好了啦,咱們再換一個,別老是想了。」
「嗯,算上初中的話,好像有六七個。」
突然靈光一閃。
短暫尷尬之後,母親端茶,拿點心,請父親入客廳。氣氛看起來很怪異。父親喝了一口茶,去樓上小花房——他們離婚,母親要求把樓上曬台辟成花房,父親照辦。
「絕對不行。你還要讀研究生,讀博士生,然後出國。」像小時候一樣,父親一直這樣要求我。
「嘿嘿,勝負未定呢。」她在我面前扭動,「黛安芬哪黛安芬!」
我心一揪,但很快大笑起來:「當然可以。」
她嗤道:「yoga,曉得伐。」
「我來接你,一起吃個飯。」
我手腳冰涼。
「有沒有酬勞?」
「到時選匡老師的課,千萬要讓我通過。」
「不知道你一天在忙什麼。」他不滿,「今年年內必須換工作。」
「胡說。」她微笑,「你將來志願並不在法律,主要還是靠語言特長找工作。學外語的,不出國怎麼行。」
我的話到底傷了他,他別過頭,三人一行默默去吃雲吞。好燙嘴。突然失去全部希望,沒有任何力量。放筷子就哭。桂信和朱平都一愕,大概我平常極少在人前掉眼淚。
我在吃冰棍:「有啊。過幾天就是選拔考試,按排名分配名額,日語水平越高分去的學校越好。」
「這樣就好。」她很嚴肅地鬆口氣,把手機遞給我,「看,我男朋友。」
「里爾一大。」
我和朱平雖然確立關係,但在開支用度上一直分得清爽。大學里有個同班女生,家境不差,卻喜歡纏著男朋友買這買那,出去吃飯也要男朋友買單。和我們在一起時,她也慣常眯著漂亮的眼睛:「這是我男朋友買的哦。」後來不知道兩個人怎麼分了,那男生居然要分手費。「你吃的喝的都用我的,安全套也是我買的!」真是難以https://www.hetubook.com.com收場。所以我認為,在成為夫妻之前,男女雙方除卻互相贈與禮品,最好保持財政關係上的清明。其實說白了,也不過是為了保全我一點自信與尊嚴,閉鎖的、審慎的。
病人安置好,床頭卡上寫著:張淼紋,二十三歲。原來這樣年輕。
「呵,你說你的事。」
然而接下來的話居然滔滔不絕:「我們早晚會分開。你最初跟我在一起,也是因為跟前女友分手感覺空虛,而在學校突然發現一個老同學也就是我,看起來還不賴,於是想不錯就在一起吧。日子一長歲月平靜,我對你挺好你對我不壞就漸漸有了感情,也就是你所說的依賴,天天要打電話吃飯要在一起,不然心裏就不安。這可真不是愛。朱平如果說從前我還自信自己是你一個不錯的結婚對象,長相體面不算恐龍學識尚可不算文盲家境庸常不算貧寒,這樣的陸青野很適合做妻子。但是現在不可能了。我有其他要做的事。我要掙錢給媽媽治病,我也不再奢望婚姻,一切都必須靠自己——所以我決定不再耽誤你。結束吧。」
我拍拍她的手背,看起來像大人安慰孩子:「我就回來,你在這兒好好養著。一定要好起來。」
驚愕的反而是我。三年來她一直與我糾纏,我也知她除我之外另有若干男子,但——現在的確是真的結束了。
他大有心情:「我們教研室剛分到一個課題,做中日法制史對比研究,我剛才看你翻日文典籍——很好,可願和師兄師姐們一起加入?」
我搖頭:「沒有資格與條件。比方我不像匡老師您,不用擔心賺錢養家,可以毫無後顧之憂把博士讀完。」
然後朱平把我攬在懷裡:「快吃,要涼了啊。」
「聽說你跟一個日本女人來往?」
