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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霄九重春意嫵

作者:寂月皎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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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重賦舊詞,往事如天遠

第七章 重賦舊詞,往事如天遠

「早就沒事了,是侯爺多慮了。」我微笑著接過,「我瞧著康侯身邊,就你最得力,想來他把你撥過來,一定也不習慣。不如我改天和文書房管事說一聲,還讓你去勤政殿服侍侯爺?」
無雙已在催促道:「昭儀,既然皇上不過來,不如早些歇下吧!」
唐天霄凝注半晌,笑道:「看你這針線走勢,繡的是並蒂蓮?這式樣也別緻,做好了送給朕吧!」
九兒也正盯著我,咕碌碌亂轉的大眼睛里隱約有些驚亂,不像素常那般明凈清澈。她乾咳幾聲,取了一塊送到我唇邊,嘴角的笑容才自然了許多,「來,昭儀吃一塊嘗嘗!」
最後一次見到庄碧嵐時,他正被鎖于鐐銬中,凌亂著黑髮站在昏暗的一角。我說我要為他梳理髮髻,其實僅想隔著鐵欄離他近些,更近些,看清他熟悉的面容,觸著他熟悉的溫暖。
可這皇宮之中,想置我于死地的,無非妒嫉我得寵的沈皇后而已;可沈皇后再怎麼愚蠢,也不會拿唐天霄的性命做賭注。畢竟,唐天霄是她依託終身並可以因此尊貴無比囂張跋扈的唯一憑恃。
「哪有,這不是有點杯弓蛇影了么?」
這麼瞧來,我的命還真不賤。
怡清宮所處地段還算人煙旺盛的,所經宮室都是富麗堂皇,在搖曳的樹蔭下,被屋內的燈光映得如天宮一般,有女子細細的笑聲揚出。
我受傷後身體匱弱了些,夜間便睡得比以往沉了許多,便沒注意到他是不是又曾半夜起身,收斂了白天的輕浮笑容喝著悶酒;倒是有一次,睡夢裡恍惚覺出身邊有人,睜開朦朧睡眼時,正見輕幃飄拂,他挺拔的身形剛剛自床畔離去。
九兒應了,我便坐到一邊軟榻上,闔了眼只作睏倦,只讓九兒在一旁服侍。無雙、凝霜等人見我果然困了,很快躡著手腳,陸續退開。
路上自是難免遇見些宮女內侍,見我緩緩而行,倒也不敢怠慢,行禮后恭敬讓在一邊。
將錦衾捂得更緊些,我一時也不太敢相信,像這樣在深宮之中嬌養長大的少年帝王,也能有這樣細緻的時刻,居然記得分心來照顧別人。
我站起身,對著天空仔細打量著香囊,將聲音放得更低緩些,不經意般笑道:「我的針腳還是粗了些,雅意的女紅,那才叫精細呢!別的不說,皇上只看她給你編的那鴛鴦戲水纓穗,真的一點點瑕疵都挑不出來。」
她覷著我的臉色,小心道:「我下午說是去採花,其實……就是見表哥去了。庄公子……在午時侍衛交班時已經混入宮中。我雖沒見過幾次面,但庄公子那身形氣度,本就讓人一見難忘,我一眼認出了是他,才敢過來和昭儀說這話。」
他同樣顧忌著牆外有耳,最後一句嗓音極低,並不讓第三人聽到,卻又極沉,像突然被樹蔭烏鴉鴉的暗影籠壓住,連修長的身軀都挺立得艱難。
無雙笑道:「昭儀,不如到院子里走動走動,消消食。燈再亮也不抵白天,這病里熬壞了眼睛可就不好了。」
好在他雖是萬乘之尊,在我跟前倒還沒拿過半分帝王的架勢,素常在宮人跟前,不過叫我泡杯清茶,彈支曲兒,親親熱熱地調笑幾句;夜間依舊共處一室,我睡床上,他睡軟榻,各不相擾。
窗內,燭影搖紅,輕紗漫籠,一聲兩聲低不可聞的嘆息傳來,分不清到底在夢中,還是在現實。
包著梨膏糖的油紙上端,端端正正寫了一行字:「相思似海深,舊事如天遠。」
九兒不安地低喊。
相思似海深,舊事如天遠。淚滴千千萬萬行,更使人,愁腸斷。
不論是太后,還是攝政王,處置起這樣的叛逆來,都會誅連九族,斬草除根,絕不手軟。
我站起身來,推窗向外一瞧,微笑道:「傍晚時睡得久了,哪裡還睡得著?不如出去走兩步,消消食,散散心吧!」
卻有庄碧嵐溫潤清新的氣息,像夏日盪過一池碧水的荷風,緩緩沁入肺腑。
九兒急急扶緊我,連抱帶拉把我扶回軟榻上坐住,撿起不知什麼時候被我拖曳到了地上的薄衾半覆到我身上,又摸了摸我的手,焦急道:「昭儀,你……你冷靜些,好么?」
「九兒閉嘴!」凝霜從九兒手中取走花束,已低聲叱責。
那個我一直等著的少年,那個我以為再也不會出現,永遠只能在夢中相擁的少年,就在靜宜院?
