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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天下

作者:煌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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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軒葉

第七章 軒葉

「素盈啊素盈,」那女人美得讓人目眩,她的眼中充滿憐憫,一遍又一遍輕喚素盈的名字,聲音無比溫柔:「我讓你權傾天下,如何?那時候,區區素府的人算得了什麼?全天下沒有一個人敢對你說『不』——哪怕是皇帝、皇后,哪怕是你那個獨攬朝政的義父……誰都不能拒絕你——你願不願意?」
「你看看你這是什麼鬼樣子!」素颯惡狠狠地拉起素盈,又一巴掌打在她臉上。
一縷清淡的香氣飄進房間,素盈「咦」了一聲:軒葉應該在天未亮時熄滅所有的香,看來這丫頭是睡著了。
素盈陪笑客套:「這些年素盈讓姨娘操心了。」
素盈挨了一耳光,悶哼一聲重重地倒在床里。
素盈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悠悠轉醒時,驟然一驚:床邊靜靜地坐著一個人。她仔細看時認出那是白瀟瀟。
哭了半天,她把手裡那一縷被眼淚打濕的頭髮塞到素颯手裡,嗚咽道:「哥哥,軒葉不是別的丫鬟——她是惟一一個跟我一起長大、處處維護我的丫鬟。你要好好攢著這縷頭髮……好歹她也真心實意地喜歡過你。」
軒葉怔怔地把梳子放在妝台上,幽幽道:「小姐想要進去嗎?」
「阿盈,別難過。」素颯接過頭髮,無限溫柔地說:「日後你要見識的事情,比今天更殘酷醜惡一百倍——你要常常記得我說的話:你現在這處境,根本沒有什麼人忌憚你。你要想對她們發狠,就要忍著,直到出人頭地、讓她們拿你沒辦法。」
北國宮規:入宮只能帶身邊常用、離不開的東西。為了避免宮人行賄,帶進宮的東西不能是全新的,必須用過。
素盈撲在哥哥懷裡,泣不成聲。素颯抱著她,輕輕拍她的背,就像他們小時候遇到無法忍受的委屈時那樣。「阿盈,」他說,「人已經死了,你這樣做又能怎樣?你發瘋發傻,別人就會承認他們害了軒葉?你痛哭流涕、苦不堪言,他們就會良心發現?你要真想發狠,就做點讓他們有苦說不出的事,讓他們也嘗嘗你的苦!」
「這香爐,我一次都沒用過。」白瀟瀟說,「聽說帶進宮的東西不能是全新的,你自己看著辦吧。」
素盈的娘早就不在,但白瀟瀟在名義上算是收養她的養母。素盈縱然與她不親,關乎顏面的事情卻一件也不會落下。她一早起來挑選好糯米和好肉,親自做了一碗肉粥,趁熱端到白瀟瀟那裡。
素盈剛要說什hetubook.com.com麼,素颯立刻捂上她的嘴。他的神色嚴厲,目光冰冷駭人,素盈嚇得不敢作聲。
素盈接過香爐時真的吃了一驚:這個典雅古樸的八寶紐金香爐小巧玲瓏,雙手恰好能夠合握。爐蓋上鑲著一個刻成核桃樣的大琥珀,每個紋路都清晰可辨。琥珀周圍打造成凸起的菱花,十分美觀。爐身遍布繁複的蓮花紋,每個花心都點綴一顆寶石,而且每顆寶石的顏色都不同。
素盈不知如何回答,旁邊一群丫鬟都出聲慫恿:「六小姐就收下吧」,「夫人這是把六小姐當親女兒看,六小姐不收就不對了。」聽她們這樣說,素盈只好連連道謝,讓軒葉接下香爐。