她們討論得火熱,我還在盤算交換生的事。如果要報考,明天就該去外事處。考試前也該準備一下呢……突然聽見小曼叫我:「哎,聽見沒有,我們問你準備什麼時候第一夜?」
「其實我現在不念書,也可以找到不錯的工作。學力本來也不是絕對重要的。」我手指繞著電話線,輕聲說。
「你古文底子好不好?日文文言底子呢?」
桂信咋舌:「青野,即便你再聰明,也不可能樣樣精通。我去幫你問問,如果不行,你趕緊對那老師道歉。交換生考試在什麼時候?你趕緊複習吧!」
我說:「完全不必這樣,離婚是上策。」
即便我不爽到拔出煙來點,但還是對吳緯很服氣。
「就是嘛,宋熙明你去考,哪有不通過的。」
主任瞪大魚泡眼:「是嗎?是你父親親口|交代的,這個啊,我看你沒主動跟我說,我以為是你不好開口。其實沒什麼,像你這樣的年輕人,哪裡可能在這兒做長呢。外面天地多廣闊。」
凱琳八卦:「哎,要不要我們傳授經驗?」
我感覺有人在身旁,抬頭看,他很面熟,也在背書。看起來不像學生,但也不會有這麼用功的老師吧。
他看看我:「那麼今天這一路,還讓我坐在你身邊,好嗎?」我一默。他補充:「放心,到了學校我就消失。如果以後,嗯,以後有什麼需要我的地方,隨時可以找我。」我知道他想說「有什麼事不要硬撐著,我可以隨時幫助你」,但可能因我看起來太強勢,他生怕這種話傷及我脆弱的自尊。
他笑:「第一次有學生敢這麼理直氣壯。不過,你的確想去古籍部?」
父親居然當真上去坐了坐。
「是啊,你不知道?」
十分鐘后他準時出現。我從未見過他遲到。
醫生說,長期緊張與突然來的刺|激可能會引發抑鬱症。這不是絕症,完全可以治愈。但前提是病人必須配合。如果拖延不治,會越來越嚴重。
「是嗎。」我笑得懶洋洋的,煙灰坍在手指上。
「記得不記得?這是熙明,你小時候常去他們家玩。」有人說。
「……青野,你不相信我嗎。我是真的……」他著急起來,額上微微有汗,「雖然我脾氣不好,有時候會對你發火,很多時候也不知道你到底在想什麼,到底有多難受,但是我是真的喜歡你。不,愛你。青野,我知道你是個很獨立很自強的人,所以我也一直擔心如果自己不努力不出色就會配不上你。青野,其實我很依賴你。我一天看不到你就會很心慌。我不想和你分開,你很好,真的,很好……」
她忍不住大笑:「你?沒有?哦,是不是不喜歡女人?」她雖然放肆,但很天真,所以並不討厭。
「然後彼此互相不干擾?」
「當然,我還不老。」我笑。
「嗯嗯,我懂得。」
「哦,我單身。」
張淼紋醒來,看見我們,嘴角微微一撇。她懶懶撒嬌:「緯,我頭疼——」
庭審時我一直在場,父親的律師很專業,但檢方證據確鑿,根本沒有任何可辯之處。儘管有足夠長的時間讓我適應這一變故,而判刑下來時我還是震驚至流淚。
我冷笑:「代價很高。」
我擰過脖子。
「嗯。」
他嘆服:「看來你的專用借閱證唾手可得。這篇資料我叫日語專業的老師翻譯,都沒有這樣流暢準確。」
小曼敏感:「舒景你怎麼了?」
「我沒事兒。」
我一笑。
我點頭,站起來,剛好有一陣大風,從門廳處猛力吹入,撐開我淺灰色舊裙的擺。
「你大學里居然只有我一個?」
「十分鐘後下樓,我在你單位門口。吃晚飯一起去看你媽——」和_圖_書離婚後他對母親所做一切無可挑剔。我一默。
