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惜年

作者:渥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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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歸巢

第二章 歸巢

潘希年忽然接話:「我以為你不會說。」
費諾並非不知道朋友的心意,但也有自己的打算。答應給潘希年一個家之後,他找楊淑如談過一次,後者告訴他希年幾乎不吃什麼東西,說是聞到醫院的味道就害怕,也怕生人的腳步聲,所以查房的護士只要一開門,她立刻就醒了。
果然是為了親戚和收養的事情。費諾心裏一沉——她的倔強他也見識過,如果真的叫救護車硬拖去醫院,讓她情緒波動,又生拉硬扯,還不知道會出什麼事情——於是就說:「你們不要硬來,等我回來。」
費諾就把勺子里的清炒蠶豆倒進自己的碗里,說:「今天來不及了,以後你喜歡吃什麼,不要吃什麼,都可以告訴我或者告訴徐阿姨。這裏現在就是你的家了,在家裡不要太拘束,嗯?」
這個世上又哪裡有真的奇迹。她到底是一個堅強的女孩子。
他記得艾靜當年最愛茶花,新房子建好之後,在花園裡種了許多不同的品種,他去他們家拜訪多次,只有一次遇上花季……
這個電話之後費諾想了一晚上,第二天一早爬起來,給家裡去了個電話,接通之後把這件事情告訴了潘希年。
她難得主動開口,費諾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同樣露出驚訝神色的楊淑如,繼續陪著她說下去:「我七歲才跟著家人搬過去,所以說得不太好,後來出去讀書,就不說了。」
費諾接潘希年出院靜養,程朗本身是不贊同的——一方面,她入院之後情緒一直不穩定,隨時有可能因為情緒激動導致頭部的血塊進一步壓迫神經,對將來的手術不利;但另一方面,也是出於朋友的一點私心:對於費諾來說,在大學教書,又是景觀設計師,這個年紀正是最忙的時候,還要分神照顧一個之前幾乎沒見過、現在又盲了眼的女孩子,實在太辛苦,就算高價請了私人護理,怎麼也不如在醫院方便。
請來的護理正在小心翼翼地扶她上車,程朗順手扯了一把費諾,壓低聲音說:「費諾啊費諾,就是不聽勸。」
她待他禮貌而生疏,小心翼翼地,像充滿戒備的小動物。對此費諾並不介意,聽她這樣說,反而笑了一下:「你先休息一下,等一下我們去吃晚飯,你是想在家裡吃,還是出去吃?我知道醫院的伙食很糟糕,現在既然出來了,想吃什麼都可以。」
她的噩夢持續了差不多一個禮拜,才漸漸適應了陌生的環境,開始能睡上一個好覺;楊淑如的工作就是陪著她,家裡又請了鐘點工,白天怎麼都能補上幾個小時的覺,雖然過得日夜顛倒,但至少睡眠充足,吃得也好;只有費諾,又要工作,回家還有和他一點也不親近的病人要幫著照顧,這一個星期,竟是比之前的一個月加起來還要辛苦。
「她做的菜很好吃,明天我要謝謝她。」
她就再輕輕點一點頭,把碗里的魚吃下去和-圖-書,吃完后抬起頭來,說:「我想再吃一塊藕。」
「什麼時候的事情?」
這時候費諾意識到不對,叫來服務生,領他們去訂好的房間,房門關上落了座,潘希年脫力似的往椅子上一靠,哆嗦著嘴唇,半天也說不出一個字來。
費諾含笑回握,風度翩翩略一頷首:「謝謝誇獎。」
之前車子里雖然有空調,但是一路上一刻不停,現在終於到家,神經稍稍一鬆懈,汗意即刻翻了上來。費諾掃一眼也是滿臉愁苦的徐阿姨,重重嘆了口氣,走進了潘希年的房間。
掛掉電話,也不管其他同事或關切或詫異的目光,只是說:「家裡出了點急事,恐怕要臨時趕回去。」
她害怕送別,卻還是給他送別。
這次又搖頭。
費諾雖然單身,但生活上從來不肯委屈自己,兩年前T大的正式聘書一下來,就在市內的好地段租了一套複式房,一個人住。
