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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打量她，露出笑意。「把那哨子給我看看。」

「我有去。姑媽家環境也不好，鴿子籠一般大的屋，人老三代擠一起。姑父不是東西，不講他。」

「我找四九叔。」話說出口，美若方知自己氣弱，她深呼吸，重複一遍，「我找四九叔，我是他故人的契女，阿蝦的侄女。」

「阿香，在船上，是不是很可怕？」

「有機會讀書一定要，你比我聰明很多，肯定能讀個女博士出來。」

「你現在能自由行動了？那我讓老周去找你，把錢打過去。你有什麼打算？」

闊別半年的淚水又再滑下，她輕輕喊：「契爺。」

「你多心了。」

「我拿到居留權。不過，我現在是越南華裔，半年前被當局驅逐出境，落魄潦倒，再沒有當年印尼橡膠大王之女時的風光。」

她不高，那人比她更矮。但四九叔仰望她，只有一種習慣居上位者的氣勢。

「不能出門，情願做些事，總不能白吃米飯。」

「我去過醫院，本是想接七姑離開，但那人不讓。後來又去寧波街探望過幾次，七姑出院后一直留在那裡，看氣色還不錯，那人並沒有對她怎樣。」

「慢慢吃。」夥計舀了海帶湯遞給她，「我姓康，康健。也是港人，過來三年有多。」

爵祿街附近就是傳說中那著名的鴿子廣場，據聞有個大明星心情落寞時便坐飛機遠渡大洋，在廣場上喂半袋麵包屑，發發獃，再百無聊奈地搭航班回家。

「四九叔，多謝你。」

下船后陳藝輝帶她出港，將她交給一個姓周的中年男人。

她發現遲鈍的知覺正在復甦。

「阿若，四九同我講過，一路辛苦你了。」

美若十七歲生日那天，四九叔帶她去街邊的電話亭。

「你如何去到香港的？」

「他發起性子是很可怖，露薇，有沒有傷到你？」

美若第一次踏出四福九喜，走到附近的鴿子廣場，在電話亭里撥通丁家的電話。

丁露薇拍桌，「你還好意思提？那時我傻傻的，被你欺騙后還逢人重複你hetubook.com.com說的那些趣事。」說罷她大笑。「阿若，太好了，你又能編故事騙我。」

四九叔緩緩點頭，「詹家小姐，有聽過。」又道，「你先住下來，身份我會幫你想辦法。等你契爺再有消息，我問問他準備怎麼安排。」

美若靜默。

「我由香港過來，我蝦叔當年在九龍城寨和四九叔是兄弟。」

「莫哭，我華老虎的女兒，只會是老虎，不是花面貓。」

出倉時迎上久違的日光,她眼睛刺痛,後腦眩暈。

「還能怎樣？偷渡唄。我們那裡周圍幾條村，十室九空。身體健壯的後生，趁夜半天黑時身上捆幾十個乒乓球，只要有力氣，不被海流沖走，天光就能到岸。像我們這些，只能硬闖，我是姐弟幾個一起，弟弟被邊防的狗咬住，我才硬衝過來。」

一個月沒有聞過米飯香，美若剛止的淚又滑下，「謝謝。」

夥計聞言放下掃把，站直了仔細打量她。數秒鐘后，回道：「不知你說的是誰。」話畢繼續打掃。

「我姓詹，叫阿若。」

如被兜頭淋一盆冷水，美若一時腿軟。

「那可以去香港做工。」

「契爺周圍走動，照顧不了你。記得以前應承過，讓你讀最好的學校，我已經託付四九，你四九叔會安排。過幾日，契爺又要離開巴西，可能許久無音訊，你孤身在外，萬事當心，好好活下去。」

