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那人不說話了，有水滴滴落地上的聲音。

紇干承基頓了頓身形，很小心地輕喚著：「容書兒！」

我迷糊地回答：「我是溪月，雲溪月。」

燭光很暗，紙糊的窗欞外一片漆黑，有夜風透過窗欞吹進來，將燭光吹得更是昏暗不定。

那聲音頓了頓，又堅定地叫喚：「容書兒，你是容書兒，快點醒來！」

我伸出我的手，想指向紇干承基，卻無力地耷拉在冰冷的床沿。

簡陋的屋子裡，紇干承基的劍光爍著冰涼明亮的光華，正指著那老年的大夫。

「感染風寒會燒成這樣？你看看她，她跟死了一樣！快去救她，不然，你休想活著出這個門！」紇干承基的聲音更是凌厲，凌厲中卻帶著恐懼般的憤怒。

「快說，她怎麼樣？快說！」那個焦急的聲音由低轉高，我聽出來了，這是紇干承基。

抬起沉重的眼瞼，不再黑暗，卻是白茫茫一片，隔了厚厚的霧層一般。

那可憐的大夫，已經嚇得褲管都尿濕了，瑟縮著不敢說話。我聽到的水聲，正是他尿水滴落的聲音。

紇干承基發現我有了動靜，丟了劍，猛地撲過來，問道：「容書兒，容書兒，你覺得怎樣？你哪裡不舒服？」他的聲音好生柔軟，彷彿他面對的，只是個夢hetubook.com.com幻般易碎的泡沫，輕輕一吹，便消失不見。簡直無法相信，他那樣的一個人，居然會有那麼輕軟如春的一面。他的手正使勁揉搓我的手，想讓我的手溫暖一些。我的手是冰涼的，身子卻已經滾燙。

如果我死了，我到底能不能回到我的時代？還是依舊徘徊在千年之外，做那無依無靠甚至連清遙的溫暖都已接觸不到的異世幽魂？

雲溪月真的死了嗎？我痴痴地在黑暗中流淚。

那手掌頓了一頓，忽然將我的手全然地包圍，包得緊緊的。

如果我真要死了，那便死吧。便是靈魂流落異世非我所願，也只能認命了。

勉強睜開眼，兩側的房屋樹木正飛快向後退去，黑暗中，那稜角不甚分明的各種黑影，在稀淡的月光下排出近乎妖異的奇形怪狀來，似上古的怪獸一般，隨時欲擇人而噬。

從貞操被漢王奪去的一刻，我就知道，這個千年之外的世界，我不需要再去留戀什麼。連曾經興起的與清遙相守一生的夢想，也已破碎成秋天的落葉，失去了鮮活的色彩。美麗的大唐，盛世的大唐，開明的大唐，一樣有著難以忍受的污穢，而那污穢，已深深印記入我的身體，讓我痛不欲生。

有人嗚咽hｅｔｕｂｏoｋ•cｏｍ.ｃoｍ似地在叫：「容書兒，醒來！」

微微有意識時，覺得有苦的澀的鹹的甜的液體滑在口中，只得無力地吞落。

紇干承基原本看來是那麼個如鋼鐵般的少年，此刻緊握著我的手，居然嗚嗚咽咽地哭了起來：「容書兒，是我不好，漢王和吟容鬼鬼祟祟的，我應該想到他們在算計你。可我居然沒想到，居然還讓他們把你算計了去。容書兒，是我不好，你不要死！」

當這隻乾枯蒼白的手撫摸到這少年劍客的面頰時，那布滿血絲的黑眸波瀾涌動。紇干承基緊握住我的手，竟然如孩子般嚎啕起來。

這漫無邊際的黑暗，到底把我沉浸了多久？

我想說話，卻說不出一句來，有溫熱的淚水流出，滴下，滴在懷抱著我的少年的手腕之上。

我辨認很久，才反應過來，原來，他依然是紇干承基。

「容書兒！」那少年又在呼喚，帶了一種說不出的痛心和焦急，有些粗糙的手撫摸在我的臉上，居然微微顫抖著。

只怕早是子夜過後了，這個大夫，多半是紇干承基用他的寶劍請來的吧。

我不知道我最終被帶到了哪裡，我只是安靜地躺在我被放下的地方，一動不動。這應該是張床，簡陋的床。我身下的床鋪很硬ｈｔｔｐs://wｗｗ.hetｕｂoｏk.cｏm•ｃｏｍ，蓋在身上的被褥很粗糙，有些像記憶中祖母偶爾會翻出來晾曬的那些被子，據說是解放前和祖父成親時蓋過的。

