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
可真正辭去工作后，她如上賊船，後悔不迭。周鈞這個淘寶店哪裡是正職，分明拿來當副業。除了跑廠下單子，其他什麼事也不管，四個客服旺旺，雙兒、小昭、阿朱、阿碧，她一人分飾四角。
周鈞忍耐地閉一閉眼，片刻后再次開口勸導：「那等你考完了再幫我拍一輯？這次我有百分百的信心，一定能把那個舔肥的阿ken整趴下！」
周鈞提起淘寶店的客服離職，並且租住的房子也空下一間，慶娣頓時意動。
「回來不打個電話吱一聲，我多買點菜。」周鈞一腳踩在她剛拖過的地方。
沉默中，小鄧開口，語聲躊躇，「大前年夏天，姜哥在原州，掐著翟小姐脖子按在車門上……」
劉大磊狠瞪他一眼，繼續狂噴口水：「一天也不夠！姥姥的，這兩年她來去都是公事公辦的樣子，老實得讓人不敢相信。我一直在尋思她那條尾巴藏哪去了？」
「前幾天廁所又堵了。」
悉悉索索的塑料袋子聲音傳來，周鈞提高嗓門吼：「開店是為了活命，我和你說過多少回了，人要注重生活。生活！」他撥開藍布扎染帘子，從狹窄的廚房門探出個腦袋，得意洋洋說：「前天接了單婚紗照，外景，那叫一個爽。」
「特調泰式酸辣汁煎焗洋蔥豬柳，墨西哥頂級辣椒煎燴白菜，法式黑胡椒精腌碎肉燉白玉，頂級辣汁浸小牛雜配新鮮食蔬。你，筷子碗。你，開紅酒。」周鈞雙手叉腰，指揮他們開桌子上菜。
「那正好，陪我聊天。」車速一緩，大磊又開始唉聲嘆氣，「真草蛋，不是那騷狐狸作亂，什麼事也沒有。」
彭小飛雙眼翻白。轉頭問慶娣：「家裡人好了？」
她的聲音里沒有淚意，沒有怨懟，枯澀理智，卻更讓人心疼。彭小飛幹了杯里的酒，撈起筷子說：「吃飯，明天重新開始。」
彭小飛搶白：「我聽著像是在說你自己？」
慶娣瞟他一眼，繼續擺碗裝飯。彭小飛解釋：「瓜娃兒家的黑悶凶就是有能耐的意思，誇你那位呢。」
https://m.hetubook.com.com「說我懶？老實講，你筷子舉著誰做的菜？」周鈞不服氣。
慶娣停下筷子，細想他的話倒也有幾分道理，嘴角微揚自嘲一笑：「後者。」
「我要幫我妹買房子，還要攢學費。」慶娣嘆氣，「清高也要資本的。」
周鈞一拍桌子，「這你要向我們山城妹子學學，人要懶嘴要甜，哄得男人圍著你轉還能苦中作樂嘲笑別個沒他好命道，這才高段——」
這如一日的平實場景讓她無法消沉下去。她守著攤子等待一碗麻辣燙時，突然覺得自己本性就像舅舅隨便插地里的蘿蔔秧子，不需刻意灌溉施肥，有點陽光就茁壯。
事關周鈞理想，慶娣有些遲疑。「能賺多少？」
「有能耐也和我無關了，這次回去正式談過，以後誰也不管誰，就這樣了。」
「能不暴躁嗎？二師兄，我問你，家裡為什麼這麼臭？」
慶娣想著他的孩子氣不由微笑。十多年前，她也以為愛情是輕巧輕鬆的，想想那個人的一顰一笑已經極歡喜。不是的，愛情里有太多實質，兩個人近三十年的人生在其中，密度高，因而沉重。
慶娣追到廚房再問，他無奈回答：「朋友介紹，義務的。」看慶娣臉色不對，他急忙解釋：「都是行內熟人，就在前面公園搭的外景，人家連電影燈都借來了，我好意思問人要錢嗎？」
天地可鑒，他們的愛情，從一開始就不公平。他有愛她與不愛的選擇，而她，只有愛多還是愛少的餘地。對他狠，誰知道她對自己有多殘忍。
封閉陽台一頭是擺了兩台電腦的工作室，一頭作倉庫堆貨。慶娣按照單子蹲地上忙了一個多小時，對好貨號和顏色尺碼，又打了電話給快遞小子，再將要發出去的貨整理齊全，已經四點有多。旺旺上繼續蒙了幾個人下單，又費盡口舌哄了一個客戶把中評改成好評，她開始收拾房間。
