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惜年

作者:渥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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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秋夜

第三章 秋夜

他看見潘希年的雙眼在瞬間亮了起來,不由得又是憐惜又是感慨;她幾乎是不假思索地說:「什麼書都好,都好。」
「潘老師,」他稍加沉吟,說了下去,「我還在學校的時候真的不覺得他是老師。他總是那麼有活力,顯得那麼年輕,放到人群里就好像高年級的師兄,帶我們出去考察,還買酒回來請大家一起喝……」
走出門之後,見潘希年沒有跟出來,潘行在費家門口停下腳步,說:「希年還小,很多事情弄不明白,費先生要多擔待一點。」
沒想到潘越對自己還有過這樣的評價,又通過潘希年的口轉述出來,費諾幾不可見地動了一下眉毛,但也罕見地一時間找不到別的話來說,不置可否地「嗯」了一聲。
反抗逐漸微弱起來,變成被動地跟著邁動腳步;後來連腳步也踉蹌起來,竭力壓抑的哽咽再藏不住,隨著這一晚上的秋風,輕輕地飄進了費諾的耳朵里。
後來更不管潘希年和費諾的意見,也不提前打招呼,夫妻倆直接坐飛機趕到T市,下了飛機給費諾來一個電話,說人已經在T市了。
說完費諾又一次把她從地上拽起來,牽著毫無反抗力氣的她,站到了馬路邊。車聲隆隆,離他們不過幾步之遙,他就在轟鳴的車聲里對露出恐懼神色的潘希年說:「尋死一點也不難,你如果現在還這麼想,我的手已經鬆開了。隨便你。」
再怎麼不請而至,既然來了,的確也該見上一面。他提早告訴潘希年這件事情,然後從學校趕回家,倒是比潘家的親戚快一步。
這句話說完,潘希年咬了咬嘴唇,沉默許久,終於說:「我不想給你添麻煩,做你的累贅。但是我真的不喜歡他們。」
他們踩過梧桐的落葉,發出輕微的聲響,潘希年不知被什麼絆了一下,險些摔倒,費諾停下腳步,看見費力地大口喘氣的她,依然一言不發,架住她,再走。
這樣一來才算是序曲終了,準備進入正題。
計程車把他們送到最近的街口,費諾走在前面,走了兩步發現潘希年沒有跟上來:「怎麼了?」
這是她第一次這麼平靜地主動提起逝去的父母。費諾也看著她,聲音低下來,彷彿是怕驚擾了這一刻的平靜:「壬戌之秋,八月既望?」
瞠目結舌之中,眼看著潘希年一路無聲地扭打反抗,但還是被高大的費諾毫不費勁地一路拖到門口,眼看這已經是要出門的架勢,楊淑如才想起來說話:「費……費先生!」
他們坐回沙發上,一人據了一頭。潘希年半坐半跪,靠在靠墊上,期待地看向費諾的方向,倒顯得有點緊張。
「她很懂事。」
「就是這樣?」
「我叫你滾!你把我像垃圾一樣甩給陌生人,不要你假惺惺裝好人地管我這個瞎子的死活,我寧可陪他們去死!」她卻發出低沉的咆哮聲。
她冰涼的頭髮墜在費諾的頸邊,如同綿綿不絕的水流,她的臉頰在費諾的肩背緩緩輾轉,帶來一點微弱卻也真切的暖意,手臂繞過費諾的脖子,十指相鉤,偶爾碰到他的下頜。這條路從未這麼漫長過。
