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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月折梨花

作者:寂月皎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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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第二十章 一緘書札舊年悲

第二部

第二十章 一緘書札舊年悲

宇文清並沒有意外,點點頭道:「我看得出,他很在乎你。——這次你救我,只怕傷了他的心了。」
李嬸拿匙喂葯的手枯乾黑瘦,如燒焦的炭木;宇文清膚色黯沉,如蒙了塵的青玉,白里泛青,與李嬸手掌的顏色成了鮮明的對比,卻是一般的憔悴虛弱。他原來的肌膚,是瑩潤的瓷白,曾經覺得他的膚色很特別,現在瞧來,那也不是正常健康的白皙,而是一種接近病態的蒼白。
我只得打開門,皺眉問道:「什麼事?有秦王那裡的消息么?」
一片,又一片的落花飄下,如雪亦如綢,暗香襲襲,隨晚風一起繚繞,撲到面頰,溫柔而沁涼。
他們的行事風範,倒與當年並無二致,連溫默都是相同。
可他站得猛了,虛弱的身子踉蹌一下,已向前栽去。
第二日,又聽說宇文清的病勢加重,卧于床上無法起身了。
感覺自己心中的什麼東西被狠狠地扭擰著,擰得我快要立不起身來。
宇文清扶了我的手,借力站穩身子。
「我從沒打算過娶緋雪,我也從沒把第二個女子放在心上!」
「是,他救了我。」我鎮定地吐著字,徐徐說著:「當時我已一無所有,甚至連容貌也已被病痛磨挫得十分醜陋,而腹中,還有個被你害得失去父親的小小胎兒。我感激他,所以我嫁給了他,並且……愛上了他。」
「你當然多心了!」我截了他的話,想來面色也該白如梨花了:「你根本不能了解他對我的感情!我本來已是個死人,從你……選擇做回宇文清那一刻起,我就已是個死人。」
我心裏一跳,猛地想到了一個我從不曾懷疑但安亦辰從沒停止過懷疑的人物。連香雪園遇刺,安亦辰都認為是她在背後操縱。
紙張已經泛了些微的黃色,墨跡亦是陳舊。
落款,是白衣。
如果眼神可以化作尖刀,此刻,我的眼神必然已將他的胸膛挖開,看看那具漂亮的軀體內,掩藏的到底是怎樣一顆無情的心!
「後來,是安亦辰救了你?」他自嘲著說道:「看來,我該好好謝謝他!」
安亦柔,我那個嬌柔婉約待我如同親人一般的小姑子,曾經送過我一盆碧玉躑躇花。
那樹下的男子,依舊披一件讓我扎眼刺心的雪白衣衫,深郁若潭的眸子,映著天光雲影,依約見得當日的出塵拔俗。
注意到我,宇文清清冷寂寞的眸漸和漸暖,溫和望著我,連孤清的簫聲都漸漸潤出暖意。
宇文清的唇角有了血色。
鮮血的顏色。
竟是一封我從未收到過的告別信!
寥寥數句,卻已將山盟海誓寫入,繾綣之意,言溢於表。
「是誰?」我問hetubook.com.com
但我取出信箋打開看時,我頓時傻了眼。
因為昨晚的交談么?
心裏那麼多的疙瘩,若不解開,我將寢食難安。
我緩緩走了過去,坐到梨樹下。
宇文清正靠在枕上喝著葯。
宇文清述起醫藥,神情十分安謐,泛著溫潤雅潔的神采。他靠住樹榦沉思片刻又道:「何況杜鵑的花期是在春日,秋季正是掛果之時,你養在屋裡做什麼?」
在瀏州相遇后,他就曾提醒過我防備安亦辰,卻又不曾將我小產另有隱情之事說出,如今又這樣說,我不難揣測,他並不想離間我們夫妻感情,但對安亦辰很不放心。
那也是……他活該!