費諾再回到家已經是深夜。出門前廳堂的空調忘記關,一開門,涼意撲面而來。開燈之後燈光落在空蕩蕩的地板上,彷彿在瞬間濺起金色的光芒,終究也還是冰冷的。
費諾一愣,繼而又是一笑,覺得有趣似的:「我也不知道怎麼回事,不知不覺就說出來了。」
也幾乎就是在同一瞬,潘希年整個人痙攣一樣從椅子上彈起來,又瑟瑟抱住頭,縮回椅子上,半句「呀!」飄出嗓子,又像是被一把看不見的刀猛地一切,剩下半句戛然而止。
「我覺得正好。」
到了晚上費諾又打電話回家,接電話的是楊淑如,為難地說潘希年睡著了。費諾看了一眼手錶,晚上七點半,他知道她在賭氣,也就算了。
「嗯,我聞到味道了,茶花的季節早就過去了,謝謝你。」
但這些現在都不著急說給她知道。進門之後,費諾只是領著她,穿過空曠的客廳,提醒著傢具的位置,時不時讓她停下腳步摸一摸東西在哪裡,然後領她去卧室。
隻言片語,卻是下了這一晚的最後判決書。聞言潘希年定住目光,但還是看偏了,對著牆壁的一角溫順而沉默地點了點頭,表示接受:「好,我知道了。」
程朗認識他快三十年了,對此人固執起來的作風領教得也很徹底。何況眼下木已成舟,說什麼都是白說,只能在心裏嘆一口氣,和他握手:「你不要全拿死人做借口,你這個人最大的毛病就是面冷心軟,別人看你一個好大的冷麵夜叉,誰知道是個沒藥救的濫好人。好吧,別人是不撞南牆心不死,你是撞了南牆也不回頭,費諾,這一點我對你是佩服得五體投地,天底下少見這樣的蠢貨。」
那一晚到了下半夜潘希年被噩夢嚇醒,費諾和楊淑如徹夜未眠。
這房間里也是一切擺設都是少而輕,唯獨在床頭柜上,擺了只水晶花瓶,養了一蓬白色的茶花。扶她在床邊坐好,費諾又說:「房https://www.hetubook.com.com間是空的,等你慢慢適應了,喜歡什麼,慢慢添什麼。」
費諾丟了行李,又折回去;聽見逼近的腳步聲潘希年不解地輕輕一皺眉頭,這時費諾已經走到眼前了:「不用送,沒關係的。最近天氣涼快下來了,可以到院子里坐一坐,出去走一走。」
「我也說得不好。」
送她到家之後費諾拿了行李準備要走,下樓的動靜被潘希年聽到,就從房間里走出來,扶著門「看向」還在樓梯上的費諾:「今天謝謝你送我去醫院,路上當心。」她現在已經能分辨聲音的來源,如果不是視線是散開的,這樣美麗的一雙眼睛看過來,誰也不願相信這雙眼睛已經盲了。
經過這一天一夜的折騰,潘希年看起來精神意外地不錯,依然不太說話。這已經是兩人之間的常態,費諾也不特別勉強,到家之後才告訴她,家裡新請了鐘點工做飯,再也不出去吃了。
費諾做慣了單身漢,常年不在家開火,一提到吃飯,習慣性地就是去外面吃。他考慮到潘希年眼睛不便,情緒也不穩,專門訂了相熟的館子,要了個小的包間,也關照了菜色,等潘希年睡了個午覺起來,一行三人才出發。
潘希年起先垂著頭不說話,過了許久,等楊淑如也進了房間,才抬起頭,用失去神採的眼睛看向費諾在的方向:「房間里還有花?」
飛機得到第二天,火車的時間也不湊巧,費諾索性向委託方借了輛車,急匆匆回賓館收拾一下東西,一個人開車回去。
只是千算萬算,沒想到一下車,人還沒進餐廳,街邊傳來的人聲和車流聲就讓潘希年白了臉。費諾正在交代侍應生去停車,一時沒關照到,楊淑如卻眼尖,抓住她的手一量脈搏,覺得不對勁,趕快就慢慢給她撫摩背部,說:「希年,別怕,我們都在這裏,慢慢呼吸,慢慢來……」
費諾微笑:「好。」
自從他決定接潘希年來住,一個月內,一層已經完全變了樣。所有的木質金屬傢具統統收到二層,一樓里傢具少得不能再少,所有的陳設都消失不見,連落地燈也移走,只留吊燈和壁燈,儘可能騰出一切空間來;沙發茶几是藤的,餐桌、配套的椅子,甚至電視櫃和音響架都換成了強化塑料,件件輪廓圓潤,質地也輕,就算撞上也不會疼,何況桌腳椅角都用布包好,只怕萬一踢到腳趾;玻璃和瓷器茶餐具統統束之高閣,取而代之的是竹木和漆器;客廳和廚房的入口原本差半步台階,怕她萬一走錯,也墊平了。
這次一走就是兩周,離開的那天上午他送潘希年去例行體檢,一切穩定,血塊沒有惡化但也不見好轉,「暫時還不適合手術」的意見也維持依舊。聽完醫生的意見,潘希年嘴上不說什麼,但失望的神色到底藏不住,回去的路上一直低著頭,一句話也不說。