唯一的倚靠驟然消失,潘希年再站不穩,腿一軟順勢跌坐在了地上。費諾低頭看著她,用從未有過的冰冷口氣說:「慢慢餓死算什麼本事,真的想死,馬路就在前面。」
一下樓看見潘希年已經從椅子上站起來,拉著楊淑如的手,神色很堅定,以至於顯出倔強來。瞬間費諾恍惚在她的身上看見艾靜的面容一掠而過,他一驚,再定睛一看,又是那個小小的潘希年了。
潘希年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像是要仔細聞一聞書的味道,然後才伸出手,輕之又輕地任由手指滑過一排排的書脊,並在其間流連不去。https://www.hetubook.com•com
潘希年被抱得發矇,整個人僵在原處,好一會兒才想起來推開這一對撲上來衝著她大掬一把同情淚的遠房堂叔和嬸嬸,但偏偏被摟得緊緊的,動都動不得。
費諾垂下眼,看見是這一篇,迅速地掠了一遍,索性把書合上了,背之前說:「真巧,這篇我很喜歡。」
她的指尖蒼白,如同新生的雛鳥,小心翼翼地試探著未知的世界。費諾看著她沉迷的神色,不由得微微一蹙眉,但也就是這個時候,潘希年已經抽出了一本書,有點緊張地抿一抿嘴角:「我看不見,要是不好就換。」
這番話顯然也引起了潘希年的共鳴,惹得她一下子笑出聲音來:「是啊,我媽總是說他沒有當教授的樣子。他就問:『當教授要什麼樣?橫樣還是豎樣?』」
他在二樓的工作間待了一個多小時,心平氣和地看文獻整理手邊的資料,直到徐阿姨來敲門,說:「客人要走了。」
「這篇我也會背。但是我媽媽喜歡的是另一首。」說完潘希年直起身子來,抱住自己的小腿,下巴抵在膝蓋上,沉思了一會兒,露出一個很難分辨的笑容,慢慢地念了出來:「『元豐六年十月十二日,夜,解衣欲睡,月色入戶,欣然起行。念無與為樂者,遂至承天寺,尋張懷民。懷民亦未寢,相與步于中庭。庭下如積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橫,蓋竹柏影也。何夜無月?何處無竹柏?但少閑人如吾兩人者耳。』」
潘希年稍一揚眉頭,點了點頭:「好。」
這是蘇軾的《后赤壁賦》。費諾一邊背,一邊想的卻是很多年前,他還是學生的時候,曾經隨同潘越到某個小島上去考察當地的建築。師生一行住在一個歷史古久的院落里,入夜之後就坐在花園的石桌凳邊喝茶閑聊。住處近旁有一座小廟,在月光明亮的夜色里,可以看見那座瘦塔的輪廓。
那邊還是哭過這一陣,才暫時鳴金收兵,潘行的太太擦了擦淚,潘行則擦了擦腦門上的汗,還是一左一右夾著潘希年坐著,互相交換了一下眼神,才由潘行開了口:「真是不好意思,看到希年這個樣子,一下子忘情了。」
送走潘行兩口子,費諾回到家裡,潘希年垂著眼:「我不喜歡他們。」
「是歲十月之望,步自雪堂,將歸於臨皋。二客從予,過黃泥之坂。霜露既降,木葉盡脫。人影在地,仰見明月。顧而樂之,行歌相答。」
費諾聽到這句話,忍不住一笑:「謝謝你,希年。」
「你很像你爸爸。」費諾看著她,感慨。
「是蘇東坡的文選。」
一進門,潘希年已經坐在了客廳。她聽出費諾的腳步聲,一轉頭,聲音里抑制不住的緊張:「費諾。」
「我不想和從來沒有見過的陌生人一起生活。」她看似沒頭沒腦地拋出一句。
費諾臂彎里的潘希年正在微微發抖,不知何時起,她的眼淚已經收住了,額頭上全是汗珠,冰冷的身體也溫暖了起來。
