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九章 誅仙不誅心，死生不棄（四）
「我倒要看看，這天上地下，誰敢誅我徒兒！」
來生的薔薇架下，終於相守三年。
「嗯？」
心神驀地一凝，皺了的時光迅速鋪展，眼前所有幻境消逝無蹤。
彩蝶應聲而落，復化作枯萎黃葉，零落塵埃。
「你這樣的女孩兒，怎會是魔？」
於是，我彷彿有點明白自己常常會覺得不開心了。
雲霧濃郁，然後驀地天清日明。
眼前重重疊疊，儘是薔薇花影，輪迴五世的五百年間，所有的歡聲笑語都已匯聚在這一刻，歡喜的笑容和喜悅的情語交織，宛如這五世情劫，對他們竟是五世的幸福美滿……
第二世，他是修仙的道士，她是被雪妖王挾走的新娘。他懷抱濟世救人之心，落敗被關，她捨身相救。驚鴻一瞥，情未覺，心已散。為護她離開，他被冰石雪箭射成肉泥，她跳下絕崖相殉……
橫刀自刎，抱著攜手同赴黃泉的期盼，他死得很安詳，唇邊竟有一絲清淺笑意。
東華帝君揚手處，青嵐鐐銬盡落。
「徒兒不知。徒兒只知，世尊座下曾有弟子動了凡心，被罰下界，情願化身為樹，只求五百年間，伊人能靠樹邊歇息一回；情願化身為路，只求五百年間，能觸摸伊人腳尖；也情願化www.hetubook.com.com身為水，只求五百年間，能見伊人在水邊浣一次衣。一世，並不比五百年長。徒兒……不苦！徒兒很開心！」
第五世，她還是一夕，他則是更加專心修仙的青嵐……
「我自廢修為，你就願意和我在一起？」
說他呆，他可真不呆。歷經五世的悲慘結局，他可以忽略掉他和她所有的不幸，為那寥寥無幾的幸福日子慶幸開懷，並用這樣微薄的幸福來勸慰一夕。
新帝多疑，背叛他的人，從無善終；他術法高強，卻解不了新帝在他身上所下的劇毒。
已是人間四月天，薔薇紛飛里，貧困書生模樣的青嵐與高門千金的一夕擦肩而過，然後若有所覺，彼此回頭，四目相對……
「是。」
當然，我還是比一夕開心點兒。
「傷……傷心……」
他在最後的清明之際，以殘留的天界上仙之力幻出以往種種，分明在告訴一夕，他對這樣的情劫甘之如飴。
東華帝君華衣錦服，白髮曳地，懶洋洋地嘆息：「她前世帶出的魔根，天生的魔，豈能受得了你的仙靈之力？放手吧，小歌。」
然後，是一夕凄厲的慘叫：「陸歌——」
一夕渾身劇顫，已經抱不住他https://m.hetubook.com.com，一晃身隨他一起倒在塵埃間，兀自撫摸著他的面龐，啞著嗓子喊道：「陸歌！陸歌！你不許走！你不許再拋下我！我……我不開心啊，我從來都不開心！」
「但我要和你在一起，從此只羡鴛鴦不羡仙！」
風雲變色里，有老者悠悠長嘆道：「罷了，罷了，且讓他歷個十世情劫，或許便能看穿了。」
花前月下，朝朝暮暮……
沒有心的人，怎麼開心？
「我不！我不！我絕不放手！」
有少女的笑聲格格揚起，清脆而明亮，如通透晶瑩的清泉，破開了飛舞的流光。
第三世，她是十八歲的新寡小太后，他術法有成，已是當朝國師。她被新帝凌逼羞辱，他從袖手旁觀到心懷不忍，再到攜她私逃。他為她幻出明霞散綺的絕美風光，讓她重拾笑容；他為她簪一朵薔薇，稱讚花比人嬌，又自嘲貪嗔痴三念，註定今生逃不過一個痴字。
青嵐已經安靜地垂下了頭，再也沒有動靜。他的唇邊猶有一絲蒼白的笑意，烏黑的發被風兒吹起，一縷一縷地輕輕飄動，似乎隨時能站起身來，溫文有禮地上前一揖，說道：「在下青嵐……」
純樸的書生，除妖的小道，機警
