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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夜裡生了涼風。素盈感受到涼意之後悠悠醒來。宮裡值夜的宮女都不知去了哪裡，她赤著腳走到階前，沐浴月光。偌大的宮廷空無一人，她漸漸有點害怕。席地而坐的一瞬間，有人坐在她的身旁，是個穿著白衣的傾國佳麗。

素盈聽說時，正在為阿壽挑選新衣料。一疋紗骨碌碌從她手裡滾落，鋪成一道錦繡。「怎、怎麼會呢！」她深知睿氏絕對沒有這樣的抱負，驚疑不定地問，「是誣告吧？」

「不急。你不是想聽我一生的故事嗎？」他背對著夕陽，像黃金底色上的陰暗烙印，「那麼我給你講一段吧。」

年輕的朝臣們剛剛除去宰相，還有喜悅。經此一事，他們忽然發現，皇后也是威脅皇家繼承人的人。她雖然沒有親手做什麼，但她的家人卻巴望著皇孫夭折。

他站起身，一大片黑影向素盈迫近。

這先例一開，他的夫人們都不能無動於衷，紛紛解囊。她們都攢著好私房，出手不是尋常物。平王帶素颯不客氣地收下，漸漸成了習慣。這天他覺得桌上少一面小屏風裝飾，找來幾十個都不滿意。忽然想起王妃睿氏有一扇象牙插屏，徑直讓人去向她要。結果那下人愁眉苦臉地跑回來說：「王妃說屏風是她陪嫁的，她自己兒子成親也沒拿出來，女伶的兒子想要，除非她死了——她讓小人把這話原原本本說給您。」

她一口氣拂在素盈的肩頭，素盈的身子輕輕一顫，陡然驚醒。身子依舊在床上躺著，拂過肩頭的，是他夫君的呼吸。

待到素盈告退，真寧才對父親慨嘆：「平王府與我們畢竟是兩家人，沒法同心同德啊。該不會前些天落水，就是被詛咒吧？」

真寧自告奮勇道：「父皇若不放心他們，我願照顧阿壽。」

素盈的心一緊，喃喃道：「我並不是那種想法。」

「是什麼樣的事，能夠讓你低頭呢？」他細細地捕捉她最細微的表情。

真寧不服氣道：「母親在我這個年紀，已生下大姐了，還不是好好地將她養大成人？照顧阿壽又不需我一人長出八隻手。在丹茜宮是一群人圍著他，到我那邊一樣是一群人圍著他，能有多少分別？」

他的手指不經意地在她耳畔輕輕顫抖一下。一剎那，想起來水波颯颯的湖邊，小小的少年虔誠地說：「我已下定決心。」

「呵！」他笑了一聲，對這答案有點喜歡。他坐到她的身邊，輕輕撫摸著她的臉頰，「告訴我，我需要另一個像素若星一樣的女人嗎？」

「有件事情，崔落花說得很對——你的內心孤獨到寧可把絕密託ｈｔtps://ｍ.ｈetuｂｏｏｋ•ｃｏｍ.coｍ付給我，也不與活生生的人交談。你別忘記，他也是一樣的。」

他輕蔑地笑了一下：「你以為我互惠觀察我身邊的女人嗎？」

知道自己得到的，並非因為頑強的努力，而是別人的一個許願……這心情真是難以形容。但是，能夠責怪眼前這個人嗎？

一滴眼淚倏地滑落到他手心。

「往往被利用的正是無辜的人啊！」李懷英說，「恕臣不敬，做一假設。倘若陛下百年之後，皇后成為太皇太后或皇太后。她家中有睿氏之流的親戚，為搏權勢不擇手段，陛下在九泉之下能夠安心嗎？」

平王見她身上穿的衣不像衣、袍不像袍，頭上還戴著古怪的冠子，不禁咂舌：「你這該死的老嫗發什麼瘋？」又憤憤地吼道：「作法招魂還不夠？我家要被你害了！你知不知道行巫蠱是什麼罪？」

素盈醒來的時候，眼前是金閃閃和黑沉沉的一片模糊。她定神看：原來是夕陽映襯著皇帝的身影。他坐在窗邊，背對夕陽，面對著她。

「可是她從來沒有真正地與我對決。在心裏某個地方，她並不希望我是一個輸給妻子的帝王。既然如此，為什麼不能僅僅是在錦衣玉食中尋找樂趣？收集感興趣的珍玩，讀喜歡的書，賞令人讚歎的風景，觀察有趣的人和事——皇后的一生可以過得比多少人幸運。」他的神情中滿是惋惜。

