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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惠餓了。」惠看看我們，使勁搖著晏的手臂，嘟起小嘴。

晏輕輕一嘆，道：「他二人到底是回來了。」

心中似有一塊創痛被擊中，原本稍稍沖淡了的陰霾再度籠罩。

晏繼續道：「那時，母親在室中，腹痛了整整一日還未生出，人人憂心忡忡，君父守在母親房外，寸步不離，杞國所有的巫女神漢都聚了來，在庭中唱祝不停。我和彀父陪著君父，聽見母親一聲聲喊叫，撕心裂肺，當真害怕極了。」說著，她輕輕一嘆，道：「所幸凌晨時你終於出世，母嬰平安。我事後聽宮人們議論，當時醫師曾對君父進言，說母親大齡難產，若過不得當夜，怕就該準備後事了。」

膳后，晏說想去散散步，問我願不願陪她，我應允下來，和她一道沿著宅中的廡廊慢慢地走。

「為何？」晏看著我，意味深長地笑：「我也不知，姮該去問母親。」

晏笑道：「姮不必遮掩，母親曾在信中提過你二人之事，還說晉侯去年曾向君父問聘，姮早晚要嫁做晉侯夫人。」

晏將雙手托在腹部下，裙裳搖擺，現出渾圓的輪廓。

「吾妹。」晏起身回禮，滿面喜色地走到我面前，拉過我的手，笑道：「一路奔波，可倦極了吧？」她的個頭和我差不多高，豐膩紅潤，眉毛和母親一樣修得長長的，笑起來很好看。

「小心」二字語氣稍稍顯重，晏看著姌，仍是笑意盎然。

不久，侍姆和姌相繼告退。

晏撫著她粉|嫩的臉蛋，指指我說：「惠，行禮叫姨。」

我微笑和*圖*書，道：「阿姊若覺吃不消，何不分些出來，交給……」我想說姌，覺得她一定不會樂意，於是改口道：「侍姆？」

我訕訕地笑，這事我是再清楚不過的。

晏的笑容從在臉上淡去，詫異地問我：「怎麼？」

說著，她忽而意味深長地一笑，對我說：「姮可要有個準備，晉侯夫人要應付的可是多了去的。」

惠點點頭。

那小童咧開嘴，蹦蹦跳跳地奔到晏的身邊，烏溜溜的眼睛不停地看我。

我默認地笑笑。

我聽了啞然，心中暗笑，依稀記得以前還小的時候，媽也經常用類似的話唬我，不讓我出去玩。原來這招還是古今通用啊。

晏望向姌，忽而一笑，道：「我來頡休養身體，卻勞累茹一道跟來。邑中不比鎬京有諸多樂趣，茹可覺煩悶？」

如何說才好？我望著晏的眼睛，微微扯起唇角，道：「姮對晉侯說，不嫁他了。」

晏一臉淡然，待我重新坐下，又向我問起父親和母親的近況。

她們說了些家務上的事，侍姆對晏說：「好些日子未見邑君，大豐之祭已過，這幾日或許會來，小君須吩咐家人早作準備。」

晏輕輕頷首，看著我，上下仔細打量，含笑嘆道：「姮竟已經長成大人了。想我當年出嫁時，你還是咿咿學語的稚子，如今這聲『阿姊』，竟是頭一回聽到。」說著，一臉感慨之色，笑吟吟地拉著我到席上坐下。

晏對姌說話的時候，只稱她的字「茹」，而姌也自稱『妾婦』。想想在杞國，宮中的媵婦姪娣和圖書，包括陳媯在內，都會有幾個私下裡「姊姊妹妹」叫得親切的人；母親卻不一樣，她頗有正室的驕傲，雖待人一臉和色，卻從不與任何人以姐妹相稱，連關係最密的叔姬也是如此。

是我成全了它，還是它成全了我？

惠似是一驚，怯怯地望著她不出聲。

晏點點頭，吩咐家臣呈上飯菜，招待我用膳；姌則露出欣喜的神情，感激地望著我。

膳后，晏關切地問我一路勞累，要不要早點洗漱休息。我的確覺得累了，於是行禮稱謝，退出了席上，隨侍婢到住處去歇息。

「母親。」正吃飯間，一個稚嫩的聲音在門外響起。

晏看看她，微笑著問我：「姮可還記得姌？」

晏笑著對我說：「惠今年方五歲，我還有一子諶，年將九歲，已入小學，住在鎬京宅中。」說著，她看看姌，道：「茹有一子，今年七歲，也在小學受教。」

晏頷首，讓我在她的榻上坐下，繼續和侍姆談話。

「再過幾日就滿六個月了。」她撫著肚子，淡笑道。

晏果然是得了母親真傳的。

晏淡笑，嘆道：「我這身體日益沉重，行動不便，家中諸務已是應付不暇，邑君若來邑中，還要茹多多費神，小心服侍。」

晏恢復笑意，命人給惠呈上飯食。

我深深地吃了一驚，沒想到父親和母親還真的曾經親密過，忍不住問道：「為何？」

姌不太說話，每回開口幾乎都是為了附和晏，也不常笑，眼睛總往晏那裡瞟，似乎在看臉色。從周圍僕從的態度和她的衣飾上看和圖書，姌比叔姬好像要過得好一些，神色卻是如出一轍的畢恭畢敬。

