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閉了閉眼，徽妍又想起了告別時，蒲那和從音紅撲撲的笑臉。

說罷，他讓內侍請眾人入席，向溫羅問起他來中原之前，匈奴王庭的境況。

張挺問候溫羅，說到太子，溫羅突然眼睛一紅，嚎啕大哭起來。幾十歲的人，當眾痛哭流涕，外頭許多人都好奇地望進來。大鴻臚承與張挺面面相覷，忙一邊勸慰，一邊請溫羅坐下，有話細說。

徽妍知道此時也只有皇帝能主持此事，能覲見卻是正好，忙與張挺行禮應下，一道前往。

徽妍想起來，這位溫羅骨都，她的確見過。骨都，即骨都侯，其職為單于近臣。這位溫羅骨都，年過四十，身形瘦小，徽妍與他交道不多，但知道他很得單于信賴，且奉命輔佐太子。

戚氏聞知，驚詫十分。

外面暮色已經降下，皇帝從案前起來，伸展了一下腰身和四肢。

那人結舌，與旁人相覷。

徽妍道：「中原對匈奴，一向奉行以胡制胡，助弱滅強，不使任何一方坐大。或借烏珊制四部，或借四部制烏珊，又或在使四部互制。數十年來，漢匈之間未有大戰，而匈奴日衰，此上策也。如今棄上策而取下策，豈非不智？」

郅師耆看著她，臉上雖失望，卻還是笑了笑。

大鴻臚承聽著他說話，一臉無奈，見得張挺和徽妍進來，如逢大赦。

徽 妍冷冷道：「烏珊王庭地域之廣，甚於整個京畿。妾所言實邊人數，不過保守之計。更遑論漠北地氣貧瘠苦寒，不宜農耕，這數百萬人到了漠北，糧草皆須內地供 給，未知公台可算過，每月須得多少，每年又須多少？」說罷，她看向皇帝，道，「陛下，漢庭若出兵滅烏珊，其不過為剩下的四部匈奴掃清障礙，不出一月，漠北 便將為新來匈奴人瓜分殆盡，而漢軍將士，亦白白死傷。漢庭長期與烏珊王庭相善，其用意乃在於制衡其餘四部，也正是因此，四部為烏珊侵蝕，怨恨漢庭。一旦烏 珊傾覆，其亂遠甚當前，先帝至今經營毀於一旦，伏惟陛下深思！」

徽妍聽得張挺的話，睜大眼睛，一時說不出話來，只覺心跳得厲害。

此言出來，許多人贊成。

塞外的亂事，對長安的繁華沒有絲毫影響。徽妍入城之時，仍見到大隊胡商出入城門，駱駝和車馬載滿貨物，行人接踵摩肩，形形色|色，與往日無異。

徽妍在下首，聽出了一些意思。溫羅的目的，是請漢庭出兵，懲治殺害太子的右賢王，平定匈奴之亂。

「烏珊和_圖_書王庭，乃我北境心病，如今正是一舉祛除之時！」

未幾，徽妍跟著徐恩進來，才與皇帝照面，即伏拜在地，懇切道，「陛下，妾請隨王師往匈奴，伏惟陛下恩准！」

那人愣了愣：「這……」

她忽然很懊悔。

「眾卿還有他議否？」他問。

王璟在一旁聽了，也對戚氏道，「母親，公主待徽妍有深恩，徽妍重情義，留在弘農必也寢食不安，不若便由她去吧。」

眾臣聞言，皆唯唯，伏拜行禮。

說罷，溫羅又悲從心起，捶胸頓足，「是我誤了大事！以致太子遭難，王庭生亂！」

「趁其混戰，各個擊破，佔據漠北之後，北方再無邊患！」

「母親……」徽妍窘然：「母親之言，兒謹記便是，不必如此……」

馬車疾馳在鄉間顛簸的道路上，徽妍卻覺得不夠快，想著萬里之外的王庭，雙手冰涼。她想起自己離開時，曾囑託郅師耆照顧好蒲那和從音，而方才問張挺，他也不知郅師耆下落。

他現在如何？有無危險？

溫羅也認出了張挺，大喜，忙還禮，一臉釋然，用匈奴話對他說了一通。

徽妍沉吟，從王庭傳信到朝廷，十日確是最快的，可見此事十萬火急。想到蒲那和從音，徽妍一陣揪心，十日之前，他們已是生死未卜。

屬官們進進出出，步履匆忙，還未到堂上，徽妍就聽到裏面傳出一陣嘰里呱啦的聲音，似漢話又不似，夾雜著濃重匈奴口音。待得入內，只見大鴻臚承正坐在上首，案前坐著一個人，匈奴打扮，衣飾頗貴氣，卻神色憔悴。