我答應,父親也下車寒暄。老人家笑意吟吟:「你們爺倆慢聊,我們先回去。」
舒景不吱聲,凱琳答:「和男朋友分了。」
「聰明。」
後來聽見他們議論:「老陸也糊塗透頂,有膽子收錢,也不留條後路把妻女安頓好,這牢是白坐了。」
朱平和我一起去學校。他把車票給我,我看看標價,低頭掏錢包。
「你們學校有交換生名額吧?名古屋大學?早稻田大學?」她停在燒烤攤前把兩串韭菜、一隻茄子放到筐子里。
「我吃過了。」
父親很滿意,一面準備把我安排入他的公司,一面命我收拾行裝去東京。此行是為一項規模較大的商業合作,父親用意明顯,希望可以通過耳濡目染使我迅速入行。
「我去看看她。」他把手從白褂衣袋裡取出。
我點頭,暗笑。
「下學期會有中國法制史啊。」
「這年頭忽然還有這種事情,真是想不通。小陸年紀還輕,家裡這個樣子,以後找對象結婚都成問題。」
我不語,他是正經清華工科生。如果不因為時代變遷,大概他現在正安分教書,或者鑽在研究所廢寢忘食。
「沒有說不好。只是不太願意,仰他鼻息。」
「她——」吳緯很冷靜,「她只愛|女|人。我們至今沒有同房。」
「那也該找到新工作再換。」母親目光洞明一切,「熙明,你不必瞞我。你爸一直希望你能接他的班。其實聽他的話,也沒有什麼不好。」
他說:「其實這個時代做學問已經非常無聊。讀書教書就是我的籌謀,我也是為了賺錢養家。」
「其實也不壞。」他說,「赤膊闖天下是二十齣頭時的理想。現在嘛,循規蹈矩才是最明智的。」
「不要動不動憂心忡忡,交換生又不要另交學費,生活費靠打工就行了。出去一年,大四回來,剛好找工作。」她又挑幾串排骨。空氣里有淡淡的夾竹桃香氣。
「你是匡篤行老師?」
「神經。」我敲她額頭,「你一點不靈光。上次說我有桃花運,結果我和朱平都分了。」
「太感謝。原來陸青野有貴人相助。」
他大概沒想到一個女學生會這樣窮凶極惡:「哦,譬如?」
好像就剩下我一個失業了,在母親那裡無法交代,只有說:「交流中心工作又忙又乏味,我想換一處。」
桂信在法庭外走廊等我。
「啊,沒什麼。」他恢復一貫的驕傲,「今年十月有個全國日語演講比賽,總決賽大概在十二月,你留意一下。」之後又說:「不管怎樣,加油吧。」
「很巧,今年七月也有人跟我提起。」
「有什麼好在意。」凱琳道,「我也不是只有他一個。大家都公平。」
「聽說他老婆瘋了,城裡的房子也都賣了。」
我乾笑:「出去走一圈怎麼就哲學了。」
「下次一定請你吃飯。以後或許還會叫你幫忙。」
「氣功?」我覷眼瞥小曼時她突然睜開眼睛,我不得不問。
父親要送,爺爺拒絕:「我們挺好,你去看看熙明媽。」——他們互相攙扶,彼此珍惜共同剩下的時光,根本無須旁人介入。
吳緯俯身關切,檢查各項儀器,又將她搭在被子外面的手放進去:「沒事兒,再好好休息。」
我搖頭。
那麼,正如他說的,不管怎樣,加油吧。
「晚上不該吃這些啊。」她懺悔,「太不養生了。我宿舍有米,下次一起煮粥吃。」
我看她翻一本花花綠綠的雜誌,心不在焉。長輩的飯局往往別有用心意味深長,那姜叔叔邀我去他家做客,並說「雅琦二十二歲生日,請的全是年輕人,熙明你是頭一個要來的。」
宋熙明
「我對生意毫無興趣。」
「日本文言……碰過一點點。」