莊家父子佔據西南交州,倚仗地利人和,自成一國,是南楚的心腹大患,何嘗不是大周的眼中之釘?九兒一個小小宮女,怎麼有膽子和庄氏有所牽扯,甚至敢為庄氏少主人和皇宮妃嬪牽線搭橋?
唐天霄又倒了一盞,這次卻緩緩地搖晃著,小口地啜著,慢慢道:「朕就想著,是不是該多謝咱們那隻美麗的大公雞呢?這一次,應該沒有人會在這裏向朕下毒手了吧?有我們寧昭儀在,怡清宮只怕已是整個大周皇宮最安全的地方。」
我小心翼翼地低喚,唯恐聲音大了,驚動了他人;又恐聲音小了,那個本該靜靜在黑暗中的男子會聽不到我的呼喚。
無雙便不再說話,轉頭去看凝霜等人挑布料,卻在商議著要做件顏色鮮艷式樣簡潔些的衣裳,端午節時去德壽宮請安時,能既不顯得過分招搖,又不致被其他妃嬪諷為刻意寒酸,有失國體。
何況,他還是南雅意依舊滿懷冀望的心上人,也是我可以安然度過餘https://www.hetubook.com.com生的唯一希望。
我淡淡道:「皇上不累,臣妾卻累了。皇上一個人飲酒看榕樹吧,臣妾不奉陪了!」
可他到底獨立於迷離的光影間,不肯再靠近一步。
而唐天霄居然沒給我氣跑,一個人在外悉悉索索地飲著酒,晚間又傳了晚膳,用留宿在怡清宮的實際行動,向外人昭示寧昭儀聖眷正隆了。
就像我每次和他相約,他總會提前片刻在那裡等著,哪怕我去得晚了,他也不會著急,總是那樣持一卷書,或攜一支笛,悠然地倚時而坐,或臨水而立,靜靜地等著我。
我只得臨走前,將自己隨身的桃木小梳放在地上,希望他就是在獄中,也能是我心中那個整潔秀逸的碧嵐哥哥。
他還想用我去招惹什麼是非?
一個半分不念手足之情對自己堂弟也能下毒手的男人,我還能指望他真有什麼情深義重?
可無雙顯然不想離開,她一邊為我預備著糖水,一邊笑道:「侯爺記掛著昭儀當年的相救之恩,不讓奴婢服侍著,他才心裡不安呢!」
可就在這時,我聽到原來我和雅意所居的卧房之中,傳來了一聲重重的悶響,像是什麼人匆匆站起時重重帶倒了桌椅。
周圍忽然沉寂,連我自己的呼吸聲也聽不到了。
唐天霄盯著我的動作,笑容彷彿凝固了片刻,才又緩緩漾了開去,「清嫵,你嫌朕髒了你的手?」
宮室內已沒有了以往我和南雅意居住時的清雅秀致,原來光潔的陳舊桌椅,浮了一層薄薄的灰,泛著暮秋衰草般的傾頹破敗氣象。不知哪裡的窗紙破了,嘩啦啦地輕響著,牆角細細的瑩芒閃閃爍爍,竟是蜘蛛結的網,隨著透窗而入的夜風,也在一明一暗的晃悠著。
我含住那梨膏糖,盯著紙包一角的兩行字,同樣嘗不出什麼清涼涼甜絲絲的味道,倒是不知從哪裡爬出的酸意直衝眼眶。
紈絝庸碌的外表下,他無疑還算是個正人君子。
「嫵兒……」
蕭蕭肅肅,爽朗清舉。
傍晚時無雙又親手熬了葯,盛了送到我跟前,用銀勺輕輕的攪動著,笑道:「昭儀,再吃幾貼,應該就可以痊癒了。」
我無心無緒,正想推開她時,無意往她手中紙包一撇,心跳驀地漏掉一拍,忙將紙包接過,望向九兒。
無雙笑道:「這香囊做得精緻,想來刺繡更耗心神,不如先放一放,等好些了再繼續綉吧!你看這天氣正好,奴婢去把琴搬來,昭儀彈會兒琴可好?」
九兒正捧了一大捧不知從哪裡采來的花兒過來,笑著說道:「可不是么,昭儀最精音律,彈琴吹笛又可怡情養性,何必費神做這個?昭儀要用時,九兒明天給昭儀做上十個八個。」
我們分別了那麼久,忽然聽到了他的消息,忽然知曉了他並沒有忘了我,甚至已來到了我身邊,我依然聽到了這麼一句,不合適……
大團的濕意頃刻氤氳開來,沿著精緻的絲線縱橫蔓延。
就在我曾經在那裡安靜度過好幾個月時光的靜宜院?
