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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歡

作者:步微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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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章

第八十章

姜尚堯怔怔聽了一會,直到只剩零星的噼啪,他拿起桌上一把滿是狗牙印的牛角梳遞給福頭,「今天過節,獎勵你,只准咬十分鐘。」
那些指責至今想來依舊能讓他滿腹悲鬱無人訴,但此刻,他遙望前方灰霾的天空,薄汗透衣,想起二十歲時自己的樣子,夢想充實的人生、希望盈溢的精神……被歲月洪流吞噬的那些。
但無論哪一篇,都能在字裡行間讀出那股竭力向上的精神氣,他能感到她在努力地發掘快樂,由此更加心疼。
聽聞葉慎暉有意投資聞山,姜尚堯立時心動。大型鋼企的興建在當前宏觀調控的時局下,能不能通過項目審批,實力反在其次,首要取決於背景。以金安集團的影響力,可行性很強。這種借勢的機會難能可貴,姜尚堯幾乎能在其中嗅到成功的味道。
限於孟時平的職務和姜尚堯此時圖謀,有些話必須說得雲山霧海,以翟智的聰明,金安集團與鋼廠,異型鋼與高鐵,高鐵與孟時平之間的必然聯繫,自然一點就透。電話里她明顯吸了口氣,然後既鄙且怒又好笑地說:「你還真是無所不用其極,恐怕身邊每個人都被你仔細掂量過了吧?我現在不得不反省,會不會打個盹就被你賣了!」
姜尚堯點煙的手微微抖震。窗外傳來一聲破空的銳鳴,一道煙火在不遠處的半空綻開,小屋一明一暗,如同心中火花。
「我做人宗旨和你不一樣,你是利益交換為先。我一向秉承與人為善,廣結善緣的原則。」
「你混蛋!」翟智突然掛斷電話。
一直以來,被她溫柔的表象迷惑,初期他懷著行旅于荒原終於發現一抹微光的興奮與渴切靠近,後期習慣了那溫暖,逐漸忘懷溫柔和-圖-書的火焰燃燒的正是她心中的愛。
在以往無數次的幻想中,姜尚堯總自信這一天真正來臨時,他能泰然自若地懷著三分恭敬喊一聲「巴書記」。但是,出乎意料的,凝視數丈之外那個高壯的人影,心底陡然掀起狂潮般激越的恨意,排山倒海而來。
在尋去四九城之後,她避而不見時,姜尚堯有幾分負氣,可臨走那刻,突然錐心地意識到,她並不是單純地鑽牛角尖。她是認真的。
話畢只聽身旁渾厚的聲音問:「小智的男朋友?我們家婷婷真是不懂事,耽誤了她姐姐談戀愛的時間。」
他想兩人既然在一起,有矛盾自然是共同尋求解決矛盾的方法,何至於不告而別?這是她對感情負責的態度?
