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部 決勝帷幄
第十九章 醉翁意
他心裏最計較的，只怕還是當日我對他的冷淡了。
桃夭偷偷瞥著我的臉色，道：「如果你孤寂寂的，紇乾哥哥也會孤寂寂的。我瞧紇乾哥哥身邊，一個女人也沒有呢。他大約……」
只怕是屋裡的吵鬧聲驚動了她們，才會藉著送酒菜前來瞧瞧吧。
屋外傳來梆子聲，已是三更了。
不待人回答，她已拿到琵琶，略一理弦，即揚手而彈：
我向白瑪使了個眼色。白瑪忙拉了正豎起耳朵驚訝看著我們的桃夭，快手快腳將酒罈子碎片清理了，立即走了出去，輕輕闔上門。
我微笑道：「我為什麼回來，只怕你不會不知道吧？」
紇干承基唇角掠出一道譏嘲般的弧形，頗感興趣似的道：「容書兒也會彈琵琶？不知到了吐蕃去，能有誰來賞姑娘的琵琶？」
陟彼南山，言采其薇；
亦既見止，亦既覯止，我心則降。
四目相對，又各各別了過去。隱隱有水霧在前方迷濛著。
紇干承基冷淡地笑了一笑，道：「我們么？原本不就是外人？」
陟彼南山，言采其蕨；
之子于歸，宜其家人。
屋子裡終於只剩了我和他。容書兒和紇干承基。
「小姐，紇乾哥哥，我給你們送酒菜來啦！」房門開了，那色若春花的桃夭暖洋洋笑著，手裡的赤色菊紋托盤已端了進來，白瑪緊隨其後，也是滿滿一托盤的酒菜。
紇干
ｈｔtｐs://ｍ•ｈｅｔubook.ｃｏm.ｃom承基道：「你覺得那屋子又小又舊，瞧不上是不是？可我偏愛住那裡。府里沒有事時，我天天住回去呢。」我將已備好的茶水奉了一杯到他面前，欠了欠嘴角，道：「容三小姐？認識那麼久，我怎生不記得你有過這麼客氣的時候？」
他這般說著，我卻不生氣。他的冷漠和疏離，已在他對我的無力指責中煙消雲散。那個溫柔敏感的鄰家大男孩，那個曾在我最痛不欲生時兩度救回我的鄰家大男孩，又回來了。
我住了手，緩緩立起，無力垂下手中琵琶，靠在桌上，低低嘆息道：「紇干承基，我不想他死。你不能幫我么？」
我有些猶豫，紇干承基卻依舊脊樑挺直，兩眼噴火瞪著我。那怒火的背後隱藏著什麼？委屈？
紇干承基脾氣雖不小，但都是在我最落魄的時候和我相處，我的脾氣比他要大許多，不然就是頹喪得恨不得死去，所以多半的時候，都是他在哄著我，指望我能少流些眼淚。記憶之中，就我那次騙他表白了心跡，又反諷他是和漢王一樣的禽獸，狠狠傷了他時，他曾氣得一掌把桌子都擊碎。這桌子卻是花梨木的，輕易碎不了。但他的反應還是讓我嚇了一跳，難道我冤枉他了？
一曲《草蟲》，猶未彈罷，紇干承基的臉已經越拉越黑，忽然拂袖站起，大叫道：「夠了！我就知道，你找我，一定是為他！你想我救他，是不是？」
紇干承基握著劍柄的手青筋跳動，胸口起伏不定，憤懣httｐs://ｗｗw•heｔubook.coｍ.coｍ和痛苦也壓抑不住地湧出來，冰冷冷道：「我救不了他。我也不認為救了他於你又有何用。他都娶了你二姐了，難不成你嫁他做小妾？他不配！」
桃之夭夭，有蕡其實。
桃夭無奈，笑道：「我吃得差不多了，來彈首曲子大家聽著取樂，行不？」
我忙幫接著酒菜，笑道：「我原也餓了，大家先坐下來好好吃一頓吧。」
之子于歸，宜其室家。
桃夭連聲應著，親到暖爐旁去忙乎。我瞅瞅紇干承基，紇干承基若無其事道：「這屋子還真冷，就是我那個小屋子，只怕也比這裏暖和一些。」
紇干承基向緊走了幾步，驚訝喜悅已在他的面容上綻開一絲純凈笑容，但瞬即不見，腳步也頓了下來，平靜得有些冷漠，甚至幾分不屑和驕傲，慢慢走到桌邊，道：「容三小姐，你終於回來了？」
我嘆息道：「恨無知音賞，弦斷誰人聽？我許久不曾彈了。如果你想聽，我倒是願奏上一曲，就不知你願不願欣賞了！」
之子于歸，宜其家室。
白瑪笑道：「這姑娘琵琶，彈的真是好聽。小姐，你是不是也彈一個？」
紇干承基給責罵得臉色由白變紅，由紅轉青，忽然站起來，一掌擊在桌子上，叫道：「容書兒，你想隱居避世，自居清高，又何必一再貶低我？這兩年多，這兩年多你幾時聽說過我欺負女人了？」
我抱
www.hetubook.com.com過琵琶，轉軸撥弦，一支相思曲，幽幽流出：桃夭沒去開門，小臉卻已滿是欣喜之色。
