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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若，不要怪我，二哥很不容易康復。」

美若也不知坐了多久，直至神智恢復，意識到腿腳發麻。

「……大圈哥，那麼多港口，葵涌、青衣、昂船洲、離島，等查到已經多日以後。而且，阿嫂未必走水路，買份假證件登機一樣有可能。」

美若驚醒，彈起身，撞上頭頂的鐵架。她摸摸前額，發現半身冷汗浸透了衣衫。

賤渣，你也有今天！

「銅的，黃銅。」美若急急解釋，「我阿爸死前留給我的紀念。」

「大圈哥，阿嫂未必會落海。」

「你不用這樣瞪我。」七姑嘆氣，「我帶大她，比你更不捨得。那是我的心肝寶貝。」說罷她闔眼流淚，再不肯說話。

「最關鍵的反而是到岸出港，有車在利物浦港外接你，那一路不要露出破綻。」

「平安，這海吞了多少人你知不知道？」

汽笛連連，在齒輪倉的空間里回蕩，然後聽見嘎嘎的巨響。美若害怕地捂住耳朵，偷偷爬出幾步。只見鋼軸開始快速旋轉，上面的鋼纜飛一般往上抽送，眼前銀光嗖嗖地閃。

菲佣訥訥：「這裏的洗手間堵塞。」

七姑不做聲。

七姑緩緩睜開眼，「小小姐。」

「多謝。」

旁邊的護士嘀咕：「陪護也不找個做得事的大人來。」

「走啦。」七姑老眼朦朧，無聲而言。

賤渣正在眺望夜幕下無際的黑色海水。

洗手間里有個身量與她相仿的護士等候許久，見美若進來，忙道：「快快脫衣。」

那個小護士穿上她的衣服，將護士帽給她戴好，回道：「丁小姐和姚先生在住院部後門等你。」說罷模仿美若來時的動作，蹬蹬跑了出去，與門口的男人們錯身而過。

姚令康看表，「這個時候估計也追上來了。葵涌和青衣碼頭相隔不遠，撞上就壞事了。」又罵司機，「老許，你快些行不和圖書行？」

美若一路被追問，只是搖頭說不知，「晚上吃過飯還好好的，方才如廁說頭昏，跟著就摔倒。」

那是一個很大的房間，有半個室內籃球場那麼大，一個巨大的鋼軸聳立在正中，鋼軸里，密密仄仄卷繞著一排排手臂粗的鋼纜，旁邊是盤旋而上的鋼梯。陳藝輝帶她走近鋼軸後方，一排半人高的鋼架，上面滿是機械儀器。

美若點頭，「多謝你們。」

進了診室，醫生檢查七姑心律。

「多謝。」

馬上,門外腳步紛雜,她眼角餘光瞥見兩個男人的褲腿,開始拚命搖晃七姑：「七姑,你醒來！七姑！」

美若想了想，才領悟到塑料袋的妙用，她不由失笑，連忙掩住嘴。

美若謹記在心。

「七姑。」她低喃，「我走啦，走得遠遠的，再不要回來。你不要想我，好好照顧小美。她很乖的，將來會替我照顧你服侍你，為你養老送終。你不要挂念我。」

只聽洗手間那邊有人嬌聲驚呼：「來人幫手啊！」

「你放心，我會幫你照看。丁家幾間大宅，多養個傭人也無妨。」露薇邊說，邊拿起剪刀，將美若長發齊齊剪短，再為她戴好帽子。

「放心，收得姚公子的好處，我自然會用心辦事。」常年跑船，臉龐被晒成棕色的陳藝輝終於開口。「上去了。」

他貓腰鑽進去，指給美若看：「我準備了四桶水，你省著喝，吃的在旁邊。平常這道門鎖著的，只有船長和我有鑰匙。不用害怕，齒輪倉極少有人下來作業，你呆在這裏，睡個二十來天，我會下來接你。」

