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出閱讀

夏了夏天

作者:陳一諾
夏了夏天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0%
第二章 同桌的她

第二章 同桌的她

「不僅僅,他在整個學校都很有影響力。他這個人,每天除了吃飯和學習,就不做任何事了,連話也不愛說。」
在那之後,我對稀奇古怪的東西徹底失去了興趣。所以,一周以來,我所執著的事情就是學習,不過好像也沒別的什麼正事了。我每天聽完課就是看筆記。除了吃飯和上洗手間,幾乎不怎麼走動。教室,食堂,宿舍樓。生活變成了一條線,我像一隻狂熱的螞蟻,朝著線條那端傳說中的光點緩緩爬行。
看著面前這個稀奇古怪的人,我厭惡地把頭別了過去。
「哦。」
「有點刻薄吧?」
「為什麼?一個人的精力是有限的!」爸爸似乎不能理解我對這麼毋庸置疑的事存在困惑,「你的同桌生了病,她離你這麼近。愛心固然重要,但你自己的成績你也是知道的。自己都在困境里掙扎,還有什麼能力去關注別人?你現在必須調位。」
我心裏湧起一陣感激,心想魯老真是慧眼識珠扶持幼苗。
秋遊的地點選在離學校不遠處的一片田野里。
「憂傷的樣子。」
李松不僅是我們班的第一,在強手如雲的年級上,也穩坐頭兩把交椅。魯老每天都把他誇得天花亂墜光芒萬丈,我一直想不明白她是從哪裡找來如此之多的華麗辭藻,不厭其煩地加於一人之上。
「不會對人懷有怨恨?」
「入蜀都實驗,進天府一中,圓一生美夢。」
寧小宇解密道:「雖然他講得很好,但他上課非常慢,非要把最糟糕的學生都講明白才肯往前講,所以,每學期他都上不完既定的課程。由於這個原因,我們班的英語成績永遠是最後一名……但邁克魯斯從來不責怪我們。」
別人終歸是別人,當我轉了一圈回到自己后,還是恐懼得不能自已。我太怕別人知道我降過級了。我萬萬不想生活在別人異樣的目光里。
在苦悶的間隙,我驚訝地發現,雖然每個科任老師都不怎麼答理芋頭,但邁克魯斯是真的關注他。每到對話練習,必然抽他起來。不管他的讀音是多麼扭曲,邁克魯斯總會讚賞地點頭然後商量似的指教。芋頭對這種關愛已是心領神會。他常說,邁克魯斯,是困頓在這個虛假的世界上的難得的正派的人。
那男生不屑地笑著,用指尖推開了酒瓶,不緊不慢地說:「我解釋了,你不信,這有什麼辦法?不過算了,動手傷和氣。」
面對邁克魯斯的出淤泥而不染,我感動得差點兒落淚,不由得想起與一個叫王勵勵的男生之間的交流。
李松冷冷地看著章子騰,回答說:「你不要總拿這些說事兒。」
我終於知道,白麗這麼高傲的人也有傷痛。不願被人知曉的傷痛。那就是,柯冉不為她所吸引。這是莫大的恥辱。這種恥辱漸變憎恨,直接指向了對手寧小宇。
正想著,我突然聽到有人冷冷地哼了一聲:
「既然如此,不如挑明。你這樣不覺得難受嗎?」
正打算挪位之際,我又聽到魯老說:「許諾你坐到柯冉旁邊吧。柯冉的同桌和李松坐。」
幸而艾利亞還留在學校。她是有家不能回。她父母正在鬧離婚,雙方都有情人,家裡亂得不可開交。
他們的話讓我費解。
「你好,我叫許諾。」我主動上前打招呼。
寧小宇不顧一切地向那扇門跑去,一把推開門,強烈的光線透出……
「這裏,絕症。」
他哈哈地笑著,越笑我越覺得不自然,似乎覺得這台詞過於天真,有些應接不暇了。
可憐的許諾,一葉飄飄江湖滔滔。
我就是我,外界熱鬧,內心執著。
「我旁邊的那個女孩,得了絕症。」
「嗯,謝謝老師……」我開始口不擇言起來,「我……很高興能到這個班……」
「我的天,你有三個哥哥?」晚自習時,當我從厚厚的數學練習冊上抬起頭來,看見化著煙熏妝穿著露背弔帶的白麗,不由睜大了眼睛。
英語課稍微好些,因為邁克魯斯上起課來總是手之舞之足之蹈之。雖然大家並不覺得有多有趣,但總認為不能辜負他的努力,所以一直作出饒有興緻的樣子。久了,也就真的聽進去了。我也是如此,縱然無邊的愁緒縈繞著我,我還是能勉強學到一些東西。
黃昏,天氣漸涼,我拿著聽筒,一邊說話一邊揚起臉,看校園裡的人來人往。身旁的玉蘭花在薄暗裡悄然生長,一種難以言表的情緒在我的話語間沖盪。
「剛才喝了點兒酒,激動了點兒,大家還是哥們兒。」黑外套說。
不遠處,柯冉正拿著一個啤酒瓶指著面前一個穿著黑色外套的男生,質問:「今天你要挑釁是吧?」
「接受我和寧小宇交往的事實。」
來到辦公室,班主任魯老師對我們微笑著,但那笑容總讓人感覺客氣而疏遠。她的頭髮染成了棕色,梳成了一個小巧的髮髻。她身著一套裁剪合宜的黑色裙裝,整個人雖略顯蒼老但也不乏優雅韻致。
另一方面,寢室里的生活也不過是熱情而敷衍。我們的寢室像個小小的世界,幾個女生居住在裏面,寬敞地擁擠著。生活從未如此緊密相連。每個人都貢獻出自己的秘密,彼此緊貼卻又永遠孑然自處。
「明白人干糊塗事。她不愧是做生意的料——你見過幾個女的礦老闆?可有時她又很不明白,生意越做越大,和我爸的關係卻越來越糟。從小她就老問我,如果她和我爸離婚了我跟誰。」
也罷也罷。我已經習慣了。上課時,柯冉常向寧小宇擲去紙團,上面寫的,無非是千篇一律的承諾,關於以後一起出國留學,給她買頂級法拉利等。可寧小宇似乎從不覺得乏味,每次都能從那些皺巴巴的紙上發掘出些新鮮東西,沉浸其中樂不可支。他倆在數學課討論新婚旅行,在語文課討論時尚派對,在其他課討論衣服鞋子。