翟智確實不太方便和他多說的樣子,難得主動偃旗息鼓,只是問:「還有誰一起?」
他目光投來,姜尚堯情不自禁地挺直了腰桿。「巴書記,新年好。」
不亢不卑的態度令巴思勤微笑點頭,然後他像突然意識到什麼,凝目于姜尚堯臉龐,嘴角笑意一僵。姜尚堯深沉地呼吸,固守心中殘存的一線理智,含笑回望他。
姜尚堯提著一袋節禮和一個果籃,穩穩地走過去,「伯父伯母,新年好。我約了小智今天來給你們拜年。」
翟智斟酌一番,說:「那吃完飯有空我再過去,找個好地方。上回那場子太亂。」
巴思勤書記自到任后,慣例是每年初四一一到省委班子成員家坐坐,增加了解,慰問一年辛勞。到這個級別,本不必如此,但他堅持禮賢下士,其他人也已習慣成自然。
翟智似乎避到靜處,語聲細微地問:「你真有把握?金安那麼大的深水港會讓你的小舢板泊岸?」
https://m•hetubook•com•com分手初期,他萬分不理解她的決定。誠然他是有錯在先,以為大局底定結婚在即,又因為忙,忽略了太多精神的交流。他對自己那些圓融手段也有些不齒,但責任在身的堂皇借口,讓他輕易地原諒了自己,並且甚至對慶娣的出走懷有些許憤怒。
看福頭兩爪捧著娘親的梳子喜悅地開啃,他發噱不止。轉身面向桌上的電腦,想起當下和福頭差不多的處境,笑意減淡,無限傷懷。
姜尚堯拿不准她是習慣性拿喬還是真有要務在身,當下笑說:「我和省行謝助理約好了晚上吃頓便飯,既然你有事,那就算了。」
自從知道她改了筆名,他順著沈昕迪的名字一路摸索到她博客。從她開博的第一天第一篇,一頁頁往前翻閱。
電話里,翟智頓時不滿:「姜尚堯,你什麼意思?過河拆橋的小人。」
不過一秒,巴思勤轉向翟同喜,「老翟,我還有幾家要走,先不打擾了。新年愉快。」
再不下去就遲了,有個尖銳的聲音在耳畔提醒說。
望著那遠去的一雙背影,他心中不無酸楚地想:養尊處優,看起來兩人都比我媽年輕。
而他,他的幸福,從她離開那天,一併消失。
姜尚堯埋臉于掌心,以綿長的呼吸平伏胸中絞痛。腳下打瞌睡的福頭支楞起耳朵,站起來低嗚了一聲,用鼻子頂了頂他的膝蓋。
那充盈胸腔的澎湃恨意中,又隱隱有一絲悲涼。足足三十二年的等待,而今為謀一面仍要煞費苦心。
年初四上午,姜尚堯與焦化公司副總一行拜會能源集團傅可為,小聚之後送了其他人離開,他折向沿湖路。
「別忘了你也在這條舢板上。」姜尚堯提醒她。翟智那和圖書輕蔑的語氣有些逆耳,但以事實說話,比起葉慎暉的金安,他現在的確實力不及。「九成把握。對了,過年前我上京,孟叔叔主動過問了你的終身大事。」
這種心情,仿若冶家山監獄的那段歲月,迫切地需要了解一個人,了解她的生活,縱然只是側面,也能令自己不那麼像被孤立於一個虛無的空間里。
當初與何行長的助理謝信揚交好,走的是翟智的線,此時撇開她單獨行動確實有違厚道。姜尚堯大咧咧回:「我如果過河拆橋,那也是因為怕了你的雁過拔毛。」
翟智的母親不掩欣喜,接著有些遺憾的樣子,說:「小姜,快有半年不見了吧。小智也是的,出門前也不提早說一聲。」高帥有禮的小夥子,怎麼看怎麼讓人滿意,只可惜每回問起女兒,都是一副「你別管」的不耐表情。
幾人停了話語,翟同喜表情矜持,看著姜尚堯的目光中微露滿意之色。
她的新博從一年多前開始記錄,講她收到一筆幾百塊的稿酬頓解燃眉之急,講她在學院偶遇明星,有生活瑣事,也有影評書評。他最關注的是她搬家后的內容,雖然現在已經知道她和周鈞並不是想象中那種關係,可是看見那些居家的圖片,仍令他悒鬱。
他沉湎於成功的喜悅,自滿於膨脹的成就感時,忘懷了那段歲月里最美好的本質。
