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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媽繼續用力地拍我：「你怎麼不說你要像你爸似的，當個醫生？」

我冷笑了兩聲，用了很大氣力。

「她在手術之前問我，你還會回來嗎？我說會。」方丹說。

「和我殺了他一樣。」方丹說著，突然笑了，「家裡……」他之前一直故意不把那裡叫做「家」，「……到處都是福爾馬林味兒。」他反感又擺脫不了的氣味。

我記得那天，我媽讓我去醫院給我爸送東西，但我到了那兒，他的同事說他出去開會了，就回來，等了很久。當我回去，我媽正在洗一件不是我的衣服，吃晚飯的時候，我爸才回來。我看見他們悄悄說了什麼。

「是么。」方丹終於有了反應，「是他讓我當醫生的。」

「老徐告訴你我在那兒的？」

「記得你們去我家么？……後來……我拿了廚房裡的刀，扎了我爸，滿手都是血。我從家裡跑出來，走到玉淵潭，站在水裡，踩著泥，往下走……」他跳過了關鍵的部分，「你爸把我帶回去。你不在家，我想，你是去找老徐了吧。因為你們覺得，我爸很正常，我是騙子。」

在爬上那個活動房子的二樓之前，我用小飯館的公用電話撥了暹音的號碼。如果她接了，我大概會對她說，我明天就回去。那電話聲響了很久，我甚至按了一次重播。要是不喝酒，神智還算略微清醒，我就會想，她要打回來了吧？她要來找我了吧？可是，控制不住的希望一次次都落空了，還是根本就別給自己清醒的機會好。實際上，我想的還更多，我想起以前交往過的女人，一旦感到她們對我的期待，對「以後」有了設想，我就會退縮，隨隨便便找個理由分手，可這一次，暹音對我……她沒指望什麼……是我想要的越來越多。明明不負責任地和-圖-書跑到這兒躲著，我竟然還霸道地想著，如果最終孩子能生下來，就強迫她為了孩子跟我一起生活，抓她走，到沒有方丹的地方，無論她怎麼不樂意。

「本來要去山裡拍婚紗，車壞了。」

聽他這麼說，我條件反射似的想說幾句安慰的話：「怎麼會，不是還能維持一段時間嗎？」雖然我上次見他，他像張艾嘉在歌的念白里說的那樣「瘦得只剩下一半」。我在兩個車座之間探頭看著方丹。

「你不是醫生么？」我恍了神，念叨叨地想著以前，「是你安排的……都是你……要是她早點兒治病……」

他猛地推了我的腦袋，我聽見頭撞在車門上的聲音。

「呵，」看過去，他嘴角露出一絲笑，說，「你現在不想把暹音交給我了吧？」

「他為什麼到這種破地兒來？」

方丹轉臉看了我一眼，出血的那隻眼睛顯得很不真實，周圍開始發腫，像受傷小動物臉上的一部分，似乎希望我別這麼說。於是我更來勁了，搖頭晃腦地亂唱著：「喲，萬能的方丹啊，萬能的方丹，他無所不知，他決定一切。然後我們都得死都得死都得死都得死……」

「你知道小白得病之後就不出去亂搞了吧？你去上海是想跟『星期五』作個了斷然後好好照顧小白吧？」我只好自己去挖掘些證據，試著證明他想埋起來的最深的真相可能跟表面看起來的有所區別，小心翼翼地繼續猜著，「想留著他，所以才這麼做。你不承認，但還是喜歡他。」

他沒提孩子的事，可我腦子裡飛的都是血腥不成形的悲慘畫面，「那她……她還……」能活多久？

他說：「吊在門把手上。」

眼前不由自主地出現了一具瘦骨嶙峋蒼白的屍體，掛在那種地方……

那些錢hｔｔｐs://ｍ•hｅtｕｂｏｏｋ.coｍ•coｍ不用還，我該給她的，如果能換算成錢，只該比那更多。可換算比值是多少，誰他媽知道，這到底怎麼計量。我攥緊了拳頭，望著方丹完好的這半個側臉，還想揍他：「你當初為什麼不告訴我？」