我忍不住譏諷道:「你幸災樂禍么?」
春日的天很澄澈,白雲團團如絮,亦是明媚優雅。
李嬸再來拉我去探望時,我立刻拒絕了。
「我在人世生活了十七年,從不曾有人帶給我那樣刻骨銘心的感情。我信賴白衣,把他看得比自己的性命還要寶貴,我固執地相信,相信他會處理好一切,遵守他的諾言,和我找一處世外桃源,比翼雙飛,終身廝守。」
我拔下自己的長簪子,一下一下狠狠往鴛鴦戲水的棉枕上刺著,刺出無數個難看的小洞來,滲出潔白的棉絮。
「不一定非在藥物之中下毒。」宇文清纖長的手指緩緩撫著紫色雕寶相花紋的玉簫,道:「也可能是飲食中的某種調料被作了手腳,或者……一些有毒植物散發的氣息聞得久了,也會傷著身體。」
我在這森涼的月色里仰頭,將所有的淚水生生逼回眼眶,繼續道:「蕭采繹終於選擇了去明州,他希望在明州將宇文氏的勢力一網打盡,斷絕你做回宇文三公子的後路,好挽救我。——可他到底沒能救我,只能用自己死去的屍體告訴我,我的心上人,並非我的良人。那一日,我也徹底死心。可若不能知道你背信忘義的原因,我死也不能瞑目!我瘋了般趕往越州,要找你問個明白。結果……我病得像條野狗一樣倒在泥水裡,一寸一寸地往越州爬著……只想問你,為什麼拋棄我?」
林翌應了,又遲疑道:「他的手語,似乎不太容易懂。」
「杜鵑花的根、葉、花入葯,可以和血調經、消腫止血;杜鵑花辛、溫,有大毒,但入葯合適,可治風痰劇痛、風濕痹痛和風蟲牙痛等症。終日與杜鵑為伍……嗯,僅聞它的氣息並不會導致宮體受損。」
但我自然不會死皮賴臉再在這個問題糾纏下去。
卻從不曾交到我的手中!
「慢性毒藥……」我沉吟道:「我服用的藥物,開始是宮外和-圖-書郎中開的,後來則是御醫的方,我和安亦辰怕有個一差二錯,都曾對了藥典仔細研究過那些藥材,都是安神養胎益血補氣的葯,而煎藥的人……也不可能長期往葯中添毒藥而不被發現。」
但我真的有種衝動,很想衝過去告訴他,他已不再是當年那個潔凈如雲的絕世少年,他已配不上那一襲勝雪的白衣!
宇文清輕輕捉住一瓣,低低道:「黃昏庭院柳啼鴉,記得那人和月折梨花。棲情,想念安亦辰了?」
宇文清手上似失去了力道,玉簫跌在拼石的地面,當的一聲響,脆生生敲破了月下梨花如夢的幻境。
他的軀體和以往一般頎長瘦削,摸得出嶙峋的骨骼;隔了衣物,感覺得到他肌膚的沁涼;而我的鼻端,縈繞的氣息又是近乎青草味道的清新和潔凈。
我默默看著李嬸帶了屋中的侍女隨從手忙腳亂地為他取水擦汗,又急急喚人重去煎藥,好一會兒才見他平靜下來,安躺于枕上沉重地呼吸著。
更多的時候,他會坐在那樹梨花下,出神地望著上方,不知是看頭頂上似雪如綃的梨花,還是透過梨花看那被褐色枝丫縱橫分割開的藍天。
「沒有!」宇文清回答得很快,生怕我誤會般急急說道:「我只怕因我影響了你們夫妻的感情。我希望……他能真心待你,一直對你好。」
宇文清一言不發凝視著我,隱忍的傷痛和悲凄那樣清晰地浮凸出來,無可掩抑。
倔強的抬起下巴,我冷冷地望著他,道:「沒錯,我一直在等你。我想問你幾個問題,就不知道宇文太子肯不肯賞臉回答?」
這個混蛋宇文清,他居然還敢說,他從沒把第二個女子放在心上。他居然還敢說,他待我從未變過!
原想問他,這時候把一封當年的信交給我算是什麼意思。但見他只和我說了句話,便又咳嗽起來,咳得把方才吃下去的葯又一口口吐了出來,靠在侍女臂腕間痛苦地喘息,忍受胃中不斷向上翻湧的酸苦。那蒼白的面容之上,因虛乏已游浮起一層不正常的潮|紅。
「恭喜……你。若你能幸福,我也就……安心了。」宇文清的聲音很沙啞,胸口輕輕的起伏,眼睛幾乎全然地闔住,濃睫如黑色的夜蝶,小心地收縮著自己的翅膀。
宇文清,終究,我還是得去瞧他。
我很生硬地回答:「他是我的夫婿,我已離開他七八天了。」
從醫者白衣到大越太子宇文清,從完全出世到沉浸入紅塵萬丈,這期間,又曾發生過什麼事?
