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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正要去看母親，她從陳媯的宮室那邊過來，兩人在宮道的岔口上相遇了。

我點點頭，往堂上走去。

她已經及笄了，長長的頭髮攏作層疊的髮髻，配上窈窕的身形，臉上雖未施朱粉，卻掩不住天生的明艷和嫵媚。

觪猜到了這件事的底細，見到我，嘖嘖搖頭。「稚子，」他一臉恨鐵不成鋼：「你這般心軟，姝卻未必領情。」

「母親。」我行禮。

我看著她：「姊姊要說的就是這些？」

母親緩緩道：「母親也想過了，虎臣雖無父母，只是畿內諸侯，卻前途遠大，不失為上佳人選。且，這婚姻乃他辛苦求來，日後定珍惜待你，姮嫁去，家中地位必可無憂。母親之意，你可明白？」

母親沉吟，若有所思，良久，緩緩頷首：「確是有理。」她注視著我，眉間舒展開，低低地嘆道：「姮竟有這般見識，母親將來也安心了。」笑容噙在唇邊，深遂無比。

我的心提了提。母親將針線和絺衣放在一旁，轉過身來，面對著我：「彀父說，你與晉侯撤去了婚約？」

「姮來了。」母親抬眼看見了我，停下手中的活。

「那時，她也是公女這般年紀……」驀地想起摯任那番話，母親的既往如同罩著一層面紗，似乎可以隱隱地分辨出輪廓，卻依舊朦朧而神秘。

我點了點頭。「母親，」遲疑了一會，我說：「將陳媯釋出吧。」

父親說：「齊侯之女將婚配，」他看看我，說：「嫁與晉侯。」

我應下，將穿戴收拾齊整，隨她和*圖*書離開了宮室。

幾日後，我再次碰見了姝。

姝看到我，停住腳步。見禮后，她臉上竟浮起微笑，對從人們說：「我二人有話要說，爾等且退下。」

觪摸摸我的頭，說：「這事來得也正好，父親明日便可答應子熙了。」

她露出淡淡的微笑，讓我在旁邊的席上坐下，繼續做活。我偷眼打量，母親神色一如既往的平靜，似乎不曾為什麼事心緒不寧。我往她手上望去，只見縫著的是一件絺衣，半舊的顏色，質地看著很柔軟。

「正是。」寺人答道。

堂上一片寂靜。

姝笑了起來，聲音嬌柔。

我不語。

我點頭：「然。」

她竟打聽到了。沉默片刻，我答道：「然。」

「虎臣輿待你若何？」母親忽然問道。

母親注視了好一會，沒有追問下去。她將身體靠向旁邊的小几，道：「姮不說也罷。母親曾憂你執于情愛，將來自苦，如今看來……」她嘆了口氣，露出一絲苦笑：「姮，有時覺得你像極了母親，卻又偏偏懂得適可而止。」

母親的分析永遠這樣理性。

第二日，丘告訴我，陳媯從室中出來了。

宮中議論紛，不出所料，我聽到不少人說，若非君主姝要出嫁，陳媯怎會輕易得釋。宮人們還說，姝見到陳媯后，兩人痛哭了好久。

剛進母親宮門，正遇到一名寺人端著陶盂從前堂出來，見到我，躬身行禮。

我笑笑，說：「她不必領情，我不欠她了便好。」

「此次吾母得釋，是姮求的和圖書情？」姝開門見山地問。

「如此。」母親笑了笑，道：「虎臣輿年輕勇武，得王室委以要職，彀父也盛讚其為人純直。想來，」她看著我：「虎臣是愛極了姮，否則也不至於當眾強贄。」

見到我，他吃了一驚。母親跟他解釋，說月初時身體不適，思念起我，便讓觪將我接回。

我看看那空空的陶盂，問他：「夫人剛服過葯。」

我還是抽泣不止。

「不適？」父親怔了怔，看著母親：「為何不來人告知？」

「姮……」觪嘆著，抬手替我抹去臉上的淚水。我抓住他的袖子，將臉埋在上面，再也抑制不住地大哭起來。

堂上鴉雀無聲，席上的每一雙眼睛都看了過來。我不知道自己臉上的表情是怎樣，似乎莫名的鎮定，只覺除了心跳的咚咚聲，什麼也進不了耳朵。

觪摟過我的肩膀，用手撫著我的背，溫聲道：「不哭了不哭了。」

原地只剩下我和姝，兩人沒靠太近，靜靜地對視。

我回頭，迷濛中，觪的臉出現在眼前。

父親頷首。

我詫然望著她。

「阿兄……」我哽咽著，喉頭髮疼：「阿兄，我不曾後悔，也知道終有這一日，可，」我指指心口：「這裏還是痛，痛得受不住。」

母親淡淡地說：「來答課業。」

「如此。」我頷首。心中好奇，宮中侍奉之人這麼多，父親卻一定要母親來縫。看看母親，她兩眼專註地看著絺衣，一針一針縫得仔細。她的臉至今消瘦，卻覺得那蒼白中此時有些說不出的柔和*圖*書和。