素颯靜靜地抱著妹妹,一邊輕拍她的背,一邊說:「他們想你別把這事放心上,怕你不能大大方方地進宮去。」
素盈帶著皇后的賞賜回家,素府上下更加轟動,甚至平常對素盈無所表示的七小姐素瀾,也在眾人面前顯露出嫉妒。
「七日後是個吉日,請小姐早做準備。」宦官這樣說。
「軒葉!天都亮了!」她一邊說著一邊推開門,看見軒葉歪倒在地上,忽然有種奇異的感覺——屋中瀰漫灰白的煙霧,在初陽下緩慢地騰挪,帶著詭秘和不祥……軒葉在重重煙霧中紋絲不動。
昨晚還是軒葉幫她梳頭,今天鏡中唯有一人。素盈梳著梳著,眼淚又要湧出來。她急忙忍住,心想:「素盈啊素盈,哭有什麼用?別人會同情你嗎?會心痛你嗎?會幫你嗎?……不哭!素盈,你再也不哭了!」
房外的下人們大驚失色,卻沒有一個人敢進來勸阻。他們面面相覷迅速離開,只有一兩個喜歡打探消息的老婆子還偷偷躲在窗下偷聽。
軒葉在苦澀中擠出一絲笑,岔開話題:「小姐,用這個熏衣可以嗎?婢子覺得這個『月籠沙』不如『零陵香』那麼好。」
素盈抿起嘴,嘴角上勾起一個輕柔的微笑。軒葉從鏡中看見她的笑,手不由得抖了一下,問:「小姐在笑什麼?」
「我說,哥哥會把軒葉要過去,軒葉不會死。他們又說,哥哥沒有安排軒葉的事情,哥哥根本不想讓軒葉過去伺候。他們說,軒葉是因為沒指望才死的。」素盈抽泣著抬起眼看著素颯。
「那不是隨便哪個丫鬟!那是軒葉!」素盈攥緊拳頭低聲啜泣。
軒葉愣了愣,笑道:「看小姐這樣仔細,婢子反而不大傷心和*圖*書——沒準這就是小姐的前途……人各有命,婢子也不再說什麼了。」
「小姐真的要去了。」她憂鬱地說:「不知道什麼時候能回來一次。」
素颯走了之後,素盈勉強忍住傷心,卻還是無力起身,躺在床上動彈不得。
素盈笑著搖搖頭,自己穿好衣服,沒有梳洗就跑到偏房。
她擱下這句話,站起身便走。
素颯一言不發,任由妹妹繼續這古怪的行為。
「婢子還以為小姐這輩子會嫁個平實人家,婢子也能跟去過一段舒心的日子。」
素盈和軒葉一起在偏房裡忙活了一會兒,把衣衫架好、點燃香。素盈學調香的時候找來十七八個小香爐,這時候都派上用場,在地上吞雲吐霧十分壯觀。軒葉看素盈有些疲憊,就勸她早點休息。
第二天,天光大亮的時候素盈才醒來。一睜眼她就覺得周圍有些不對勁:她起晚了,軒葉竟然沒有來叫,而且也沒準備洗漱用具。
不等她說下去,素颯已劈掌打在她臉上。
「小姐也知道婢子的脾氣。你要真入宮去,他們一定會趕我出府。那這輩子也沒機會再見了……」軒葉聽著聽著忽然落下兩滴眼淚。
素盈把顫抖的手按在軒葉身上,用力扳過她的身子……
「我已經跟三哥打過招呼,這一兩天他應該會去跟總管說,把你叫到那邊。」素盈安慰她,打趣道:「這下不是剛好如你所願?早晚跟著三哥,難道不是好事?」
她說了這句話之後,兩人一時都不知道該說些什麼。白瀟瀟靜靜地走了,素盈默默起身,在妝台邊梳頭。
「阿盈!」素颯急忙制止她,「你非要為了一個奴婢,跟全家鬧翻?一個素氏的小姐,因為死了一個丫鬟就發瘋發傻,簡直是天大的笑話!」
素盈搖搖頭,瓮聲瓮氣地說:「我就是不信他們胡說八道!他們說軒葉是自盡,他們說她怕我走之後被趕出去……軒葉不會自盡!我親眼看到她的屍身那副模樣,怎麼可能是自盡?他們不止騙我,還要說服我騙自己——他們到底想些什麼?想些什麼?!」
素盈聽了渾身發抖,嗚嗚地哭起來。她不想承認,可她也無法否認——雖然也是進宮,但她的前途並不像她的姐妹們那樣值得炫耀。
