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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躺下了，冰涼的淚水，才在黑暗裡徐徐淌落，慢慢洇濕繡花的軟枕。

三夫人已經神色如常，絲毫不見昨日的羞惱之色。她安安穩穩地踱著步，笑道：「三小姐的眼光倒也別緻。這殘花敗落，居然也能與枝頭開得正盛的花苞相比，真是奇了。」

三夫人冷笑道：「什麼本事，不過是和她母親一樣的狐媚子而已！」

容畫兒怒道：「我就知道，你的丫頭，自然和你一樣壞，盡會裝可憐，背地裡撒謊誣陷人！」

我吞下滿心滿口的苦水，展顏笑道：「我知道了。」

容畫兒直勾勾盯著我，似要將我臉上的肉挖出一塊來，恨然道：「我竟不知道三妹妹有這等本事！如果三妹妹能救出東方哥哥來，我三步一叩首把你迎回東方家大門，讓你做東方家的正室，我居偏房，如何？」

容畫兒自是不敢多說，原來的剪碧無人為她做主，方才由她欺凌；現在有我在，又是她一身的傷痕為鐵證，是不是誣陷一驗便知。

三夫人立時發出殺豬般的吼叫。

剪碧回過神來，忙來幫我解衣；白瑪鋪好床，將我扶了上去，才去吹熄了那銅盤裡的蠟燭。

書房的一側有兩排寬大而結實的落地柚木大書架上，堆滿了書籍，有紙本，有帛書，甚至還有許多竹簡，泛著陳舊的灰黃之色，暗淡無光，也不知是多少年前的古書了。另一側的壁上，掛了許多樂器，琴瑟笛簫，收拾得整整潔https://www.hetubook.com.com潔，一看便是必非凡品，和那古書相較，算是光彩奪目，極是誘人了，連我都禁不住走了過去，輕撫那韌細的弦兒，聽它發出古老沉著的「嗡」聲。

我解下外衣，慢慢道：「我累了，你們也早點睡吧。」

我冷冷一笑，看著已不敢聲張的母女二人，揚長而去。

三夫人見容畫兒說話毫無道理，急急道：「你這丫頭倒是能嘴巧舌。畫兒只是想著有朝一日清遙出來，能漂漂亮亮見他而已。你竟然這般咒他？」

我的身子原比她瘦弱許多，論打架只怕萬不是她的對手，所以我只微笑著向後退了一步；而這時白瑪這裏卻向前進了一步，抬手捏住三夫人的手腕。她見有人慾向我動手，平素和善可親的臉已經黑如鍋底，手下的力道只怕也不小。

白瑪也從不曾見我這個與世無尤的人生過氣，一時也怔怔看著我，連勸都不敢勸。

「三妹，早啊！」容畫兒摘了一朵嫩蕾，將那紅寶石一樣的顏色，湊到鼻邊聞了一聞，笑道：「好香！可惜一夜風過，最招人眼的花兒全給吹落了！」

容家的被衾鋪蓋，自是最好不過的，輕軟暖和，但這一夜我卻睡得很不踏實，直到下半夜時，還聽得剪碧在對面床上輾轉反側的聲音，不知是因為傷口疼，還是因為心裏有事。直到風歇了，眼見霜空破曉，才迷迷糊糊睡了一會兒。

我和圖書忙拉過白瑪，微笑道：「我這幾個從人，都是從異域帶來的，下手狠毒，而且不懂禮數，三夫人可千萬莫怪。哦，對了，是如夫人！」

容畫兒臉有些發白，道：「你又怎知沒人欣賞？我和東方哥哥卿卿我我，可好著呢！」

但一陣腳步聲，卻毫不猶疑地從另一個方向快步而來，踐踏著落花，很快走到了我的面前。

剪碧眸子里閃過藍色閃電般的光彩，突然又跪下，抹乾眼淚道：「如果公子能給救出來，那剪碧便是這時候便死了，也無甚遺憾了！小姐，你救他，一定救他！」

早餐未畢，外面已紛紛揚揚下起雪來，開始是零落的雪點，後來細細斜斜的輕雪，至巳時之後，已是滿天的鵝毛亂飛，鋪天蓋地籠將下來。

我慢慢垂下眼瞼，又是一陣酸澀泛上心頭，道：「剪碧，你喜歡東方清遙？」

我不會去欺負別人，但歷過這麼多風雨，別人想欺到我頭上來，卻也只是做夢。

容錦城卻志不在此，他徑走到面南的花梨木大書案前，指著案著數十本帳本道：「清遙後來跟我提起時，說你曾在江夏王府呆過挺長時間，那裡老師多，你也頗認得了幾個字，就不知道帳本能不能看懂了。」

剪碧卻是神思不屬，有些惘然地喘了口氣兒，忽然又道：「小姐你別誤會。剪碧只是一廂情願而已，公子其實並不喜歡我，也不喜歡二小姐。公子的心裏，一直只ｈｔｔｐs://ｍ•ｈeｔｕboｏk.coｍ.ｃom念著小姐。娶二小姐，也只為她是你姐姐來著；他納我，則是我……我勾引了他。他常常不理夫人，只在你以前的屋子裡徘徊，許多時候會喝酒，然後就睡在那裡。有一次我實在不忍見他痛苦的樣子，上前安慰他，他卻把我當成了你……」