天地浩瀚,夜色迷茫,只讓其更出塵如洗,不能掩蓋半分的皎潔清雅。
我也不去點破。
破落的門窗並沒能因為這新生的枝葉而顯出些微生機。半掩的隔扇門前,簾櫳在夜風裡撲撲敲打著,凌亂破碎得像誰低低的嗚咽。
「有!」九兒慌忙從懷中掏出一物,說道,「紙包上的那句詩,是庄公子送我這個時念的。九兒還認得幾個字,所以就寫了下來。昭儀聰慧,自然明白庄公子心意。」
九兒卻跑過來,遞過來一個紙包,笑嘻嘻道:「昭儀,我閑著沒事,按江南的老方子煮了些梨膏糖,剛凝結了,我嘗了一塊,味道很不錯,清涼涼,甜絲絲,昭儀要不要試試?」
唐天霄怔了怔,恨恨道:「你這丫頭,身子弱了,脾氣倒是見長!怪不得把我們公雞皇后氣得快吐血。」
「碧……碧……嵐……」
九兒不敢再高聲,看著院里沒有粗使的宮女在,才輕聲嘀咕:「姐姐也說了,不過是個小宮女而已,哪裡來的膽子陷害咱們昭儀,還不是……」
宣太後有意封鎖唐天霄中毒之事,酒盞丟了的事,除了皇後宮中的人,和我近身的凝霜、沁月,其他人都知之不詳,頂多聽說了我被杖責和怡清宮的宮女告發有關。無雙是唐天重的心腹侍女,自有她的渠道得到較詳細的消息。可她應該也知道,那毒正是她家的好侯爺下的,現在怎又話藏鋒芒,暗指另有他人在陷害我?
「你?命賤?」
畢竟她兢兢業業,全心在幫我複原身體;和康侯唐天重撕破臉皮,對我更是有百害而無一益。
抬頭見無雙等人均已避開,我自嘲一笑:「皇上,所謂弱肉強食,既然當了一枚棋子,粉身碎骨化為齏粉都是意料中事,能撿回一條賤命,臣妾已屬萬幸,還敢奢求其他?」
嗓間哽了好一會兒,我才睜開眼,盯著九兒,低沉喝問:「誰派你來試探我的?就那麼一心想置我于死地么?」
唐天霄也正望著我抬起手的方向,可這時目光悠遠,絕對不是在看香囊了。
九兒吃吃地笑,「無雙姐姐,等咱們昭儀病好了,你可以去當個女太醫了!什麼養生之道都給學會了呢!」
「他……在哪?」
九兒聞言,只得取了火摺子,依舊把宮燈點亮,在前面引著hetubook.com.com路。我也收斂了急躁,索性慢悠悠地一路和九兒賞著初夏的夜間風光。
大約想到我這次死裡逃生,幾名貼身宮女一時沉默,再不敢亂出主張。
耳邊傳來熟悉的笑語,沒等我抬頭,手指已被提起,飛快包入一團濕潤的溫暖中。
庄碧嵐卓然玉立,恰如緲緲夜空一輪皓月明潔,並不燦爛奪目,卻無聲地撒了一地清輝。
針腳依舊勻細,在明黃的燈光下煜煜生輝,很快便見那紫莖芰荷之上,一對並蒂蓮花若含笑靨,盈盈可愛,栩栩如生。
九兒回答得很肯定;而我也彷彿在她肯定的回答里鬆了口氣。
竟是唐天霄,于猝不及防間抓了我的手,將受傷的手指含入口中。
我曾猜著這闕詞並沒能到庄碧嵐手中,或者,庄碧嵐雖然收到了詞,卻在傷心之餘不願再給我只言片字的回復。
他走過來,向外張望了一下,隨意地將手搭我肩上,親熱地摩挲兩下,笑道:「真不該讓你搬這裏來住。靜宜院好歹還有些梨花桃花可以看看,這院子里瞧來瞧去,都是這麼株老榕樹,就是搬些牡丹芍藥過來,也給壓得顯不出艷色了。」
雖然他偶爾舉止輕浮了些,但每夜一室相處,如果真的有了什麼不良念頭,論地位,論身手,都不是我所能抵抗得了的。
時日久了,我有時甚至回憶不起完整的詞句來,只有很輕很輕的《卜運算元》旋律,會在不經意間縈在耳邊。
會害了庄公子!