「不要傷心，是我不對，我不應該問太多。」

此時，餐館內空蕩蕩的，只有一人。

美若不是驚慌，而是麻木。與世隔絕那麼久，所有的感官被封閉。此時朝車窗外伸出手，感受身邊一切，異域的風，居然和港島如此相似，溫和濕潤。

他點頭。

「阿若。」

阿若好氣又好笑。

美若扯扯嘴角，點頭道：「我是朋友照應，送來的。」

「太過客氣，老虎知道會咬我一頸血的。」

熟稔之後，美若喜歡上阿香的健談。

美若經過二十多日航程,縮在那老鼠洞里，節水忍飢,擔驚受怕,中和圖書途又發過一次燒,明顯瘦了一圈。

希望一切如露薇所言。

「看你樣子像狐狸精，人這麼老實。」

一碟炒飯，他分作兩碗，遞給美若筷子，「大廚休息，你將就吃。」

「麻煩你，想吃飯明日來，其他的，完全聽不懂。」

美若將項鏈解下，遞給他。

正吃著飯，玻璃門被推開，兩個健壯漢子讓了個乾瘦矮子進來。

「還好。」她抽噎。

闊別半年，這一聲刺耳尖叫真正溫暖人心。

走近前看，玻璃門上貼一張紅紙，用兩種語言上書「東主有喜」。

「契爺，我挂念你。」

美若想問那幾條村子有沒有姓靳的人家，話到口邊，又咽回去。

「那就好，我一直擔心給姚公子惹禍。」

阿香不解：「阿若，你是老闆親戚，為何還要干粗活？」

美若蹲在屋檐下，默默觀街景。

美若鼻酸。

周叔樣貌老實，和所有唐人街華裔中年男一般，頭髮油膩，舉止拘束，穿不太合體的西裝，身上有揚州炒飯的味道，開一部經濟實用的二手福特。

四福九喜外觀不起眼，一個大玻璃窗，一扇玻璃門，淹沒在眾多雜貨鋪中。

「我不擔心。不是，我現在聽到你消息，不擔心了。」露薇語無倫次，「現在怎麼樣？」

「露薇，我七姑好不好？」

「啊？！」

不知等了多久，滿街的招牌和店鋪亮了燈，美若正躊躇要不要打電話給周叔，玻璃門由里打開。

美若也抿嘴。

阿香垂頭，空洞洞的目光注視盆里洗潔精的白泡。許久后吸鼻子，「知道就不要問那麼多啦。就算受苦，我也多謝阿哥先一步出來，掙到錢給我。哪怕在船上被人奸一次兩次，總好過奸十年。」

見康健起身，美若也放下筷子站起。

阿香問她：「你也是給夠了偷渡費過來？」

「沒有，就是被嚇到。他問我你去了哪裡，我一概說不知，有姚令康在，他也不敢如何。對了，他在公司樓下把姚令康綁走——」

阿香有個哥哥先一步偷渡過來，在華埠的地m.hetubook.com.com下賭檔看場被人砍翻。阿香到來之後，舉目無親，四九嬸見她可憐，收留她做工。

她談舊事，眼裡不見悲傷，乾澀澀地笑。「為什麼偷渡？窮啊。我姑媽在香港，我們在內地，次次姑媽帶表姐來探望，頭一日必定先用暖壺裝滿糯米飯。我們守在關內，見面時不記得叫人，大大小小几個兄弟姐妹，上去先搶暖壺，直接用手抓了往嘴裏喂。飽人不知餓人飢，沒體會過不懂的。」

「我有信物。」

聽她語聲哽咽，夥計嘆氣，「不要怪我心狠，小心駛得萬年船。誰也不認識誰，哪敢輕信。先頭我已經打了電話給老闆，他等下就過來。」

「那是你有福。」阿香嘆氣，「那些沒錢的，下船就被關起來，男的做工還錢，女的……為那些蛇頭掙十年錢還債，十年後不死也是一身病。」

「阿若。」

倫敦華埠像尖東舊街和旺角老鋪的融合體，遠眺牌坊上國泰民安四個字，緊握著頸下的黃銅哨，在船上積攢的那些恐懼擔憂齊齊湧上來。

美若沉默。

美若吸氣，預感到是誰。

劉世久半生在刀尖上玩命，來到英國后，生活穩定，娶了個小他二十歲的台山妹。

她拎起話筒猶豫，四九叔出了電話亭，隔門示意她快接。

「我沒那麼笨，是姚令康陪我去的。那人之前有來找我，堵我在庇理羅門口。你不知，他那時好似瘋了一般，鬍渣長長，眼睛凹進去，滿是血絲，我小命被他嚇掉一半，以為撞上野人。好在姚令康救駕及時，不然那次怕是被他掐死。」

夥計搖頭，「老闆喜歡幾時回就幾時，我怎麼知道？你想等站門口等去。」

周叔說：「鎮定些，每年不知有多少東歐的偷渡客從鹿特丹和利物浦下船，分散至歐洲各地。不用驚慌，就當是我的女兒，有講有笑，一會就到了。」

美若尋來四福九喜這一日，四九嬸難產，折騰到夜裡才又生一子。四九叔老來添丁，開心無比，大讚美若腳頭旺。

美若愕一愕，緩緩綻開笑https://m.hetubook.com.com容，道：「多謝大哥。」

「上次老虎來電話，是在巴西，這又有半年了。」四九叔表情鬱悶，「頭幾年我經常被人跟蹤，搞到什麼大事也做不了。這一年多稍稍平定了些，但也小心惶恐。所以……先頭在門外經過，見你哭得凄涼，四九叔心裏也不好受。啊，忘記問，你叫什麼名字？」

