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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月折梨花

作者:寂月皎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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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第三十一章 花事幾回記前約

第一部

第三十一章 花事幾回記前約

我匆忙將白衣留給我的紙條打開,仔細看白衣留下的地址。
可我此後會有多長時間見不著我的白衣?
我鄭重而認真地向白衣宣布:「我已在你的肩上打了我的烙記,你醫者白衣,是我皇甫棲情的人,今生今世都是!」
蕭采繹眉目低垂,神情柔軟,將我攬於懷中,低低說道:「不要哭了,繹哥哥總會在你身畔守著你,陪著你。你若寂寞了,也只管來找繹哥哥說話,不要找旁的外人,知道嗎?」
外祖抱著我,那麼個垂暮的老人,哭得嚎啕悲慘,滿是白髮人送黑髮人的凄愴;而我早已氣哽聲塞,渾身虛軟,冷汗淋漓。
鳳儀閣前有一彎清泓,後有成片幽篁,又有四季花木點綴園中,幽雅而不失華美,正是母親素日所愛的居家風格。
旁的外人?
哭聲嚎啕,漫天雪白,六軍縞素,從官衙一直排至赤城南方官道,冥紙在春光中翻飛,如一路掙扎的枯乾垂死的黃蝶。
我站在母親未出閣時住著的鳳儀閣,悄望暮春景色,黯然嘆息。
第二日動身前,我忙叫侍女去打聽白衣去向,只盼他一路騎馬,能離我車駕近些,好讓我時時看到他。
兩日後到達肅州城外,車駕驀然停住,哀哭一片。
如今母親新逝,蕭采繹對白衣印象正壞,估量著一時也轉換不過來,看來必須找機會和他好好談談了。
外祖蕭融久在官場浸潤,又有什麼不知道,早用太極手法不緊不慢地給了個似是而非的承諾。
我原想阻止他,因為我只不過想孤身騎了馬去華陽山而已。
蕭采繹紫袍垂地,高大魁偉的身軀緩緩踏上樓來,站在我身畔,憐惜地撫了我的長發,道:「還在亂想些什麼呢?姑姑已經去了,便是再傷心,終究也回不來。她那般疼惜你,想來一定盼著開開心心過著呢。」
可是肅州,是我們出宮后第一選擇的歸路,母親心心念念想到達的終點,卻在安亦辰連羞帶恨的逼迫中越來越遙不可及。
是的,我的家。
「婉意,我的兒啊!」蕭融趕上前來,撫了母親的靈柩,縱橫傾淚,濡濕零落白髮。
我也不知道這道國書能起多大效用,但母親大殮之日,各方前來弔唁的使者不斷,連如今自稱燕王、滄王的賈峒、白甫尉都派了使者來哀悼;君羽本是宇文氏所擁戴江南小朝廷名義上的君王,宇文氏所遣的使者,是最先到達的,很是發揮了一番慷慨激昂的忠君之論,觀其意竟欲與蕭氏聯手,共抗安氏。
白衣眉目溫潤,笑容清淡:「是,我醫者白衣,是皇甫棲情的人,今生今世都是,來https://m.hetubook.com.com生來世也是。」
白衣的唇漸漸溫潤,鼻息漸漸熾熱,擁我的臂腕漸漸有力。
「慢!」我一怔,白衣已走到案邊,取了紙筆,匆匆寫了一行字,遞給我道:「這是我在華陽山的住址,距離肅州並不遠,你安頓下了就遣人來報個訊。」
「我們分別了三年多!」蕭采繹並沒有拉開兩人之間的距離,身體的重量似漸漸傾斜下來,唇齒間吐出的字眼,清冷而苦澀:「三年多,我的棲情已經長大,並學會去挑選了自己心愛的夫婿,是不是?」
一路之上,他只在我身畔的車駕前不前不後行著,若看我又顯悲戚之色,必下得馬來,到車上來細細安慰。
繹哥哥?