溫羅知道接下來不由他做主，只得行禮謝恩，隨內侍退下。

溫羅向皇帝一禮，殿上有譯人，他便直接說起了匈奴語，滔滔不絕。從烏珊單于向漢庭求娶閼氏的誠心，到屈渾支的正統之位，再到諸王子不義，慷慨激昂。

「尚無定論。」張挺搖頭，「老夫此番隨陛下巡京畿，昨日到了洛陽。陛下半夜起身，急召大臣商議此事，亦宣老夫問對。今晨，陛下回京，老夫慢一步，路過弘農，便想著告知女君一聲，故而到了府上。」

烏珊單于考 慮之下，亦覺得溫羅之法是出路，便即刻派溫羅到長安來見皇帝。但與此同時，烏珊亦提防漢軍藉機乘隙而入，進攻匈奴，故而溫羅與漢庭商議時，甚是謹小慎微， 以致拖延了時日。漢匈兩地通信不便，單于去世、匈奴生亂的事，溫羅還是從大鴻臚府得知的，故而即刻趕來和*圖*書詢問。

杜燾無言以對，道，「如此，女史以為如何？」

「朕餓了，取膳來。」他說。

殿上的其餘人顯然也聽出了此意，皇帝端坐上首，似乎並不打算開口。一位大臣看向溫羅，道，「請問骨都，太子屈渾支如今已身故，漢庭助匈奴平叛之後，何人可為單于？」

「是……王女君。」徐恩道。

皇帝頷首，面色平靜，「宣進來。」

徐恩應下，卻沒有立即離開，看著皇帝，躊躇地笑笑，「陛下，殿外還有人求見，陛下看……」

如果自己當初沒有走，她至少可以陪著他們，不用像現在這樣焦慮煎熬……徽妍把頭靠在隱枕上，低低抽泣，心如亂麻。

「何時聽到的消息？王庭生亂是何時之事？」她忙問。

「眾 卿請起。」只聽皇帝的聲音從上首傳來，嚴肅而不失平和，「溫羅骨都乃匈奴使者。上月來到長安，奉烏珊單於之命，請漢庭助匈奴太子屈渾支繼位，然未及議定， 單于薨逝，而陷內亂。張內侍、王女史皆為仁昭閼氏隨侍之長，在匈奴八年，對匈奴之事十分熟悉。今日朕將幾位請來，便是要與眾卿一道商議對策。」