原本正常hetubook.com•com要開六個小時的路程只開了四個小時多一點,但趕到家的時候也是晚上八九點了。一開門,聽到動靜的楊淑如立刻就衝出來,對著費諾死命搖頭:「之前還好好的,就是忽然不肯吃東西了,問什麼也不肯說……我給你打了電話之後,她就開始在房間里掉眼淚……」
費諾接潘希年出院的那一天,程朗專門把他們送到醫院門口。
「我買了一束茶花。」他定神,接話。
第一周費諾如約地每天打一個電話回家,說不長,彼此報一個平安也就掛了。費諾覺得自從潘希年搬進來之後,他聽人語氣的本事也日益精進,就算是同一句「我挺好,沒什麼事情」,也能聽出其中酸甜五味出來,放到半年前,簡直是難以想象的事情。
對方在電話里表示願意收養潘希年,並說好下周帶著律師趕到T市來談具體的步驟。對方的態度很堅定明確,沒有任何的遲疑,顯然是經過充分的考慮,才主動聯繫。
「我知道了。」說完,電話就掛掉了。沒有任何的表態。
潘希年和入院以來一直照顧她的護理楊淑如一起坐在後座,聽到問話聲,一直偏向窗外的眼睛才收回目光,搖了搖頭:「還好,不冷。楊小姐你呢?」
臨出門前費諾又回頭看了一眼,潘希年還是站在原地,看向大門的方向,臉上的神情有點模糊,不舍又悲傷,整個人都被深深的落寞給全然地籠罩了。
費諾知道這多半是心理上的問題,不是一朝一夕可以愈合的,甚至可能一輩子都留下傷痕,從醫學的角度來說,程朗的建議當然是對的,但是每次看見潘希年一點點消瘦下去,又覺得還是讓她待在醫院之外的地方更好。不過自從他和潘希年約定「回家」,她似乎隱約感應到了什麼,比之前任何時候都配合治療,不再哭,開始吃東西,等到出院前一周,身體的各項指標也恢復到一個相當可觀的穩定水準,簡直像是奇迹一樣。
他有意引她多說話,她似有所感,勉力從鬱郁的神色里打起幾分精神:「都可以。」
這間房間本來是獨立的套間,按最初的設計,應該是個客房。現在移去之前的舊傢具,換上兩張新床,正好給潘希年和楊淑如住。
起先潘希年還在盡一切努力調整呼吸和情緒,費諾和楊淑如也陪著說話,試圖轉移她的注意力,眼看著呼吸好不容易正常了,偏偏這個時候,醉酒的客人經過包間門口,也不知是被什麼絆住了,半天停在門口不走,更忽然平地驚雷一樣,惡狠狠地捶了一下門。
誰也沒想到,這隻是這個糟糕透頂的夜晚的開始——
晚飯自然是吃不成了,車子直接開到醫院,打了一針,才把一路上抖個不停的潘希年制住,昏昏沉沉地倒在楊淑如的懷裡。急診的值班醫生正好是當初參与搶救的大夫,看潘希年這個樣子,一問晚上去了哪裡,臉也沉下和_圖_書來了,重新交代清楚不能帶她去陌生嘈雜的環境,不能受刺|激,最後指指腦袋甩出一句:「她腦袋裡還有個這麼大的血塊呢!今晚先留院,等明天程朗來看了再說。」
一起吃的第一頓飯花了將近兩個小時,但總歸是安然結束。費諾看出潘希年還是情緒低落,只是因為不想給他和楊淑如或者說其他任何人添麻煩,才這樣打起精神事事配合。看她這樣懂事,費諾心裏反而有些苦澀:上一次見到的潘希年,意外之前的她,不是這樣。
「大概是吃家鄉菜,你們又是同鄉。」楊淑如也笑著說。
「那就出去吃吧。」他迅速拿下主意。
費諾看了一眼她,她正抓著楊淑如的手左顧右盼,眼神亂得沒有焦距,明顯是在找人。他就走過去,輕輕拍了拍她,然後說:「希年,聽話,明天我來接你。」
雖然住在一個屋檐下,每天一起生活,但費諾知道潘希年對他並不怎麼親近。對此,他一不心急,二來也很理解,並沒有特別放在心上,但看見她專門出來送他,和他道別,費諾還是很高興地放下行李,摸了摸潘希年的頭髮:「我會的。我會每天打電話回來,你需要什麼,和楊小姐或者徐阿姨說都可以。萬一想出門走走,也讓她們兩個一起陪著你。我過半個月就回來。」
有一天他接到一個盼望已久的電話。來電的一方是潘家一邊的親戚,按血緣來說已經很遠了,也和潘越一家幾乎沒有往來,家裡另外有一個七八歲的男孩子,住在別的城市,從費諾確定潘越還有這麼一房親戚,其中費盡多少周折,才有了這一通電話。