「公主,你在么?」有人在砰砰敲門。
蕭采繹英武的眉宇間泛起淡淡冷意,薄如刀削的唇齒開闔反問:「是么?有機會,我會好好謝他,謝他護了我的棲情妹妹。」
小心將紙條疊了藏好,我在侍女的扶持下,隨了母親和弟弟的靈柩,緩緩出衙。
我微微的笑,心神漸漸放開,便覺有些熱了,遂將暗花流素織錦披風鋪于船頭,仰面躺下,聽耳邊絮絮春風吹過,靜靜細看那流雲浮散,說不出的寧和靜謐,似將幾個月來所有的抑悶之事,都託付給那青山碧水了。
蕭采繹紅著眼睛沙啞著嗓子走過來,將我從蕭融懷中扶起,小心攬在腕中,柔聲道:「棲情,棲情,休息一會兒吧!」
我的確累了,連舅舅、表哥們都無力再去相認相泣,軟軟地隨了蕭采繹的挽扶,回到了車上,無力躺下,竟在那等震天的哭嚎中,沉沉睡去。
我得多吃點,多活動活動,多曬查太陽,養得氣色好好的,再去見白衣。
蕭采繹為此,定然也是費盡心思了。
「不,棲情的臉上沒有長花,棲情本就是天底下最美的花。」身側的男子聲音低沉而真摯,口中溫熱的氣息撲到我的面頰,讓我略感不自在,忙道:「天熱死啦,繹哥哥你躺遠一點去。」
我用袖子掩了臉,胡亂擦著眼淚,道:「繹哥哥怎麼說,就怎麼好。」
這鳳儀閣原叫挽風閣,自母親冊封皇后,就更名為鳳儀閣,密密封鎖著留待母親有一日歸省時居住;但它終於沒等到母親,只等到了我。
半世富貴,半世滄桑,雖是客死異地,但母親弟弟如今也算是極盡哀榮了。
「我很久沒回華陽山了,也要先回去收拾收拾。」白衣說著,片刻也似覺說不過去,又沉默了片刻,道:「何況令表兄未必就會讓我入肅州城,我不想自取和-圖-書其辱。」
「我會多吃些,把自己養得胖胖的。」我微笑著仰起頭,流雲在碧藍天空裊裊浮動,絲絲潔白,已讓我想到一個人,我也曾嫌他瘦,賭咒發誓要把他養得胖一些,免得我靠上他懷中時,被他堅硬的肋骨硌著。
忽而想起蕭采繹射到白衣身上的如火怒目,以及狠狠打向白衣的那一拳,頓時遲疑。
京城尚是安氏天下,我們自然沒法將他們送往京城與父親合葬,只好先將他們送往肅州。聽說外祖蕭融、舅舅蕭況都已知曉了此時,肅州城中滿城縞素,以帝后之禮,迎接我的母親和弟弟,讓他們在滿城的哀悼中入土為安。
華陽山上,有個鶴翎峰,鶴翎峰上,有個清心草廬,清心草廬里,有我最牽挂的愛人。
對方忙應了,已將最好的游舫劃了過來,請我們上船。
我扶轅而望,已見我那白髮蒼蒼的外公蕭融,領了舅舅蕭況、大表哥蕭采絡等一眾家人奴僕,遍體縞素,出城二十里,郊迎于地。
「棲情,是棲情么?孩子,你可回來了,你可回到家來了!」
可有些事,我必須和他說清楚了,我不能這麼讓他糾纏,也不想他以後不痛快。
蕭采繹見我放鬆,也大是歡喜,也將紫紋大氅鋪了,與我並排躺著,卻沒有看天。
「外公!」我哭叫著,已撲在他懷中。
他立起身來,拂袖離去,到了門邊,才丟下一句:「可是,若他再盡責一些,或許,姑姑就不會死。就沖這一點,我不會原諒他。」
那人回道:「二公子請您去前廳,有要事相商!」
「他已經盡責了!」我衝著蕭采繹的背影大叫,卻沒法告訴他,白衣那晚外出,只是因為不放心我而已。在守衛森嚴的赤城,我都不知道他用了怎麼樣的計謀和武功,才能做到順利出城,一路相護。
天空如琉璃鬆軟透明,浮雲隨風輕淡飄裊,倏忽聚合,變幻清姿,倒有些像白衣那拂動的雪白袍角。
哭得倦時,我也會同小時候一般,躺在他臂膀里沉沉睡去,然後醒來時,依舊看到他溢著憐愛疼惜的面龐,一瞬不瞬向我凝望;而我的身體上,每次均是不出意料地多一件他的長袍。
蕭采繹去找白衣,無非是明嘲暗諷,不許他隨行。而白衣果然是聰明人,他居然料到了,預先便抽身離去,絕不讓蕭采繹有機會對他下逐客令。
梢公在船頭划著,我和蕭采繹只在另一端安坐著,只見一行白鷺,自水邊振翅飛起,伴著一聲唳鳴,將點點水滴灑落湖中,已翱翔于天際。
不然,他說不準會開一堆極苦的葯來給我調理https://www•hetubook.com•com身子。
他指的是,白衣?
