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這日午市剛過，閑下來后她拿出AL課程表，仔細研究科目。
比方嘉皓還要彪壯的威哥雙手一攏，握住方嘉皓的肩膊往後推。
五朔節那天，美若從莫德林學院出來，過橋時，一堆發色各異的男生嗷嗷吼叫，從橋上噗通噗通地往查韋爾河裡跳。
江湖人刀尖舔血，能留條命已經是賺到。所以四九叔回憶往昔,用調侃語氣。
美若鄭重點頭：「康健願意。」
康健不耐煩，將袋子塞給他，「行了，名字也知道了，飯也打包好了，客人你該走了。」
他摸摸腦袋，「人同人之間的緣分真難預料，當年你阿嬸救了我，我走時將身上錢銀全部丟給她，她也是這樣說，『你在外搏殺，更需要用錢。』」
「你連中文名字也沒有。」
他接過轉身，仍在喃喃，「康健，康健。」
聖誕節，美若搬進新居。
他調轉視線看過來，「AL課程？我讀過。你想報哪幾科？哪間學校？」
四九叔尷尬，「唉，那些事不提了，你小小年紀也這樣八卦！」又道，「我們江湖人打打殺殺，兒女也不會教育，個個粗魯無禮。難得你肯讀書，好好去讀。錢財身外物，生不帶來死不帶去，你一個女孩子，能用到多少？四九叔支持你。」
此時，他的同伴們也紛紛上岸，大吹口哨。
美若翻白眼，走近四九叔的賓士，對四九叔的手下說道：「威哥，這人很煩。」
「老虎不在，他若在，比我還激動。」四九叔搖頭嘆息，「他那幾個兒女……」
「得了便宜還賣乖！你很壞心腸，犧牲康大哥色相。」
他咧開嘴，笑容開朗陽光，牙齒雪白。「我會再來的。」
美若勉強道：「希望
hetubook.com.com可以。」對方想想，接著點頭。
華老虎未離港時，美若已經從華家花王口裡得知華家二代那些野史，這些年缺少父親管教，想必更加不堪。當下岔開話題，「阿叔阿嬸，我們來照相留念。」
「我妹子叫康健。」康健將打包好的食物放他手邊。
兩室公寓，間隔開揚。美若住二樓。
再看兩頁書，窗縫鑽進個圓腦袋，望見她動靜，又縮了回去。
康健收回偌大白眼，罵道：「這些香蕉仔，松毛松翼，不懂祖宗禮法。」
阿香被道破心思，紅了臉輕聲罵：「小狐狸精！」
他將她名字含在舌尖品味，說道：「你果真有個美麗的名字。你在這裏做什麼？」
「我來莫德林面試。你呢？」
早起見街道堆起尺厚的雪，窗台上有幾朵梅花爪跡。
「康健。」毛頭小子低聲重複，失落道，「你這樣美麗，應該取個更美麗的名字。」
康健大發牢騷，「那條黃香蕉，能把人煩死！揍他吧，他一臉無辜，眼神比兔子還純潔，下不了手；不理吧，粘著人追問『你妹妹呢，許久不見，我很想她』。阿若，我看他每回小費給不少，又換了幾部車，一部手工制摩根跑車，一部阿斯頓馬丁，部部拉風，應該有些家底，不如你和他試試？」
四九嬸要帶三個孩子，分外辛苦，美若學校回來，轉雙層巴士到四福九喜幫忙。
「他能讓我考試拿三個A？能讓我進牛津？能的話我立刻去約會和-圖-書。」
四九叔得意地笑,美若便看見一個腦袋在桌子後面忽上忽下。
「我要回去了。」
「米蘭達。」
阿香憤怒：「有張好面孔就可以拈花惹草？」
那人本是側身站著，隨她仰臉，他轉過身來，面對面。
中六錯失一年，美若不僅要報讀AL課程，還要撿回那一年時光。
美若退後半步。
方嘉皓急道：「你做什麼？我是賽艇隊隊員，我有上百個個同伴。」
「二嫂一家去了溫哥華,不過大嫂和兒女現在住在武士橋那邊,我偶爾能看顧一下。」
他追上來，「你不在唐人街工作了？現在去了哪裡？我該怎樣聯絡你？對了，我可以為你補習。還有，我知道高街有一家餐館很棒，酒也不錯。」
「詹小姐不鍾意你，離她遠點。」威哥扯起方嘉皓濕透的外衣，把他掛在廣場柵欄的鐵枝上。
「我和老虎不打不相識,足足三十年交情。唉，都怪當年我意氣用事，得罪洋人警司，連他也罩不住，只得背井離鄉。」
「我是國王學院一年級生。」他傻笑，「我們要做同學？」
她穿白襯衣黑裙，領下綁黑色絨絲帶，外披黑色學士袍，隨其他新生在悠揚的管風琴聲中，分批進入希爾頓劇場。
「你想知道我中文名字？」他激動，用生澀的國語說道，「我叫方嘉皓。我父母都是中國人，從大陸過來已有三十多年，但他們仍保留華人傳統，喝中國茶吃中國菜，閑時愛打麻將，三令五申要求我一定要娶個中國妻子。米蘭達，他們一定會愛上你，和我一樣。」
看那幾隻可愛的爪印，她抿嘴輕笑，臨出門又回頭，在窗台上放下兩塊四九嬸送來的魚乾。
「小狐hｅｔubｏok•ｃｏm•cｏm狸精沒空勾搭你康大哥，我馬上要上學溫書做功課。」
「我叔叔在前面等候，對不起。」
美若想笑。