和-圖-書的國師，靈氣逼人的陸歌，溫文木訥的青嵐……都是他。我道：「一夕姑娘，沒事的。等他轉世回來，自然會把你的心帶回來。那時，你們便可以開開心心過日子啦！」
少女睜著大眼睛無辜地看著他，「要我……廢了這麼多年的修為，隨你修仙？」
我正要上前勸時，景予已道：「一夕姑娘，既然還有五世可以相遇，也不必太過悲傷，先保重自己要緊。青嵐兄弟魂魄未遠，想來也不願看到姑娘這樣傷心。」
他帶著她在大雪紛飛中奔逃，把她的手放到手邊呵氣，聽她說她不嫁雪妖王，要嫁他這個小道士，他差點摔倒，唇邊卻有溫柔羞澀的笑意……
攜著高門千金躲在鐘樓里數星星，念幾句之乎者也，吃兩口她送到唇邊的乾果……
幾次分不清甘苦的「偶遇」后，青嵐被高官遣人捆了，沉下水塘。等他被散仙救走，學得一身仙家劍術趕回時，被逼婚的一夕在出嫁前一夜懸了梁，已經紅顏成塵。
第四世，她是淪落青樓的一夕，他成為修仙的陸歌……
她帶著滿臉刀刻般的皺紋死去。而心頭，是刀刻般的愛戀和怨恨。
青嵐或者陸歌，又或者轉世前的朝歌上仙，都已不能再回答她，安慰她。
她脫開和*圖*書鳳冠霞帔，抱著他結實的身體，在薔薇花枝的掩護下，嬌嗔地說，她這輩子從來沒這麼開心過，她要永遠和他在一起……
雙膝跪地，他捏緊雙拳叩下頭去，「徒兒願受十世情劫之苦！求師尊把她放出化魔池，轉世投胎……」
他跪於她的墳前，雪亮的寶劍第一次飲血，卻也是最後一次飲血。
層層雲氣如山巒聚合翻覆，指尖馳隙的時光不知幾許，也不知是誰在憤怒咆哮：「朝歌盜仙草，救女魔，且與女魔行那苟且之事，犯天規，觸天條，豈可不加處置！」
哪怕他再愛惜她，牽挂她……
「我……」尚是天界上仙的青嵐猶豫片刻，低聲道，「嗯，願意。我度一半仙力給你，助你成仙。」
「我不要成仙。」
她為他織布補衣，他為她挑水種地……
雲霧撞到眼前，東華帝君冷笑的面龐一閃而過，「我便護著朝歌了，那又……如何！」
畫面流轉，是青嵐抱著昏迷的少女跪在東華帝君跟前苦苦懇求。
他頓了頓，反手擁住那少女，深深擁吻。
少女仰面，緋紅著面龐親上青嵐。
「一念成魔，一念成神。不如……隨我修仙吧？」
一夕慘淡笑道，「他早就摳走我的心了，哪裡還有心可以傷？我不傷心。」
天色忽然ｗｗｗ•hｅtuboｏk•cｏm.ｃｏm轉沉，青嵐決絕地答道：「我不放手！有皓靈天尊在前，誅仙台上不在乎多一個朝歌小仙！」
雲纏霧繞里，兩人相處的零落片斷不時浮現。
青嵐抱著少女轉身，毫不遲疑地大踏步離去，素白的深衣捲起階下落葉，化作翩翩彩蝶，舞于東華帝君跟前。
「一夕，你看，這五世，我們多開心啊……」
年輕的上仙深衣玉冠，清亮澄澈的眼睛只在美麗的少女身上打量，雖不是青嵐的容顏，儼然是青嵐特有的神情。
心被摳走了，所以不傷心，可也無法開心。
他是個知足的人，他很開心。
閃電破開沉鬱雲霧，東華帝君飛離蓮花座，如雪長發風中亂舞，誅仙台左近地動山搖，捆縛青嵐的鐵鏈在颶風中央啷噹急響。
青嵐身子劇震，猛向後退了兩步，卻退到了山石邊，正被壓在了山石邊。
她一直等著，等到頭髮白了，牙齒落了，當年他為她帶的那朵薔薇也化作了枯黃的碎瓣。
恍惚，有人這樣滿足的嘆息。
人呢，想活著，總得讓自己快活些吧？
他是痴人，所以安頓好她后，走入他自己的墓室，再沒有出來。
「痴兒，你可知什麼是十世情劫？」
東華帝君拈蝶出神，嘆道：「落葉而已。得些靈氣，化為蝴蝶，依然只是落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