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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途奔波，十余日之後，大軍終於到了朔方。

是皇帝。

可想是一回事，做是一回事。等到真的有人衝進帳來，徽妍卻拿起了一名死去侍衛的弩，射出一箭又一箭……那物什她只看人用過兩三回，沒有親手試過，可到性命攸關之時，她卻一下就上了手，並且還殺了人。

「非也，此乃妾父所贈。」徽妍道。

徽妍沒想到皇帝會答應得這般痛快，轉悲為喜。

「不瞞女君，此物最多能自刎。」杜燾莞爾，說罷，禮貌地行個禮，施施然走開。

「當然能！」班啟道，「女君莫騙小人，宮中都知曉了，昨日女君在宣室殿舌戰群臣，陛下便是聽了女君的話才決意出兵。陛下是何等人物？從登基前去平羌亂開始，就從未打過敗仗！」

徽妍向杜燾一禮，答道，「正是。」

徽妍沉默了一下，道，「妾別無他法。陛下，妾在匈奴時，日夜思念家人，而閼氏成全了妾的心愿。如今逢此變故，閼氏若在世，必不顧一切護兒女周全，妾也要成全閼氏心愿。」

「正是。」

「稟陛下，」她說，「妾想過，妾亦見過，也做過。」

那次算是有驚無險，因為接著，郅師耆就領著救兵殺退了左谷蠡王，救出了她們。也就是那之後，郅師耆開始說要娶她。

事情緊急，大軍每日天未明即開拔，天色全黑時才歇宿。

別做夢啦。心裏一個聲音道，徽妍苦笑，不再去想。

皇帝的目光凝固在她的身上。

「正是，伏惟陛下恩准！」徽妍重複道。

徽妍赧然，忙道，「我曾在匈奴八年不假，可這次未必能立功。」

「當然侍奉過。」班啟說，「從前先帝有個十分寵愛的趙婕妤，小人還替她駕過車！」說罷，笑笑，ｍ•ｈetuｂooｋ•com•cｏｍ「不過她們都不如女君好說話。」

徽妍莞爾，又問，「鄭郎中怎會派你來駕車？你可知此番去的是匈奴？」

徽妍詫異不已，直到第二日清晨，號角響起，一隊人馬開入城中，她才恍然大悟。

天才蒙蒙亮，章台宮前，軍士已經集結。北軍發萬人往朔方，皆騎兵。領軍的是衛將軍杜燾，徽妍被安排在將軍幕僚之中。

不過皇帝的戰績，徽妍自己也是清除的。作為一個天子，恐怕只有開國的高祖皇帝親征比他多，並且從無敗績。徽妍想著，忽然很希望皇帝此番也能親征，最好大軍一到，混戰的匈奴各部就乖乖停戰，把蒲那和從音交給她。

「讓鄭敞去安排吧。」他吩咐道。

徽妍沒回答，將家書拿出來，遞給他，「此書交與母親，此事前後，我俱已說清。替我告知她，我此去，萬事皆會小心，歸來之後，必負荊請罪，任她責罰。」

「你不怕？」

徐恩忙道：「聽到了。」

從長安到朔方路途遙遠，為不致耽擱，車馬先行。萬蹄踏過，猶如滾雷，大道上塵土漫天。徽妍回望長安，只見高高的城牆矗立著，越來越遠。

杜燾瞭然。昨日在殿上打過交道之後，他曾打聽過徽妍的來歷，知道她的父親就是先太子太傅王兆。杜燾當年不過是個低等外戚子弟，對王兆沒什麼大印象，聽了這話，也並無多大想法。

除了長安的北軍軍士，從各地抽調的軍隊，加上朔方精銳，往漠北平叛的王師共有五萬人。而維持補給和輜重的后軍也人數眾多，徽妍從幕僚的議論中得知，此番征伐，調集人數足有十余萬。