舒景很絕望:「那如果……那個人將來不會跟你結婚,怎麼辦?」
我不停告訴自己,會好起來。一切都會好起來。
我破涕:「還好有你們在。」
是新婚燕爾的恩愛。
「爸!」姜雅琦非常不滿。
然而想到「專用借閱證」,只有強作精神。去外事處報名交換生考試后,我就拿著那一疊《鎌倉幕府法》影印稿去找桂信。
「帥吧。」她笑,「他是混血兒。」
「拜託拜託,找找你們日語系的高人,回頭我請吃飯。」
我順從,點點頭。
「我交代的事情儘快辦好。」父親留下命令。
我搖搖頭。
初時他略有猶疑,接過去細細看了,竟至低語:「你——叫陸青野?」
「我知道。」唯有諾諾。
凱琳道:「大概是的。其實只要你自己不在意也沒什麼了。」她咕咕笑道:「我就討厭老處女和老處男——哎哎青野,我不是說討厭你啊。」
吳緯從急救室出來,和幾位護士一起推著病床車。
她皺眉:「我爸可夠煩的,還不是想撮合我們。喂,宋熙明,我告訴你啊,別打我主意,我可是有主兒的。」
「《日本八大家文讀本》,楊慎編的《古今風謠》!」
父親有幾位好友也來聽審。事後他們安慰我:「量刑已經從輕。」
這個人總是不斷帶給我希望。在我疲憊焦灼緊張之時,讓我萌生更多勇氣。想起去年法語中級口譯考試,臨考還捧著大疊A4紙資料蹲在陽台上背,一面背一面默默流出淚水,又一面生機勃勃。在最累最難最想倒頭睡去徹底放棄的時候,都是這樣迸出勇氣,繼續朝前。
天哪,我竟說出如此惡毒的話。
「呵https://m•hetubook•com•com,胃口不小。」
四日後,周一下午兩點,交換生選拔考試結束。連日陰雨天有了短暫晴好,秋空爽靜,有幾株金桂微微吐蕊,好馥郁。
宋熙明
我將新借閱證收入皮夾,只是心滿意足。
他去辦公室,很快開了處方。
「交換生也沒什麼大不了。學到的不比在國內多。」
哦,金髮男孩兒,正在噴煙圈。
「陸青野,沒有什麼可以把你擊倒。」
「我婚後才知道。」他按摩太陽穴,「我發現異樣,問她,她自己承認。叫我不要告訴長輩。她還說可以滿足我對夫妻生活的要求。」
我默然。
桂信說:「先把這頓吃飽了,才會有力氣做下面的事。」
我大愧:「下次不敢了。我不但攬下活兒,還大胆開口問老師要酬勞……」
「宋熙明。」我也點頭。
他看我:「嘴太凌厲,處處不饒人,當心下學期分到我班上。」
舒景說:「那你不在意他之前的事?」
「宋君。」她說極流暢的日語,「對不起,沒有和你告別,我只是想,過去的五個月,該真正結束了。」
「早稻田大學,名古屋大學,都可以的。」我問,「你認為,這樣好嗎?」
「嗯。你是法學部的嗎。」
在辦公室準備材料,父親有電話:「你在哪?」
他聽我說完,十分平靜:「那我以後還可以聯繫你嗎。」
他嘿嘿駭笑:「聽我一句,這世上誰都可以不信,但得信父母。你倒說說,你學語言專業出身,除了當翻譯做公務員也就是進公司了。京城地界上宋老爺子的企業名氣不算小,誰敢犯傻要你?」
「謝謝你。」我怔怔微笑。
「嫂子怎麼樣。」
還有兩個小時車才出發,朱平打開筆記本看電影——在機場,時常能見到所謂成功人士手捧高檔筆記本利用候機時間爭分奪秒通過無線上網開郵箱發郵件。朱平在擾攘的候車室這樣做顯得不搭調。我坐在他身邊,有小孩子探頭探腦,我很不自在:「我們說說話吧。」他這才把筆記本關掉,沖我笑笑,買回兩杯可樂。之前的不快也就算過去了。