她覺得自己就像郅師耆說的那樣，是個沒心沒肺的人。她明知這些事很可能會發生，明知蒲那和從音依賴她，信任她，卻還是走了。

張挺苦笑，向戚氏一禮，「夫人放心，夫人所託，老夫自當照辦。」

直至進了未央宮官署，到了大鴻臚府里，徽妍才陡然感受到緊張的氣氛。

正在此時，忽有宮使來到，說皇帝有令，召溫羅覲見。

徽妍觸到那目光，忙垂眸，向皇帝一禮：「妾亦如內侍所言。」停了停，又道，「然妾以為，滅烏珊王庭，是為不妥。」

徽妍接著又問：「若不可，既滅了烏珊王庭，我朝可否即徵調數百萬人充實漠北，築城防守？」

「臣不知。」

戚氏這才放下心來，頷首，「有勞內侍。」

皇帝停頓片刻，道，「王子公主乃朕外甥，如今有難，朕當相助，此親義也，自不待言。朕意已決，應烏珊單于生前所請，出兵漠北，助王庭平亂。」

徽妍最擔心的，自然還是公主的兒女，想到他們，徽妍就無法平靜，思索片刻，即對張挺道，「我隨內侍一道去長安，到大鴻臚府去。」說罷，便入宅中去，稟報母親。

她話音琅琅，雖柔和，卻擲地有聲。

心隱隱作痛，眼眶一熱，眼淚再也止不住。

她自欺欺人地m.hetubook.com.com告訴自己，他們是單于和公主的兒女，會被照顧得很好。

戚 氏知道徽妍心情，亦不反對，只得應許，卻叮囑道，「你去歸去，但只可留在長安，切不可一時衝動便到匈奴去！那般兇險之地，豈是你這般閨秀可涉足，好不容易 回來，躲得遠遠才是！」說罷，又向張挺一禮，「張內侍，老婦素知徽妍在匈奴多年，得內侍照拂甚多，老婦感激，自不待言。小女性情，內侍想必亦是知曉，心血 起來，執拗難勸。此番往長安，老婦便將小女交與內侍，一旦小女要行莽撞之事，還望內侍務必攔住，或告知平準府周令丞，萬勿由她任性！」

聞得此言，即刻引得嗡嗡一片議論。

「一舉征伐數百萬人實邊，談何容易。」有人答道。

皇帝一直沒有出聲，好一會，忽然將目光投向這邊。

溫羅答道：「我從匈奴來漢之時，單于早已做了準備，將太子的長子與次子送到太子閼氏母家烏孫。待得平叛，可將二位孤屠接回，以長幼之序繼位。」

徽妍回視那人，蹙眉道，「妾確乃婦人，然見識高低短淺，與妾是何人無干。請問公台，此番漢庭出兵，可否將五部一併殲滅？」

杜燾抬眉，片刻，道，「不曾。」

只有人提出了些出兵糧草之類的問題，再無人多說。

此事之基準議定，皇帝留下幾名重臣商議出兵的細節，其餘人散朝離開。相較於敲定大體之策，具體事務則更是費時費神，皇帝與眾人在殿中談了許久，直到掌燈十分，才終於散了。

徽妍反問：「烏珊為政以來，經營數十年，除了前番中原內亂，其勢可曾大到對中原有過真正威脅？」

徽妍道：「妾以為，出兵助王庭平亂，乃是可取，然若藉機滅烏珊，則不可。」

徽妍鼓起勇氣，望向皇帝，道，「陛下，當今匈奴五部，烏珊亦不過其中一部。而五部之中，與漢庭最善者，正是烏珊。其雖佔據漠北，卻乃中原與其餘四部之間屏障，妾以為，破之不可。」

完畢之後，他看到張挺和徽妍，一喜，道，「張內侍與王女史在此正好，陛下方才還問，張內侍回到長樂宮不曾，還吩咐徐內侍派車往弘農接王女史，想來亦是為了匈奴之事。二位既已到此，不若隨小人一道入見。」

就 在他們歸漢之後不久，烏珊單于感到身體日漸不好，知道該安排後事了。王庭的形勢，他很是清楚，擔心太子鎮不住各部，很是心焦。溫羅看出了單m.hetubook.com.com于的憂慮，向單 于提議，或可向漢庭求助，兩國和平多年，若匈奴亂起，中原亦無益處。若漢庭支持太子，諸部必不敢造反，可保傳位平安。

匈奴生亂，的確事關重大。朝廷多年不曾與匈奴有戰事，最重要的原因就是朝廷一直行以胡制胡之策，讓匈奴分而不亂，既不會合力對付中原，也不會大亂而致散部襲擾。而如今，烏珊王庭大亂，打破了中原的苦心經營，前途未卜。