忍不了滿天的星斗亂晃，我閉上了眼睛，無力地呼吸著。呼吸出的鼻息，卻是滾燙的，一下一下地燒灼著口鼻，而唇邊，也越來越乾燥了。

我眼眶燒灼得厲害，連流下的淚都是滾燙的。我嘆息道：「跟你又有什麼關係？我活著，本就是個異數了。」雲溪月在二十一世紀早就死了，我在大唐度過的這些歲月，本來就都是賺的，我又何必再怨懟什麼？

祖母和母親慈愛的臉，就在那一瞬間清晰地呈現在眼前，「溪月！溪月！」那叫著我前世名字的遙遠聲音，穿越了千年的歲月，千年的滄桑，千年的夢幻，一聲聲溫柔呼喚。

帶我離開這個黑暗么？我的手指顫抖著。

「是，是的，是……」大夫一小步一小步向前挪著，身子止不住顫如篩糠。

只有那星子很閃亮，滿天的星斗，晃得人眼暈。真想不出，為什麼連星星都可以這麼閃亮？甚至亮得比夏日的陽光還耀眼。

我苦笑，慢慢抬起手。我的手好瘦，蒼白中更映出根根青筋無力地糾纏在手背，安靜如死；原來如青玉般的指甲，變作純然的和_圖_書蒼白。

我慢慢有些恐懼了。我不想再在這樣的黑暗之中，我怕黑。誰來拉我一把？誰來拉我一把？

我嘴唇也在顫抖著，終於還是答不出一個字來。

這個年輕傲慢常常帶著嘲諷笑容的少年劍客，變成了一個看來好生憔悴蒼老的成熟男子。

「好，好……」近乎卑微帶著恐懼的聲音應著，一隻抖抖索索的手搭上了我的脈。

他的流著淚的面頰，此時全然是孩子般的天真純潔，全然不像方才持劍而立的冰冷劍客。也許，他本來就是個孩子。

我被那個變得柔軟而溫暖的胸懷貼身摟著，身子飄了起來。一陣陣冰涼的風，慢慢灌進了我的耳朵。我終於有了感覺，冰冷的感覺。

「公子，公子，這姑娘可能感染了風寒……」我脈門上的手移開，手的主人正拖著顫抖的哭腔。

有人在焦急的說話：「大夫，大夫，你快瞧瞧，這姑娘是怎麼了？」

這黑暗，無邊無際的黑暗中，居然一直有個人在叫喚著：「容書兒，容書兒？」

我的手指，觸著了溫熱的誰的手掌。

我儘力捲動舌頭，道：「不要為難人家了，我死了，也只是命，不要連累他人。」

這個少年的手腕剛硬，但胸懷卻好生柔軟，我可以聽得到那激烈的砰砰心跳聲，甚至比清遙跳得還劇和*圖*書烈。我依稀笑了一下，苦澀咸腥的味道繼續在口中蔓延，壓迫得我越來越弱，越來越暈，終於失去了知覺。

我不曾再有過靈魂離體的幻覺，甚至不曾再做過夢，只是覺得夜很深，夜很沉，夜很長。我在漫無邊際的黑暗中沉寂著，看不到光明，看不到光亮，看不到未來，甚至看不到希望。

我喉嚨哽著，舌頭也轉不了，無法回答他一句。我的沾滿淚水的面頰，正被夜風吹過，冰涼一片，又很快風乾。

紇干承基將他的外袍解開，盡量掩住我冰涼的身子，將我抱得更緊。而耳邊的呼呼聲，也更大了。這還是夏末的風么？刮在身上，居然也是冰寒的，薄薄的夏衣，再掩不住那刺骨的凜冽夜風。

紇干承基只是把我更緊更緊地摟住，生怕將我一放開，我便會如玻璃般碎裂開來一般——而我，我的周身的痛感開始恢復，神思也開始飄忽，總覺得自己快要散成一團破碎的工藝品。他瞪著大夫的目光凜冽得近乎瘋狂，高叫道：「你這個大夫，快再來細診！我絕對不允許她死！絕對不許！」

我竭力睜開眼睛，才算明白了原因。

我儘力聚集起焦點，終於看到一個男子，頭髮凌亂，滿臉短髭，眼窩深陷，面色青白地凝視著我，似乎一眨眼，我便會如幻影般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