「她從來都教育我,經濟決定一切。見我這麼選擇,她可能覺得自己的女兒很有眼光,青出於藍而勝於藍吧。」
「她很不合群,性格孤僻。」寧小宇這麼向我介紹她,「我們都不怎麼喜歡她。不過她成績挺好。」
寧小宇前天下午走的時候給我留下了她的電話。
黑色月底。月考來了。
「銀行貸款……」我媽很無語,「為了讓你有家的感覺,我們在蓉城買了套房子,過幾個月就交房。這樣你假期就不用回康城了。」
「唉,我們應該保護他們這種感情。」作為觀眾之一的章子騰說,「生活太無聊了,總要有點噱頭吧。」
成天在自己小小的世界裏面對赤|裸裸的恐慌,我實在難以忍受,只好又在電話里求助:
英勇的邁克魯斯,一劍飄飄江湖渺渺。
「你生的是什麼病呀?」她坐下后,我低聲詢問。
「你看他的長相就知道了。剛入校的時候,大家還不認識,不知是誰說他長得很像芋頭。一看,真像。久而久之大家就都這麼叫他了。」
「那不是柯冉嗎!」
我想起那個電話來,卻沒想到這事來得如此真切。教室里有些嘩然,大家四處尋找叫歐陽彥的那個人,很久才反應過來,歐陽彥就是芋頭。
「也許你媽明白,只是不想說而已。」
「很多?是多少?」我向她那邊靠了過去,濃濃的香水味撲面而來,我真懷疑自己的目光會不會熱切得灼人,讓別人覺得我有不苟的企圖。
幾周下來,隨著時間流逝,我漸漸適應了這裏的生活。
他們那桌圍坐著幾個衣著另類的男生。透過人群的間隙,我居然還看到了寧小宇。服務員見勢頭不妙,也趕來勸阻。雖然黑外套已經順勢坐下,柯冉也放下了酒瓶,周圍人的目光還是落在他們身上。柯冉皺了皺眉,似乎很不喜歡這樣的注視。
我很欣喜,想繼續詢問房子的事宜,誰知那邊爸爸接過話筒說:「我們拜訪了一下你的魯老師,她答應幫你調位了。」
邱曇無力地掃了我一眼,算是告別我們的同桌生涯。
「你是怎麼了?」我小心翼翼地詢問。
他常說,告訴你們的爸爸媽媽,我不要禮品,拜託了,拜託了www.hetubook.com.com。禮金也免了,因為都是一個意思。我拿到你們的東西不會使你們的前途變得更好,不拿你們的東西也不會使你們的前途變壞。因為,什麼都取決於你們自身。歸根結底,老師是幫不了你們的,自我拯救吧。
我也是剛反應過來,但我反應到的東西更為嚴重——畢竟這樣一來,我就和李松坐在一起了。
「到時候我會走在你的前面,」她又補充說,「如果真發生了什麼,你就一個人離開,不要管我。」
蘇明理瘦瘦小小,穿著一件發舊的紫色外套,眼鏡幾乎已經滑到了鼻尖,擁有一種近乎無視一切的頹唐目光,整個人看起來顯得空虛而暗淡。她像鬼魂一樣飄忽,出沒于任何一個又一個喧囂嘈雜的場所,冰冷而不近人情。
「從花園那裡翻牆進去。」
她的身材高挑纖細,舉止極其成熟。在寢室看到她的第一眼,她就沖我眨巴著她那塗抹了水藍色眼影的細長眼睛。那時我就確信,她絕對不是一個好學生。
「這樓可能漏水吧。」
「不會……超過兩億吧?」
芋頭躁動了起來,嚷道:「素質是什麼?涵養又是什麼?不過是你引以為豪的虛偽罷了!老子由衷地鄙視你!」
下課後,望著魯老(大家都叫他魯老)的背影,寧小宇說:「魯老這個女人,四十歲的女人,永遠只穿裙子的四十歲女人……」
聽罷,我瞻仰著「天府一中」這四個鮮紅的大字,嘖嘖讚歎,心馳神往。
「哇!」
這時有人問我:「請問,你就是許諾吧?」
就這樣過了很多天。我的幻想症非但沒有因為時間的沖刷而漸漸褪色,反而日積月累愈演愈烈。
我愣住了。
「魯美嘉其實不關心我們的成功與失敗,」白麗有次在私下裡說,「她關心的不過就是錢。說白了,我們班那麼多人,有幾個家長沒給過她紅包?對吧,小宇,你爸爸也是吧?」
下午第一節課是物理課。課上到一半時,邱曇來了。她父親將她背進了教室,對老師歉意地笑了笑,表示打攪了。
突然,她異常警覺地說:「許諾,你已經第五次提到李鬆了。」
「大家今天就直接點兒,我家給過,直接送的銀行卡。你爸肯定也給過吧?」白麗的坦白,往往深過掩飾。很多時候她對寧小宇都存在顯而易見的敵意。
我老給爸媽打電話。每天都打。不打電話,心中就漫溢著雨水般的隱憂,飄飄忽忽,情緒也難以著陸。我孜孜不倦地向他們敘述柯冉和寧小宇是如何如何的開放,我身邊坐著的又是怎樣一個神秘莫測的人。我急需表達,不抒發感慨似乎就不能調停我的生疏感。通話結束時,我們一般不說再見。我只是沉默,等著他們說完那句「好好學習」,便騰地一聲掛掉電話。我們之間有一種心照不宣的默契,我總能領會他們想表達什麼。無非就是那條幅上的意思——「入蜀都實驗,進天府一中,圓一生美夢。」
柯冉遲疑了一下,不過似乎覺得說出來也並無大礙。
我們往深處走,身後的門已經關上了。因為裡外光線反差不大,大廳的格局依稀可見,我們摸索著前進,不至於撞上牆壁。
「是給過。」寧小宇承認了,「但,給了多少我不知道。其實我是不想給她的。」
很偶然的一個晚上,學校在操場上放電影,我剛好和王勵勵坐在一起。在涼夜的風口上,他絲毫不顧我們是第一次對話,大聲評東論西:
本以為她會開我幾句玩笑,但很久都沒有動靜。
「真要進去嗎?」
「對了,那件事,拜託你再跟校隊那幫人說說。」另一個人殷切地看著柯冉,「就他們搞的那鳥搖滾,我們根本看不上眼,但他們有練習場地啊。如果你能幫我們借到場地,我們就不用和那些值班老師玩躲躲藏藏的遊戲了。」