徽妍心中倒是希望如此，他雖然追隨者不如別的兄弟多，但至少不會加害蒲那和從音。

有人當即冷笑，「此婦人之見！」

話音才落，有人道，「此言差矣！陛下，臣以為，此時正是出兵之機！匈奴大亂，其內空虛，正好一舉將匈奴殲滅，逐出王庭！」

……你也保重。

「女史亦是此意？」

徐恩忙從殿外進來：「陛下。」

皇帝沒答話，卻看向徽妍。

說罷，忙上前行禮。

殿中一片熱鬧，徽妍聽著眾人議論，與張挺皆沉默，各不言語。

皇帝看著徽妍，唇間漸漸露出笑容，目光深邃。他環視一眼殿上，只見方才說得激烈的那些人，此時都沒了言語。

皇帝微笑，道，「貴國之事，漢庭已知悉。事關重大，還須商議。骨都為兩國之好奔勞，朕甚欣慰，賜帛五十。」

杜燾看著她，覺得甚是有趣，開口道，「以女史之見，我若助烏珊，日後其勢大，又當如何？」

他沒說下去，徽妍與張挺相視一眼，憂心更甚。

……去看蓮花！

「哦？」皇帝的聲音不辨喜怒，「何事求見？」

一時間，殿上安靜，無人說話。

皇帝一愣，看著他，片刻，即將目光投向殿外。

徐恩答應一聲，忙下去。

「你去做甚？」她說，「匈奴萬里之遙，你一介女子，能做什麼？去到長安又於事何補？」

……

徽妍沉吟。

半個時辰后，徽妍收拾好了物什，家人也備好了車，告辭家人之後，隨著張挺上路。

「十日前。」張挺道。

徽妍方才進來的時候就覺得那匈奴人有幾分面熟，卻想不起是否見過，正思索著，張挺忽然道，「這不是……溫羅骨都！」

可是現在呢？

連個膳也不讓人用，當他是什麼。皇帝腹誹，有些不高興，問，「何人求見？」

……徽妍！郅師耆說，我等日後長大了，就到長安去看你！

徽妍與張挺看著他，亦是欷歔。

他才走開，有大臣立刻道，「陛下，臣以為不可助匈奴！匈奴自相殘殺，和-圖-書於我有利！匈奴素來無義，若出兵相助平叛，待其恢復元氣，必反擊中原，我子弟白白殞命不說，反累父老受胡虜之苦，實不可為！」

他們在一起么？

杜燾不再說話，袖手坐回去。

「張內侍與妾得到消息，蒲那王子與從音居次不知所蹤，以骨都之見，他們會在何處？」徽妍忙問。

徽妍也在一旁坐下，聽溫羅敘述，方才明白。

「內侍與女史來到正好！」他忙起身，過來行禮，「內侍、女史，快快來，這匈奴人漢話說不清，譯人又都被丞相府召去了，二位快快幫我聽一聽，他說的甚？」

「徐恩。」他喚了一聲。

大臣們聽得這話，目光暗自交換。

張挺與徽妍相視一眼，忙向皇帝一禮，道，「臣服侍內廷，軍國大事，未敢輕言。唯有一事，仁昭閼氏所齣兒女，亦未知下落，臣等惟願陛下念在閼氏及甥舅之義，將王子公主救出！」

眾人皆訝，看向徽妍。

「朝廷如何打算？」她忙問。

「張內侍，王女史。」他緩緩道，「二卿在匈奴多年，未知如今之事，有何見解？」

這時，內侍大聲報了，徽妍能感受到許多眼睛望過來，忙正色垂眸，與張挺等人一道入內，向皇帝伏拜行禮。

郅師耆曾說，兄弟們都是狼。這話不錯，尤其是現在這樣陷入大亂之時，誰被誰殺掉都不足為怪。

未央宮的宣室殿，是皇帝與群臣日常朝議之地。徽妍與張挺等人來到的之後，只見裏面已經坐著足有數十人，看服色，不乏丞相、大將軍這樣的重臣。心中一凜，不禁有些緊張，又有些欣慰。這般架勢，可見朝廷重視，意味著蒲那與從音脫險有望。

溫 羅搖頭：「我離開匈奴時，王庭仍是太平，此亂一夜而起，我亦不知曉多少。只記得我離開時，蒲那王子與從音居次都住到了郅師耆王子帳中。」停了停，他說， 「照理說，王子與公主有仁昭閼氏的漢人侍從護衛，可二位亦知曉，郅師耆王子雖已封王，但勢力未壯。而諸王身後皆有萬騎，一旦混戰，只怕……」

徽 妍道：「母親，我在匈奴八年，得公主愛護，後來歸漢，亦公主之力。王子與居次，乃我從小帶大，雖非親生，勝似骨肉。如今公主與單于先後薨逝，二人又逢大 亂，生死不知，我雖力薄，卻豈可安心在家？母親，我等剛從匈奴歸來，匈奴境況，我等比誰人都深知，朝廷若施救，亦可出綿薄之力，時不我待，與其坐等在弘 農，不若先往長安，有事不致耽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