天氣轉熱,我便叫人搬了張竹榻到榕樹下,懶懶地倚住,慢慢地綉著一隻香囊。
他拈過一朵掉落在小几上的潔白梔子花,在鼻尖嗅了嗅,臉上的笑容才重新燦爛起來,居然哼著一支曲兒,逍逍遙遙地走了出去。
「把那梔子花插入房裡那隻大口青花觚里吧,那顏色看著安靜。只是放遠一點,香氣太濃郁了,聞著也不舒適。」
這時,我聽到了誰的嘆息,低而悠長,在風中遙遠飄渺得猶似在夢中。
眼見四下無人,連屋宇都是幽暗的,而靜宜院已在眼前,我再也顧不得,提起裙裾一路小跑,飛快奔了過去,把九兒低促的呼喚拋到了腦後。
無力地卧回軟榻,我靜靜地笑了。
屋裡,真的有我等了三年之久的那人么?
我輕輕一嘆:「皇上,我只求片瓦遮身,安然度日。」
無雙笑道:「童言無忌。」
我再也顧不得,屏住了呼吸,提起裙裾便沖了過去。
微一分神,指腹已被針尖扎著,一顆鮮紅的血珠刺痛中凝結出來。
九兒聲音更輕,低低的一線,帶著溫熱的氣息撲在耳邊:「昭儀,庄公子已經入宮,想要見你一面。」
大約也很久沒人清掃庭院了,腳下有零落的枯葉,踩上去低低的悉索聲,讓我忍不住地放輕放慢了腳步,彷彿怕驚動了那隨春歸去的梨花魂魄。
「我沒事。」我仰起臉,居然還能揚起唇角,笑著向九兒道,「他的行蹤,並沒有其他人發現,對不對?我等入夜後再去找他,他還會等在那裡,對不對?」
「不用了,九兒陪著就行。人多了招搖,反而落人眼目。」我自己系了披風,扶了九兒的手,笑道,「走吧,也就在附近轉轉,別讓這些丫頭大驚小怪的,好像我病了一場,就成了風中殘燭,走兩步就會滅了一樣。」
無雙卻站在一旁不語,好久才笑道:「康侯對昭儀很是欣賞,如果昭儀閑了,也幫他綉上一兩件愛物,康侯一定歡喜。」
蓮畔的記憶總是深刻,連刺繡時,也只想著溢著少時流光的碧葉和沾了清脆笑語的粉蓮,不知不覺便拈住了顏色相近的絲線。
三年,我到底等到了他。
我盯著她,雙手按緊軟榻,僵著聲音吐字:「你見到了庄碧嵐?有何憑證?」
他的手不知不覺地伸向腰間,撫向九龍玉佩上的橙黃纓穗,悠悠道:「不錯,雅意……有才有貌,性情又好……唐天重,當真糟蹋她了!」
連刺殺他的事都敢做,在他看來,也的確沒有我不敢做的事了。
沁月卻做了個噤聲的手勢,「當心禍從口出呀,別忘了,上回就是咱們自己宮裡的人跑到皇后那裡告的狀!」
無雙皺眉道:「昭儀,天色不早了,不妨就在院中走動走動吧!」
凝霜正取了白芷、川芎、蘇合、薄荷等香料,配著從太醫院特地取來的雄黃粉,一併裝入香囊,正應著端午節下佩帶香包以鎮祟辟邪、保佑安寧的習俗。聽無雙這麼說著,她扣著香囊慢慢說道:「是啊,如果昭儀不是皇上愛妃,以此回報康侯爺相救之恩,的確合適。不過如今昭儀是名正言順的二品妃子,備受恩寵,如果私相授受落人口舌,只怕熹慶宮那邊又會生事。」
離他數步的地方,我看著這個一身普通的侍從服飾依舊光華奪目的男子,忽然便有了身在夢中的不真實,彷彿是一伸手,便可輕易戳破的水中倒影。
錯覺么?巧合么?