「沒有，他活蹦亂跳，依舊是歡場幹將。七姑挺好，你放心，我去寧波街時，那人在旁邊盯著，不好和七姑聊太多，但我看七姑語氣表情不似作假，應該無大礙。還有還有，小美也大啦，不給抱，只想下地走路，很可愛。」

「你怎麼敢去？他會——」

裏面迎門一個神櫃，香火供奉著關二爺。中間幾張大圓桌，牆壁掛一排雕花木格，旁邊貼牆放一張收銀櫃。

那個夥計道：「進來吃飯。」

正在掃地的那個夥計看見她，一愣，隨即道：「客人吃飯？不巧了，老闆娘生子，今日不開市。」

「躲在餐館後面，不敢輕易見人的。對不起，讓你擔心。」

哪知四九接過，便往地下一擲，抬腳連連狠踹。「去你老母，踩死你，踩死你！」

美若無奈：「那四九叔，劉世久幾時能回來？我在這裏等他。」

露薇終於鎮靜下來，「阿若，阿若！真是你？為什麼我請老周去找你，說你已經離開？」

丁露薇失聲尖叫。

她無聲地流淚。

「不是？康大哥以前哪會來後門這裏，嫌污濁多油膩，現在一日來轉幾趟，還給你留好吃的。」

美若心中略定，坐高了些，好看清四九叔的臉。

大半日車程，終於由利物浦抵達倫敦華埠，周叔遞來名片，說道：「小姐再三囑託，終於完成。有事需要幫忙，你只管打電話來。」

「還不知呢，我心中實在忐忑。」

美若安心在四福九喜住下。

四九叔以被越南驅逐的華人為理由，為美若申請政治庇護，洗了四個月碗碟之後，美若終於獲得居留權。

備註：越南在七十年代華人很有錢，工商業很發達，詳情參見《情人https://www.hetubook.com.com》。76年時，越南開始沒收華人資產，77年時進行武力驅逐。很多華人因此家破，用一條舢板渡過大海，逃難到周邊國家和地區，再輾轉歐美。歐美的黑幫之一越南幫也是由此時漸漸發展起來的。

哨子被踢飛，四九這才解恨，笑眯眯地解釋：「三十年前，每次和你契爺玩官兵捉賊的遊戲，他一吹哨，我聽見嗶嗶響，立即撒腿跑路。就這樣，還是被捉了無數次。想起舊事著實惱恨，你莫見怪。來來，進來說話。」

「別急，聽我說。他綁了姚令康半日，又放了回來。我問過姚令康，討嫌鬼賭咒發誓說沒有告訴那人你的行蹤，再問其他，他不肯說，只說大家都是講道理的人，不會為難他，也不敢為難他。」

「好在阿哥給我攢夠費用，哪知過來這裏他又……」

繞過餐館洗手間的通道，一邊是大廚房，一邊是辦公室。四九叔拿起一個黑色閃燈的物件，在房間里緩緩繞了一周，而後拍拍手坐下，說道：「沒有竊聽器。」

「姚令康查證過,爵祿街確實有一家四福九喜中餐館，東主叫劉世久，十多年前移民英國，之後娶了個台山女子，生有一子一女。據講這人行事低調保守，但在當地華人黑幫里相當具影響力。」

「四九叔？」美若需要確認。

矮小的他在桌子後面，只露出大半個腦袋。

「我在等契爺消息，等不到的話，打算去找份工作。如果契爺肯幫忙，我想先去讀一年預科。」

「我在聽，很開心……」

四福九喜有一個大廚，兩個二廚，四個夥計。七個人里，四個是偷渡的黑戶。其中，和美若躲在廚房後門洗碗的女孩子，叫阿香，十八歲，大陸人。

玻璃門居然被推開。

她扶著牆，抓緊頸下的銅哨，定了定神，嘗試推門。

美若錯愕地張開嘴，可周圍人都一副無動於衷的表情，她唯有將嘴合攏。

掃把揮到美若腳邊，夥計開趕，「客人，我不知你說什麼。今日不開市，請你明日再來。」

美若道謝揮手，轉向爵祿街旺地的那間中餐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