「不過,讓魯老臉上掛不住的人,是不會有什麼好結果的。」寧小宇說,「你看著吧,魯老對他是不會姑息的。」
艾利亞說:「我媽此生最大的願望是移民澳大利亞,所以給我起名艾利亞。」
我無語,沉浸在對邁克魯斯的近乎悲壯的個人崇拜里。
在和柯冉做了一段時間同桌后,我發現,雖然他是個名副其實的少有的帥氣男生,但我和他根本就不是同一個世界上的人。他純粹是一個消耗品,名牌衣服一天一套,新款手機一周一換,永遠走在時尚最前沿。他喜歡看歐美大片,熱衷爵士舞和Hip-hop,最喜歡以邁克爾·傑克遜自詡。
我向座位走去,發現邱曇還沒有來。坐下后正準備寫作業,看到教室前面一個高大的男生正對著芋頭指指戳戳。
「怨恨之後還是憂傷。」她說。
「他就是李松。」旁人滿懷崇敬地看著他的背影,「他是學校費了千辛萬苦從各個地方挖來的尖子生之一。」
有人尖叫了一聲,教室里一下子躁動起來。只見柯冉一手攬著寧小宇的腰,一手撫著她的臉,將她抵在了牆角,不顧眾目睽睽,低下頭向著她的嘴唇就是深深一吻。
「不是刻薄,是評價得恰到好處。」寧小宇強調。
我覺得行走在校園裡的每個人都是隱形的富翁,資產少則千萬,動輒上億。我喜歡觀察他們的鞋,他們的書包,以及臉上的一種特別神色。再難看的鞋和包,我都認為自有它的價值所在。既非妒忌,也非艷羡,只是自欺欺人地作出欣賞狀,陶醉在花花綠綠的物質世界里不能自拔。
回到宿舍,生活老師轉告我,爸媽來過電話了。
芋頭已經應聲站起來了。
原來是蜀都實驗校的地下樂團。
「好了,不說了,說點別的。」
她笑而不答。
我心想,這怎麼瀟洒得起來?但也沒有再說話,只是低頭看表。依稀可辨手錶的指針指向了七點半。
「沒事兒。」
上菜速度有些慢,不過火鍋味道不錯。
吃了很久后,看著鍋里滾滾的辣湯,我喝了一口鮮榨西瓜汁,說:「不行了,吃不下了。」
抱著這樣的心態,我漸入正軌,慢慢恢復了正常的學習狀態。
「往哪裡走?」我問。
考完試,我用外套蒙住頭,趴在桌上哭了一場。
第二天一大早,柯冉有些遲疑地看著我,問:「白麗沒有問你什麼嗎?」
坐在日光燈白色的光圈裡,我的心中生出縷縷寒意。心想,一定要考好,一定要考好。可是,數學試卷上的壓軸題我怎麼都做不出來。十五分。這該死的動態幾何問題。
「不現實。有那麼多攝像頭。」
「所謂亡靈到底是個什麼樣子?」我問寧小宇。
「就你那成績,你那水平,和你坐在一起只能沉淪。」
我抓緊了寧小宇的手。
他們的對話讓我震驚。
如此的生活一來單純,二來免去了很多交朋結友的麻煩。我只有寧小宇一個朋友,所以閑來無事時,總不忘給她一個客氣的微笑,似乎是答謝她告訴我什麼時候必須趕早操,什麼時候又必須穿校服等。但這份友情也是飄忽不定的,因為不管是走在去食堂的路上,還是走在回寢室的途中,她總是單獨走在前方不遠處。看起來,我和她似是同伴而又並非同伴。在這種若即若離的關係里,我感覺到,她骨子裡始終是習慣於一個人的。她還有一個愛好,就是玩失蹤。下了課,她會莫名其妙地走掉,爾後又會突然出現在柯冉旁邊。屢次之後,我總結出來,她的確喜歡一個人,其次就是喜歡單獨和柯冉待在一起。
「他叫芋頭?為什麼叫他芋頭?」
我扭過頭去,看到了一個面容憔悴的女孩。她剪著短短的頭髮,穿著棉紅的外套,那慘白的面色著實嚇了我一跳。
「她可能得了嚴重的闌尾炎和膽囊炎之類的吧。」我估摸著說,「不過,她確實是這個班上離我最近又最遠的人。」
「如果覺得無聊,就跟我聯繫吧。」她對我粲然一笑,拉著粉色的小箱子走了。
「真的沒有問過嗎?關於我的。」他壓低了聲音。
我們向左轉,往走廊更和-圖-書深處走。聲音越來越清晰。藉著窗外的微光,我發現,走廊盡頭有一扇半掩的大門。
「但是,也有這麼一種傳說,」寧小宇補充,「邁克魯斯之所以敢這樣堅持,是因為他有一種特殊的能力,第一年把學生教成倒數,第二年把學生教為中等,到最後,一定讓學生拔尖。」
「老師叫我們到辦公室去一下。」她有氣無力地告訴我。
「嗯……唉。」
她正說著,忽然傳來了啤酒瓶砸地的聲音,尖銳刺耳,夾雜在一片哄鬧聲中也分外驚心。我們循聲望去,艾利亞掩嘴驚呼:
「魯老,應該是個好老師吧。」我有些將信將疑。
柯冉徑直給她買去了。
邱曇氣息微弱地答應著,我則點頭說好。
「真的沒有一個人跟你說話?連吃飯也是?」
這是一個不起眼的矮小的男生,理著小平頭,發光的眼鏡後面,是笑眯眯的眼睛。他不懷好意地用觀覽珍稀動物般的眼光打量著我,看得我如芒刺在背。
「已回康城?你們真來蓉城了?」
「太好了。說明她接受了。」
「等等,這地上怎麼有水?」我又踩了幾下,確定了自己的感覺。
所以,每天早上我都會對這行字莊嚴地行上幾秒注目禮。我越看越覺得,這是何等嚴謹的人生計劃啊,像條優化的流水線,我們這學校里的幾千學生都巴望著能在這條流水線上受到精心的包裝——只要優秀即可,哪怕一模一樣。
我們走上了樓梯。周圍寂靜得可怕。雖然是在意料之中,但也叫人毛骨悚然。
班上再次嘩然。全班女生羡慕的眼光都落在了我的身上。
「沒有一個人。連艾利亞都……其實,說白了,我和艾利亞並不是真正的朋友。」寧小宇低聲說,「我一直都覺得,我和艾利亞是為了什麼東西才在一起的。現在玩得熱火朝天,一旦分開,很可能就老死不相往來。」