手指顫動了許久,指骨一屈,桃木小梳猛地攥在手中,尖銳的木齒扎入肌膚,有深深的血印,卻覺不出半點疼意。
我站起身來,問道:「皇上不累么?」
「昭儀!」
九兒在身後輕輕地喊,小心翼翼地掩上門,抬高了八角琉璃宮燈,匆匆走到前面為我照路。
遲疑了片刻,我虛飄著步伐近前兩步,真的伸出了手,觸碰那隨時會像泡沫消散的幻影。
「怎麼這麼不和-圖-書小心?」
他當然會等著我。
至於其他……已不敢去想。
我怔了怔,微笑道:「我這個只是病里做著玩玩的,難免粗糙,皇上想要,等我完全好了,再給皇上做個好的吧!」
九兒正緊緊握著我的手,手掌上的溫度燙得怕人。
唐天霄倚在我榻邊坐下,彎著鳳眸眯眯笑,「難得聞到你這裡有花香,一定不是你採的吧?沒事也該出去走走,悶壞了朕可就心疼了!」
我衝上台階,撩開簾櫳,連推帶踹打開那滯澀的門扇,飛快奔了進去。
我本擔心唐天霄臨時改了主意,不去敷衍他的「公雞」皇后,再跑怡清宮裡來纏我,此時才放了心,暗籌起脫身之道。
我並不睜眼,懶懶道:「哦,快睡著了……」
杳無音訊那麼多年的庄碧嵐,忽然之間來到皇宮要見我?
窗外,月光清淡,迷濛的樹影投于淺碧的窗紗,搖曳得像那一年蓮池中朦朧漾著的水影。
無雙笑得不見得真誠,而我說得同樣言不由衷。
「昭儀,昭儀……」九兒緊趕我兩步,終於拽著我衣帶,慌忙拉緊我,急急低喚,「昭儀,時辰尚早,恐怕……恐怕這時候去不合適……」
我默然。
「皇上!」我驚叫,急忙縮回手,舉目四望,幾名侍女的裙擺正悄悄自院中抽離。
他到底還念著和南雅意的舊情吧?
手腳僵硬著彷彿失了知覺,卻在忽然間站也站不住,仿若發出了低低的一聲呻|吟,我的身體直往下墜去。
無雙見我喝完,忙將糖水遞來。
但這樣的風聲鶴唳之下,許多大周臣子當然看得出其中奧妙,無不暗中掂量著自己在這變幻莫測的政局中的位置,為著自己的前程未卜而惴惴不安。
襝衽略施一禮,我轉身走向卧榻,垂下素色輕幔。
「當然不會。可君子不奪人所好,將心比心而已。像服侍慣我的沁月她們,如果有一天不在眼前,我也會牽挂。」
卻足以讓天下人俱知,大周帝后琴瑟和諧,但後宮中最得寵愛的,卻怡清宮的昭儀寧氏。
我恍如夢中,只是憑著本能,立刻從榻上坐起,飛快地沖向門外。
九兒按捏我肩膀,動作越來越輕,有幾縷細發拂到我面頰,讓我可以猜到她低頭查看我動靜時的猶疑。
唐天霄笑道:「朕不累。遊戲才剛開始。」
而房中也正有一人迅速步出,扶緊門欞立住,抬眸向我凝望。
太后與攝政王兩系的明爭暗鬥由來已久,但二人自武帝唐承元駕崩后,在共掌朝政早已形成某種默契,面臨重大政事時始終能保持政見一致,才能維持著某種微妙的平衡,一步步將大周帶到如今的昌盛繁榮。
她的身體,剛好擋住了無雙的視線,眼底微見濕潤,連頰邊的梨渦失去了原來的輕靈。
相思似海深,舊事如天遠。
九兒已拿了件黛青軟綢薄披風給我披上,笑道:「可不是,今兒個月色不錯,難得昭儀有興緻,出去走走也好!」
連唐天霄都可以犧牲南雅意,何況唐天重之於我。
那新鮮的墨跡,讓我一時如在夢中,唇角顫動片刻,抬眼望向九兒,正要說話時,九兒已俯下身,笑問道:「昭儀,甜么?」
本不過藉此打發打發時間,也免了分心去想依舊藏身於靜宜院的庄碧嵐,讓人看出破綻來。想我不曾刺繡,手法早已生疏,原以為一定綉不出蓮花該有的神采來,不想境由心生,居然很是精巧,比起當年的手藝,倒多了幾分嫻雅出眾的嫵媚風情。
倉皇的呼喚終於被喉嗓口棉絮般充斥的氣團生生地堵住,轉作了含糊不清的嗚咽聲,淹沒在滿屋的昏黃幽暗中。
不合適……
「怪無聊的,做些針線活消遣消遣。」我抬起頭,陽光隔了密密的枝葉透入,燦金耀眼,倒也甚覺恬適,並覺不出炎熱來。