她只是隨便說了一句，睿氏卻當她預知未來，止住了哭聲問：「什麼時候能讓他們遭受報應？」巫婆只得推諉道：「快了。」睿氏聽了就發狠道：「倘若能咒賤人之子無法尚主，我情願送上黃金百兩。」

「你知道素若星為什麼失去了丹茜宮？」他微笑著問，然後冷笑著回答，「我與她，越是往後走，越是失去默契。能夠站在天下之巔，每個人的貢獻都非同小可。於是她最想與之一較高下的人，就是我。她想要知道，到底是她的能力成就了我，還是我成就了她。她想知道，她能不能憑藉自己的力量成為皇太后。在丹茜宮與我之間，她選了丹茜宮。」

素盈心頭髮冷，遺憾地注視著他問：「陛下，你從來沒有信任我，從來沒有產生也許『也許她不一定那麼做』的念頭吧？」

可是此事又引來非議：有人質疑——皇後年紀尚輕，欽妃有孕在身，兩位娘娘日後皆有可能生下皇子，甚至皇嫡子。今日以「梁王」封號賜皇孫，他日又以什麼樣的封號匹配皇嫡子？請不要輕易為皇孫封王。

「她要我用十年忍辱與十年寂苦和圖書，換一年實現心愿。」素盈笑了一下，「對我來說，忍辱與寂苦實在不算什麼。可是一直猶豫著，沒有去交換。最後有一天，終於還是發生了我沒法憑一己之力左右的事，不得不向她乞求。」

「我換了陛下的壽命。」她說。

而他，終於明白母親聽到他的交易時，震驚的心情。他早知道素盈曾經得過一直奇怪的病，能看見虛幻的人。早就好奇，她心底有什麼樣的慾望。當真知道時，他情不自禁說了母親當日說出的第一句話：「真傻！」

素颯幾次勸他從儉，平王擺擺手道：「今非昔比。你妹妹穩坐丹茜宮，你姑姑又要為皇家生兒育女，家裡好事連連，怎能讓人看輕？」

「我將會活下去。」他說。

年輕的朝臣們此時才發現，他們只知道為這個國家保住「已有的」，保護皇帝的孫子，而有人在期待「尚未有的」。有年輕的皇后在，就有人在等皇嫡子出世——一個比庶人洵之子更正統的繼承人。

皇帝爽性不理她。真寧討個沒趣，垂頭喪氣地告退，心想：素盈不過比她年長五六歲，也沒有了不得的手腕，看這勢頭竟然要穩坐丹茜宮之主的位子了。轉念又想：巫案從來沒有草草了結的，就算父皇想息事寧人，朝中那一群新人也不會置之不理。且看他們怎麼鬧。

素盈不知他的用意，怔怔地凝望著他。他氣定神閑地說：「你一定很奇怪，我明知道素若星和琚含玄害死我的母親，竟能夠容忍他們那麼久。可這一對共犯，除了這一樁我無法證明的罪惡之外，對朝廷和後宮也有過益處。」

皇帝沉吟片刻，說：「皇孫憑空遭人詛咒，恐怕惡氣纏身不宜小兒。封他為梁王，或許可以化險為夷。皇后本是統管後宮事務，眼下卻像皇孫的保姆似的，的確不妥。可記梁王移入東宮居住。精選身世清白、為人淳厚的宮人照顧。」

「你不要以為自己付出了代價，就變成他的恩人。」她對素盈說，「他不會感謝你。」

「真傻！我活著，是因為有高明的太醫和我的意志。鬼神之說，是無稽之談啊！」他的口氣中有隱約的不滿。

他托起她的下頜，對著陽光看她臉上的表情。她輕輕地握住他的手腕，臉頰貼著他的手心，心情彷彿低落。「陛下，我也來講一個故事好嗎？有點像那個對著水波許願的少年，我也在香氣中，見過不屬於現實的人。」