「特別高興?」
他說:「我沒說我是貴族。但我家至少不是暴發戶。我只知道,錢對於素質低下沒有涵養的人來說,是徹頭徹尾的災難。比如你。」
「曇花盛開的時間,那麼短暫。」
「跟著感覺走。」
說完,她緩慢地挪動步子向門口走去。她的樣子虛弱不堪,每走一步都讓人擔心她會突然垮掉。
就這樣,我們又走了一段路。當我看見眼前黑影憧憧地矗立著的大樓時,心裏一陣戰慄。耳邊風聲颯颯。
「唉,空虛啊空虛。」她時不時也感嘆幾句,「全身無力,就想睡覺。」
「下次努力,才剛開始。」
看著柯冉走進旁邊的超市,我想,身邊怎麼凈是一些熱血青年呵。
「白麗,她是降過級的。」某天,艾利亞神秘兮兮地對我說,「降過級的人,能好到哪裡去!聽說是她原來的老師不想要她了。」
我問她的名字,她說她叫邱曇,曇花一現的曇。
起初有人講學校有分等級拿工資的規定,我存有幾分懷疑。講的人多了,也就信了。每次年級統考下來,每個班按成績依次排名,前三名的班,班主任拿甲等工資,次三名的班,班主任拿乙等工資,以此類推。另外,如果班上有特別拔尖的學生,班主任還可拿特殊津貼,據說相當不菲。
白麗這樣直接地把話丟了給寧小宇,讓寧小宇有些應接不暇。她不服氣地說:「你說我爸?」
由於身高懸殊,芋頭的劣勢徹底凸顯出來。但他還是一副大無畏的神情,不依不饒地說:「如果你今天不給我道歉,我是不會放過你的。」
「你知道,我有時真的很需要她……」寧小宇很為難,「只要我們敷衍得過去就行。」
所有人都在田野間穿梭奔走,嬉笑打鬧。章子騰拿著相機,跟前跟後地給魯老拍照。
柯冉很給面子地笑了笑。
「你好。」他簡短作答,近似應付。瞄了我一眼,迅速收回目光,眉宇間透出堅忍的含蓄。
多想幾遍,不覺同情起來。既是為自己,也是為邱曇。
「他可是千年冰山啊。」艾利亞感嘆了一句,翻過身,睡了。
突然,什麼閃爍了一下。幽綠,艷紅,迷迷濛蒙。緊接著,比方才強烈十倍的樂聲響起,極富動感,幾乎衝破耳膜。
「聽起來你那麼在行,怕是也送過禮吧?」
「你……能穿嗎?」前排,負責登記的李松用一種憂愁的眼光看著我,「這是一米七的。」
「生病了。」她簡短而微弱地回答。
「我說跟她。她特別高興。」
她指了指肚子,氣若遊絲:
現在只剩下我,艾利亞,柯冉和寧小宇了。
我無語,因為他連名字也沒報上來,就徑直朝座位走去。
我幾乎驚叫了起來,她既不搖頭也不點頭,還是保持著一成不變的蒙娜麗莎式的微笑。
「小子,富貴也分三六九等。地主與貴族是永遠不能畫等號的。你少在這兒自以為是。」
後來我想,也許,她當時是講給我聽的。但我沒有回答,也無法回答。只是拿起筆繼續寫作業。我實在太忙了,無暇去深入一個人的內心,思考她到底在想些什麼。我有很多很多要去努力完成的事,根本沒有時間去考慮前途以外的任何東西。長期以來的經驗告訴我,消極情緒一旦泛濫開來,稍不留神就沒救了。有些無奈,有些自私,但的確是真的。
不出所料,由於數學沒考好的緣故,我排到了班上十幾名,年級名次自然是百名以後。魯老公布成績時一個勁兒地感嘆,許諾啊許諾。對我的期望都快變得像高原上的氧氣一樣稀薄了。我受到了打擊,每天連吃飯都在想數理公式。我一刻也不能停歇,因為一停下來,就會想起排在我前面的浩浩蕩蕩的百十人。他們不用跨越我這麼遠的距離來到蜀都實驗。社會在本質上是不公平的。這點我早已熟知。除了自我提升以外別無他途。呻|吟與嘆息不過是矯情的浪費。
「是他先動的手。」章子騰放下手,看看芋頭,又看看李松,不屑地說,「我是沒你有正義感。大不了你來當班長吧。我早就覺得這擔子挑著麻煩了。」
「我不需要送禮,」王勵勵直了直腰,說,「像我這等天才,靠成績就可以讓魯老笑逐顏開。送禮隊伍里的中堅力量,大都是那些中下等學生的家長。他們什麼都捨得花,魯老當了這麼多年班主任,拿得肯定不少。」
「我們學校真是瘋了,打出這種標語,句式和那些不孕不育醫院的廣告有什麼差別?『圓一生美夢……』,我還享受天倫之樂呢!」
「可是……」
「聽說,老校長的辦公室就在二樓。」冷不丁地,寧小宇說。
我悻悻地掛掉了電話。對傾訴喪失了信心。我悲壯地想,瞞吧,繼續瞞吧。能瞞多久就瞞多久。只有聽天由命了。
而我,因為魯老的連環調位,心裏帶著那麼點兒悵然若失。
上數學課,我表面上看起來雖然專心致志,但內里總在揣摩魯老的心思。她肯定知道這件事。但是,她會不會一直惦記呢。如果一直惦記著,指不定哪天就會說出來……那時,大家會以一種怎樣的眼光看待我……這樣想著,我根本聽不進去。下課,看著一黑板的知識點,陌生得恍若隔世。
柯冉充滿希望地對我說:「同桌一場,就靠你了!」
我說沒有。他的臉上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釋然。
同桌這麼久,她只主動說過一句話:
和他們逼人的光華比起來,我身旁坐著的人,明顯是黯然蒼白的。邱曇不愛說話,每每默然而憔悴地看著周遭的一切,瘦骨嶙峋的她好像稍不留神就會從我的視線里滑離。
寧小宇過來安慰我,嘆息不可理喻:「考試這東西,有這麼重要嗎?」
這是她最可愛的瞬間。這些時候,我覺得她是熱愛生活的。物質或者繁華,總是熱鬧的,這裏面有一種可喜的生氣。她所抱怨的空虛是一種溫柔而惱人的幸福,那種單純的歡喜每每瀰漫到我的心裏。因此,在墮入心靈旋渦無法自拔時,和她待在一起是不錯的選擇——至少能夠儘快回歸人世。