無雙有些尷尬,垂手侍立到一旁,再不說話。
緩慢地在他面頰摩挲著,我僵立著身軀,屏住呼吸不敢稍動。
應該誰也聽不清我吐出的字眼吧?甚至連我自己,都不能肯定我是不是喚出了他的名字。
我嗅著香囊中清涼馥郁的芳香,慢慢道:「平時總忌諱著皇后耳目,不想惹事;如今皇上既然在皇后那裡,想來皇后也顧及不到我,我就悄悄兒出去走走也不妨。」
「昭儀,慢些,小心摔著!」
分別很久以後,我曾託人送了這闕詞給庄碧嵐,但一去便是斷線的風箏,杳然無蹤。
我打斷了九兒的話頭,繼續埋頭做針線,心裏卻有些疑惑起來。
被人暗算成那樣,倒也不見他有什麼杯弓蛇影的畏懼和警惕,我不知該讚賞他心胸寬廣、性情洒脫,還是該可憐他出身帝王家,不得不在千重心機中練就笑面風雲,水火不侵。
攬緊披風的手掌正冒著汗,腳底也是一團熱力直往上涌,不知不覺間已越走越快。
對於醉心權勢的男人來說,美人不過是江山的點綴。
梨花落盡,芳華全無。一樹翠葉泊在輕霧中,像隔了層浮雲般在夜影里幽幽搖擺,起伏不定。
沁月等人見我綉完,過來觀看時,無不大加讚賞,大約也多少知道白天唐天霄曾對這香囊很感興趣的事,湊趣兒說道:「若皇上見了這香囊,一定喜歡。到時更不知怎樣稱讚昭儀心靈手巧呢!」
我向內而卧,再不答理半句。
他也正關注著我,拍了拍我的頭,笑道:「你以為朕是你們這些嬌滴滴的女孩兒啊?你瞧和圖書瞧你,風吹大些可以給刮窗外去了!說那唐天重怎麼怎麼照顧你,朕看著也平常,弱成了這個樣子了!」
的確是蓮花。
我抬頭瞧了瞧天色,搖了搖頭道:「還把宮燈點燃,照常走著吧!這樣熄了燈鬼鬼祟祟,反而惹人疑心。」
九兒原本提了八角琉璃宮燈在前面引路,不時四處張望一下,不一會兒竟被我甩到身後,急急沖了幾步趕上前來,低笑道:「昭儀,不用著急,庄公子既是為你而來,不見著面兒,絕不會輕易離開。」
那面龐的觸感溫暖柔和,就如那唇角溫潤盪開的微笑,和指尖微微的洇濕,真真切切。
我心不在焉地又拈了一塊在口中慢慢嘗著,只作睏倦了,閉了閉眼,笑道:「這會兒倒有些困了。大約身體還沒全好,做點針線活都腰酸背疼。九兒,幫我揉一揉肩,我打個盹。」
九兒聞言便瞪向了熹慶宮的方向,恨恨道:「昭儀怕她做甚?如今大周內外,誰不知昭儀寵擅專房,連太后都護著。那邊敢再無故找昭儀麻煩,真的不怕皇上翻臉么?還真以為自己多得寵呢,也不瞧瞧……」
庄……
無雙轉動著眼珠,嘆道:「是啊,可惜那小宮女給皇后帶走了,不見了蹤影。要不然倒可以問一問,那隻丟了的玉盞,是不是給她偷了去,有意陷害咱們昭儀來著。」
也許,他只想向唐天重一人宣告而已。
其時我已能下床走動,正穿著淡藍色小衣,披了件素白荷葉翻邊的披風,出神地倚窗而坐。
九兒跟在我後面,已是萬分著急,提起宮燈四處查看。
又是一聲若有若無的嘆息,那彷彿夏日清荷般的雅淡蘊藉,伴著久違的溫暖熟稔,頃刻將我籠住。
「是,庄公子一定會等著你。他冒險潛入瑞都,就是為了接昭儀離開。」
腦中彷彿清醒了片刻,又彷彿還在渾沌著,眼前俱是霧茫茫的一片,什麼也看不清晰。
說是散步,這樣行色匆匆,想不被人看穿另有玄機也難。
吐字出口,我才驚覺嗓音過於嘶啞,用儘力氣喊出的這句話,依然給深深地掐在喉嗓口,沉悶得連胸腔都給憋得疼痛。
我微笑,打量著他道:「皇上調養得看來不錯,臣妾也就放心了。」
九兒重重地吐了口氣,才以一種輕鬆得不自然的口吻低聲笑道:「昭儀,你睡著了么?」
言外之意,經了此事,這兄弟二人的皇權爭鬥,已經更趨激烈,甚至隨時可能找機會置對方于死地?而唐天重會因顧忌著我,從此不敢在怡清宮再對他下毒手?