我盯著那張床，上面沒有暹音在等我，只有一團發臭的爛被子。慢慢吐出一口氣，身體里從胃到肺都在發抖。把濕衣服扒下來，換上乾的，電動刮鬍刀像抗議我鬍子的長度一樣，叫著卷著把過長的鬍鬚揪下來。臉瘦了不少，手都可以摸出來，粗糙，油膩。

「她愛你。」這話從方丹嘴裏用毫無生氣的語調說出來顯得更像隨口編的謊話。

他不是壞人。

「怎麼可能，你們一共才見過幾次面？」

「你不會是把他……」我笑著問，事情該跟我想的那個答案不一樣。

右眼皮在狂跳，想保持冷靜，但又脫口而出：「你瘋了嗎？」我的嘴在發抖。故意增加恐怖氣氛？這些事我不想知道。

那時我覺得我爸不是好醫生，他醫不好人。我一個朋友的爹死了，他媽媽在被太陽曬得晃眼的白病房裡號啕大哭。我爸走出來，對我說：「去玩吧，別跟這兒待著。」我想跟我的朋友一起去院子里玩，但他被他舅舅摁著，茫然地看著我。我那天覺得，救人命太難了，我爸都做不到，我肯定更不成。

我直起身，手握著座椅靠背，「已經……」

我想去看看他的表情，又怕靠近。小白不想再拖下去了。這我最後一次見他就感覺到了。可是，肢解……這也太……

「嗯。摘掉了子宮、卵巢，」方丹說，「癌症發展得比想象的快。」

他像沒聽見一樣。

我再也聽不清他的話，那團雨雲罩住了我們的車，雨點打在車頂上，噼里啪啦地響m.ｈeｔuｂｏok.ｃｏm•cｏm著。眼前是斜密的雨，像眾多從遠處射來的箭，擋住了前面的路。

他沒回答。

我摳著自己的手，反覆罵他，罵得很起勁。

「她怎麼樣了？」我問。

方丹站在門口，他臉上的血止住了，但左眼眼底出血了，紅紅的，顯得整個人更蒼白神經質。我笑他像個瘋子，他的嘴角模稜兩可地動了一下，我假裝不在意，在他前面下了樓，對著水池子用邊上黑黃色的舊肥皂洗了臉，漱了口，牙齒被啤酒腐蝕了，鬆鬆的，隨便撥撥就能掉下來似的。

「回去再說。」方丹說著。

「他死了。」答得很快。

「不搞紀實攝影了他？」我問。

我一停下回想，就覺得那些話實際上是在罵我自己，把他當成我來罵。只好說：「我知道你當我是笨蛋，你丫把人耍得團團轉就是為了好玩！」

沒有回答。

他只是不說。

對這個人，我了解多少？我以為自己了解。我們是十幾年的朋友。朋友？算是么？每次向方丹求助，無論伸手要什麼我都覺得無所謂，反正他不在乎。他會幫我，總是幫我。我甚至有時候心裏也沒什麼感激，就覺得這是應該的。他一定會幫我。予取予求都不算友誼的證明，那什麼才是友情？

方丹皺了下眉，把車停在路邊。他從車上下來，在我打開車門開始逃跑的時候，他直接從我身後把我踢倒，揪著我新換的這身衣服的后領把我拖回車裡，打開後排座的車門，把我直著扔進去。在這個過程中，我想的不是身上疼，而是這件上衣散發著暹音的氣味，那個所謂的「家」的味兒在大幅度的身體活動中被不斷吹出來，我追著這味聞著，想更多地吸納到身體里。

他不出聲，像駕駛座根本沒人。

在方丹眼前，我坐進車裡。想不起上一次方和-圖-書丹開車我坐在副駕是什麼時候了。身上仍然發冷，我團著身子，又想保持體面，似乎怎麼都沒法坐好，從後視鏡里看到自己就像個地獄來的小鬼，臉色蠟黃，嘴唇乾裂，表情恐怖，像去找我爸看病的那些礦工。

