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我看著她，身體一動不動，緩緩地說：「無恙，勞庶母牽挂。」

「妾婦聞君主返國，特來相探。」她在茵席上坐下，笑意盈盈地對父親道。她看向我，聲音滿是前所未有的和善：「君主夙無恙否？」

正說話間，忽然，一名寺人來報，說陳媯來了。

相談不久，父親望望外面，說天色暗了，今日各自疲累，當早些回去休息。我沒有意見，行禮應下，益也稱諾。

父親似是察覺，笑道：「姮，這是你庶兄益，姮不認得了？」

時間匆忙，報信的使者並不比我們先到多久。但出乎意料地，當我從車上下來，看到叔姬前未迎接了。

我頜首，又問：「太子婦與世子可好？」

丘又是高興又是緊張，拉著我，在火光下全身打量，說了一通「上天保佑」之類的感激話語之後，開始絮絮叨叨地一路埋怨，說她早聽掌卜說過此行有凶，太子卻說什麼有凶則有吉無大凶便是大吉，硬是要去。

叔姬面帶笑意，又寒暄了一番，與我往宮內走去。

彤雲開始染上天空的時候，馬車緩緩地駛入了雍丘的城門之中。寥寥數騎，並沒有引起大街上國人們太多的注意，御人趕著車，一路走進了宮城。

當栽回到宮室，只見這裏已是燭火通明。丘領著一應宮人們站在宮前，見到我，快步地迎上前來。

「幸好無事，若君主不得消難，教老婦入土之後，如何去見夫人……」她越說越激動，競掩面哭了起來。

益再還禮，朗聲道：「庄毋客氣。」

益作揖：「敬諾。」

叔姬道：「國君仍時而健忘，身體卻好了些，每日除與上卿過問些庶務，還常往宮苑和*圖*書中習射。」

「無。」丘站起身，從械上拿下一塊干布，邊給我包起濕發邊說：「太子婦將夫人宮中的侍從編整，那兩人便是夫人宮中來的。」

我連忙好言勸慰，說我現在不是無事？都過去了就不要再想，不哭不哭。寺人衿也在一旁附和，說定是因為丘在啟程前的一番誠心祭祀，君主才得行神護佑，化險為夷。說了好久，丘才止住哭泣，卻又瞪了寺人衿一眼，開始數落她護主不周……

陳蚋彎起嘴角，道：「射獵可強身，益既歸國，當多加陪伴國君才是。」

「如此。」我沉吟。

「公子益？」丘繼續搓洗我的頭髮，說：「君主見著了他？近來宮人們總說公子益遊歷歸未模樣大變，老婦卻未曾見過。」

「君主被虎臣救回之後便是這般，」寺人衿在一旁道：「說是鄉野之地，蚊豸兇猛。」

我斂起訝色，行禮道：「庶母。」母親喪期未盡，我在路上時己重又披上了斬衰。叔姬也一樣，她全身素白，沒有一件飾物，生麻包裹下，臉色愈加顯得蒼白。

走出了父親的正宮之後，我沒有打算停留。先朝陳媯簡單一禮，又跟益道別，不去管陳媯莫測的神色，徑自地走了。

席問，堂上很安靜。益和我都是規規矩矩，食不苟言笑，只有父親偶爾說上一兩句話。我仔細地觀察父親，他的狀況真的好了許多，思維清晰，似乎完全沒有了一個月前的懵懂毛病。飯後，他還與我閑談，聊起衛國，問我衛伯的近況，我一一地回答，他捋須，含笑地聽。

幼年時，他矮矮的，不愛說話，總是被兄長們擋在身ｍ•ｈｅtuｂoｏｋ•coｍ•ｃｏm後，我們之間除了見面時的禮節性問候以外幾乎沒有任何交流。而成年後，父親准許益隨著泮宮中的師氏出外遊學，此後的幾年裡，除了重大的祭祀，他更是難得出現，即便見到也是匆匆一瞥。

我頜首：「那是自然。」這時，我想起剛才進來的時候，發現宮人中好像有新面孔，又問她：「宮中近來可又進了寺人？」

陳蚋表情微僵，稍頃，她瞥瞥我們，斂容離席。

陳媯似不以為意，仍是笑：「君主何多禮。」說著，她又轉向父親，饒有興緻地柔聲問道：「國君攜益往苑中射獵，可有甚收穫？」

我頜首行禮：「庶母慢行。」

叔姬道：「宮正曾將此事稟過國君，然，後宮事務國君早己多年不問，只吩咐一應治喪之物皆不得挪動。」

他的目光慈祥而關切，我怔了怔，心頭忽而一暖，笑道：「君父放心，無甚大事，幸而獲救。」

我瞭然。母親剛去世的時候，後宮的事務一下無人管理，都落到了解的頭上。觪忙不過來，齊央又正懷孕，思及叔姬多年輔佐母親，凡事都有經驗，宮中的日常事務便交由叔姬暫管。她來迎接，想來是因為使者把我回國的消息直接稟給了她。

「有勞庶母。」我謝道。

算是為我報仇？我心中泛起一絲苦笑，向益欠身道：「兄長辛勞。」

而現在……我好奇地看他，不知不覺間，他竟竟完全長成了另一副樣子，自己都差點認不得了。仔細打量，眼鼻有點像觪；看久了，卻又覺得更像父親……

我走到堂前，只見裏面已經燃起了燭火，父親端坐主位，正與下首一名總角男ｈetuboｏｋ.cｏm•com子說著話，面色和藹，很投機的樣子。

她上前一步，虛扶起我的雙臂，看著我：「半月前，使者未報，說君主曾墜入河中，不知……」

我詫然，沒想到父親會叫我跟他用膳。

父親眸中深深，鬍子動了動，頜首，低低地說：「無事便好。」稍頃，他臉上泛起笑意，轉而拍了拍益的肩膀，對我說：「姮可知，益此次隨王師驅趕夷人，立下大功。」言語間滿是自豪。