「可學校一定會責怪他。」m.hetubook.com.com
我覺得費解。天下當真有這等老師?但無論如何,今天看他騎著自行車一路顛顛簸簸載著邱曇,我打心眼裡認為,一個人只要有那麼一股執著信念,又有那麼一絲悲憫之情,他的形象就堪稱偉岸了。
我暗自驚嘆,世上居然有這般特立獨行不畏強權的人。
艾利亞動情地敘述著,從此,降級,就成了我內心深處秘而不宣的恥辱。
旁人還想說什麼,李松轉過身來。瘦削的臉上,眉梢細長拖延,像雨季里綻開的白蘭,水墨點染。整個人文弱而略顯蒼白。
柯冉看了看李松,眼裡露出絕望:「就他?不可能的事。這麼古板的人。」
他們這種虛度光陰的行為讓我覺得徹底地腐化。我渾身上下充滿了那麼一股凜然正氣,覺得越是在這樣水深火熱的環境中,我越要堅守自己。
我開始找自己的座位。
說到底,我對她的了解,也僅此而已。只是偶爾看到她桌上擺放著的那個保溫杯,看到上面陰戚戚的黑色花紋,聞到裏面澀澀的藥味,定會有一種深沉的恐怖從心底升騰起來,不覺戰慄。
雖已是初秋,驕陽依然似火,植物散發出微辣的清香。
「你懂什麼!邱曇需要的根本不是知識。」芋頭說,「無知即力量!」
「前面就是了,」艾利亞搖晃著手上的珍珠奶茶,「我都聞到香味了。」
很多時候,我們必須對自己冷酷。
我和寧小宇並排走著,腳踩在成堆的落葉上,黑暗裡回蕩著一種枯萎的聲響,讓人想起昆蟲蛻落的甲殼。空氣中瀰漫幽微的雨水氣息。
「剛開始就考不好,往後還有什麼前途?」
「不然,咱們來這裏做什麼?」寧小宇平靜地回答。
這時,寧小宇救了我。她跑過來,和邁克魯斯就期末考試的一篇作文開起了玩笑。我長舒了一口氣。
「你怎麼說?」
到門口了。
她向我大發感慨:「你說,這些大人是不是都挺幼稚?總覺得小孩好像不應該了解這些似的。其實我比他們還清楚。老實說,我覺得我媽那位太年輕了些,比她還小,一看就是衝著我媽的錢來的,這麼明顯,我媽怎麼就看不明白呢?」
有人附和:「老女人裝嫩,一年四季只穿裙子。取個名字還叫魯美嘉。」
「你根本就不用理他。他說的全是鬼話。」飯桌上,寧小宇不屑地說,「芋頭那傢伙,神經兮兮的,吃飽了沒事幹,四處招惹人。」
「是啊。有事嗎?」我冷冷地問,心中莫名厭煩。
她頭上那烏黑的頭髮是假的。她得隔三差五地去接受那令人撕心裂肺般難受的化療。
「貸款?難道你們欠下了巨額債務!」我很驚恐,立馬想到家徒四壁的慘淡和動蕩不安的生活。
「不是玩笑。我是李松的同桌兼室友,他的事情我還不知道?」他揚揚得意,酷似放肆張狂的鬼子軍曹。
我給爸爸撥了過去,他說他們已經回康城了,因為我手機關機,所以就把電話打到了宿舍樓。
餘下的日子一成不變。我每天九點準時起床,去教室自習一會兒,中午散漫地吃一頓飯,下午接著看書。偶爾我也會和艾利亞出校瘋玩一陣,但是老是找老師簽出門條始終是不行的。在遭遇了不滿的眼光后,我放棄了這種有限的放縱方式。
「你是新來的吧?就是那個許諾?」
事情就這麼定下來了。
「難不成有兩億?」
但是,看著身邊空曠的座位,我還是會感到莫名的荒涼。
這話還真管用。寧小宇說回家可以,不過視頻聊天可能更好。柯冉點頭稱是。寧小宇又說想吃木糖醇。
我摩拳擦掌,思考著要不要上去套套近乎。但是,還沒等我主動,他無限關懷的眼光就落在了我的身上:「許諾同學,希望以後咱們相處愉快!」
我哽咽著說:「當然重要,這關係老師和同學對我的看法。」
「去吧?反正待在學校也很無聊。」她說。
她對白麗心懷不滿,個中緣由我太能理解了。白麗是個專橫霸道的人。她讓我們寢室的所有女生都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她不僅在學校里混得風生水起,而且據說她哥哥和黑社會有關聯。更要命的是,連她的叔叔都是法院的大頭。她需要有人每天為她端湯打飯,有人讚美她長得令人嫉妒,有人驚呼她的衣服怎麼如此昂貴。一件事不順心就大發脾氣。即使憋屈感讓人痛苦憤恨,但是除了寧小宇,沒有人膽敢說她什麼。得罪了她,指不定哪天就被黑了。我們珍愛生命,所以即使將她恨得牙痒痒的,依然日復一日對她虛假迎奉。
「我們班同學的家長,逢年過節,就會向魯老進貢大禮。」
「怎麼辦?怎麼辦呀?」
「調位?為什麼要調位?」
「他是不是眾多的學科怪人中的一個?看起來古怪,可成績暴好?」
課堂上一陣騷動,魯老師冷冷地示意大家安靜下來。我覺得我和邱曇的距離挺遠的。
艾利亞有些嬰兒肥,隨時有發胖的憂慮,齊眉的劉海兒下,一雙大大的眼睛撲閃撲閃。她吃得津津有味,油碟里加了許多蚝油和一大把香菜。我默默觀察著她黑黑的臉,疑心她是來自某個東南亞國家的混血兒。我們彼此間話很少。
「天府一中,是國家級重點高中啊!每年,它都會向哈佛、劍橋、牛津這些世界名校直接輸送大量人才,除此之外,保送和考進清華、北大等高校的學生達到半數之多。所以,大家都認為,只要能成為天府一中的學生,就可以說死而無憾了。」有人向我解釋,「之所以有那麼多人願意出高價來我們學校讀書,就是因為我們學校是天府一中的主要生源基地。」
「是啊,昨天過來的。辦完了貸款手續。」
「沒有,沒有!」我趕忙辯解,語氣里的那般慌亂,連我自己也覺得欲蓋彌彰。
解釋什麼?