一天晚上吃過晚飯,費諾留下潘希年在客廳「看電視」,自己則進了書房——自從潘家出事,他的工作基本上就停滯了,直到潘希年的狀況漸漸好轉,才又有了時間。但潘希年手術的日期始終懸著,費諾就想趁著目前這一段平穩期,迅速把手頭這一篇論文的初稿結掉,也算了結一件事情。
伏在他背上的潘希年感覺到了震動,手上的力氣緊了一緊,毫無預兆地再一次開了口:「你已經給我了,你就是我的家人。」
當年何嘗不是「人影在地,仰見明月」,他們似乎也在某個晚上提起《赤壁賦》來,不過是另一首——「桂棹兮蘭槳,擊空明兮溯流光;渺渺兮予懷,望美人兮天一hetubook.com•com方」。
淚濕的一塊止住了,再不擴大,呼吸歸於平緩,顫動的身體終於平穩下來。幾個字比這夜晚空氣間的花香還要輕,漂浮起來,落在耳旁:「對不起,費諾。謝謝。」
他拉著她不停地走,潘希年起先還在負隅頑抗,試圖甩開他抓住自己胳膊的手,但很快發現這是徒勞的,再怎麼憤怒,怎麼用盡全力去踢打,她畢竟三天粒米未進了。
費諾回頭看了一眼步履艱難的潘希年,手上的力道放輕了,轉而去握她纖細的手腕,腳步雖然放慢,卻一刻也沒有停下。
她對書房的布置很熟悉,繞過沙發前的藤茶几,坐好,才仰起臉,看著房間另一邊的費諾的方向,如同下了很大的決心一般,才繼續說:「我知道你很忙,但是我實在是太想看書了……徐阿姨不敢動你的書,淑如姐說讀不懂……電視里聲音太多,聽久了頭痛……」
這一擲並沒有什麼力氣,枕頭還沒碰到費諾,半途就跌落在地。費諾這才看清房間里是怎麼一番景象:整個房間徹底亂成一團,連床都移了位置,活生生像颳了一場室內的颱風。潘希年蜷在床的一角,雙手死死抓住床頭的柱子,披頭散髮,滿臉是淚。
費諾走過去開了門,徐阿姨壓低聲音說:「費先生你怎麼走開了?你一走,他們就開始逼希年了。」
他就繼續背了下去,任由自己和潘希年一起,再次隨著千年前的詩句沉入回憶之中。費諾雖然沒有給人讀過詩,但他在T大的建築學院素來以優美的嗓音而在學生之中出名,眼下他背得入神,潘希年顯然更是先一步入了迷,稍稍睜大眼睛,側過半邊臉,一動不動地凝視向費諾所在的方向。
費諾簡直可以想象得到潘越說到這句話時的表情,而潘希年在學這一句話時,神態也像極了她的父親。她說完之後又是一愣,彷彿意識到剛才這句話意味到了什麼,卻還是勉強地掛住了笑容。
潘希年在迷濛淚眼裡抬臉,卻是慢慢地搖了搖頭。
「一般的學生和同鄉不會做到這個份上,不會在做了這麼多事情之後還願意照顧一個累贅。」
「他們是你的親人,千里迢迢來看你,提出想照顧你,也是為你好。」
不管是誰,總是世間尋常人家,最平凡不過,最美好不過。
她反問:「是什麼?」
費諾讓徐阿姨給客人倒了水,又看見潘希年還是在微微發顫,就問:「希年,你熱不熱,額頭上都是汗,過來坐。」說完也不管潘行夫婦的目光,牽著潘希年的手,把她安置在一個獨立的椅子上。
潘行點點頭,表示認可,和顏悅色地轉去問潘希年:「希年,願意不願意跟嬸嬸和我回家?」
「我該和他們說什麼?」
「謝謝叔叔。」潘希年倒是答應了。
這條路計程車禁行,家又在路的盡頭,費諾沒多說,把潘希年背了起來。
拖到客廳里楊淑如看得都發傻——也算是一起生活了幾個月,費諾素來是風度翩翩的君子姿態,說話都從不高聲,幾時見過這樣連拉帶扯地架人出門?