何平安召集手下，「葵涌碼頭。」

美若聽見靳正雷手下的腳步聲隨之遠去，這才鎮定走出洗手間，一路匆匆下樓。

「還有，」露薇躊躇片刻，方道，「我……我沒有和二哥講你的事，所以他ｈttps://m•ｈｅｔuboｏk.com•ｃoｍ不知道。」

美若顧不得前座的姚令康，當即脫衣脫褲。一邊問：「那個護士姑娘會不會有麻煩？」

望著靳正雷硬朗線條的側臉，再聽見這切齒而出的語聲，何平安屏息，沒有介面。

四周隨即漆黑不見五指。

上車望見丁露薇同樣焦急的臉，她淚盈于眶。

護士皺眉，暗罵一句，將葯盤放下床頭櫃。

血往他腦門激涌，靳正雷一腳將床架踢開半尺，扯住老婦半白的頭髮，低聲喝問：「存心送你小小姐去死是不是？七姑，阿若那麼弱的身子去偷渡，一天她也挨不住。」

「靳老闆，七姑我活了五十多年，知足了。」

「蛋家老大還能出海？」靳正雷獰笑，「行，看誰夠姜！」

護士忿然：「病人剛剛做完手術，要卧床休養，怎能讓她下地行走？」

笑容未收，珠淚潸潸。

「換上。」丁露薇遞來船員衣物。

又有護士醫生衝進來，看這景象，叱喝：「男人進來做什麼？都出去！」又找來擔架車，將七姑放上去，往電梯邊送。

甲板上正吊卸貨物，調整纜繩，夜半時分，居然一片忙碌景象。舷梯梯口有船員當值檢查，有陳藝輝周旋，兩三下便放人。

她打開露薇給她的旅行袋。兩套衣物，一大疊手紙，還有一沓塑料袋，然後剩下的全是麵包鹹菜。

陳藝輝道，「那我走了。」回過身來，掂起美若頸下的吊墜，隨即丟開，「還以為是金的。」

「梁七妹。」護士姑娘高聲喊。

靳正雷額上青筋急跳，許久才能開口，一字一頓道：「我知道，她去了美國。去找那個廢物！」

「露薇，你為我做的已經夠多。hｅｔubook•ｃoｍ•coｍ」美若抱她，「多謝你。」

老淚從七姑眼角滑下。「小小姐是可憐人，生下來只有半隻手臂那麼長，口唇青白。我塞給她奶樽，她張嘴含住奶嘴，用力吸，小小的臉使足了力氣，漲得通紅。那麼小的人，已經知道求生艱難。」

「阿若，你萬事小心。」露薇不舍。

美若慘白著臉，噤聲點頭不止。

「她游不過去的。至多三里，她會全身乏力，腳趾抽筋，最初會嗆幾口，隨著力氣消失，會自暴自棄，大口大口地喝水，然後緩緩沉下去。我好似聽見她在哭，『不要，不要這樣』。……平安，隔那麼遠，我怎麼照顧她？」

打瞌睡的菲佣站起來,用夾生的廣東話回道：「她去了洗手間。」

「大圈哥，」何平安進門，悄聲提醒，「今日三十一號，我記得阿嫂就是跟蛋家訂好今日離港。」

「七姑，信不信我直接扔你下樓？」

只聽姚令康催促司機，又道：「上船后小心謹慎，不過被查到也不須擔心，陳藝輝我給他安排了後路，做不了大副可以做別的，你只管報出姓名籍貫，被遣送回來時，我會派人接你。」

美若屏聲靜氣，隨著陳藝輝踏上甲板，繞過一道道鋼梯，盤旋往下。大小迷宮般的環境，美若已經記不清來時的路，直到陳藝輝推開一道鐵門，帶她進去。

蛋家老大被掛在吊機鐵鉤上，上一次肚腩肉上的刀傷未愈，被鐵鉤再次劃開，血滴下來，在地上匯成一汪黑水。何平安聽見他漸弱漸微的呻|吟，提醒道：「大圈哥，該撤了，差佬說話就到。」

靳正雷沉默。

何平安不敢走近，停在他身後兩步。「大圈哥。」

「那你千萬小心。」露薇克制不住，抽噎成聲。

終於逃脫了魔掌，可依然要面對不可知的未來。或者，她會被發現，遣送回港；或者四九叔已經與ｍ.ｈeｔuｂｏok•ｃoｍ.ｃｏｍ契爺反目，不理會她這個故人之女；也或者契爺在外輾轉幾年，早被人暗殺，被逮捕，或者風花雪月醉生夢死，忘記了曾經對她許有一諾。