他是黎老,黎文佶,英文名邁克魯斯。
僵持了許久。章子騰嘲諷似的笑了笑,看不出是對自己,還是對李松。他說,「這是事實。你比我更適合做班長。你心裏一定也這麼認為,你敢說不是嗎?」
「不要小視,他可是常務副校長,學校第二號實權人物,算個腕兒!」起初,有熱情者這樣給我爆料,眼裡充滿了對行政權力無盡的尊崇與膜拜。
帶有這個因素,下課後,我強行定製了一套大號校服。
「有一億嗎?」我放大了膽猜測著。
「降級?我的天。看來她真的是不良學生。」我故作輕蔑,但比往日清醒百倍地意識到,我也是降過級的。想到這裏,心中不由得一陣戰慄。
這當口,魯老說:「歐陽彥,你和許諾調位置。」
他鬼鬼祟祟地笑了起來:「李松喜歡你,知道不?」
過了一會兒,柯冉也出來了,身旁跟著剛才那幾個男生,黑外套也在裏面。
我變得更加努力。一個直接的原因,就是月考成績出來了。
「好老師?」艾利亞睜大了驚奇的眼睛,「我們剛來時也這麼覺得。只要你和她相處久了就會發現,她是真正的后媽。這女人陰毒極了。」
那物件凝聚了不動聲色的老成穩重,我追求了一小輩子都沒有追求到手。
「知道了也無所謂。你管別人怎麼看你。再說,當初是你自己願意降級的。」爸媽不以為然。
寧小宇對我說:「聲音在左邊。」
「魯老有幾次拿的津貼比工資還多!她怎麼能不珍惜李松!」有知情人這麼說,「她就等著李松以後給她揚名呢……」
被稱作章子騰的那個男生微側著身子,我看到了一張乾淨明朗的臉龐,像陽光穿過繁茂的橡樹,在翠色疊蔭中碎落滿地。微微揚起的嘴角,栗色的眼睛里有溫柔的光圈。這樣標準的外型,你一生可能只在電視上見過幾回。我呆住了,但這種完美很快就被一絲訕笑覆蓋。
「你以為誰想啊?」白麗用一種涼薄的聲音說,「不過是逢場作戲。畢業的時候,還會有幾個人正眼看她?」
章子騰挑釁地推了一下芋頭的腦袋,說:「關你鳥事!小子,少在這兒耍淫|盪!」
一陣和*圖*書短暫而強烈的歡呼后,眾人便作鳥獸散。
「真不知道魯老在想什麼。讓芋頭和邱曇坐在一起,邱曇只會更加絕望。」柯冉說。
我睡在床上,盯著黑幽幽的天花板,迷迷糊糊,交費時的情景不時浮現在眼前。爸媽嘩嘩地數出一大摞錢,我覺得慘不忍睹,但也只能硬生生地看著那些錢被一臉肅殺的黑衣工作人員分成幾次,喂入紫外線驗鈔機。
數著上面一長串的零,我的心又一次戰慄了。
另一邊,李松一個人站著,悵惘地看著秋日的田野。他的身上蕩漾著一種寂寞,像風,分明存在而又無跡可尋。這種寂寞自然而然地將他與外界隔離了起來。一個頂尖的學生,一個孤單的人。他那漠然的表情下隱藏著的某種東西讓我好奇。
暮色漸濃,路邊的街燈逐次亮了起來。臨街的店鋪里透出五彩的光,人很多,喧囂像溫柔的浪濤一樣輕輕覆蓋著我們。
我還沒反應過來到底發生了什麼,芋頭奮起一腳就踢向了章子騰,他的眼光落在對方臉部,可落腳卻在腿部——因為矮,芋頭整個人看起來像在作高抬腿。章子騰揚手就想給他一拳。
睡前,我和艾利亞漫無邊際地聊著班上的人和事,誰和誰面和心不和,誰和誰之間又有些貓膩。我們拚命壓低了聲音,一面還豎著耳朵聽門外生活老師的動靜。
「就是你說很蒼白、很神秘的那個女孩?」
陶醉之餘,我突然發現,在這一行大字下面,站立著一個穿著白色T恤的清瘦少年,凝視著這幅標語,久久無言。
「接受什麼?」
「其實你不用那麼拘謹。」之後,寧小宇對我說,「邁克魯斯很隨和,是個很好的老師。不布置作業,不檢查背書,不……」
「好了,這個單據你們保留著就行。」她微笑著,雙手將交費單據遞給了我們,上面還存留著溫熱的油墨氣息。
「過來,我介紹一下,」魯老師說,「邱曇,復讀生,許諾,轉學生,你們都是剛到這個班上的,暫時坐一塊兒吧,合適了我再幫你們調整。好嗎?」
「你說什麼?」芋頭正好從旁邊經過,回過頭來看著他。
寧小宇不願意回家,埋怨道:「我爸這幾天都沒在家,我回去又是一個人了。我討厭這種感覺。」
收假第一天,我看著坐滿教室的幾十個同學,雖然有些臉龐還不太熟悉,但也產生了莫名的親切感。早自習,魯老簡短地作了一下收心教育后,開始安排正事。起初說的無非不過就是清潔委員、紀律委員等要各司其職,要為班級建設作貢獻一類的話,聽著聽著我覺得自己飄然了。
我有些驚訝。因為學校規定行課期間不能帶手機的緣故,平日里住校生的手機一直由生活老師保管著,只有節假日才可以自行使用。這次我忘了拿,沒想到就錯過了電話。
艾利亞任何時候都是懶洋洋的,周身彷彿氤氳著一團蒙蒙的白霧。她整天都趴在床上看影碟,間或深情款款地端詳自己收集的那些香奈爾和迪奧品牌的香水。
我沒有說話。心裏縱使不滿,嘴上也並沒有拒絕。我理解他們的苦心,儘管這裏面包含了一種冷酷無情的東西。
「我家,養得起。」她臉上綻開了一絲瞭然于胸的笑容,撥弄著面前黑色蕾絲的文具袋。
他拍了拍我的肩,笑道:「老師和同學,也可以成為很好的朋友嘛。」
「場地?這不成問題。」柯冉答應了。
「但你不是留校生,不能回學校。」艾利亞說。
我看著誰都覺得危險。
大家知道她的情況,都很關心她,對她很好,照相時將她包圍在中間。但她的表情始終是慘然的,孤苦的。有那麼一瞬,我轉過頭去看她,發現她很美——至少是曾經很美。這種美近乎哀傷,像漸次凋零的花朵。
但,不論是處在花花哨哨的讚美聲里,還是處在紛繁複雜的輿論旋渦中,李松始終沒有一點表示。當然也不是超然物外。也許,僅僅是一種茫然。畢竟,師生情分蛻變為互惠關係,歡喜還有幾多?
