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等你契爺回來就好了，現在操心有什麼用？」
美若算是明白了她母親為什麼追夫般追去西貢，趕著見華老虎最後一面。半山的新屋已成泡影，連腳底下這塊地也是銀行的，能不慌嗎？
果然，詹美鳳瞥見她嘴角的嘲笑，立即蹬著腳下的三寸兔毛拖鞋，指著美若鼻子，胸口起伏，準備發泄半生怨氣。
詹美鳳抬眼望來，幽怨的眼神說明了一切。
她到底心善，看見歹人肩膊上紗布浸出血紅，忍不住提醒：「傷了要靠養。別仗著年輕，扯著筋骨老來受罪。」
七姑沉默，「……老太爺是好人，我阿爸到死念念不忘。又疼老爺，雖說是庶子，可老來得兒，看得如珍寶一般。只可惜老爺不爭氣，兄弟們也太……」她是詹家幾代人的婢僕，不好說本家老爺們的壞話。
七姑神速起身，像護崽的抱雞母，橫在歹人與小小姐之間，喝道：「你要做什麼？」
「走一步看一步了。」七姑也無奈。「小小姐，七姑向來信你能幹，但這回的事你做錯了。」
這樣大失體面的事詹美鳳足足忍了十二年，直到近來美若痴纏著她契爺，說想讀港島的庇理羅女中，華老虎這才首肯。
新聞里只說火併，沒料到還有這麼多內幕。契爺當真厲害，別人躲禍是落荒而逃，他抬抬腳，新仇舊恨一起被踩下去，連他影子也抓不到。
他又低低嗯了聲，這才抬眼望向她。
「你過來半年了？」她隱去「偷渡」二字。
詹美若萌發一絲好奇。
她母親倏然轉回身，「你告訴我怎麼辦？從今日起，我天天帶著便當盒去中環上班，一間百英尺的小公司里不見日光對著打字機噼啪十個鍾？還是蹬著三寸高跟鞋，穿到大腿根的旗袍，站在鯉魚門酒家外，頂著海風不停點頭哈腰喊『多謝惠顧，慢走再來』？」
靳正雷有些愣怔，難怪ICAC找了上門。「你……你們還知道hｔtps://ｍ.ｈｅｔｕboｏｋ.ｃｏm•ｃｏｍ不少內情。」
「阿媽，天都塌了，你現在尚要去打牌？如果銀行收屋，我們住去哪裡？小舅舅只會花錢不會還錢，別指望他會給我們付房租水電！將來會怎樣你知不知道？」
面前兩人依舊吵得面紅耳赤，由恒生指數到麗池舊事，再延伸到十四年前，詹笑棠的狐朋狗友騙去詹美鳳的初戀，毀了她一生。一如既往，一個是受害者的控訴，一個是我為你好你不懂感恩的委屈。
「我契爺說要退休，和興交給內堂的龍五叔之後，聽說外堂的七叔、瘸腳七就不太開心，後來鬧脾氣才有了新和會。」
「阿媽，這間屋抵押給銀行的錢都給了小舅炒股票？」
他放下杯子，同時門鍾叮咚，三人目光投向前廊方向。
房門哐一聲在眼前闔上。
厚顏如此令七姑變色，「話不可以亂講，詹家的女孩兒……」
十來年過去，詹美鳳如花容貌更添了三分成熟風韻，而形容動作依舊如少女般嬌怯。美若篤定，如果現下契爺在身邊，必會握著母親不安的小手，將她肩頭攬住好好撫慰。
歹人白日里看著不過是個二十齣頭的後生，穿著鄉土，笑容可愛，不像華老虎身邊那些凶神惡煞，大概只是一時落魄。七姑臉色好看了許多。
聽見這話，靳正雷表情略微放鬆。
七姑驚呼一聲，靳正雷神色凜然，手探進腰間。
靳正雷明顯鬆了口氣，美若不齒地瞥他一眼，對瑪利亞道：「和何先生好好講，沒有搜查證別想進詹家大門。」
當年本埠醉生夢死的歡樂場最豪華氣派的當屬麗池，隨便拖出個女招待也是艷絕人寰。不到十七歲的詹美鳳入麗池第一個月儼然已為紅牌中的翹楚，可惜曇花一現，人客尚未盡閱美人風姿，第三月詹美鳳已經被華老虎藏進金屋。