「裝神弄鬼要做什麼？」平王怒極，三下兩下將泥塑木雕推倒，將神龕踢翻。平王妃聽見響動，披頭散髮從屋裡衝出來。

全家人和*圖*書哭著收殮睿氏。平王邊哭邊道：「你這早死不成的老太婆！一輩子沒做過什麼了不起的事，臨死可把我們全家都坑害了！」

整理她的遺物時，平王看見箱中那扇象牙插屏，端在手裡不禁流淚，霍地舉起來就摔成幾瓣。丫鬟們連忙上前勸阻，卻聽平王哭道：「還尚什麼主呀！這用心歹毒的老太婆，意讓她得逞了！」

「沒事了。吳太醫在照顧他。」

皇帝坐在她的對面，靜靜地聽著。

素盈張了張嘴，沒法把答案給他。她有時會產生錯覺，覺得阿壽是她的孩子。這是太傻，還是太聰明？「阿壽呢？」她遲緩地問。

皇帝會聽取他們的諍諫，也會聽取別人的。皇孫封王一事暫且被擱置，對睿氏的處決則達成了一致——賜死。

寺官敬他是皇后的父親，私下說：「王爺應當知道，祝詛從不問動機何在，但一發覺便是死罪。恕下官們無能為力。」

「我以為，陛下要走了……」淚水把她的眼睛浸得亮瑩瑩。「啊！」他輕輕地呼了一聲，想起小小少年的母親。真是相似——不是付不起代價，只是交換看似並不值得。唯有到了生死關頭，才能夠讓她們手足無措。

「失去了共同的敵人，所有的聯手都是一句空話。他們除掉康豫太后之後，已經沒有聯手的紐帶。而且含玄與若星都太聰明，自以為了解對方的一舉一動，連給對方解釋的機會，都免了——誤會不就是這樣產生的嗎？漸漸的，千溝萬壑，難以彌合。誰也不想輕易決裂，都在等對方沉不住氣，那樣，自己就有了下絕情手的理由……」他無動於衷地說，「她應該小心，可是太自信了。不僅琚含玄，連我也沒有被她放在眼中。」

「你是我想不到的傻，還是我想不到的聰明？」他問。

李懷英已由左司諫升為左諫議。他在倒相一事中受到素盈的助益，但他並不是詢私廢公的人。他的職責是說出真實的想法和判斷。況且他一直知道，皇后幫助他，並不是為了天下正義。

幽馥會帶他走嗎？還是真能夠如他所說，他的意志將讓他活下去？

「我知道。」

她們兩個從此整日在睿氏的小院中呼天喚地。平王只道睿氏還在為素沉招魂，可憐她一份慈母之心，就當是扔些金銀買她安心，於是沒有去管。他還忙著素颯的婚事，也顧不上。

皇帝掃了女兒一眼，沒有說什麼。真寧轉動眼睛又問：「皇后對阿壽也許是真情。可她身邊的人是聽她的，還是聽平王的話呢？發生了這樣的事，父親仍然讓皇后養育阿壽，是否不妥？」

「m.hetubook.com.com那要看你了。」白衣幽馥從夢裡追了出來，坐在香爐上，向素盈伸出手說，「那要看你了。畢竟他離神話很遠，離你很近……」

「後宮雖有多位妃嬪，但讓她們養育皇孫，更加產不過去。」

「陛下。」素盈安靜地回應，「您所說的，是一隻貓或者一條狗的宮廷生活，不是一個皇后的啊。」

梁王是他即位前的封號，其中心意無需置疑了。

平王急出一頭汗，想找素盈，卻被攔在宮門之外。他在宮門外苦苦央求的時候，平王妃施咒的器物正由差官查封，一件件搬出平王府時，引來不知多少人圍觀。這事很快就在京中傳開，人都道是平王府要以巫術將欽妃的胎兒定性為男，兼要謀害皇孫性命。

睿氏因遭受喪子之痛，病在床上好些日子，平王不曾來關懷。今日派人來卻是這些話，睿氏氣得兩眼發黑，抱著素沉的靈位嗚嗚咽咽地哭起來。前幾日她花重金請了一個巫婆，終日為素沉招魂。那巫婆見睿氏哭得傷心，上前安慰一句：「王妃娘娘何必呢？傷了身體是自己苦。那些沒有良心的人呀，是沒有好下場的。」