到達二樓的時候,隱隱約約有樂聲傳來。
「天下有這樣的英語老師?那考試不是玩兒完?」
「考不好了,肯定考不好了。」
「是亡靈的眼淚也說不定。」
到了預定地點。我看著面前這片鑲嵌在城市裡的小小田野,不過是黃的土,綠的菜,熟透的瓜果。但,看著看著,我竟從中看出了一碧千里的氣勢來,自己也不禁愕然。
我對這個問題感到很唐突,目光獃滯地搖了搖頭。
「你們玩夠了嗎!」正在這時,李松從黑板前轉過身來,看到這一幕,厲聲說,「章子騰,你是堂堂班長,怎麼能帶頭打架呢?」
芋頭就是這樣。雖在泥地里打滾但覺悟總是高飛在天。換句話說,就是大事聰明,小事糊塗。只可惜小事時時都有,大事則經年不見,所以他的生活是一團糟亂。
所幸難熬的寂寞時光終於到了頭。
「她叫魯美嘉?」我很驚訝。
說來也奇怪,遇上難得的正直的人,我感慨系之的同時,暗裡希望他們別老那麼正直,腐敗一些也無所謂,只要不是太甚。能占點便宜的時候就不要當聖人了,如果處處和世俗碰撞,哪怕聖人也獨木難支。畢竟,正直在精神層面是偉大的,放到現實世界里又是微弱的。我討厭聽到正直折斷時的那一聲裂響,它會讓我陷入不知是該敬仰還是該同情的極端矛盾中。有句話雖然無情,用在這裏倒很妥帖——「為防止被壞人傷害,你最好先變成壞人。」
第二天清早,一跨進教室,我就被牆上赫然張貼著的一行大字震撼了。
「不要這麼擔心嘛。」她滿不在乎似的,「你儘管瀟洒地逃走好了。對我來說,一個人總比兩個人好。」
「知道有一種東西叫作暗流不?有陽光的地方就有陰影呀。送禮,是基本生存技能。」
只有給爸媽打電話尋求心靈援助。
「降級,多丟人。這件事是白麗最不願提起的。」她嘲諷道,「如果大家都知道了,她以後在人前還有什麼面子?我看她是在高年級混不下去了,才到低年級來耀武揚威的。」
吃過午飯來到教室,李松正在黑板上寫著一則通知。他握筆的手沉穩有力,落下的字飄逸洒脫——秋遊安排。
她比往日更加蒼白了,一種冰涼隱約閃動在她的目光里,像冷白的月光照在荒蕪的山丘上。分外濃密的頭髮顯得那樣觸目驚心。
這是我與她的唯一交流。在這個封閉式的學校里,她破例沒有住校,所以自然也不在食堂就餐。有時家長一早將她背到學校來,沒過幾節課又背回去。她那花在路上的時間,幾乎比上課時間還要多。
進入九月後,天黑得早了些,加上白日連綿的秋雨,時間彷彿更為滯重,濕淋淋地壓在心上。
我更想哭了。心想我再怎麼樣也不會淪落到芋頭那種地步吧?
看著她這個樣子,悲哀襲上我的心頭,她就站在一切的中央,可是她根本不在這兒。既然如此,她又何苦來上學,來接觸這個社會?或許她拚命想進入這世界,可她依舊孤獨。即使老師騎車載著她,我們不斷嘗試著跟她說話,可世界終究沒有完整地和她擁抱在一起,我們能給她的只有憐憫。
我無限悲哀地告訴他:「我的數學也不好,靠我不如靠前面的李松。」
「都說了,老女人裝嫩。」那人不屑地說。
旁邊,芋頭已然忘記了方才的憤恨,睜著滴溜溜的小眼睛饒有興趣地看著李松與章子騰的對峙。
「我總會長高的。」我信心滿滿。
「學校不是明文規定老師不準收禮嗎?」我很假很天真。
其實,如果說魯老是個深諳世事且老辣非常的女人,那麼我們的邁克魯斯就是她所缺失的那部分性格的聚合體。
「章子騰,」芋頭冷笑著,「誰不知道誰啊。你家那些骯髒的錢就能讓你變成貴族了?」
「呃……是啊,有事嗎?」
這天下午,她邀我去吃火鍋。火鍋店就在不遠處的商業街上。
「你的意思是,他是我們班的頂樑柱了?」
「我https://m.hetubook.com.com和他一樣追求完美。」他這麼定位自己,「不過,我比正常人高了幾分。」
我們在叢生的蒿草里挪移著腳步,每走一步都怕驚動了冥冥中的什麼。
艾利亞是這裏的常客。環視一周后,她將我帶到了臨窗的一個雅座上。
寧小宇顯得很鬱悶,執意說:「我就是不想回去。」
語文,數學,英語,物理。
「恰好不是。他的成績差得出奇。起初,老師還抽他回答問題,但他每次站起來不是傻笑就是發愣。老師終於失望了,再也不點他了。作業,他從來不會交。科代表拿他沒辦法,屢次警告也沒用。老師希望找他的家長談一談,可是他的家長每次都因生意忙而推脫。天知道他家裡人是怎麼想的。老師也灰心了。開除他,沒理由。因為他沒犯過大事兒。不開除他呢,他就像一塊毒瘤,附著在我們班的心臟上,時時刻刻蠢蠢欲動。每次考試下來學校張榜,幾千人,掃尾那一段,絕對有他的名字。不過他倒也無所謂,美其名曰自己是在挑戰傳統教育模式。」
「我家有很多錢。」她繼續說。
我才明白,她們互不喜歡,但誰也不願輕易破壞這種心照不宣的默契。
她又退回了她倆的世界。一種堅不可摧的東西始終維繫著她們,不論那是物質,是虛榮,還是別的什麼。我終於明白,這種東西比我對她費盡心思的理解更有魅力。想到這裏,我情不自禁地悲哀起來。
「你該不會喜歡李松吧?」
唉,顛倒的價值觀,鐃鈸齊奏的金錢聲。
火鍋店的門口,寧小宇看到我們很驚奇。她披著柔柔的頭髮,穿著一件白色圓領衫,海軍藍的短裙顯得別緻而秀氣。
她是寧小宇的老友了,兩人在一起儘是嬉笑打罵,不過看上去總有點貌合神離。其實,她是一個深藏不露的人。歷任老師對她的評語都是:很有潛力。只是這潛力潛得實在太深,一潛就潛了十幾年。按她的話說,從學前班到小學再到初中,她沒有一次考出了High的感覺。人們相信她有潛力,很有潛力,但願別永遠只有潛力。
我們遲疑了一會兒,之後合力推開那扇門把生鏽的木門。「嘎吱——」一聲,潮濕的霉味混合著濃重的黑暗瞬間將我們包裹。