這是三個人在這一程唯一的一次交談。
費諾在德國待了好些年,口味早就天南海北雜得很,但這次請來準備一日三餐的鐘點工卻專門挑了他和潘希年的同鄉,就因為她能燒一手地道的家鄉菜。
這邊潘希年聽到留院,也不管自己正有氣無力,立刻就說:「我不要住院!」驚恐之意昭然而現。
「好。」
費諾的注意力全在潘希年身上,一直看到她坐進車裡,才介面說:「這是他們唯一的女兒,我會替他們好好照顧她。」
他和程朗道過別,開車離開了醫院。過去的一周連降暴雨,氣溫驟降,費諾怕她吹風頭痛,還是旋開了空調。車裡沒有人說話,三個人的呼吸聲淺淺地回蕩在密封的小空間里,時間久了,還是費諾先挑開了個話題:「希年,你冷不冷?」
潘希年的情況一天天地好轉,費諾又要出差了。
次日費諾提早下班,交代完家裡的事情再去接人。之前他已經和程朗通過電話,知道只是一時的焦慮症發作,並沒有刺|激到血塊,已經可以出院回家靜養了。
想到這裏費諾忍不住輕輕牽起嘴角,他們到家了。
「怎麼了?」費諾交代好,一回頭,就看見兩個人齊刷刷變了臉色。
因為一場意外而聯繫在一起的兩個人,一https://m.hetubook•com.com個多月之後,第一次坐在一起吃飯。
費諾當潘希年只是在和他賭氣,如果不是楊淑如瘋了一樣找到他。
楊淑如倒是嘴快:「費先生你的口音變了。」
說完對方的大致情況,電話那頭沉默得連呼吸聲都消失了。將心比心,費諾也知道這個消息很難在一時消化,緩了一緩,說:「他的祖父和你爸爸的祖父是親兄弟,算是你的叔叔,他們會儘快趕來,我爭取在他們過來之前趕回來。」
他人剛走到門口,一個枕頭就扔了過來:「你滾!」
楊淑如不吭聲,只比了個「趕快進去」的手勢,也不等費諾反應,就帶著潘希年閃進餐廳里。誰知道一進餐廳,人聲夾著食物帶來的熱浪撲面而來,潘希年身子一晃,額角迅速地滲出汗來。
第二天第三天還是這樣。潘希年的遠房堂叔同時也在積極地聯繫費諾,和他商定在T市見面的具體時間。一頭冷一頭熱,餘下費諾夾在中間,真是有點讓他哭笑不得。
吃完又問:「蠶豆呢?」
了無生氣。
潘希年點點頭。
潘希年極輕地點了一下頭。
「徐阿姨說得好,我今天下午聽她說了一下午,你要是想說,明天她過來的時候可以和她一起說。」
「好。」她乖巧地點頭。
一問一答之中,很久不用的鄉音似乎再自然不過地流露出來。一開始費諾自己都沒發現,還是潘希年停下筷子,略有些驚訝地「看」了他一眼,費諾還問:「怎麼了?」
見狀費諾自然而然搭了一把手,攙住潘希年,隔著她對楊淑如點一點頭:「我來扶她,你拿行李吧,不要緊。」
纏綿病榻的時間太久,潘希年的腳步有些虛浮。楊淑如雖然是出色的護理,但畢竟是個女人,一隻手扶著潘希年,另一隻手還要拿箱子,怎麼看都顯得費力。
但再怎麼難過,還是過去了。
「前天……不對,大前天晚上就不吃東西了……」
一頓飯吃得很慢很慢——坐下之後潘希年無論如何不肯讓楊淑如喂她,堅持自己吃。她看不見,不知道碗碟在哪裡,還是要費諾和楊淑如一樣樣告訴她有什麼菜,看她要吃什麼,不吃什麼,再夾到碗里,幾番折騰,再好吃的菜也涼透了。
不管進度如何冗長緩慢,費諾始終耐心地在做這件事情,替潘希年盛起湯,看她喝完,又說:「徐阿姨蒸了一條魚,我把肚子上的刺剔掉了,吃一塊?」
那個時候他正在和委託方一起做項目的實地考察,第一個電話響起的時候他沒在意,按掉了,打算等一刻鐘看完場地再打回去,但電話不依不饒地響著,費諾意識到事情不對,一接起就聽到楊淑如慌張的聲音:「費先生,希年怎麼也不肯吃東西,拖她去醫院也拖不動,我和徐阿姨是一點辦法也沒有啦!你看是不是打急救叫救護車?」
潘希年似乎輕微地顫抖了一下,下意識地抓住他的胳膊,費諾只輕聲說:「慢慢走,有六階台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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