平王下定決心，要為素颯辦一場隆重豪華的婚禮。失去素沉與鳳燁之後，平王府很期待再一次尚主的榮耀。半年前就開始籌備的婚禮，因素沉的亡故而停了一陣。平王算著日子，覺得必須要重拾精神，讓未竟之處趨於完美。平王到未來的駙馬家中走了一圈，不住搖頭。素颯的生活起居向來以簡潔為主，性喜奢華的平王毫不猶豫為他做主，將幾處主要的廳堂裝飾一新。夜明珠不是一般碩大、一般光潔，紫檀、沉香、雲母、螺鈿、綾羅綢緞不是最最上等的，就不能入他的眼。

寺官們見狀面面相覷，從地上拾起木頭人偶，見背面被針扎出密密麻麻的小孔，正面被火燒過，已看不清面目，依稀可以看見上面有生辰八字。其餘的字看不清楚，「子」、「乙」兩個字還辨得出來。睿歆的八字當中正有「壬子」與「乙卯」。他們的臉色頓時沉下來，將木偶收起，也不同平王再多話。

皇帝知道素盈的來意，不等她陳情，就說：「此事自有國法，皇后在情法之間兩難，還是不要過問了。」一句話堵上素盈的嘴，她只得謙謙謝罪。

平王頓覺掃興，惡狠狠道：「你去告訴她，讓她記住這話！想來屏風歸蘭陵郡王，也用不了幾天了！」

她伸手去擦拭臉上的淚水，他抓住那隻手，順勢將她攬入懷中，素盈忽然覺得卸下一副重擔似的，在他懷中哭起來。他輕輕地撫摩她的背，說：「www.hetubook.com.com我會證明所謂的代價，無非是一種絕望。」

平王妃冷笑道：「真可惜，再過八天她必死無疑。可惜不能為我兒手刃贈毒之人。」「你在說什麼？！」平王瞪著眼睛呼喝一聲，忽而醍醐灌頂，明白她並非詛咒睿歆。素盈的八字之中亦有「戊子」、「乙未」。他的嘴巴張了張，覺得實在荒唐，急忙拉住寺官們，說：「大人們明鑒，這瘋婆子不是詛咒皇孫。」說罷再說不出下文：若是讓人知道她詛咒皇后，恐怕罪要再加深幾分。

誰知道不久之後，有人匿名告發，說平王妃在家大行巫蠱，詛咒皇孫。大理寺接到此案，即日著人就到平王府上。平王多日不曾踏足平王妃的小院，這天氣急敗壞地跑進來，當即愣住動不了——眼前分明是一座大道場，說得出、說不出名字的神仙鬼怪，在小院當中各據一方，有些供著香爐，有些供著生肉死禽。

「真是笑話！」皇帝輕斥一聲，「你自己還是個孩子。」

巫婆算計素颯的婚期在七月底，騙了睿氏的金子還有足夠的時間逃逸，便道：「王妃娘娘既然有這份心，我就拼了老命助你一回。」

素盈聽到這裏，明白這不是他一生的故事，而是出現在他一生中的病人的故事，素若星的故事。

素盈聽得分明，悵悵地說：「這件事應該瞞一輩子。可是，陛下講了素若星和琚含玄的故事——我不想把事情藏著。結果與陛下之間千溝萬壑，難以彌合。責怪我無知也好，狂妄也好……陛下並不明白，我是怎樣帶著恐懼，看著時間一天天過去。」

素盈寫下心來，吩咐崔落花等幾個機智的女官打聽詳情。過了很久，崔落花回來複命：「平王妃行巫術是真的，巫婆已被下獄。平王妃是誥命貴婦，暫被軟禁在府中。」素盈聽罷立刻換上朝裝往玉屑宮走去，到時卻發現，真寧不知為何先在宮中了。

「我去看看。」素盈鬆了口氣，想要坐起來。

皇帝有一天在昭文閣面見幾個臣子說：「皇后實在無辜。」

有天他覺得少了一掛珠簾，才開口，七夫人白瀟瀟就痛快地命人取來一掛，笑著說：「這東西是我哥哥送的，還是嶄新。蘭陵郡王是我看著長大的，這時候自然要盡點心。」她哥哥清和公幾乎全家失勢，此時又念起平王這個親戚。平王不屑她的示好，但那紫琉璃珠簾一顆顆渾圓一色，是難得一見的別緻。平王見了著實喜歡，就誇了她兩句。

他們對皇后素盈並沒有特別的惡感，可這件事必須重視。於是他們提出，為皇孫別立宅邸，挑選專人照顧，以免在後宮之中遇到不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