「我是他的學生。」
「那你呢?你又不是我的親人,可以不必管我的。」她甩出一句。
「你不是累贅。」費諾皺了皺眉,「不過你要是非要問為什麼……你需要照顧,而現在的我可以做這件事情。沒什麼特別的道理,也沒什麼特別的原因。就這樣。」
「費諾,我不想要和他們一起生活,你要是嫌我麻煩了,把我送回醫院去,不要把我像東西一樣打包扔給別人。」她幾乎是一字一句地在說。
費諾脫了外套,坐到沙發的另一頭:「他們是你的長輩,專門來看你,想到什麼就可以說什麼。」
「腳崴到了。」
潘希年既然和圖書明確表示不走,通知對方這個消息的重任,又落在費諾身上。他打電話過去說明潘希年的意思,不料對方聽完,還是堅持說至少來看一看潘希年。
這一番話說完,潘行也不看費諾,目光一樣落在一旁沒什麼表情的潘希年身上,像是要從她身上看出一個答案。這話潘行說得明白,費諾一樣聽得明白,倒不表態,笑一笑:「潘先生太客氣了,我倒不麻煩,也沒什麼意見,這件事情還是要希年自己拿主意。」
費諾點點頭:「我也是臨時接到的電話。」
「嗯。」
「開戶視之,不見其處。」讀完這一句,費諾看了一眼鍾,停了下來,「希年,讀完了。」
這是這幾天來一切的癥結。費諾看她主動提起,也鬆了一口氣,低聲說:「那就說出來,告訴我。沒人會強迫你做什麼,不要和自己過不去。這一點也不值得。」
見狀費諾走到她身邊去,牽著她到靠牆的一排書架前面,又在其中的一隻前停下:「我的雜書都在這裏。你挑吧,挑完我告訴你是什麼。」
潘希年看起來有些疑惑,卻還是接過來,依言翻開一頁,才把書遞還。
費諾心想,我就算不走,不還是在潘希年面前口口聲聲家裡人外人分得涇渭分明得很嗎?但口頭上並不說破,還是微微一笑:「好,我這就下去送客人。」
潘希年被這個說法說得一愣,輕輕笑起來:「費諾,我爸爸以前說,你是個面冷心軟的好人。」
「你不是第一個這麼說的人,大家都這麼說。連我媽都這麼說,不過她就不那麼情願了。」潘希年一邊說,一邊扶著沙發的扶手站了起來,「我是不是打攪你太長時間了,我先回房間,今天晚上謝謝你。」
在女孩子清脆而柔軟的嗓音里,費諾偏了偏目光,只見窗外殘月一彎,樹影一蓬。他又把視線轉回潘希年的臉上,看見她低垂的眉眼,怔怔定在地板的某一個角落,於是一時之間也再不忍做聲了。
「你已經做得很好了,一點兒也不麻煩。」費諾還是拍了拍她的頭髮,習慣性地安撫。
「既然捨不得死,就更要好好活。那回家了?」
費諾卻放開了手。
費諾回頭看一眼拿指甲掐他的潘希年,根本不為所動,甩下一句「她說想死,我帶她出去走走,很快就回來」,就拽著她,揚長而去。
她這時已經慢慢走到門邊,聽到他的話又轉過身來:「那,晚安。」
「我看不見。」她輕聲說。
費諾再看了一眼潘希年,正死死咬住嘴唇,眼睛里也蓄滿了淚水,卻強撐著不肯在他面前落下來。他忽然上前,一把抓住潘希年的胳膊,也不管後者怎麼踢他打他咬他,硬是一把把人從床上扯下來,二話不說,拽住手腕往大門拖。
費諾笑了:「我也沒有。」
抬頭的時候他看見新月從烏雲深處探出頭來,對伏在肩頭的潘希年說:「月亮出來了。」
費諾看她搖頭,還是不表態,後來索性把留在卧室的楊淑如叫出來,讓她看著潘希年,自己則一個人上到二樓,留下潘希年和潘行夫婦交流和溝通。
自從她出院,還是第一次主動叫費諾的名字。費諾心裏一動,嘆了口氣,說:「還記得嗎?在醫院的時候你說你想要一個家。我也答應了你,要幫你找一個家。我想也許和你的親人在一起,會讓你更快樂一點。」
後半夜的街上只有路燈和桂花的香氣伴著他們,疊在一起的影子形狀古怪,隨著腳步一下一下晃動著,如同什麼上古傳說中的生物。忽然費諾覺得自己襯衫後背一塊有了涼意,剛一回頭,就聽見潘希年說:「再讓我哭一次,以後我再不哭了。」鄭重得像是一個誓言。