「……他們說是廉署工作人員，叫何、何昭德和圖書。」瑪利亞不明白新近成立的廉政公署主旨就是為了徹查差人，以為和差人無異。
「契爺回來？阿媽，你相信契爺會回來？他若是不回呢？」
每到此時，詹美若就挺屍。她這個毀了母親一生的罪魁不識趣的話，詹美鳳分分鐘矛頭轉向。畢竟小舅與母親一奶同胞，而她只不過是個意外。
「講到錢，學校入冬又該添置新校服，」美若嘆氣，「小舅舅，阿媽的牌友說你上個星期還陪許太過澳門……」
詹美鳳偎著一堆柔軟的靠墊不安地扭手指。她十五歲初戀，以為能通過愛情改變環境，一年之後，又回到爛賭成性的父親身邊，增加的唯一財產是嗷嗷待哺的女兒，於是在貪玩的弟弟慫恿下，毅然下海做舞小姐。
對方穩如泰山，一口一口細細抿著杯里的水，精緻的燙金骨瓷茶杯在他骨節粗大黝黑的手掌中不覺分毫突兀。
甚至會更糟糕。
一隻鴛鴦眼的白貓躡手躡腳地擠進門，四處看了看，走近前一躍上她膝蓋，她輕聲喚了個什麼名字，然後那隻貓在她腿上轉了兩圈，安穩地卧了下來。
日日由九龍過海會牌友，好似鄉下人雞鳴起身急入城，一身水汗。牌友們倒都客氣，只贊說九龍熱鬧，哪似港島，鬼影也不多一隻，可眼中笑意后的譏諷詹美鳳認得真切。她日思夜想能在半山有一隅之地，可以淡淡定定等牌友駕到，無奈華老虎家裡兩隻母老虎，實不願屋檐下又多出一隻來，如何也不鬆口。
hｅtuboｏｋ•coｍ.ｃｏｍ詹美鳳站起來上樓，美若緊隨其後，「阿媽！」
有錢無父子。詹笑棠尋了個蹩腳的借口悻悻地去了，家裡只剩母女兩人，安靜得戴妃的腳步聲也能聽見。
「內堂昨天放出風聲，華叔將從西貢離港，我們這些小的在西貢碼頭守著，為的是新和會。哪知新和會搶先一步，把船先給炸了。你想問的是這個？」
隱姓埋名做黑工的偷渡客們確實有，但絕對不是面前這種人。像他這類人，更多的是撈一票就走，享受個一年半載再來。畢竟港地金鋪多過米行，大把發達機會。
「為什麼不去找份工作？和興不好混，契爺一走龍五叔鎮不住的，瘸腳七狠多了，跟瘸腳七也比跟著龍五叔強。」
她指指廚房後門，「那個人……」
「七姑，忘了你們的詹家吧。」
比母女還親密的主僕關係讓美若立刻覺察到七姑立場已鬆動，她挺直腰瞪視靳正雷。
對方應了一聲。
住，當然要住港島。
靳正雷不理會她的暗示，回說：「還有些反覆。阿姑，有沒有退燒片？」
七姑側轉腰身給他倒水，目光提防。靳正雷不以為意，接了水拉開餐椅坐下。
他好奇：「小不點，我說的你能懂？」
當然，這些事情小不點未必能懂。
美若此刻極其需要瑪利亞站在樓頂泛著金光高呼一句「聖母瑪利亞」作旁白。
若她母親的理財觀是個篩漏倒還好，多少有些渣滓存下來，詹美鳳簡直就是個水管通，直通到底。美若不敢懷有任何樂觀的期盼，但猶自不可信，「倘若沒錢交還銀行，這間屋被收回去怎麼辦？」
他是傷重加發燒的病號，接近一天的時間只喝了一碗粥一碗葯，睡醒一覺后口乾難耐，只好尋到廚房。主人家m.ｈｅtｕbｏoｋ•ｃｏｍ•cｏｍ的對話他聽見大半，這才知富貴幹雲的華老虎，外室現今的處境居然如此窘迫。
她母親氣得半身作抖，「詹美若，你阿媽十六歲可以去做舞小姐養家，你也可以！」