這詩彈來極是流麗華美，桃夭的嗓音又是清脆活潑，更顯得喜氣洋洋，純樸可愛，聽來心曠神怡，心情大松，無怪桃夭自己這般喜歡唱，連那些流連煙花之地的風流子弟，這般喜歡聽了。——一個嚮往愛情和家室的少女，與別的妓|女比起來，總是會顯得新鮮純樸許多，十分與眾不同吧。
我心頭一跳，忙端起酒了喝上一口，但覺一陣熱氣從胃中悠悠蕩開，果然舒泰許多，遂斟酌著字眼道：「嗯，那個屋子，是好。不過太子府里那麼舒服，只怕你不大回去住吧。」
桃夭幫我斟著酒，盈盈笑道：「這酒是剛燙的，不烈，而且香醇。姑娘喝上一點，也可以暖和暖和。姑娘的手很冷，是不是穿得太少了？」
我凌厲地瞪了桃夭一眼，桃夭一個寒噤，終於她那閉上了叫我痛苦不已的嘴巴。紇干承基！我說不出心中的愛恨羞愧，陰著臉，看著鏡子里雕塑般的美人，正狠狠地咬著嘴唇，定定地瞪著自己，眼深如井，黝深得看不到底。
我默然。受了辱的容書兒，娶了妻妾的東方清遙，已經越隔越遠。而紇干承基，兩度救我，我豈不知道他的心？可桃夭啊桃夭，你又怎會知道，當一個人心已灰時，愛早就死了。
我默默盤算著，時間也差不多了，遂道：「你既不願幫忙，那便算了。沒有你，我照樣會想辦法救他！」
桃之夭夭，其葉蓁蓁。hetubook.com.com
未見君子，我心傷悲……
我凝神微笑，緩緩站起，柔聲道：「紇干承基，久違了！」
桃夭見我們各自緘默，大是著急，悄悄指著我，用腳踢著紇干承基，自然是想他來逗我說話。紇干承基卻恍若未覺，只是趁我不注意時會瞪上桃夭一眼。我雖垂著眼瞼，但桌畔的細微動靜都未能逃過我的眼去。桃夭，大概不會是第二個泣紅了吧！
「那位桃夭姑娘，很漂亮，很可愛呢。」我喃喃說道。
喓喓草蟲，趯趯阜螽；
未見君子，憂心惙惙。
白瑪未必有這玲瓏的心思，看來這桃夭還真是善解人意。
「他現在是我的姐夫了。」我悠悠說道：「我不想我二姐那麼早守寡，也不想她指責我害死了她丈夫，所以我想救出清遙。」
三下叩門聲后，虛掩的門被推開了。冷風夾纏著一個男子的身形，劈頭蓋臉襲了過來。
亦既見止，亦既覯止，我心則說。
門外傳來敲門聲，連叩三下。
「紇乾哥哥！」桃夭年輕愉悅的聲音，在冷風裡也似縹緲了。
紇干承基冷笑道：「現在才這麼想！當初我怎麼勸你的？叫你嫁他，你偏不肯。早跟了他，他便是多娶幾個小妾，也萬不敢對你不好，更不會淪落到在大牢等死的地步。」
未見君子，憂心忡忡。
我一笑，不再說話，夾著小菜，就著酒，靜靜吃喝著。
他無奈似m.hetubook.com.com地搖頭道：「容書兒，是你自己害了自己，也害了別人，自苦，亦苦人！」
我不覺惱火，怒道：「我怎麼害人了？我受盡屈辱，只想隱居避世，也算是害人？那太子算是什麼東西？漢王又是什麼禽獸？還有你，紇干承基，你欺負過多少女人，手上沾了多少人的鮮血？」
空氣有些沉凝，我也好生懊喪。在我眼裡，他一向是個強者，背後是離天子之位只有一步之遙的太子，手中是萬人莫敵所向披糜的絕世寶劍，所以斥責起他的不是來，也是毫不猶豫。一個強者，經受點風雨又算什麼？萬不料惹他動了氣，倒與我此行目的大相徑庭。
紇干承基默默喝酒，目光少有的深沉鬱結。似乎這歌人家聽得歡喜，他聽得反而傷懷一般。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
紇干承基皺眉道：「那你還不去把你那個暖爐里加些炭？我瞧著都快熄滅了吧。」
紇干承基神色陰晴不定，終於長嘆一口氣，無力地說道：「你為什麼又回來呢？我現在過得，的確很好。容書兒，沒有你的存在，我會更快樂。」
紇干承基「哼」了一聲，道：「是哪個大嘴巴告訴了你東方清遙出事了嗎？我也就想著，只有他，能讓你回到長安來了。如果當年是東方清遙在香巴拉救了你，哄上你幾句，只怕你立馬就乖乖隨他回來了。」
「嗯，那是……」紇干承基應了一聲，聲音突然頓住，有重物咣當落地的聲音，爆出清脆的碎裂聲。是他手中的酒罈子碎了，濃烈的酒氣，夾雜著冷風中，直送入五臟六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