我氣往上沖,尖刻叫道:「下次再見面時,我希望你能記住自己的身份,叫我一聲:秦王妃!」
當日調養身體https://www.hetubook.com.com之時,我的飲食藥物,都是夕姑姑一手料理,有時候連煎藥都是親力親為。她雖然對安亦辰有些偏心,可畢竟是奶我長大的,絕不會讓任何人傷害到我。
我咪起眼,凌厲地盯著宇文清漸漸涌動不安的面龐,舒緩而殘忍地彷彿在說著別人的故事:「你知道一向在肅州鎮守的蕭采繹為什麼會沖向明州戰場么?因為他強佔了我,要我做他的妻子。可我還是告訴他,即便我已不再無瑕,我這一生,也只會等一個人,只會與一個人白首不相離。那個人,叫做白衣。如果白衣不要我,或者白衣選擇了他的另一重身份,我就從……華陽山頂跳下去!」
他曾終日與葯為伍,熟悉各類藥物的氣味,但論起喝葯,對他而言也是件苦不堪言的事。
潔白的棉絮,正吸著水滴。
「我沒事。」他溫和地說著,居然是和頭天病重時一樣的話。
我唇角的笑淡若月光,輕若薄霧,連我自己都有了種虛無飄緲的錯覺,彷彿又回到那一日的華陽山,那一日的清心草堂,那一日的竹影搖風,一雙潔白的身影,在滿天的碧藍,滿山的翠綠中,召喚生命中最奔放的熱情。
所以,我沒有開門。
而李嬸已沖了出來,焦急地將他扶著,啊啊作語,示意讓他進屋。
植物?
可上次問他為什麼棄我而去,他還不是避而不答?
到了這樣的地步,他還敢這樣言行不一地待我!
林翌搖了搖頭,將手中一封緘好的信函遞給我,小心地低聲說道:「是李叔給我的,讓我交給公主。看他比劃的意思,這信應該是越太子宇文清讓轉交給你的。」
宇文清點了點頭,慢慢挽了李嬸的手,一步一步蹣跚向前行去。
李嬸立在我房中哭了好久,讓我不耐煩了,讓林翌過來,直接將她拉了出去,關上了門。
流雲散淡,月色寥落,連我暗紫流光的斗蓬都似染了一層清霜,四處滲著春夜寂杳的森涼。
他靠在樹榦上,脊背僵直,如一塊歷了不知多少風雨,已被沖刷到不見稜角的山岩。
果然,隔了數日,宇文清的病勢漸痊,除了清減蒼白許多,已能隨意在院中走動。
我本能地站起身將他向下摔去的身體拽住,用力攙住。
「杜鵑花……」我吸了口氣,捏緊了拳問道:「杜鵑花養在屋中,會不會對胎兒有影響?」
病得這樣,宇文清還能寫字么?看來並不嚴重。
問一個男子這樣的問題,無疑有些尷尬,但若將他當作醫者,倒也不妨。
而我現在問的,正是我當時想問宇文清的問題。
當年,我對著竹林中那個沒頭沒尾的「等我」,對著化作灰https://www.hetubook.com.com燼的清心草堂,對著被烤出釉色的陶塤,哀傷地戚戚復戚戚時,從不曾料到過,白衣曾給我寫過信。
卻關不住凌亂如一地落花的心事。
日期,是去年三月。
一時喝完了,李嬸將一塊松花糖送到宇文清口中,宇文清才似受完了什麼刑罰一般,吐了口氣,緩緩睜開眼,然後看住我微微一怔,倦乏無力的眸中閃過一圈異常明亮的清光。
看她去的方向,正是宇文清的卧房,想來宇文清在此處的一舉一動,都落在她的眼裡,一見我也坐下,急急就將墊子送過來了。
這個問題,我已晚問了近一年,但即便到了此時,宇文清還是沒有回答我。
我恨恨地一腳將石礅踢翻了,沖回了自己的屋子。
他自己的牙齒,不知什麼時候將唇邊咬破了,神色卻還維持著寧靜。
宇文清搖了搖頭,苦笑道:「棲情,你的問題,我什麼時候沒有回答過?」
居然是一封陳年舊信。
「我現在很幸福。」
不管為我還是為安亦辰,甚至為了宇文清自己的病況,我都不該再見他。
「幫我把李叔叫來,我有話要問他。」
他只是將手背壓到唇上,一下沒一下地咳嗽著,宛若明珠的雙瞳,掩在濃重的睫下,看不出其中的波翻浪滾。
「你一直都在疑心,他待我並不真心?」我盯著宇文清,問道。
一曲終了,他沖我清淺一笑,梨渦盛了輕柔的醉意,道:「我原以為,你等得不耐煩,應該會回秦王府去。」
但我真的很想知道,這封信,為何最終沒有交到我手上,而從這封信的情意拳拳,到越州城無情逐我之間,究竟又曾發生過什麼事?