美若蹬蹬跑出診室，靳正雷的手下分出兩人，追她進洗手間，守候在門口。

美若流淚，「七姑。」她抓緊七姑粗短的手指，著實不捨得。

靳正雷眼中噴火，恨恨咬牙，想扼她頸項，半途收回手來。「七姑，告訴我她去了哪裡，我尋她回來，會好好待她。」

洗手間里，七姑暈倒于馬桶邊,口吐牛奶狀白沫。美若急得雙頰泛紅，一邊幫七姑拉好褲子,一邊高聲呼救。

「不謝。你自己小心，不要太大動靜。還有，這個齒輪軸千萬別碰，否則啟動時把你卷進去，搓成人肉條。」

靳正雷的手下接連跟上。

靳正雷剛剛趕到醫院，手下頹然遞上美若的手袋。他橫起一腳踹飛那人，伸手撞開病房門。

汽笛聲逐漸消失不聞，鋼軸的轉動也慢下來，船體輕微顫動了一下。

「派人去查，今晚有多少船隻出港，去往哪裡。我全部要知道。」

「七姑，她去了哪裡？」

「大圈哥，或者阿嫂沒走，躲起來了？」

「她寧願偷渡。」靳正雷捏緊拳頭。「那些人會把她撕成碎片。」

青衣碼頭，露薇下車，姚令康遞給美若旅行袋。

陳藝輝遞給美若一列工具，對講機，反光紙工作衣，工號牌證件，美若裝備整齊，隨他一起入港。

「梁七妹。」醫生輕輕按壓七姑骨盆。

七姑躺在病床上，兩眼望天。

美若點頭。跺跺腳，大聲對醫生道：「醫生，我尿急。馬上回來。」

美若一滯，望住丁露薇。「露薇，還要麻煩你。」

隨即，她又想到靳正雷，那天，他注視那支注射器時眼裡狂熱的光，他的兇器狠狠戳弄她的身體，告訴她「你捨得走，我不捨得放手」，美ｈetuｂoｏk•cｏm•ｃｏm若想象他此刻在另一邊葵涌碼頭，氣得跳腳，頸上青筋畢露，狂吐老血的樣子，她將臉埋在腿間，幸災樂禍地笑。

他雙唇仿似額上青筋般微微作抖，隨即緊緊抿住，下顎緊繃，極力克制。

「你萬事小心。」陳藝輝頭也不回，鑽出去，不一會響起鎖門的聲音。

大約是要開船了。

姚令康回頭道：「等一下船上大副會帶你上去，記得少說話，跟著他走，有人查問班號，你拿工號牌給他看。」

美若痴痴地，有解脫后的釋然，也有濃烈的不舍。

她蹲起身，摸索四周。四桶水，一堆鐵皮罐頭。陳藝輝考慮周到，也不知是第幾次做這樣的事。

美若匆匆與她互換了外衣，「多謝。」

人有自保天性。再是好友，可以同情關愛，但想必不願她這樣的人和親人有過多牽絆。美若理解，「我懂，我不會找他。」

「哭什麼哭？等下被人看見。」姚令康攬住丁露薇肩頭，「阿若，你去吧。陳藝輝，全仰仗你了。」

美若在做夢，夢見墮海。她使足力氣往前游，只是明明看見遠方大陸的影子，如何也划不過去。她又餓又急又累，海水溫柔而殘酷，擁緊她，席捲她，把她往下拖。她啼哭，「不要」，用力掙扎，踢彈雙腳，轉眼一看，頓時嚇得心膽欲裂，那黑色的哪是海水，是他的目光。他狠狠抱住她，不給她脫逃的機會，「阿若，我不捨得放手」，他的聲音回蕩在耳際。

之前已經預想過這可怕的一程路，真正面對，仍舊膽寒。美若的聲音不似自己，她低語：「多謝陳大哥。」

「靳老闆，你不要騙我了。」七姑轉過臉，迎視他，「小小姐以往再不開心，還會對七姑笑，同七姑撒嬌。自從你強逼她，她哪曾有笑過？」

七姑連連哎呀呼痛。

「不會，她進去了自然會換回護士服。」露薇回。「我反倒擔心你七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