那廂三夫人又在掉淚道：「老爺，清遙的事，你可一定要放在心上。咱們家畫兒，年紀還輕呢！」

她語句中的譏諷羞辱之意，傻子也聽得出來。我雖則恨怒，卻也不肯由她去，冷冷笑道：「我還打算包上幾包殘花，晾乾了，做起花囊來，讓它骨子裡的香透個百八十年呢。枝上的花兒正茂又如何？沒個知心的人欣賞，再漂亮也是白搭。」

三夫人大怒，伸手便想往我的臉上摑過來，口中猶自喝道：「老爺寵你又如何，我今日便教訓教訓你這個眼裡沒長輩的！看老爺還真休了我？」

落梅正給晨風吹著，散著香氣，在空氣中轉著圈兒。多少嫵媚，多少風流，俱在這落梅風中悠悠飄卷，恨不得，愛不得，只是凝睇望，又有淚欲流。

等醒來時，白瑪已經穿戴整齊，回頭看剪碧睡得正香，遂也不去擾她，悄悄到外屋去梳了妝，那廂已有人侯著，請我去前廳用早餐了。白瑪幫我披了件深藍的斗篷，戴上風帽，才陪了我前去。

我微笑道：「吹落又如何？這落梅不也是別有一番動人心魄的韻致么？何況便是零落成和-圖-書泥了，也不掩這滿園的清香呀。」

我笑道：「所以你眼看他快要死了，還將臉頰嘴唇描畫得花枝招展，打算相隨於地下，讓他在黃泉路上好好欣賞？」

我大怒，這人也太過不識好歹，損我便罷了，連梅絡絡都損了起來，難不成這與世無爭的薄命美人也得罪了她不成？

剪碧一窒，瞬間僵直的臉上閃過一陣慌亂的笑容，道：「剪碧原是個下賤之人，哪配喜歡公子？只是公子既然納了我，他便是我的夫，我的天，我便是死了，也不能動搖到我的天哪！」

容錦城沉下了臉，沒有作聲。

我微笑上前，行禮道：「父親，二姐在說，清遙必是給人誣陷了，說要儘快把他救出來呢。」

這樣的天，是怎麼著也無法出去了。

剪碧驚呆了，連哽咽聲都不敢發出。

我淡薄一笑，道：「東方清遙犯的是什麼罪，你們只怕比我清楚，是不是咒他，你們自己心裏也該明白吧？這時候，不打算著後路，還將他一點骨血往死里逼，清遙便是死了，只怕也不會放過你們！」

三夫人聽得說要和我商議，驚得瞪大了眼睛，張了張嘴巴，看著容錦城大步流星遠去，說不出話來。

冰冷的凍土之上，果然已是錦繡一片，那冷香瓣瓣，零落塵埃，依舊綻著入骨的沁香，令人神智清明之際，不由對那落梅生出幾分憐意。石板的路上，亦是飄拂著朵朵清瓣，半透明如同七彩水晶一般，令人不忍踩踏下去。

「你ｍ•hｅtｕｂｏｏk.coｍ•ｃｏｍ別說了！」我忽然高聲喝道，握緊在手中的四蝶長銀釵被我狠狠擲到銅鏡里我自己那張冰冷的臉上。四隻招展的蝶頓時破碎開來，剩了單獨的翼四散掉落，這片片折斷的翅膀，像煞了我不成片斷的夢，和絲絲縷縷的傷，——狠插在心間。

「誰誣陷人了？」容錦城渾厚的聲音突然在身後揚起，驚動得梅花簌簌而動，又掉下了幾瓣來。

容錦城不耐煩道：「知道了，這事我會和書兒商議。」

容畫兒終於笑不出了。她紅著眼圈冷笑道：「原來你這般盼他死，若他知道你這番心意，必然高興得很。」

我也不願再多理睬這等人，遂化怒為笑道：「三夫人，我與母親當然是不如您長得端正。只是三夫人下次打算耍些一哭二鬧三上弔的把戲時，最好不要搽粉，不然給淚水汗水一衝，一張臉活似地獄里的白無常！你驚了下人沒事，等我的剪碧生出東方家的兒子來，給你驚了小寶寶，只怕東方清遙也不願認你做岳母了！」

而容錦城卻興緻很高，喚了我同去他的書房。

這梅園本是容家的別院，以園為主，相對飛雲庄來講，那二十來間的屋宇住下了容家上下主僕那許多人，還是非常逼仄的。但就在這般逼仄的屋宇里，居然還有一間極大的書房。

外面有寒風凜冽，呼號不已，打得窗紙撲撲作響。那枝頭無數繁花，經了這般冰寒北風，一定花殘粉謝，零落大半了。到清晨起來，地間必是鋪了一層雲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