徽妍忙出到驛館前，只見一輛馬車已經等候在了那裡https://m.hetubook.com.com，跟著兩三從人。一人身著期門武弁之服，向徽妍行禮，「在下奉鄭中郎之命，來接女君，請女君登車！」

一人立在戰車之上，身著金甲，眾人見到，皆歡欣鼓舞，高聲呼喊行禮。

「女君還帶了兵器。」一個悠悠的聲音傳到耳中，徽妍抬頭，卻見杜燾不知道什麼時候走了過來，站在她身旁。

「女君，這……這是……」他支支吾吾。

家人面色不定，接過那家書，唯唯應下。

她看了看，取出一塊巾帕，慢慢擦拭。

「謝陛下！」她再拜行禮。

她沉默了一下，答道，「稟陛下，妾以為無論何事，難免有隱憂。可若想著壞處而不為，無異因噎廢食。無論王子與居次是否在世，妾都要將他二人尋到。」

「你跟著去，可做什麼？」皇帝打斷她的話，冷冷道，「漠北動亂，去到就是刀兵惡戰，你跟著去，是你救別人還是別人救你？」

看著光可鑒人的刃面，徽妍又不禁想起父親，還有弘農的家人。

她並不想讓王繆與周浚得知她明日就去匈奴，他們會如何反應，徽妍不用想也知道。她知道戚氏的吩咐，也沒有告訴張挺和跟隨自己來長安的家人，她心意已決，告訴他們，只會徒增煩惱。夜裡，徽妍在驛館寫了一封長長的家書，細述情理，向母親告罪。

她問班啟：「你從前侍奉過宮眷么？」

徽妍自然沒有答應，但是從那以後，她也明白，自己縱然失望、不如意，也從未喪失過生存之念。而自己的勇氣，遠比她以為的要大；能做的事，也比她以為的要多。

從決定平叛到現在，也不過半月，短短時日，便拉開了如此架勢。徽妍從前在王庭的時候，也曾見https://m.hetubook.com.com識過烏珊單于與他人摩擦，召兵待戰，知曉其中準備不易。

「……戚夫人不知曉此事，對么？你不怕他們憂心？」昨日，皇帝曾經這樣問她。

徽妍無語，相似的話，她這幾日也在別的許多人嘴裏聽到過，有雜役也有軍士。皇帝對於他們而言，似乎已經超越了「陛下」二字，他們對皇帝，簡直崇拜得盲目。

「軍中從無女子，」他坐在馬上，居高臨下地看著她，「女史切莫以為是個閨秀，便可得優待。」

徽妍還了禮，看向身旁一臉不明所以的家人。

杜燾來檢視的時候，看到徽妍，露出訝色。

「四 年前，左谷蠡王叛亂，趁閼氏往離宮避暑之時，欲殺閼氏以絕烏珊與漢庭之好。當時蒲那王子不足兩歲，統共不過百人，被數倍暴徒圍困宮帳之中，援兵來到之前， 妾用弩射殺了兩人。」徽妍神色懇切，眼眶中已經泛起了淚意，「陛下，妾正是知曉廝殺何其殘酷，才自請往匈奴。閼氏待我等侍臣有大恩，王子與居次身處險境， 而妾安居中原，將來有何臉面到黃泉下去見閼氏……」她越說越激動，聲音忽而一哽咽，不能言語。