「爺爺,爺爺,您別招惹棲情哭了。她這一路,淚都快流光了,我怕她支撐不住。」
肅州,到底是母親娘家,她所有的骨肉至親,都在肅州,若安憩於此,也算不很寂寞了。
「丫頭!也不怕掉河裡去!」蕭采繹將我半擁于地,輕點我的鼻翼,沉重的身子,小心地半撐著,似怕將我壓疼。他的眼睛明亮,此刻倒映了湖水天光,清光流溢,更顯容貌俊偉中帶了儒雅清秀。
蕭采繹可能覺得我身體未復,也不帶我到遠處去,只在肅州城內有名的雙鳳湖去走走。我早知母親未出閣時也常去賞那水景明月,知道那裡山姿俊逸,水光清明,極是賞心悅目。
如今,我終於來了,帶著在奔波和滄桑中死去的母親,回到了母親的家。
「好,我陪你出去。」蕭采繹立刻道,已揚聲叫人備車駕。
我不舍從白衣懷中滑脫,只揚聲問:「有事么?」
大團的氤氳,迅速瀰漫我的眼睛。我綻開唇角,如春花乍展,還他一個驚心動魄傾盡嫵媚的深情微笑。
我抬起頭,蹙了眉,道:「繹哥哥,白衣不是外人,這一路,他不知幫了我們多少次。沒有他,只怕繹哥哥到現在也見不到棲情。」
我心裏想著,已走到白衣身邊,凝望著他,忽然俯下身,張嘴就往他肩上狠咬過去。
殷紅的血跡,從他潔白的衣衫里透出,淋淋如新繪的雪地紅梅。
我漲紅了臉,聲音低不可聞:「繹哥哥,對不起。」
胸膛似乎破了一塊,呼呼的風直往裡灌,好冷。
「白衣公子么?」侍女詫異地回答:「他昨晚天沒黑就離開了啊!二公子後來去找他,都撲了個空呢!」
白衣,白衣,我從沒怪過我,我的唇,我的身,我的心,都在向你溫柔訴說,你聽到了嗎?
我的繹哥哥,也是個美男子。
我看天。他看我。
蕭采繹找我,是為明日起程,護送母親和君羽靈柩回肅州的事。
一時聽門外應諾了,再無聲息,我舒一口氣,側著面龐瞧他:「我先走了,得空再來瞧你。」
「我就來,你先走吧!」我回答著,依舊不捨得離開白衣如清光素籠般的清澄視線。
我呆了呆,道:「表哥怎麼會不歡迎你去?」
我倒吸一口涼氣,更不接那紙條,壓了自己高聲責問的衝動,悶著嗓子問:「你不準備陪我去肅州?」
「繹哥哥,我想出去走走。」我撫著自己肩上垂下的發,不意外地看到頭絲比先前黯淡枯黃了不少。如果我再沉悶下去,會不會未老頭先白?
但我看到自己纖細和*圖*書的身段,蒼白的容色,又改變了主意,轉身上侍女為我準備出門的衣裳,準備我和二公子一起出門遊玩。
我知道我近來瘦了許多。自從黑赫出來,一路奔波受苦,從來不曾安生過,如今素白的衣衫,緊裹著我身體,更顯得腰若束素,柔若無骨了。
這裡有外祖,有舅舅,有繹哥哥,從此就是我的家了。
最可笑的是安氏。
我有些緊張,鼻翼有細細的汗粒滾出,但還是道:「是。我希望我和我未來的夫婿,能得到繹哥哥的祝福。」
一側就是船弦,我滾得急了,竟越過那弦,直要掉下湖中;這裏腰間一緊,一隻結實的手腕已將我攬住,輕輕一裹,已被帶入一個結實而寬厚的胸膛。
黑赫應該還是那般寧靜溫謐地泊在大草原和大戈壁中間罷?