你不愛我也沒關係。

「辦離婚那天，她問我，你會不會跟她一起生活。我說會。她又問，如果孩子保不住呢？」

我向後把身體靠到椅背上，腦子裡一團亂麻，從我們認識到最近的事，都像眼前的行道樹一樣唰唰地亂飛。遠處正有一大片厚實的烏雲移動過來。

「你說得對，我害了他們……還有你。事情會變成這樣，我也沒料到。」方丹停了停，說，「手術之後暹音一直沒醒過來，你得去把她叫醒。」

我的心被揪住，抓住椅背，探過身，恨不得立刻到暹音跟前，可看著方丹的側臉，瞬間衝動就被挫敗感殲滅了，去也沒用，她沒那麼在乎我。

「不知道。」

房間里到現在還能聞得出惡臭，很難相信我就在這兒過了那麼久。鼻子像被水澆醒了，一時難以適應。空空的胃在不斷向上翻騰。

他不是壞人。

一輛運煤的大車緊貼著我們的車摁著喇叭呼嘯而過，方丹踩了剎車停在路中間，不知道是我鬆了手還是方丹自己掙脫了，他咳嗽了一陣，我也喘著粗氣。

好長時間之後，我嘟囔著：「我爸以前說你會是個好醫生。」

早先，我媽問我以後想幹什麼，我說想下礦。她狠狠地拍我腦袋。我說，男人都下礦，不下礦怎麼養活婆姨和娃。

「說想掙錢。他問我你工作沒了是不是因為夏俊凡找你。」

「動了手術。」

這什麼也說明不了。

方丹又不說話了。

「對。」

我冷笑著，仰起頭看他，「都得死都得死都得死都得死……」他攥著拳頭但最終ｗwｗ•hetｕbｏｏｋ.ｃｏm•com沒有打下來，狠狠關上車門，坐回司機的位置，任憑我叫，我躺在後座上一聲高一聲低地叫著，愚蠢可笑，可我毫無辦法，越叫越難過，越叫越筋疲力盡，那種無能為力的感覺在聲音停止的時候就從座椅下面漫上來，把我淹沒，我驚慌失措地發出不成形的聲音，企圖用念咒般的無聊話保護自己，腦子裡是暹音溫柔地說「你像個任性的小孩」。與此同時，我的鼻子還在搜尋著熟悉溫暖的氣味。我想她，非常想，想回去，去見真的她。

我晃了晃發暈的頭，「想殺我？好啊，來吧！」我抓著他的手臂，「來啊！來啊！」把頭也伸過去，一副無賴相。

可我已經對任何人都沒用了。方丹會照顧她，這對暹音來說大概是最好的安排。對於人類，方丹只喜歡病人。他會猶如春風般溫暖地對待病人。「來找我幹什麼，有你就夠了。多好……還能滿足你病態的心理，你可以看著小白和她一個個地死……殺人犯……」我又說了這個詞，等著他生氣，方丹卻沒了聲息，重新發動了車子，就像真的急著送我回去。

「解釋！別這麼晾著，試著讓我明白你的想法。」我衝著他的方向一聲比一聲大地叫著。這個願望從未像現在這麼強烈。

「你爸對我說，不能殺人，別急著想死，反正人早晚都是死。想著死就去當醫生，不少人會死在你手裡，你死之前說不定能幫他們多活幾天。」

這次的沉默尤其讓我難受，「小白……他還好嗎？」我試探著問。怕是好不起來了吧，一旦發病就只能兵敗如山倒了。

等意識到的時候，我正掐著他的脖子，車在本來就不平順的路上七扭八歪。暹音就是因為太相信方丹，事情才會變成這樣。他要是為她著想就該勸她放棄生孩子的念頭。結果他只是看著她撞南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