我沉吟一會，又問：「這兩月可曾間斷？」

稍頃，我頷首道：「明白。」

當晚，父親在母親宮中用膳。觪和齊央也來了，和我一起陪在下首。飯後，父親談起在魯國遇到的趣事，正說著，他像是記起什麼，對母親說：「是了，要備賀禮往齊國。」

「那散發跣足之態，哪裡還有庶夫人的樣子。」她不以為然地說。

我仍舊是哭，無論如何停不下來。

母親淡笑：「並非重疾，修養兩日即無恙。」

「諾。」她身後的從人答道。

母親看了我一眼，面色無波，仍舊穿針引線：「為何？」

我一怔，終於提到了。「虎臣輿待姮甚好。」我回答說。

我好一會才反應過來，抬起頭，疑惑地看觪：「什麼？」

觪眨眨眼睛：「梓土媒人今日已至，正在賓館中候見。」

母親微笑，一貫的慈祥。自始至終，她沒有提起過王姒的事，這似乎成了我們之間心照不宣的秘密，觸碰不得。

我的心像被揪了一下，整個人定住。

我動動嘴唇，沒有回答。

下午，我遵照母親的吩咐，再去同她一起用小食。出乎意料地，在宮門外，我遇到了姝。

母親頓住，抬頭看著我。

心中壓抑了許久的鈍痛，這時一齊陣陣襲來。

兩人照面，姝沒有一絲表情，規矩地與我見禮，然後看也不看我一眼地走了。

我不知道宴席是何時結束的，自己走出宮外，站在台階上，一輪明月掛在當空。

我不緊不慢地說：「母親，婚姻之義ｈttｐs://wwｗ•ｈｅtｕbook.ｃｏm•ｃｏｍ，在於修二姓之好，倘新婦對母家心懷怨忿，不知又當如何？」

寺人說：「夫人每日服藥，從無間斷。」

母親訝然：「往賀何事？」

「母親，」我輕聲說：「姮聞陳媯禁足以來，啼哭不止，姝也因此憔悴不已。懲而戒之，本無可厚非，然，過而生忿則適得其反。且，新婦出嫁而不得見生母，旁人不知其中事由，必生議論，免不了要誤解母親。而若是此時將陳媯釋出，乃合人情之舉，薄懲已施，而上下折服於母親仁厚之心，豈不更好？」

下旬時，父親從魯國回來了。

「姮。」身後，一個聲音輕喚。

接下來，觪轉移開話題，問起了什麼，父親回答，笑意重又染上每一個人的臉。抬頭，齊央的目光正正投來，驚疑不定。

母親的宮室依舊靜謐，我一進門便望見了榻上的母親，她鬢髮齊整，一身素凈常服，正低頭專心地做著針線。我訝然，記憶中，母親是向來不愛干這些事的。

四周一片寂靜，我和母親誰也沒有說話，只余針線穿過衣料的細微聲音。線漸漸短去，母親打結斷下，重新紉針。她把線頭捻尖，卻怎麼也穿不進針眼。母親微微皺眉，我起身坐到她身旁，接過針線，幫她紉好。

「……我二人從此攜手，一生不離，春來到山野中看杏花，秋來到晉水旁觀日落，賞盡世間美景，可好？」

「到底是年輕人。」母親笑道。我將針線遞還給她，她接過，視線在我的手上停留了片刻，唇邊淺淺莞爾：「姮不久也wｗｗ•ｈeｔｕbook.ｃom.ｃoｍ將為夫君縫衣了。」

「這是你君父的，」母親忽而開口了，邊縫邊說：「他夏日里最愛這絺衣，今年取出，發現衣袂殘舊，臨走前囑我縫補。」

母親看著我，目光複雜。「為何？」她輕輕地問。

堂上，母親還在縫著絺衣，神色自若。

「……姮，人生渺渺，豈有萬全之事，姮將來憶起今日，但願無悔於心。」

「……三年內我平定戎狄之患，彼時姮之心若依然如故，燮定當迎娶。」

「姝來此何事？」我問。

頭頂傳來他無奈的聲音：「姮，晉侯遲遲不婚，國中宗長大臣早已不滿，如今你撤去婚約，豈容他再等？」

我身後的兩名寺人一臉猶疑，姝仍舊笑，只將目光瞅來。我對他們點點頭，他們應諾，退開幾步。

我看著她的身影，不明所以。她剛才的話詭異得很，似有意味，卻令人捉摸不透。我深吸口氣，罷了，反正也沒指望她會有什麼好態度，下個月大概就再也見不著她了，不必放在心上。

淚水霎時湧起，順著眼角，在頰邊泛濫不絕。

「『嫡』字真好啊，」她望著前方，輕聲嘆道：「我母女二人是聚是散，不過姮一句話罷了。」

姝莞爾，沒有回答。她看向不遠處的寺人，露出一絲嘲諷：「你可是要去看夫人？耽擱了又成我母女的不是。」說著，她瞥了我一眼，轉身帶著從人離開了。

如觪所言，母親也許真的需要時間，這日之內，她沒有派人過來。不過，第二天一早，寺人衿就出現在我的宮裡，說母親要我到她那裡去用大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