她的回答在周鈞意料中，但仍不死心：「迪哥，年紀不成問題，西有克勞迪婭www.hetubook.com.com•；希弗，東有志玲姐姐。不喜歡也只是清高噻，看不起我們這一行花團錦簇。」
像周鈞這樣的二流攝影師薪水並不高，為雜誌拍內頁不過幾百塊一張而已，只能靠關係多接私活。「多少錢？」
她堅決搖頭：「目前來說，考研是第一，其他敢阻撓我進程的一概沒商量。」
當初來四九城，僅只兩個朋友，一個譚圓圓，一個神交已久的編輯周姐姐。在她一時找不到便宜又合適的房子，將就住在地下室時，一次周姐姐請她吃飯，認識了她的弟弟，開淘寶皇冠男裝店，並且在一間時尚雜誌社作攝影師的周鈞。
彭小飛知道個大概，嘆息一聲，也不多言，給慶娣拿了個杯子斟了兩口紅酒，「結束等於開始，賀一賀。」
慶娣和彭小飛同時疑惑地望向他。
「我也是才出停車場電梯，不覺意看見的。翟小姐雙腿踢彈，臉漲得通紅，想喊救命喊不出，直翻白眼。」小鄧咳嗽一聲，「當時我也嚇壞了，她要真被姜哥擰斷了脖子，可不好善後。說個不好聽的，就在停車場監控頭下面，就算我去頂缸也沒人信。還好還好，後來姜哥鬆了手。不過翟小姐被嚇癱了，還是我抱她上車的。……從那之後，看起來就老實了些。」
她給譚圓圓打了個電話，約她周日來拿特產，然後開了電腦。一掛上旺旺，她頭疼起來，滴滴的連續響了數分鐘的來訊除了問尺碼的，其他幾乎都是催發貨。
狠心，這是第二次聽見這樣的評價。
彭小飛想起周鈞教誨慶娣「女人，殺伐決斷，眼裡要有銳氣。銳氣是神也沒法後期製作出的特質，是一張傳世大片的關鍵」，再看周鈞此時扭曲的臉孔，發噱不止。
「怪不得今天脾氣那麼大。話說那天看陣勢，我還以為我拐了別個的婆娘，呢個黑悶凶瞪我像瞪姦夫，眼神能殺人。怎麼轉一圈，還是被拋棄了？」
彭小飛一粒辣椒籽嗆在鼻子里，咳嗽不止。
一句話被堵回來，大磊ｍ.ｈｅｔｕｂoｏk.cｏm.cｏｍ氣餒不已，跺跺腳去了。
周鈞當時猛誇造型師：「化妝術真是化腐朽為神奇，平板電視也能獲得3D效果。」
「明年八十。」
劉大磊頓時提起精神。「繼續！」
小鄧愁眉苦臉的，「大磊哥，你已經罵了一天了。」
周鈞好奇：「說的是哪一個？吶個黑悶凶？」
「那也不錯了，他姥姥怕是有八十了吧？」
「你他媽豬腦人身，嫂子是外人？！」大磊破口大罵，不忿地連按了幾下喇叭，「這一下正式分手，咱們苦日子就來了！大家自求多福吧。」
「就是上回幫我拍了內頁，年會過後就有經紀公司問來著。我心想著內頁都是我千求萬謝后你才肯幫忙，所以沒拒絕，也沒答應，就等你回來。」
阿ken是雜誌社首席攝影師，據說封面一張照片以數萬計，自己有攝影工作室，並且曾被影視當紅炸雞姐指名合作。這個絕對的競爭對手，在周鈞夢中曾無數次被踩在腳下，一張痴肥的臉擠壓變形。
十一月的時候，周鈞給芭莎拍聖誕特輯，兩個模特中有一個減肥減到脫水入院，當晚臨時再找其他人不是氣質不合適就是沒有檔期，周鈞急得抓耳撈腮，看見才洗過澡濕著頭髮從洗手間出來的慶娣突然跳起半丈高，第二天就把她拐去面聖。令慶娣意外的是，一個半小時后的定妝照居然令主編和贊助商全數通過。
「姜哥提過不能和外人說啊。那翟小姐也不是好惹的，傳出去丟了面子大家都不好。」小鄧委屈。
周鈞嘴邊常掛一句名言「聽從心靈召喚而生活的人，不是瘋子，就是傳奇」，像他這種水貨自然終其一生努力也難得傳奇，可即便是對瘋子來說，錢也不重要，要緊的是機會。慶娣拄著拖把嘆氣，提醒他：「快過年了，過完年交租。我這一半是一直攢著的，你呢？」租金半年一交，帝都居大不易，房租讓人咂舌。
「我說的是真的，男女分手絕對是女人的錯。男人不能欺，越欺越離心；男人也不能慣，越慣越混蛋。迪哥，你是前hetｕｂoｏk•ｃoｍ.cｏm者還是後者？」