她看起來非要追問個究竟,費諾又說:「我www•hetubook•com.com們還是同鄉。硬要說起來的話,我的父親和你的外公曾經在一起工作過。」
潘希年只是搖了搖頭。
「沒有的事情。我很高興你願意和我聊天。」費諾也跟著起身,想扶她出去,但看她已經找到方向,又停了下來,「不過現在是晚了,你也該睡了。」
門剛一打開,也不寒暄,甚至連人都還沒看清是什麼樣子,就一把衝上去一個抱住沙發上完全沒弄清楚事態的潘希年,另一個則握住她的一隻手,開始哭說:「希年你怎麼瘦成這個樣子,吃了這麼多苦,真是不容易。事情發生的時候我們也不知道,要是知道,絕對不會放下你一個人在外地受這種孤苦……」
她聲音越轉越低,彷彿羞澀起來。費諾這才想到的確是自己的疏忽,早應該給她準備一些有聲讀物,但眼下她既然開了口,費諾想了一想,點頭:「明天我給你挑一些有聲書,你想聽什麼,可以告訴我。不過今天我可以讀給你聽,如果你願意的話。」
潘家的事情這才算是告一段落。之前潘希年鬧得這樣慘烈,倒如此平靜地收場,其實多少出乎費諾的意料。事後潘行也是如他所說的幾乎每天打一個電話來噓寒問暖,還時不時地送禮物過來,吃穿日用都有,潘希年看不見,也不覺得合用,就拋在了一邊。
潘行夫婦的臉色都不太好,失望和尷尬交織在一起,已經泄露出所有的答案。看見費諾下樓來,潘行的太太看了他一眼,清清楚楚的怨恨。倒是潘行很鎮定,走過來伸出手:「她現在狀況不穩定,也對,這裏的醫生也比較知道她的情況,在手術前還是不要長途旅行比較好,我們人在外地,也不能時時陪在她身邊,看來這段時間恐怕還是要多辛苦楊小姐,也偏勞費先生你了。希年,我和嬸嬸還是會來看你,你想用什麼、吃什麼或是要任何別的東西,一定要打電話給我們。好不好?」
他們看起來都極為狼狽,頭髮蓬亂,衣服也不再整齊,但費諾只是放任她在車流不斷的街邊慟哭,他也收起之前的冷酷神色,輕柔地拍打她的頭髮和脊背,絲毫不理會路人投來的詫異的、看神經病一樣的目光。等她累了,哭聲停息下去,費諾稍稍拉開兩人間的距離,問:「還這麼想嗎?捨得嗎?」
他們走過居民區,終於來到主幹道上。寬闊的馬路上燈火通明,車子呼嘯而過,匯成一道道車流。
這陌生的口氣讓潘希年渾身一僵,難以置信地抬起頭,臉上說不清是什麼神色。費諾並不憐憫:「艾靜撐到最後一刻,聽到你脫險的消息才閉上眼睛。她想活,也要你活,你是唯一活下來的,卻說想死。」
正寫得漸入佳境,門忽然開了,帶來一陣微風。費諾的手離開鍵盤,眼睛也離開一旁的參考文獻,回頭看著站在門邊的人:「怎麼了,希年?」
潘行夫婦一進門,就給了費諾一個大「驚喜」。
她害怕生人的習慣雖然在慢慢進步,總歸是沒有痊癒。這樣一劑猛葯上來,臉色和眼神很快就變了,哆嗦著嘴唇,推開的動作也用力起來。見狀費諾也知道不能讓這出活戲再這麼演下去,開了口:「潘先生,她眼睛看不見,有點怕生,醫生說最好不要讓她起太大的情緒波動,對血塊有影響。」
他任由潘希年無聲流淚,帶她走過一條又一條夜裡的長街,走得久了,手心裏都是汗,手腕握不牢了,就轉去抓住她同樣汗濕了的手。這個時候,路上的行人少了,連車也不多見,空氣里依稀飄來桂花的香味,然後是香樟,各種植物的香味在這安靜的夜間都濃郁起來,領著他們繼續向前。
「好。」
過了一陣,潘希年醒神一般,挺了挺脊背,像是藉此把自己振作和_圖_書起來,偏過臉來對著費諾,又說:「費諾,你是怎麼認識我爸媽的?我爸只說你是他的學生。」
她的整張臉埋在費諾懷裡,哭聲悶起來,如同夜鬼的號哭,似乎要在哭聲里釋放一切的忍耐、痛苦和委屈。沒有約束,也不再需要偽裝,這世間只剩她孤零零一個人,又還有什麼需要偽裝的呢?