「這太貴重了,阿盈不敢收……」素盈誠惶誠恐地推辭,卻聽白瀟瀟說:「若是你親娘送的,你也推辭么?」
「記住,不能讓夜風吹進來。」素盈叮嚀一句,便回www.hetubook.com.com房去睡。
軒葉一驚,心中已猜出大半,低聲問:「娘娘該不會是……真的要小姐進去伺候?」
「你以為你是誰?」素颯眼中寒光閃爍,低聲說:「你在家只是個不得寵的六小姐,進宮去做奉香,說難聽一點:不過是別人的使喚丫頭——你以為現在你有本事跟全家人鬧翻?你以為真有人怕你不成?」
素盈知道:自己一旦進宮絕不可能帶軒葉一起去。軒葉在素府的人緣不好,她的擔心也並非空想。
晚上,素盈在妝台前擺弄自己剛剛調好的香,軒葉一邊為她梳頭一邊說:「小姐進宮的時候,婢子真是擔心死了——小姐又不像七小姐、八小姐那樣學過後宮禮儀……還好無驚無險。」
素颯大步走到門前把她們趕走,重重地把門關上。「你沒見過死人?死一個丫鬟,你也不活了是不是?你不想活就死給我看!讓我看看你這條命是不是那麼賤、只能給丫鬟陪葬!」
要素盈進宮的消息在一個略顯燥熱的日子來到素府。
「不。」素盈慢慢地搖頭道:「我不需要權傾天下。來日方長,我自然能找到害死軒葉的人,自然能為她報仇。我要天下做什麼?」
「阿盈……」白瀟瀟遞個眼色,旁邊的丫鬟立刻捧過一隻托盤。白瀟瀟掀開托盤上的紅綢,柔聲說,「姨娘沒什麼好東西讓你帶進宮裡,這個香爐是姨娘的陪嫁,至少能拿得出手。它跟著我也是明珠暗投,你帶到裏面去用吧,別讓人小看了咱們東平郡王府。」
這天許多人來道喜,素盈平淡地打發了他們,帶著軒葉一起去白瀟瀟的小院——北國要出嫁的女孩兒在離家之前要給母親做一碗肉糜,意思是說自己要離娘而去,還給娘肚子里一塊肉。不知什麼時候起,進宮的女孩兒們也給母親做這道粥。
地上早已摔了好幾個香爐,香灰撒了一地。神情怔忡的素盈伸手撫摸下一個香爐,問它問題,再把它摔在地上。飛揚的香灰嗆得素颯皺眉,素盈並不關心他,也不看哥哥一眼。她全神貫注地向香爐們提問,迷離的目光帶著一點瘋狂。
「聽哥哥的口氣,似乎以為軒葉真是自盡?」素盈推開素颯,狠狠地說:「軒葉不會自盡!」她攤開手,掌心是一縷頭髮,「是他們害死她!」
那女人並不回答,不住地問:「你願不願意?如果答應,從今天起,你所受的苦難都有價值——十年後的今天,就是你翻身的時候https://m.hetubook•com.com。」
「萬一真是那樣,我求哥哥把你要過去——不會讓你受苦的。」素盈寬慰道:「跟著哥哥可比跟著我強多了。」她嘻嘻一笑,「看我們在說什麼啊!說得好像明天就要分離似的。」
「……我知道你很想讓軒葉跟著我。」素颯鎮定地說,「可是我也有自己的打算。軒葉那樣的性子,跟在我身邊不合適。」
正在恍惚之間,有一個女人推門進來,徑直走到素盈床邊坐下,幽幽地說:「可憐的孩子,要是那時答應我的條件,你這些年的苦也不算白受……」
軒葉的姿態實在不像睡著。她的臉向里,身子蜷縮著,十分古怪。
素盈搖著頭,緩緩道:「軒葉喜歡你……」
素盈急忙道:「姨娘!阿盈是懷疑軒葉死得不明不白——身邊的丫鬟就這樣死了,誰心裏不生疑?可我也沒針對姨娘,姨娘幹嗎特意跑來說這些?」
素颯急匆匆來到妹妹的門前時,那些各位姨娘派來、里三層外三層堵在門口的丫鬟們立刻靜靜地退到一旁。素颯不看她們,徑直走上前去推門——裏面閂上了,素颯皺皺眉,一腳踢開房門。
軒葉對素盈帶回來的金簪和香爐充滿欣羡,但素盈讓她賞玩的時候她卻不敢動手,生怕磕著碰著。素盈要用香爐燃香,她更加不答應。