離開不到一個禮拜，雙槐樹街的老居民樓舊貌依然，樓下烤紅薯，烤羊肉串，成堆擺賣大白菜的小販攤子看起來無比親切。
「好了，不過複原估計還要個小半年。醫生說年紀大了，總有點後遺症。」
「別再叫我嫂子了。」
「我沒問你能賺多少，我是問我。」
「鎚子，這叫情調。」
周鈞哦了一聲，迅速閃回廚房。
果然，彭小飛進門就開始聳鼻子，空氣里油炸辣椒的香味讓他表情極其陶醉。慶娣被嗆得兩眼微紅，接了他手上的水果袋子，立刻往陽台躲。
說起來，周鈞父母都在西政工作，兩人也算頗有淵源。「為了感謝彭格格半夜救駕，義務為我們通廁所，我已經餵食了他五天鳥。吶娃兒可憐噻，看見川菜像見親娘，汪汪兒兩坨淚。」
周鈞坦誠說：「我要是能上封面，沒有幾萬也有一萬吧。這個不重要，重要的是機遇——」
兩天後，姜尚堯安排小鄧和大磊開車送慶娣回京。
「吱——」慶娣一回頭，「蹄子挪個窩。」
「活人還能被尿憋死？」周鈞滿不在乎，「整飯吃，一會和你說正經的。彭格格下班也來吃飯。」
拖把橫掃而來，周鈞忙不迭往廚房躲，「看，又暴躁了。我就知道，自我修養的開發和提升是一項艱苦卓越的歷程。」
周鈞回來時，她正在拖第二遍地板。
「你還真是個鋸嘴葫蘆，兩年前的事了居然一直藏肚子里？」劉大磊一拍方向盤，「這麼大的事為什麼去的時候不和嫂子講？」
她那時已經決定考研，正打算辭職在附近中關村找個文職工作，既節省上下班的時間寫散稿，又有閑余應付考研的準備。
姜尚堯來尋她的那一晚，慶娣與周鈞相攜出席芭莎年度慈善晚宴，大開眼界的同時，確實有人私下詢問過她的經紀公司與經紀人名字。「這一行不好混，我看那些小姑娘十六七就出道了。我的年紀沒有競爭力，而且也不喜歡那些。」
「那你的店子呢？五天沒發貨，多少人撤單子你看過沒有？究竟和-圖-書是你賺錢還是為我賺錢？」
周鈞欲言又止，然後小心翼翼地問：「迪哥，有經紀公司問我呢？你想不想入行？」
回程的路上，劉大磊不停和她絮叨姜尚堯兩年來的處境和生活，做最後的挽救，可她的感傷，隨著漸行漸遠的故鄉，慢慢地沉澱了下去。
與此同時，通往原州的高速路上，劉大磊飆到一百八爽完一輪，慢慢減緩車速。副駕上的小鄧緊緊安全帶，小聲埋怨：「大磊哥，你把我瞌睡蟲都趕跑了。」
大磊臨走猶有不甘，問說：「嫂子，姜哥那樣子……你也太狠心了吧？」
上了樓，她把家裡帶來的特產放進廚房，打開冰箱看看，本以為慘淡得只剩幾罐啤酒，哪知裏面的青椒胡蘿蔔西紅柿幾乎閃瞎她的眼睛。
搬來雙槐樹街不久，有一次在附近烤魚店吃飯時與彭小飛重逢。彭小飛早幾年丟下父親為他夯實的從政基礎，北漂來四九城，如今在中關村一家電腦公司作法務。
彭小飛倒也聽話，自己去找開瓶器，「不就是魚香肉絲，辣白菜，麻婆豆腐和毛血旺嘛，川棒棒也講小資。」
「少說兩句行不行？」彭小飛看不過眼。
「……才誇過你清高。」周鈞無語。
慶娣見他兩又鬥起嘴，不由撲哧一樂，「我知道你們都是為我好。也確實是我的錯，只憑著滿腔的愛和激|情經營愛情是不夠的。……那幾年想來真是虛惘，整個人全為了他在燃燒。吃著飯就會想他在牢里會不會餓肚子，睡醒了又想他有沒有受欺負。熬到他出來了，擔心他消沉沒目標，有事業了擔心他生活沒規律。他說一句話，我在心裏猜測那語氣是顰是喜，皺起眉頭又心疼他人生挫折漫漫無止境……」慶娣恍然發現兩個男人停了筷子，望著她默然無言，她抱歉地笑，「我說得太多了，變成祥林嫂可不好。吃飯吧。」
她上車前，回望這座灰霧之城，似是看見少女期的自己跌跌撞撞地行走在聞山街巷中。痛愛過一場，青春也不算浪擲了。慶娣對那漸漸模糊淡化，最終消失的背影微笑，幾許惆悵，幾許感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