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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了我，再不會憤郁難過，自然也算是解脫。

皚東仙尊是眾仙尊里最不講究吃穿禮儀的一個，矮矮胖胖，終日笑呵呵的，粗陋的衣衫披在身上，像一口破破爛爛的麻袋套在長冬瓜上，看著甚是滑稽。

大約因為天冷，那日皚東仙尊過來時，他那麻袋似的破衣衫上又罩了件灰撲撲的大斗篷。

心魂之劍一擊成功，三魂便回返體內，我終於略恢復些體力，還未及站起，門前白影閃過，一道巨力當胸擊來，亦將我打了出去，正跌落在景予旁邊。

彼時景予小小的身體已被大雪埋了半邊，可所有人都當作沒看到；即便第二天師兄們把他從雪堆里挖出來，看他只余了胸中一口熱氣，文舉仙尊施法將他救醒后，也只冷冷淡淡地說一句：「真不中用！還敢偷懶不好好練功？」

我想，我多半會得到這種極徹底的解脫。即便我沒被收走三魄，也只有五成的把握擊倒景予；若是魂魄被收近半，那頂多隻剩兩三成把握了…灧…

但他見那小女孩粉白白伸過來的小短臂，竟罕見地露出笑容，將她摟到懷裡，說道：「哎……菱角兒真乖！外面正下著雪呢，可冷？大盈，去找找可有暖爐，先過來攏上和_圖_書；大直，前兒我帶回的玲瓏果還有沒？拿兩個來給菱角兒。」

景予並不記得他什麼時候偷過懶。

他側耳分辨著師父師兄們的聲音，但聽到更多的，則是菱角兒嬌軟的聲線，以及皚東仙尊的開懷大笑。

那自然是因為菱角兒的緣故。

抱一仙居里講究清修苦煉，再冷的天也不用炭。但菱角兒一來，規矩立刻算不得規矩，大盈師兄冒著風雪御劍行至三師伯德普仙尊那裡要了炭，很快在預備好的暖爐里燃起。大殿里立時暖意洋洋。

而他的手，自始至終保持住最後施展搜魂奪魄的姿勢，絲毫沒有顯出想擊碎心魂之劍的意思。

可景予怔怔看著飛向他的心魄之劍，雙肩微微一動，似想躲閃，卻又頓住。

有師兄說，師父對他這樣嚴格，是為他好。

他住的抱一仙居，有十七八位師兄弟，無不舉止端肅，謹言慎行，在師父文舉仙尊跟前，更是戰戰兢兢，唯恐行差踏錯，被師尊責備。

她穿著貼身合體的翠綠小襖，細細綉著一枝枝盈盈動人的粉蓮，細白的脖頸上則掛一隻鑲了夜明寶珠的金鎖，垂著一排小小的金鈴鐺，光色煜煜奪目。兩隻羊角辮用紅繩系著，垂著紅瑪瑙的墜子。和-圖-書