家人十分詫異，徽妍卻不解釋，讓他照辦。

夜裡歇宿時，是在野地里。徽妍坐在毛氈上，從包袱里拿出一把匕首來，拔出鞘，只見鋥亮如故。

徽妍到了長安之後，就直接去了大鴻臚府，然後又去見皇帝。從未央宮出來之後，她沒有去周浚和王繆的府上，而是吩咐駕車的家人，到驛館中過夜。

「左谷蠡王之亂，當時中原亦動蕩，卻是朕忘了。」皇帝道，唇邊露出笑意，「女君情義深重，不吝生死，朕甚感欣慰。」

徽妍以為，杜燾是主帥。但無論在和-圖-書路上還是到達朔方，每每商討事務，主帥之位卻是空的。她私下向幕僚詢問根由，卻被告知「主帥未至」。

徽妍忙擦擦眼角殘留的淚水，道，「妾自聞知此事以來，心中焦慮，夜不能寐。此去匈奴，雖知出力綿薄，且道路兇險，但只要能救出王子與居次，妾亦無憾。」

「妾雖無力參戰，但也絕不會拖累他人。」徽妍忙道，「陛下，妾在王庭八年，通曉匈語，亦熟知各部之事！而王師入漠北，除了殺伐，還要與各部打交道，妾可為參謀！」

杜燾微微揚眉，不再管她，策馬自往別處。

徐恩訝然，張張嘴，但看皇帝神色不似說笑，忙應了去辦。

替徽妍駕車的從人忙解釋，他明白過來，臉上玩味的表情卻沒有收起。

「女君預備做防身之用么？」他問。

徽妍看著他，片刻，不再耽擱，轉身登車。

徽妍仍跪在地上，答道，「稟陛下，妾乃閼氏女官之長，今王子與居次有難，妾出力營救，義不容辭……」

皇帝的眉梢微微揚起，似有幾分玩味，「你往匈奴，是怕朕那些兵將一時心血起來就滅了王庭，還是擔憂蒲那與從音？」

輪到皇帝愣住：「什麼？」

正如八年前，在同一條道路上，她離開家人，奔赴塞外。

「怕甚！這麼多北軍軍士跟著，可都是精銳！」班啟說罷，瞅一眼周圍，低聲道，「不瞞女君，小人在宮中是早膩煩了。正巧鄭郎中說，女君曾在匈奴八年，此番再去，是要立大功。小人跟著女君，定也能加個爵得個賞賜！」

皇帝注視著她，沒有立刻接話。

如他所言，在匈奴八年，徽妍一直帶著。不過，至於唯一一次曾經用到它。那是在左谷蠡王之亂時，叛軍圍攻離宮，眼看暴徒要殺進來，眾人又害https://m.hetubook.com.com怕又緊張，侍婢們都哭了起來。徽妍那時也害怕得要命，把這匕首拔出，心裏卻想著，萬一那些惡徒衝進來，她寧死也要保住清白。

皇帝緩緩道：「女君可想過，若王師未及救出，或他二人現下已罹難，又待如何？」

皇帝注視她，若有所思，卻沒再多言，頷首，「如此。」

徽妍愣了愣。

第二日，天還未亮，就有館人來敲門，說有人來尋她。

「女君要往匈奴？」他問，聲音不辨喜怒。

「自己買的？」

徽妍毫無懼色：「將軍放心，妾既敢來，便從未想過要優待。」

他走到她面前，看著她，忽而道，「王徽妍，你見過殺人么？」

只不過那時是被迫，而現在，是自願。

皇帝不緊不慢：「敵我相接，刀劍進去便是慘嚎，鮮血潑面，人首斷肢散落一地，無論你是何人，都逃不過你死我活的廝殺，半點道理不講。你想過么？」

徽妍的車夫，叫班啟，是個在宮中做雜役的宦者，都徽妍很是和氣。她是女子，逢著歇息時，總有不便之事。班啟很是幫忙，替她遮掩時，大大方方。徽妍從前也曾長途跋涉，且不止一回，卻不得不承認，這次出門最是舒心。

徽妍啞然，看著杜燾離開的身影，再看看自己的匕首，少頃，繼續擦拭。

「徐恩，聽到了？」少頃，他看向徐恩。

徽妍面色一白，卻沒有退縮。

徽妍心綳了一下，抬頭，正遇皇帝平靜的臉。

皇帝看著她，有些啼笑皆非。

昨日在宮中，鄭敞與她約定了出發時辰等事宜，如今，正是不早不晚。

「自然知曉。」

「……匈奴大多是化外之人，你隨身帶著，將來若遇了危險，可憑它自保。」當年她臨行時，父親將這匕首給她，曾如是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