她有些興奮似的,「要開始了。」
「總而言之,我家養得起。」她咯咯地笑著,往椅背上靠去,撩撥了幾下披肩的直發。她的妖媚是從骨節斷處散發出來的,柔靡甜膩,像陳年的脂粉,泛出詭譎的紫紅。
芋頭疲疲沓沓地拖著桌椅,挪到了教室後面。
這是一家裝潢很精緻的火鍋店,生意興隆。一進門,喧嘩與熱氣撲面而來,抬眼可看到一幅水墨江山。扁柱形的復古吊燈垂掛于暗紅的天花板上,橙黃的光下,夾花的玻璃屏風層層疊疊。
「可怕,可怕!」當我問起時,寧小宇搖頭嘆息,彷彿還心有餘悸,「那些日子對我而言就是地獄。你不能想象,當白麗處心積慮地來對付你時,是多麼可怕。她拉攏了所有人來孤立我,想盡一切辦法給我難堪。」
秋遊以後,邱曇很多天都沒有來。來的時候也是斷斷續續。
也罷,也罷。
發乎敏感止於愧疚。入校以來,我每天都懷揣著一種強烈得近乎病態的感恩惶惶不可終日。細想來,初始的那些日子,我雖不至於食不果腹餓死他鄉,卻無可救藥地患上了幻想症。
不過,從臨時座位挪到正式座位,心情終歸是喜悅的。我心裏充滿了一種莫名的歸屬感,覺得自己在這所學校是落地了,生根了,連呼吸都變得有重量了。
一次做閱讀題,見古時候有個叫陳藩的從不打掃房間,說自己有「清正天下之志」,芋頭差點潸然淚下。天知道他並沒有矯情。他頑固的自信在外人看來幾乎是不可救藥的,總覺得自己有不同於他人的偉大之處。所以,他看不慣任何人,和誰都合不來,屢屢衝突。我雖不討厭他,也絕不喜歡他。
邁克魯斯將邱曇扶了下來。她坐在地上,躲在最遠處的陰影下,狠命抓住身邊的植物,好像希望獲得一種安全感。
聲音就是從那裡面傳出來的。
爸爸的話老在我的腦海里浮現:「你自己都在困境里掙扎,在困境里掙扎……」。
「放過我?就憑你?」章子騰一伸手,把芋頭掀得往後退了幾步。
數學課上,一陣斷斷續續的怪聲突兀地從我身邊冒了出來。大家循聲向我們這邊看來,發現邱曇滿臉的難受樣——那是一種無法排遣的難受,因為她連咳嗽的力氣都沒有了,只能「赫……赫」輕喘。只見她雙手撫胸,輕輕拍打自己的心口,好不容易才止住。
她憂愁地看了看我,似乎是覺得我冥頑不化。很久,才斟酌出了一句話:「芋頭不照樣過嗎?」
唉,天幕之上星輝斑斕,天幕之下一片慘灰的廢墟。
我沒有叫出來。音樂在哪裡都行得通。真是娛樂無極限,陰陽共此歡。
「對。她叫邱曇。我至今還難以相信。」
光明的未來與個性的淪喪到底哪個更值得關注?
「是,學校給了他很大的壓力,也有不理解的家長屢次投訴他。但他總是說,興趣教學是最重要的,不希望我們成為抄寫的機器,他要保證每個學生都學好英語。這是他的信念。」
說的也是。我和她找值班行政簽了出門條,便樂顛顛地朝商業街進發。
魯老特地戴上了一條絲巾,塗得紫紅的嘴唇像錯過了花期的玫瑰。我們列隊向田野進發,英語老師騎車載著邱曇。
聽了寧小宇的話,邁克魯斯儼然以一個烈士的形象出現在了我的腦海中。英雄末路,蒼涼慷慨。
十月國慶,學校放了一周的假。同學們大都收拾東西回家了,整個校園好像脫了節拍的曲子,人煙落落。因為在校學生驟減,夜晚,食堂只開一半的燈。偌大的一個飯廳,一半光線蒙昧,一半昏暗無際,空蕩蕩的。我坐在裏面吃微焦的炒飯,聽著幾個廚師冷清的對話,總覺得自己沉入了什麼幽迷的境地。
大家都在揣測她的病情。很多人向我詢問。
在這種複雜的環境中,我總結出一個道理:有人的地方即江湖。我混跡於此,上下四方地尋找自己的位置,最終把自己安放在方寸之間,安放在自己的內心,又所謂:人心即江湖。
吻罷,寧小宇柔情萬千地看著柯冉,柯冉也似乎已經習慣了這種深情的注視,兩人就這樣久久地對望著,旁若無人。這個畫面給了我強烈的視覺衝擊與情感衝擊。他們的動作是那樣矯揉造作,但又那麼自然而浪漫,虛虛實實,像一場華麗的走秀。
「這,影響了你嗎?」
魯老是個極其喜歡考試的老師,冷不丁地就會來一次單元測驗。每當她拿著厚厚一疊卷子走上講台,教室里一定是哀號聲遍地。
「白麗本來要去瑞士居住的,結果因為英語水平實在太差,又不想帶上翻譯,才勉勉強強留在了蜀都實驗學校。」我忽然想起寧小宇這樣告訴過我。那時我覺得這社會真是有階層等差,我家就差砸鍋賣鐵了才讓我擠進蜀都實驗,而且,我進來后的每一天也都被經濟地位的懸殊壓迫得喘不過氣來。誰知道人家白麗一挑眉一瞥眼間,蜀都實驗這座每夜在我夢中巍然屹立著的聖殿就轟然倒塌。
「這裏來一張……這裏景色也不錯……拍我的側臉……」有人照相,魯老比誰都高興,以至於她根本沒注意到寧小宇和柯冉正明目張胆地十指相扣。芋頭從一個土丘上飛速衝下,一個趔趄,差點摔倒在地,周圍一片鬨笑。
「你是她同桌,一定要對她多關心一點,多謙讓一點。」假如不是魯老私下裡語重心長地告誡過我,我永遠難以相信邱曇真的得了絕症。
我猛然一驚,制止道:「別逗了,不要開這種玩笑。」
電話那端一陣沉默。
艾利亞抬起頭來,思忖了一會兒,說:「這樣,咱們各付一半,待會兒我去刷卡結賬,你把你那部分錢給我就行。」
沉默了一會兒,柯冉說:「回家吧。我通宵給你打電話,行了吧?」
  • 字號
    A+
    A-
  • 間距
     
     
     
  • 模式
    白天
    夜間
    護眼
  • 背景
     
     
     
     
     
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