我給他盯得有些不自在,笑道:「繹哥哥,你看什麼呢?難道我臉上長了花了?」
我沉浮不定的心也漸漸安妥,輕揚著眉眼,痴痴望著白衣瞳仁中深深映住的我的面容,唇邊是從白衣唇齒間汲來的酒香,似乎也迷離欲醉。
華陽山,鶴翎峰,清心草廬。
他有著比小時候更寬廣的胸懷,更熾熱的男子氣息,更低沉溫和的嗓音。雖然他有逐走白衣的心,但我知道他從來就待我極好,他本是這世上,除了母親之外我最親近的人。那種情誼,與我和白衣的感情截然不同,卻同樣地根深蒂固,不可動搖。
蕭家雖由得地方自治,但統兵十萬,早已是肅州實際的掌權者,一待我們到達那裡,立刻有人迎上來,就要驅逐閑人,讓我們自在玩樂。我忙道:「獨樂樂孰與眾樂樂?還是大家一起玩吧。橫豎我們也不說自個兒是誰,各自玩各自的就完了。」
只不過那是雅情姐姐的家,而不是我們的家。如今沒有了母親,更是失了憑依的海中畫舫,美則美矣,卻無法讓我腳踏實地,心無掛礙。
母親、弟弟的喪事,蕭家的確是全力操辦,規格禮儀,完全照著舊時大燕國喪的規矩來,同時上母親尊號為文惠太后,上弟弟廟號為殤帝。而發給各地王侯及割據將領的國喪書,則以銜鳳公主名義發出,通告天下人:大燕太后薨逝,皇帝駕崩,並呼籲各種諸侯共反安氏,譴其弒君暴行。
蕭采繹眸光瞬間收縮,湖光山色,散佚無蹤,凝成晦暗不明的一點,頓於我的面頰,一字一字問:「你未來的夫婿?」
我一驚,蕭采繹怎會知道我在白衣房中?只得懶懶從白衣放開的雙臂走出,瞬時竟有魚兒被扔上沙灘的枯燥和乾涸。
待得整個喪事處理完畢,已是暮春三月了。杏花落m.hetubook•com.com,梨花凋,桃紅李白,俱是憔悴損了嬌顏,漸漸堆落春泥。
我措手不及,驚得忙向一邊滾去。
我低頭笑了笑,而蕭采繹已將手移到我的腰間,輕聲嘆息道:「還有,每天要多吃些,瞧你自己這模樣!」
算來我又救了安亦辰一次,怎麼也不再欠他的,從此橋歸橋,路歸路,若是狹路相逢,刀劍相向生死相搏也是理所應當。
皇宮早已冰冷死寂,如一座繁華墳墓,埋葬了母親最美好愉悅的年華和夢想,埋葬了我童年所有的稚拙和快樂。
我差不多要將那十個字吃下去,狠狠烙在心裏,生怕記錯了一個字,或記少了一個字,從此我的白衣,會消失在這個萬惡的亂世,如斷了線的風箏,再也找不到。
晉國公安世遠,居然也遣了一隊使者前來致唁。我似乎看到了鱷魚的眼淚,恨得牙直痒痒。安亦辰做不了主,他安世遠總做得了主吧!竟由了安亦淵殺了我的弟弟!所以,當蕭采繹眉都不皺一下,通知將所有使者從人盡數斬首時,我也未出言阻止,甚至升騰起報復的快|感來。
肅州山明水秀,偏安一隅,在蕭氏治理之下,倒也地方安泰,風調雨順,隨處可見男童女童稚拙歡笑著在街道或田野邊奔跑追逐的身影,也算得上是亂世之中少見的桃源了。
「繹哥哥。」我直視著那雙清俊眼睛,低微而清晰地徐徐道:「我知道繹哥哥一向對我好,比自己的親妹妹還好。我心裏也和繹哥哥親近,對繹哥哥就如對我一母同胞的親生兄長般愛敬有加。」
蕭采繹看來並不喜歡白衣,更不喜歡白衣親近我。如今母親故去,又可怨上是白衣施救不力,以蕭氏在肅州的勢力,不讓白衣入城可謂是輕而易舉。
背著陽光,水紋反射出的金色光芒投在蕭采繹的面頰,顏色明暗變換不定,他認真望著我,似在探索我話中的深義,然後又展顏笑道:「對,而且我和棲情一直都會好下去。我答應過姑姑,會一輩子照顧棲情。」
蕭采繹半抬起身子,卻沒有躺到更遠,只一雙深邃不見底的黑眸靜靜望向我,線條清晰的濃眉微微軒動,忽然俯下身,溫軟的唇已壓到我的面頰。
我望向他越俯越低的臉龐,輕輕道:「我還希望,繹哥哥不僅對棲情好,還對棲情未來的夫婿好。」
白衣輕呼一聲,卻沒有掙扎,由我繼續狠咬下去,眼波柔柔,只在我身上蕩漾。
我沒有了母親,但我總算來到了骨肉至親的外祖家,從此有著繹哥哥的保護,若是勸服繹哥哥,讓他接受我和白衣的感情,那麼,我的眼前,依然有個光華奪目的桃源夢想,觸手可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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