晏聽了，一臉驚異：「君父日日來探？」

我微笑，喚道：「阿姊。」

我點頭，原來姌也有一個兒子。

見我不解，她淡笑：「姮不知道，我幼時，君父母親也曾如此親近，每月有大半時日，君父都是宿在母親處，那和樂之色，我至今記憶尤深。說來，他二人變得疏遠，是彀父出世之後的事。」

我回答說：「母親那時病了兩月，君父日日來探，終於漸好，姮來宗周時，已是如常。」

「惠。」我頷首。早聽母親說過，晏嫁來第二年，就誕下了一子，沒過幾年，又誕下一女。

第二天起床后，我穿戴整齊，到晏的房中探視。進了門，只見晏正坐在榻上和侍姆說話，姌也來了，坐在下首。

我說：「姮慣於早起，到了時辰便會醒來，再睡不著。」

「如此。」侍姆點頭。

不一會，幾個家臣求見，說有家務要報。晏吩咐侍姆帶惠到庭中玩耍，自己到堂上去見他們。過了許久，晏才回到房中，一臉疲憊，侍婢攙她坐下，倚在几上，又給她揉肩按腿。

惠正在室中，看到晏，飛奔著過來，卻被一旁的侍姆急急攔住，不讓她撞到晏的肚子。晏笑眯眯地牽起她的小手，坐到榻上。

晏說：「不必擔心，邑君前日致書與我，說近來頻有諸侯進京，還要忙上些時日，不會過來。」

晏面色稍緩：「既知做錯，便無使再犯。」

晏搖搖頭，道：「姮有所不知，我早已將家務中細小繁瑣的讓侍姆和*圖*書分擔了去，不然，我一人拖著這身體是萬萬做不來的。」

晏看向她，滿目的慈愛，卻微微板起臉：「你還知道餓？方才何處去了？用膳也尋不著人。」說著，替她整整斜歪的總角：「看你這頭髮，定又是去攀了院角那老松。屢教不改，下回再是如此，母親便不管你了，任你給那山中的神怪擄去。」

惠連忙應諾。

我怔住。

晏沉吟片刻，看向我，微微一笑：「當時宮中上下必是震動非常。」

「小君？」晏微微一訝，輕笑道：「你我同胞姊妹，何以如此拘禮？」

我詳細地回答，順便提了一下姌的母親，說我最近幾次見到她，氣色都是不錯的。

晏看著她們離去，轉向我，笑笑，和我聊起了一些杞國的事。

我驚詫地抬頭。

姌掛起笑容，道：「小君哪裡話，與小君作伴，怎會煩悶？」

我望去，只見一個圓圓的小腦袋，扎著歪歪的總角，正在堂下好奇地向我們張望。

我低頭望著自己的身體，陽光越過屋檐，斜斜地照下，手背的皮膚微微泛著柔和的光澤，近十五年過去了，它已經生長得如此美好。我不禁迷惑，如果那時沒有這個靈魂，它將會如何？母親又會如何？

「姮車馬勞頓一日，如何起得這樣早？」眾人見禮后，晏微笑著問我。

我不語。沉默了一會，輕輕地說：「阿姊，姮與晉侯，已無婚事。」

晏停下手中的勺匕，微笑地朝她招招手，柔聲道：「惠，過來。」

剛才已經隱隱料到，原來真是她，我向姌行禮道：「姊姊。」

以前和-圖-書曾經問過母親自己出世時的事，她卻總是笑笑，只說生我不容易，再不多言。我其實也知道當時生我很困難，因為當時的記憶還在，自己恢復了意識，掙扎幾下就出來了，卻沒想到母親之前已經整整痛苦了一天一夜。

我點頭：「然也。」

走了一段之後，晏說乏了，我於是陪她走回房裡。

我發覺晏和姌之間的關係跟母親和叔姬很像。

晏讓侍婢們退下，看向我，露出淡淡地苦笑：「家事沒完沒了，有時真是累煞人。」

我點點頭，想起以前小姑生孩子的時候，竭力地喊叫，我和爸媽一起等在外面，聲音傳出產房，驚得一身冷汗。好奇地問晏：「生產可是很疼？」

「妹妹。」姌忙起身回禮，聲音細細的。

姌連忙垂首稱諾。

我訝然，晏卻停住話題，站起身來，笑盈盈地攜著我到堂上進大食。

「年初使者自雍丘來探，我聽他說，母親去年秋冬之際曾病過一回？」她問。

對面，另一名少婦正看向我，衣著與晏比起來要樸素許多，面容秀氣，卻有些乾瘦，掛著一絲拘謹的笑意。

「可知錯了？」晏問。

「姨。」惠乖乖地行禮，喚道。

姌抿抿唇，目光閃爍，浮起一抹謙恭的微笑。

我笑笑，說：「謝小君關懷，道路通暢，姮並不覺太累。」

晏笑笑，道：「不怎麼疼，諶和惠皆是順產，沒多久就出來了。」她想想，說：「我出嫁前也這麼問過母親，她也說生產其實不難，我和彀父很順利便生下了。不過，」晏看向我，說：「我卻知道，她生你時是難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