——無非也知曉前次的事逃脫不了嫌疑,想為自己和自己的主人開脫撇清,以示並無害我之心而已。
九兒便捂著嘴格格地笑起來,「昭儀如果喜歡,我明天再煮些。橫豎這玩意兒益氣潤肺,吃不壞人。」
宮院敞朗,再不知在我看不到的某處,有沒有什麼人暗中窺視著他和我之間的一舉一動。我不好拒絕得太明顯,諒他不過少年淘氣,並沒什麼惡意,我只得低頭取過他手中的香囊,說道:「嗯,蓮花。再過些日子,蓮花也該開了吧?」
可今年入春以來,攝政王因攻入瑞都時引起舊年傷疾發作,精神越發不濟,漸漸將越來越多的政務交給長子唐天重。唐天重的行事雷厲風行,穩重中透出隱隱的霸氣;而太后同樣笑裡藏刀,不動聲色地安排著自己一系的重臣輔助著唐天霄漸漸。
我沉默地調勻著呼吸,等著九兒先開口。
無雙服侍得很周到,也很有眼色,我對唐天重明裡尊重,暗裡提防,她不是看不出。來到怡清宮這些日子,她每天端來給我喝的葯碗里,都會放上一把銀質的勺子,並在有太醫請脈時取來剩餘的葯汁,讓太醫辨別火候是否恰當。
心裏彷彿有什麼被打碎了,分不出的酸甜苦辣,不知從哪裡翻湧上來,說不出的味道。本來快要停滯的血液忽然間炙熱起來,沸水般迅速在經脈中奔涌。
我淡淡一笑,一口接一口吞咽著苦澀發酸的葯汁,慢慢道:「那麼,有空回去看望侯爺時,代我致謝吧!」
除了略顯清瘦些,他的確看不出大病初愈的模樣。一身家常的淡黃長袍,含笑斜挑的鳳眸,懶散不羈的舉止,看不出一點被人暗算后的惱恨羞怒。
勉強彎了彎唇,我別過臉笑道:「皇上說笑了,誰敢嫌皇上臟?」
微微側著身,我並沒有掙脫開他搭在肩上的手掌。
這時有內侍過來稟報,果然說皇上去了熹慶宮,諸位妃嬪可以熄了門口的大紅紗點,早些安寢。
唐天霄嘿然一笑,「你敢!你嘴裏不說,心裏大約沒什麼不敢的事!」
九兒拉了拉我袖子,卻沒敢催我,而我默默地立於階下,在那長久的安靜中,似乎連自己的呼吸聲也聽不到了。
沁月等人笑著,雖還有些疑惑,到底安心地將我和九兒送出宮門,不再攔阻。
我拿絲帕擦著手指,苦笑道:「皇上該心疼的人多呢,沒必要把我算進去。」
啜幾口葯,彷彿比以前更苦了些,想來是身體恢復了,舌苔的味覺也隨之恢復,每一絲酸甜苦辣漸漸變得格外清晰。
九兒應該也是想到了,臉色也有些倉皇,拐了個彎,便悄悄將宮燈吹滅,輕聲道:「昭儀,我們抄僻靜的小巷悄悄繞過去吧!」
庄碧嵐……
要見無因見,拼了終難拼。若是前生未有緣,待重結,來生願。
只是明明清楚唐天重的居https://m.hetubook.com.com心,還把他的心腹之人還留在身邊,讓她時時刻刻報告我的一言一行,光想著就可以讓我忐忑不安,如坐針氈。
唐天霄哈哈大笑,走到桌邊,端起茶盞來欲喝,似乎感覺不夠舒爽,隨手將茶水甩落地面,高高提過一旁的酒壺,竟就在那茶盞中滿滿斟了,湊到唇邊一飲而盡,才暢快地吐了口氣。
冷靜,我當然要冷靜。
我一怔,才覺得自己不斷用力拭著手指的動作有點誇張了。
唐天霄被下毒后,宣太后自是猜得到誰在暗中動了手腳,卻只對外宣布皇帝偶感風寒,再不許提一毒字,連帶我被杖責之事,也成了妃嬪間爭風吃醋的小事了。
我由得他們聽著,一針一線地繼續綉著香囊。
腦中,眼前,分明只剩了素衣少年明凈的微笑,漆黑的雙眼,那樣溫柔地呼喚,嫵兒,嫵兒……
「昭儀,冒失行事,會害了庄公子!」
我嘗了一口,舌尖依舊是拖轉不動的澀滯揮之不動,輕聲嘆道:「苦就是苦,再多的糖,也蓋不去苦味。」