這個早晨過得意外歡喜。我居然看到了俞樾編的《東瀛詩選》。
「一去就是整年,現在家裡這樣——」
她突然跳下凳子,盯住我:「為什麼我總覺得你有桃花運……」
去問主任,他頗為難:「你父親到人事處打過招呼,說是你馬上要調工作了,並專門吩咐說準備調出檔案,評職稱——怎麼還想著評職稱啊。」
「告訴你也無濟於事。」
那邊聲音淡淡,我幾乎可以想象他的表情,冷靜的雙眼下是勻稱的鼻樑,嘴角或許銜一絲微笑。他說:「是我請久尋做的。」
我點頭:「賺錢,養家。」
首先是舒景在帳子里幽幽問:「你們說是不是所有男人都有處女情結?」
「是嗎。」我說,「被老爺子轟出單位,待業在家無所事事。」
舒景問:「你們說外國人是不是不像中國人這麼在意處女?」
「沒事,酒精中毒。」他抬抬下巴,示意我一起去病房。
陸青野
小曼、舒景和凱琳都在。舒景打遊戲,凱琳聊電話,小曼盤腿在凳子上不聲不響。我躡足穿過,到陽台上拿帕子揩滿頭滿身的水滴。對面女生宿舍有人彈琵琶,老是卡在一個音節上順不下去。
他惋惜:「不繼續深造?」
「人人都這麼說。」我微笑。
「挺好。」
「爸。」我驚起,簡直荒唐。
小曼說:「看來我們宿舍中邪了,得找個風水師。怎麼一下都分了兩個。」
當晚特地打電話感謝宋熙明:「沒想到你幫我大忙,這篇譯稿幫我騙到一件好東西。」
「是淼紋拿給我看的。旅行途中偶爾拿起來瞧瞧,感覺很壓抑。不願繼續閱讀。感覺自己是卑瑣的窺探者,袖手旁觀,甚至還懷有獵奇之心。存在,不存在,完全的虛無,靈魂消散。」
「餓了沒有,我們去吃雲吞。」她小聲,「朱平也在。」
「這麼專業的東西,日語系的老師也未必能翻譯吧?」桂信責備,「你這人,怎麼什麼活兒都攬。」
就這樣莫名其妙被掃地出門了。
漸漸過去了這一夜。清晨起來,雨還在下,空氣清透涼爽。在食堂吃了粥,撐傘去圖書館,立在階前背書——還沒開門。
他們點頭:「小陸學的就是法律。這些她懂得比我們多。」末了要給我錢:「家裡這個樣子太突然,你從此要堅強。」
吳緯夫婦去義大利度蜜月,京中好友寥寥,舊同學留洋的留洋,結婚的結婚,還有的已為人父、為人母。
——既已如此,只有點頭:「謝謝主任。」
奶奶笑著喊我:「熙明才回來啊。」
「當然,為什麼不去。」她斬釘截鐵,「你不在的時候,我經常去看望你媽媽。反正我讀研時才出國。」
這年學費暫時還不需我擔心。媽媽清醒時去銀行把學費匯到我賬上,並囑咐我在學校不要儉省。
「很快會有新的。」她說,「不信我們打賭。要是在半年內你有了新男人,就送我一套黛安芬……」
他說:「我也不考,我爸爸大概會給我安排工作。你要留在上海嗎?我也是。等我們各自工作穩定了就結婚吧。」
我又用英、日、法三種語言重複以上內容,終於輕輕舒了口氣。很好,什麼都沒有忘記。即使再困難,也不會將我餓死。
他笑:「其實本來也沒什麼。我把稿子發給她,她半天就翻譯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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