素盈還沒熟悉,在床上抱膝蜷坐,身邊放著幾個小香爐。她一邊撫摸那些香爐,一邊喃喃自語:「是你害死軒葉嗎?……不是?哦……」說著便抄起那個香爐狠狠扔在地上。

最後一個香爐是白瀟瀟的禮物。素盈輕輕地撫摸著,問:「是你害死軒葉嗎?……哦,果然是……」
這天晚上軒葉從眾人贈送的香料中挑選了一些,放進白瀟瀟給的香爐中點燃,為素盈熏衣服。
「又犯傻了!」素盈嗔道:「我跟你說過,皇后熏衣用的是文奉香配的『月出雲海』,我怎麼能用比皇后還好的香?就算皇后沒察覺,文奉香也不會不知道。」
一抹很淺的、異樣的笑容出現在白瀟瀟臉上,像一絲轉瞬即逝的漣漪,剎那就失去痕迹。
「世事難料。」素盈說,「雖然也許會進宮,但日後也許會出來。也許嫁一個平實人,也許,嫁了平實的人,還是跟舒心的日子沒有半點緣分——這世上的事情不會總讓我們滿意。」
熏衣有個奇怪的規矩:最忌諱白天的嘈雜,尤其不能在日光下進行,一定要在夜深人靜的時候,讓香慢慢燃起和-圖-書,靜靜附著在衣服上。而且忌諱心急、手忙腳亂、粗心大意——香爐要緩緩移動,讓每一寸衣料都沾染香氣、深入經緯。熏好的衣物不能立刻拿來穿,一定要在陰涼處放置兩天,這樣留下的香氣才會若有若無,還有個名頭叫做「暗香浮動」。
素盈的眼瞼微垂,緩緩回答:「我願不願意又有什麼關係?」
素盈沒有說話,靜靜地點了點頭。
「我知道你心裏懷疑我。」白瀟瀟板著臉,生硬地說:「我是不太喜歡你。可我也沒想過要害死你。我要真想害你,巴不得你生龍活虎地進宮去,讓宮裡的人整你——那時候你連自己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沒什麼。」素盈寧靜地說,「你以後就知道了。」
只有那些喜歡說長道短的下人們十分激動。
那女人無比遺憾地搖搖頭,離她而去,邊走邊說:「可憐的孩子,你不知道……你的苦還在後面呢。」
素盈素颯心中早就有底,並不十分驚詫。甚至素老爺和姨娘們似乎也有預感,沒有非常意外。素老爺欲言又止好幾次,終於說:「進宮伺候娘娘不比你偶爾進去一回。好自為之吧。」他的臉上看不出是憂是喜,但素盈明白他不大高興。
白瀟瀟僵在門口,淡淡地說:「就算你不懷疑,自然有人興風作浪讓你懷疑我。我若不來給自己洗脫干係,別人只會往我身上潑更多髒水——你以為我在家裡的日子好過嗎?」
「早晚,要給軒葉伸冤!」她邊想邊流淚,迷迷糊糊就要睡著。
「你是誰?」素盈能肯定她不是素府的人,可又覺得這個女人一定在哪裡見過,拚命想她的來歷,偏偏怎麼也想不起來。
「軒葉!」素盈輕輕叫了一聲,往前走了一步。
素盈又喚了一聲,聲音更加低微。她已經呼吸到某種冰冷的氣息,彷彿從陰暗的地下傳來。
「阿盈……阿盈!」素颯搖著妹妹的肩膀叫道:「你這樣子像是要進宮的人?」
素盈恍然大悟:「是你!六年前,是你在大祭上對我說話。」
「我一定要把喜歡我的丫鬟安排在身邊、朝夕相對才行嗎?」素颯的口氣有些冷淡,「我雖然沒要她過去,但給她找了去處,並不委屈她。」
軒葉渾身冰涼,僵硬的臉上泛起青灰色——她已經死了。
白瀟瀟知道素盈做事從不落人口舌,今天必定會來,因此她也特意打扮了一番。看到素盈端著碗跪在身邊,她笑笑道:「我知道遲早要吃素盈的肉粥,卻沒想到是為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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