但是與金安這種深具融資能力的大鱷合作,資金籌碼不可不厚。他年前大略盤點了一番家底,德叔的運輸公司穩健經營多年,除卻固定資產投資,閑置資金是筆不小的數字,可是這筆款項即使再加上他此時能掌握的所有,相較一個年產數十萬噸甚至過百萬噸的異型鋼廠的投入,那也是杯水車薪。
最近的m•hetubook.com.com一篇,是她發表沒多久的小說,講述面臨失業困境的母親和反叛期的女兒之間的碰撞。她寫那個母親過度的責任心衍變為一種激烈的控制慾望,她說「愛中不可或缺的要素叫做『尊重』」,維護對方人格的獨立性,以對等的目光看待愛的人,而不視之為依附自己的存在,這才是成熟的愛。
「看,自作多情了吧。我和孟叔說你眼光太高,翟書記介紹的對象你幾乎都看不上眼。所以以朋友的身份,懇請孟叔在四九城裡多幫你留意才俊。」
慶娣。慶娣。
姜尚堯伏在方向盤上,垂首掩面。
「小夥子一表人才。」巴思勤濃眉方額,看起來頗有威嚴,此時儘管語氣溫和,但能聽出平常剛勁有力的語言風格。
他撥出她遠在他鄉的手機號,想起她的決絕,又沮喪地按掉。移目向窗外無邊暗夜,長久后他合上疲憊的眼睛,一張張記憶深刻的臉孔從腦海中浮起,那窒息感像抵在後背的冷刃,逼迫他孤身前行,並且懷著絞痛的心繼續活下去。
翟智恨聲連連,「得了你,徹頭徹尾的機會主義者,功利分子!你敢打著我的名義和我孟叔套近乎,將來我嫁不出去別怨我賴上你。」
再抬頭時,七號樓的實木門打開,傳來細碎的話語和響亮的笑聲。姜尚堯定睛看去,出來的四人明顯是過年訪友的賓主關係,後面兩人姜尚堯認識是翟智父母,正笑容可掬地連連向前面一對夫妻道別。
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深重的壓迫感和深沉的憂鬱,每每在清晨,迎接第一縷曙光時到來。
落子無悔。姜尚堯深吸一口氣,推車門的手鎮定如初。
偽裝久了,那種慣於妥協的世故,虛偽的圓滑已經根植在靈魂里,難分真我。所以有和*圖*書個人曾目光澄透地惋嘆:「我很失望你變成一個完全陌生的人,追逐權力,卻被反噬。」
姜尚堯聞言愕然地問:「小智出去了?」
突然間炮仗聲大作,已值午夜。兩年前的此刻,他倆以一個足以窒息的深吻迎接新年。而今……
翟同喜一邊謙遜地說「哪裡哪裡,只是朋友」,一邊湊趣地朗聲而笑。
除夕的夜,他吃完團年飯躲避來礦場,樓下值班室麻將聲聲,窗外黑沉天幕飄下聞山今年第二場雪,小屋裡分外清冷。
熟悉的面孔曾在新聞里見過無數次,相似的濃眉,相似的狹長雙眼。
翟同喜連聲應承中,巴思勤踱著方步而去。他們夫妻那一轉身間,一貫自信的姜尚堯此時有些不確定起來,這樣的舉措會不會打擾母親多年的平靜?
所以她才在愛火漸微成餘燼的最後,那樣心碎地看著他,說:「你懂愛嗎?你不懂,你只是享受。」
「林秘書,劉隊……差不多都是你認識的,哥兒幾個趁過年聚聚,沒什麼特別重要的事。」
在省委大院七號樓小院門前等待片刻,他撥通手機,翟智接起就作悔悟狀:「我也才出門沒多久,正想給你電話,今天有貴客要接待,那事改天再說。」
因此,他趁著過年的機會請省行的謝助理吃飯,順道探問來年省行信貸指標和方向,為大計鋪路。
數年前,姜尚堯可能會對這個厚臉皮的女人調笑一句「你一來再亂的場子也沒了氣氛」,可此時他只是乾脆地答了個「行」。
聽見聲音,翟智的母親目光投向這邊,眼中閃過一抹驚喜。
姜尚堯按熄手機,思索翟智那番評價后不由落寞一笑。
慶娣。慶娣。
真不要臉起來,他們倆說不准誰更勝一籌。
既已棄我而去,何故常亂我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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