看看叔姬，她對我微笑：「既如此，君主當往見國君才是，我先回宮。」

「姮拜見君父。」我行禮道。

「君主一路辛勞。」她說，笑容一貫和煦。

「正是。」我答道，尷尬地閃開視線，轉轉眼睛，岔話道：「我方才在君父宮中見著了公子益。」

益比我大兩歲，是父親最小的兒子。他的生母庶媯是陳媯帶來的姪，許多年前就去世了，他的教養便一直由母親安排。我聽丘提過，母親待他不錯的，衣食侍從樣樣不缺。但是，我從不曾在母親宮裡見過他，即便是祭祀和節日，他也永遠是和一群庶室子女站在一起。

父親讓那寺人請她進來，沒多久，陳媯的身影出現在了堂上。她一身縞素，卻收拾得不顯一絲臃腫，小步趨前，端莊地向父親行禮。父親略略地頷首，應下一聲，她起來，又與我和益見禮。

驅趕夷人？我又是一訝。

「庄。」他還禮道，態度謙和。

我瞅瞅他，仍有些不好意思。

我想了想，說：「確是大變，高大了許多，我都快認不出來了。」

我愣住，臉上一熱，不由自主地把脖子埋下水裡，故作鎮定：「嗯……也沒什麼。」

益應諾，和-圖-書與我們一道攝衽洗漱。

叔姬笑了笑：「我也不知曉，咋日去看，宮室庭院己打掃一新。」

「哦？」丘看著我，若有所思。

父親注視著我，道：「彀父來書，說你曾遏東夷暴民而墜河？」

未幾，寺人呈來膳食。父親對益說：「孺子在苑中陪伴為父整日，也留下用膳。」

「姮回來了。」父親臉上綻開微笑，頜首答禮，指指身旁一席：「來坐。」

只見丘緊盯著我的脖子，滿面驚訝：「君主頸上這斑斑點點從何而來？」

這時，寺人向父親稟報說我到了。兩人停住，望過來。

叔姬又將我仔細地打量了一會，微微頜首，嘆了口氣，道：「君主何須這般客氣，如今夫人己去，吾等則當盡心照料。」她輕撫我的手，柔聲道：「方才我得知君主返國，己吩咐宮中備膳。」

益？我驚訝地看向他，面上一窘，隨即在座上行禮：「兄長。」

丘嘆了口氣：「國君許多子女，如今大多成家，除太子外，唯君主與公子益可留在宮中。國君身體不佳，老婦聽聞公子益近來每日陪他往苑中習射，好是好，只是這公子益到底非夫人所出，」她停了停，道：「君主如今回來，也該每日多陪伴國君才是。」

走上堂前台階的時候，栽聽到裏面有隱約的話語聲傳未，似乎有兩人在談話。其中一個聲音緩慢，是父親；而另一個聲音明顯輕陝，陌生得很，像是個年輕人。

叔姬點頭，與侍從朝宮道的一頭走去。

抬眼望去，他們兩人都在看著我。父親心情似乎不錯，比我離開時精神多了；再看向對面的年輕人，我愣了愣。他的臉黑黑的，身形不小，目光明亮，長得有些https://m.hetubook.com.com英挺之氣。我看著他，覺得面熟，卻想不起是誰，而使我更加疑惑的是，他竟也披著斬衰。

益莞爾地望向父親，又看看我，黑臉上滿是謙恭，帶著些不自然。

「君父可知曉？」我問。

我頓住，心一沉。

在我眼裡，益是個飄忽的人物。

一陣喧鬧之後，我終於舒服地浸在了浴桶里，眯起眼睛，享受著溫水和丘的洗髮手藝。

「君主這烏髮最是美麗，」丘一邊用米揚細搓，一邊嘖嘖贊道：「便是夫人當年……咦？」她忽然停下了話頭，湊近到我面前。

盞陋了怔，隨即在下首道：「今日益隨君父不過射侯，無所獲。」

父親要從座上起來，陳媯見狀，上前攙他。父親卻略略地錯開她的手，站起身，道：「回去敢息吧。」說完，往堂後走去。

「妲離宮月余，不知君父身體如何？」栽問。

父親神色淡淡，只淺笑地看益。

我笑笑：「庶母關心，姮無恙。」

「太子婦與世子皆無恙，」叔姬微笑：「日前太子婦還曾領宮人拾掇夫人宮室。」

我應諾，走到那席上坐下。

「拾掇母親宮室？」我愣了愣，看著她：「為何？」

我冷眼旁觀著他們對話，面上無波無瀾。

走到宮道的岔口上時，迎面快步走未一名父親身邊的寺人。見到我們，他行禮，說父親聞知我歸來，已在宮中備下膳食，要我過去。

父親的宮室就在不遠，寺人領著我，直直走入宮門，穿過廡廊和中庭。

我微撇蹙起眉頭。母親離開不滿一年，喪事的物件還擺在那裡。而且，她的宮室是嫡夫人才能入住的正宮，如今雖沒了主人，卻要一直空著。即便是齊央，在她當上夫人之前，也沒有資格處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