細雨潺潺里，是誰眉眼俱濕，模糊了眼前的一草一木，卻在瞬間看到了昆崙山，看到了孤鶩峰，看到了漫山遍野熱熱鬧鬧開著的紫堇花……

「景予師弟！」

景予胸前血流汩汩湧出，屬於活人的生命氣息迅速自他身上抽離。

我胸口陣陣憋悶，好容易咳嗽出來，卻是一縷縷淺碧的汁液。

皚東仙尊一個人住在孤鶩峰下的山谷里，小小數間茅屋，前面種著一池清蓮，倒也有些高曠隱士的味道。據說他很愛跑下山去，以看盡人世間聚散離合為樂。

景予想，最初的最初，他是真心不喜歡菱角兒，甚至討厭那個小丫頭。

「喜歡。」

嗯，他指的是那個梳著羊角辮、整天開心得滿山蹦蹦跳跳的小姑娘。

那冰冷如霜雪的心魂之劍，如秋波含情，輕捷飛出，準確無誤地從他前胸刺入，貫穿心臟，再從後背飛出，化作一團霧氣消失在空中…遂…

皚東仙尊笑道：「她倒不愛吃那個。倒是上回你送去的松果，貪吃得很。」

迸濺的血注飛落，嫣然的殷紅在我裙裾盛開，如牡丹，如紅梅，刺得我的眼睛好疼。

他只是希望師父能像對菱角兒那樣，能時常對他溫和微笑，能偶爾給他一個溫暖的懷抱hetubook.com.com。

春光明燦里，是誰在拈花微笑，又是誰在含情應答……

同在崑崙，她和他彷彿是兩個不同世界的存在。

「喜歡不喜歡？」

「景予師兄，香不香？」

他們說笑到半夜，皚東仙尊重新把他的小徒兒小心地裹入斗篷預備回他的茅屋時，文舉仙尊送到門口，猶在囑咐他留心，別讓小丫頭凍著了。

文舉仙尊一向嚴厲，對他更嚴厲，嚴厲到近乎苛刻。

一招一式稍有差池，法訣默誦稍有訛誤，立時會被懲罰責打。

他想，也許的確是為他好吧？如果沒有這樣嚴厲的師父，他一定不會在八、九歲時便被掌門師伯廣昊仙尊抱在膝上稱讚，說他根基難得，穎慧超群，乃難得一見的可造之材，吩咐文舉仙尊一定要好好教導。而文舉仙尊應允之時那眼底的不耐煩甚至厭憎，必定只是他的錯覺。

景予不記得什麼時候第一次見到菱角兒。關於她最早的記憶，是在他三四歲時的一個冬天。

外面的沙沙細雨聲里，有人驚痛而呼，聲音由遠而近，似被這邊的打鬥驚動，正迅捷撲至。

他因為背錯了一處口訣，被罰跪在冰天雪地的院子里時，皚東仙尊正過來串門。

但師父這樣說，他和*圖*書只能更努力。

「有，有。大巧，快去裝一碟子上來給你小師妹吃……小丫頭忒有趣兒，愛吃那個，莫非是松鼠投胎？」於是屋裡眾人都笑了起來，只菱角兒在文舉仙尊的懷裡扭來扭去地不依。

若是在塵世里看到這樣的邋遢男子，只怕早被人當作老乞丐打了出去。但掌門廣昊仙尊卻說道，他這六師叔明道若昧、進道若退、夷道若颣，深得大象若形、道隱無名之真諦。於是眾小輩弟子大徹大悟，再無一人敢有絲毫不敬。

可還沒等那暖意有些微傳到外面，皚東仙尊便讓把門窗先關了，免得跑了熱氣，凍著了他的小徒兒。

但景予到崑崙后，就沒怎麼看到皚東仙尊下山。

不錯，就是終結。

而景予的身形已被劍上力道衝擊得撞倒破牆，摔入滿院的青草之中。

血注激射而出……

他是師父抱養上山的孤兒，師兄弟各自修鍊，彼此情誼也極淡薄。除了師父，他再無一個親人。

「香。」

文舉仙尊向來端肅威嚴，若是景予這樣撲過去，八成會把他一巴掌打到雪地里，幾天都爬不起來。

他煞白著臉，勉強支起肘，黯淡的黑眼睛深深向我凝望，喘著氣低嘆道：「菱角兒，我不能陪你看孤鶩峰那漫山遍野的紫堇和-圖-書花了……」

連荷梗都不是，連飛灰都不是，就這樣魂消魄散，無聲無息徹底從世界消失。

可他的師父寧可對師叔的弟子慈祥微笑，也不肯給他一個略帶暖意的眼神。

於是，一室的歡聲笑語被關住，透過窗紙投在雪地里的光線慘淡無力。

他那黑黑圓圓的臉上堆滿笑，解開大斗篷時，裏面便探出個漂亮的小腦袋，鑽出個粉雕玉琢的小女娃。

她似已和文舉仙尊熟慣了，小小的臉兒一轉過去，便向文舉咧開大大的笑容，嬌憨地喚一聲「五師伯」，便撲到他懷裡。

也許他的確不夠聰穎，雖萬分努力，始終是師兄弟中被罰得最多的，甚至一度肩背鞭痕累累，傷處再沒有痊癒的時候。

景予在雪地里早已跪得腿腳麻木，陣陣哆嗦。凍出瘡來的手趾腳趾在冷風裡潰爛流血，卻沒有一個人理會。

如果心魂之劍擊中景予，他死，我活，找回丟失的魂魄，仗著東華帝君的仙蓮，想必我未來還能活得好好的；當然，以我目前的修為，心魂之劍很可能會被他擊碎，那麼，我即刻三魂散佚，餘下數魄無處可依，就是景予不收去，我也逃不過終結的命運。

他原來並不知道他為什麼那麼執著地想去討得師父歡心，但那一天他忽然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