潘希年一時沒說話,費諾在耐心等待的時候發現,比起幾個小時前他們離開這條街道的時候,兩旁人家的燈火已經有不少暗下去了。他騰出手來看一眼手錶,竟然已經是下半夜了。
正題切入得也快。潘行的太太始終用憐愛的目光注視著潘希年,所有要說的話都交給了潘行:「費先生,謝謝你這段時間以來替潘越和艾靜照顧希年,他們就這一個女兒,素來是寶貝得很,如今出了這個意外,肯定也是十萬個捨不得……我們來之前商量了一下,還是想接希年和我們一起住。一來她應該叫我一聲叔叔,叔叔照顧侄女,是我們的分內事;二來她現在身邊沒有別的親人,身體也不好,我們不能眼睜睜看她一個人在外地孤苦無依的;三來,既然已經聯繫到我們了,再麻煩費先生你,就實在是說不過去了。」
道路兩邊都是人家,高樓里燈火通明,不知何處冒出食物的香味,或許是年邁的父母為孩子煮的一碗粥面,又或許妻子等待晚歸的丈夫同吃這頓遲到的晚飯;誰家聚在一起看一檔電視劇,又是誰家推倒麻將的聲音響了大半夜?
楊淑如和徐阿姨都在邊上,看起來對潘希年的問題也都很感興趣,陪著一起等答案。費諾淡淡說:「你父親是我的老師,當時出事的時候又是我第一個趕到現場,處理一切。有始有終,希年,照顧你是我的責任。」
費諾瞄了一眼封面,沒想到她抽出來的是一本蘇軾的文選。不由微微一笑:「這本我覺得挺好,不知道你覺得好不好?」
「是!我現在這樣難道還叫活嗎?!」
「希年。」費諾忍不住皺起了眉頭。
一個「死」字像一把錐子,費諾的聲音不知不覺中也緊了起來:「你不吃東西是想死?」
「做完手術,就能看見了。」
費諾說完撒開了手,盯著顫抖得像秋天裡最後一片落葉的潘希年,抿起嘴再不說話。她的身子微微一晃,面上一點表情沒有,雙手怔怔垂下來,茫茫然聽了許久的車聲和人聲,眼看就要站不住栽倒進車流深處,又驀地一轉身,緊緊攀住費諾,放聲痛哭起來。
潘希年的眼中浮現瑩瑩的光芒,眼角和臉頰也隨之捎掛上紅暈,整張臉龐上,散發出自事故之後就前所未有的入神和滿足的神色,聽見費諾的聲音后,更是身體微微一顫,仿若大夢初醒一般,低聲說:「我想起來了,我媽曾經還教我背過另外一首。」
潘希年扶著門,又扶著牆,慢慢摸到沙發邊上,小聲說:「我知道你很忙……」
經過潘行這件事,潘希年漸漸和費諾親近起來,這大概也算是這一系列風波之後唯一的一枚善果。聽她這樣小心翼翼了,費諾笑了:「沒事。不要站著,坐吧。」
她因為孤寂而哭泣,絲毫沒有意識到這一刻自己的身體是溫暖乃至滾燙的,給她擁抱的這個人的身體也是溫暖的。他們都還活著,走了那麼長的路,聽見那麼多人聲笑語,聞見那些氣味,歸根到底,這都是人間煙火。人間煙火,就是活著。
「那等一下他們來了,你能不能也坐在邊上陪著我一會兒,」她低了一下頭,看起來有點為難似的,「我看不見他們,也不知道他們要幹嗎,覺得心慌。」
於是費諾調整了坐姿,翻開書頁,想了一想,又把書遞給潘希年:「你來翻吧。」
「我從來沒見過他們。」潘希年蹙起眉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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