詹美鳳知機，立刻接下話頭，「有錢去賭，不見你給外甥女一個仙的零用！」在大是大非的金錢觀前，母女倆立場慣來一致，「還有啊，華老虎不知幾時回來，我不管，笑棠，家姊養了你二十年，該換過來享享福了！下個月水電人工家用，你記得替我付了。」
她母親收回手指，「你知道就好！」又氣哼哼地罵弟弟：「我一世被你們兩個討債鬼拖累，一個要錢，一個要命！」
那又如何？那也不妨礙華老虎拿她們母女做幌子，引得所有人追她們母女去了西面，自己從東面安全離境。美若纖細的手指穩定而溫柔地撫摸戴妃的背毛，白貓開始低低地扯鼾。
靳正雷扯動一邊嘴角，笑得陰邪。華老虎一走，和興就是一盤散沙，亂中取勝辟出英雄道，他賤命一條，沒什麼好顧忌的。
她母親小臉泛白，「我不知道。」
「那又怎樣？不到三個月你能勾到個董事做繼室，泡個豪客當偏房。你和小舅不就是這樣打算的嗎？所以你們不著慌。」
「多謝阿姑提醒，我會小心。」靳正雷笑了。
靳正雷踏進一步，伸出手中的空碗，「阿姑，有沒有開水？」
「阿媽！」
「那我們家還剩多少錢？」
靳正雷懶洋洋地伸直腿。
雖然是詢問，但歹人眼裡沒一絲央求，這話聽著反而象命令。七姑嘀咕說：「壯得象只牛，哪需要吃藥。」邊說邊躬身去拿櫥櫃里的藥箱。
人老了，愛談古，多得七姑嘴碎，美若對外公家世知之甚詳。詹家世代行醫，晚清開始做南北行生意，戰禍時老太爺去世，死前擔心小兒受嫡子們欺負，特地命最信得過的大管家，也就是七姑的父親，帶著美若外公遠來南方。只可惜美若hｔtｐs://ｍ.heｔubｏok.ｃｏｍ.cｏｍ外公太不爭氣。
「阿媽你是受我拖累了，要不是因為我，你當年哪會下海去做舞小姐？」美若搶先說道，「爛船也有三斤釘，我們詹家雖然敗了，還有世叔伯們照應著，沒有我的話你怎樣也能嫁個小開當少奶奶。」
詹美鳳欲言又止，隨即高聲喚司機，「阿陳！阿陳！備車！」
「我沒有不開心。」事到臨頭時何有第二選擇？美若挺胸，「瞧，我尚未發育，但凡它們兩個能隆起兩寸，要我做我也去做了。」
見他不經人招呼，徑自坐下，還坐在頭一把椅子上，一直面無表情的美若不由挑起一邊眉毛。「你也好得差不多了。」她心情不佳，語氣更惡劣。
美若的目光停留在他手上，吩咐說：「告訴他們，家裡沒男人，不方便招待男客。」
篤篤的敲門聲打斷了她的話，七姑口中的那人站在玻璃外。
「這半年一直跟龍五叔？」
椅子上那位逆光坐著，微微垂著頭，後窗的夕陽斜射而來，照得她半邊腦袋像暈了層金光。
她先天不足，十三歲少女身形如十歲孩童。
「煩不煩？你小舅見著我開口就是錢，你有樣學樣，怎麼不學好？有的你吃有的你喝你該知足了。」
「你想看？」他笑了笑，「我的槍。」
「那些就不提了，我擔心現在和未來。」美若垂下肩膀，掩不住頹喪。她一直清楚，別人的嫁妝是家世，她只得倚仗一紙證書。名校的畢業證是日後新生活的通行證，庇理羅女中以出產名媛聞名，她能進去，將來考學留洋都會容易很多。現在夢想破滅，她將繼續與花王的兒子、小販的女兒做同學。
七姑安慰美若，「大小姐我看著她大，和老爺一般的性情。只是說說，不忍心的。小小姐，你不要不開心。」
瑪利亞的腳步聲消失良久，美若將目光由靳正雷的腰間移向他鎮定如初的面龐，「那是什麼？」她問。
瑪利亞小跑著進來，「大小姐，門外有兩個差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