美若張口，「先生你未付賬。」
一枝梨花壓海棠。美若本以為四九嬸是被威迫，哪知另有典故。「四九叔，四九嬸救過你？為什麼？」
與有榮焉地，四九叔感慨：「我們這一代打打殺殺，拿條命出來博，無非為了這一刻，後生晚輩能有個出人頭地被人尊重的機會。」又對孩子們道，「阿大阿二，有阿若姐姐做榜樣，將來阿爸能看見你們這樣，一世人知足了。」
查爾斯轉身回來，放下五英鎊紙鈔，問道：「康小姐，我能約會你嗎？」
「哈羅，」她與流浪貓對視良久。「戴妃。」
美若終於意識到是在喚自己時，查爾斯已經爬上岸，衣服嘩啦啦地往草地滴水，頭髮濕漉漉的。他站在美若身前，像一隻小狗般擺頭。
美若問道：「那契爺現在和家人分離？」
那是一隻英國藍短。
「你家康大哥不會少一根汗毛。」
「康……」他著急，「康什麼？我到現在還不知你名字。」
四九嬸也拍拍懷中寶寶，「阿三也要努力。」
「我真有見過你。你叫什麼名字？」
於是，連同司機保鏢，倫敦華人黑幫首腦一家在牛津大學希爾頓劇院前留下珍貴合影。
他一副快快來問我的表情，美若沒好氣，將表格塞進抽屜。
這是她有生以來渡過的最冷一個冬夜，夢裡被冰冷的海水凍醒，她嫌暖氣不夠，打開卧室的電壁爐，擁著被子，發獃到天光。
美若不理。直到那隻貓躡手躡腳進來，跳下地，小範圍巡視一番，挑選了壁爐旁的地毯躺下，開和-圖-書始打理毛髮。
美若嗤一聲，不理他搭訕。
「必然的了,哪有拖家帶口逃難的。阿若，和你講正經事。」四九叔拉開抽屜，取出一把鑰匙，一張支票。「你契爺有講，都是他兒女，不能太偏頗。你又一貫伶俐，得他歡心，怎樣都不能讓你流落異鄉做孤魂野鬼。」
然後美若在橋上往對岸走，河裡那人往對岸游，一邊高呼「康……康……」
查爾斯再來，美若推康健出去，自己躲在廚房裡，想象小男生得知一心想約會的是個粗壯漢子時的表情，她捧腹。
「叔嬸放心啦，阿大阿二很乖很聽話。」美若勸慰。
美若對廚房方向重複一遍，抬頭準備收錢。
四九叔坐直身體，伏在桌面認真審視她表情，而後狡黠地笑。「好聽話人人會講，真心還是假意，四九叔分辨得出。難為你年紀小小，還會為你契爺打算。」
他抓狂地扯頭髮，「我是中國人，你看我的發色也知道。」
美若呆愕。她想過契爺會願意支付學費，但不敢奢求太多。「契爺在外，更需要用錢。」
美若抬頭，窗台上閃過一抹黑影。
「告訴我你的名字。」他伏在桌上央求。「對，我忘記自我介紹，我叫查爾斯。」
盤腿而坐，搭一條毯子，捧一杯錫蘭紅茶，一頁頁背書，屋外繼續漫天漫野地飄雪。
方嘉皓走近前，向四九叔鞠躬行禮，「伯父，你好，我是米蘭達同學。請問，我有資格幫你們照相嗎？」
「……」美若駐足，「查爾斯，我對外國人沒興趣。」
「在夢裡？」
「陰差陽錯，反而在最後幫了老虎大忙,哈哈哈。」
四九叔一家在劇場外等候。
一看就是牛奶麵包牛肉土豆喂大的，運動員的壯ｍ•ｈetｕbｏoｋ.com•com碩身材，面孔年輕帥氣。
每天的魚乾和火腿會在夜裡自動消失，今天早了些。她重新放下兩片煙熏火腿，留一線窗縫。
查爾斯揮手趕他們，「一群精力無從發泄的公牛。」又問美若，「我請你吃飯可好？米蘭達，請你賞面。」
「我好像見過你。」那人詫異。
美若上車，關上車窗時，方嘉皓拱手在嘴邊，仍在高呼：「米蘭達，我對你一見鍾情，我愛你。」
「阿香，相信我，我情願和你交換。」
美若低頭繼續研究。
幸福的要求實在低微，但窮盡十七年，也只得此刻。
美若十月參加入學禮時，又被他「巧遇」。
有人拍收銀櫃檯案，「兩份炸春卷，一碟叉燒飯，打包。」
四九叔買通了一個中學校長，為美若爭取到牛津的面試機會。
他把鑰匙和支票推過來，「老虎有不少物業，我在西區幫你找到一套公寓，先住著。另外，這筆錢足夠支付學費生活費，等你大學畢業，老虎說還會有獎勵。」
倫敦西區，肯辛頓和切爾西交界的老房子，維多利亞式建築，石墩做牆基，鐵鑄雕花扶手，拱窗高而窄，桃木門上釘黃銅門牌。
國王學院的賽艇隊名聲很大，每年院際比賽當仁不讓的冠軍。方嘉皓不愧是賽艇隊隊員，很有拼搏精神，被掛在廣場圍欄鐵枝上供人瞻仰並沒有嚇退他，反而愈戰愈勇。
「米蘭達，」他一步當她兩步，在她身前後退著行走，「你信不信一見鍾情？我從未見過你這樣的女孩子，不說話時，你的眼睛也在默默念誦情詩。」
四九叔喚來司機保鏢為他們照相，兩張過後，美若大皺眉頭。
一個黑髮高個望見她，張開嘴，隨即被壞心的同伴推了一把，掉下河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