止了咳嗽,他本就寡淡異常的嘴唇更是和面色一樣雪白,乾涸地褶皺出鮮明的紋理,益添了幾分憔悴憂鬱。
宇文清似受不了我的步步緊迫,站起身來,急促說著。
宇文清,宇文清,早知今日,何必當初!
我惡毒地想著,拆開了信,準備看看是什麼話,宇文清不能當面和我講,卻用文字來表達。
宇文清身形又是一晃,總算扶住了樹榦,勉強站立。
他憑什麼認定,我在擔心他出事?而他便是真的有事……又與我何干?
我虛弱地吩咐林翌。
正煩悶間,又有人敲門。
只為你,宇文清。這麼多日的離去,我幾乎不敢想像安亦辰的反應了。
甫出門檻時,又聽得宇文清悠悠一聲嘆息,呢喃般輕輕喚道:「情兒……」
冰涼的手與我相觸的感覺如此熟悉而令人絕望,讓我忍不住自己的恨意,將手縮了回去。
宇文清病得不輕,但我相信,憑了他的醫術,自救應該問題不大。
我終究什麼話也問不出來,躡hetubook.com.com手躡腳退了出去,不去打擾他。
走出十數步,他忽然頓下腳,低沉而清晰地憂傷吐字:「情兒,我待你……從未變過。」
半天沒人回答,我便料著不是李叔就是李嬸了。這裏就他們二人是啞巴,無法回答我的話。
我瞪著他,問起我目前最關心問題:「當日在瀏州,你幫我診脈后,似乎對我小產的原因持了疑義?你認為,我是中了什麼毒物導致了小產?」
「棲情卿卿,有急事暫別月余,安妥后即回返華陽山,卿卿務必侯我!予行促,待迴轉之日,當向卿卿請罪。若有外言相謗,望勿理會。予之一心人,唯卿卿一人,白髮皓首,矢志不逾!」
心中糾結得厲害,但我還是踏出了屋子,只作從未聽到那飽含凄楚的呼喚。
頹然地坐倒在花梨木的靠椅上,信箋無聲飄落,幽幽委地,泛著淡淡的萎黃,如宇文清無力的容顏。
宇文清頓時緘默,停了半晌,很輕地嘆息一聲,步向自己的屋子。
宇文清顯然並不喜歡喝葯,他吞咽的時候很艱難,闔著眼,緊蹙著眉,分明對舌尖的苦澀厭惡之極。
宇文清顯然還保留著作為醫者的良好品德。他沉吟片刻,便坦然答道:「隔的時間太長,我已經沒有辦法診斷出到底是什麼樣的毒物破壞了你的身體,但那一定是一種損害宮體的慢性毒藥,初時並不會有明顯感覺,久被侵蝕,就造成了宮體萎縮,母體孱弱,而胎兒營養跟不上,即便沒有外力,最終也無法存活。」
我帶了幾分惡毒盯著他:「如果你不出現,我會更幸福。——當日既然絕情,為何如今這般婆婆媽媽,僅憑了一塊我的玉,就一頭扎入圈套,失手被擒?你現在應該在乎的人,是你那位緋雪妹妹吧?」
他認為,我是因為不放心他才沒回去么?
宇文清低著頭,幞巾包不住他柔順的發,幾縷散碎的髮絲靜默地垂下,在夜風裡拂拂漾著,在如雪的面頰投下淡色的陰影。許久,他有些僵硬地回答:「或許,是我多心了。」
片刻之後,又有叩門聲,卻是林翌在叫:「公……小姐,在么?」
汪堪接連帶了數人來見過宇文清后,我確信宇文清已經並無大礙,應該在安排自己的返越的行程了。
那水滴,來源於我的眼眶。
這一日,我又聽到他梨樹下吹簫,極悠揚的樂聲,流暢如溪水潺湲而下,顯然已氣血平復,可以自由運氣吹簫了。只是他的簫聲在清越潔雅和風淡盪中,總帶了一抹傷沉憂鬱,如春盡花落,荼蘼如雪,風華傾世中,離落凋零的悲傷揮之不去。
我不由苦笑,是呵,李叔是啞巴,怎能解釋得清我和宇文清間曾蕪亂如青蘿交錯的愛恨情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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