磨平了稜角的石階被宮燈映出幾分溫暖的明黃,長長的流蘇卻飄擺出幽暗的碎影,在石階上蕪亂飛揚。
九兒見我冷著臉,立時慌了,忙跪倒在地,連連叩首道:「昭儀,九兒不敢,九兒不敢!九兒不是誰的姦細,只是九兒有個表哥,是當年庄大將軍的部下,前天忽然找過來,問我寧昭儀的閨名,是不是清嫵,是不是當年杜太后的侄女,然後……然後就請我務必幫忙了……」
陽光彷彿暗了一暗,讓我不由地抬起頭,榕蔭下透過的光線分明還是原來的清亮,細細篩下的光影落在唐天霄的面龐,白皙里有斑駁光影交錯,看來有幾分不曾見過的陰晴不定。
到離熹慶宮遠些的地方,便漸漸靜謐起來,連不知哪裡飄來的弦管樂音都顯得寧和悠遠,彷彿一時和那些皇室朝臣的明爭暗鬥隔得遠了。
凝霜忙叫人備宮燈,笑道:「那叫上兩名公公,奴婢陪著吧!」
他倒也沒有追究下去,半攬著我肩膀抓過我手中的香囊,很快轉移開話題,「咦,這香囊做的好精緻!繡的什麼?蓮花?」
只是經歷了愈多,最深處的心思已經越來越不願吐露了吧?
即便曾有過所謂的一見鍾情,早晚也會淹沒在無休無止的爭權奪勢中。
最是無情帝王家。
我雖一度被捲入這場漩渦之中,但從此得以養傷為名,和原來一樣深居簡出,又倚著太后的旨意,絕足於熹慶宮,外廷朝堂風雨再驟,皇后那裡怨言再多,一時倒也與我無關,也算因禍得福。
淚水忽然之間傾涌而出。
唐天霄在熹慶宮住了兩晚,第三日才到怡清宮來。
曲調很熟悉,正是他中毒那天我所吹過的那支《玉樓春》。
我搖頭,看一眼粉牆碧瓦的宮牆,說道:「安靜在宮中獃著罷,別去惹人厭煩。你也是,這些花兒草兒從哪裡採的?別惹出事端來。」
「嫵兒……」
「甜!」我收斂起所有的心酸和心慌,若無其事地將整包梨膏糖接過來,慢慢說道,「終於……有點甜味兒了!」
「昭儀……」
「傻丫頭,這個能當飯吃么?這麼多已足夠了!」
我恍惚明白,自己到底是失態了。
「靜宜院。」九兒輕聲道,「從康侯夫人和昭儀搬出來后,那裡就空了。九兒大胆,午後把留著的兩個粗使宮女叫來我們後院幫忙了,庄公子……從那時候便藏身在那裡了……」
或許,是因為我太涼,涼得彷彿剛從冰水裡撈出來,僵凍著失去知覺。
九兒卻落下淚來,小心地用絲帕拂上我面頰。
無雙和沁月挪了張小几過來,笑道:「昭儀,養得才好些,別做那些細緻活兒,小心傷了眼睛。」
離開並沒有多少時日,這院落更顯清寂,推上漆皮斑駁的虛掩宮門,沉悶的「吱呀」一聲,在沙沙的枝葉搖動聲中更顯蕭索。
而我走到台階前,已然頓下了足,望向黑沉沉的屋子,扯緊了肩上的披風。
與我近在咫尺,觸手可及!
待得說完,他才退了一步,舒了口氣般甩了甩手,像是立時擺脫了那種暗影,微微地笑了起來:「朕正要去御書房,只是順道過來看看你。幾天沒去熹慶宮,朕也怪想咱們那母儀天下的沈皇后了,今晚就不過來了。你早些休息,別太辛苦了。」
無雙低了眉眼,輕聲道:「昭儀是嫌無雙服侍得不好,要趕我回去么?」
潔白的絲帕展開,一把式樣精緻的桃木小梳子赫然在目。精緻的雕工,折枝蓮花將綻未綻,花紋蜿蜒靈秀,梳脊已被撫摩得光亮,梳齒卻還齊整,一根未損。
唐天霄吃了一次大虧,更不打算對唐天重容讓半分,每日嘻笑間的犀利鋒芒,實在難以讓我視若無睹。
而身上的衾被,已被蓋得嚴嚴實實,被角依稀有著男子粗大手掌按下的痕迹。
唐天霄瞧也不瞧我一眼,不以為然地說道:「朕還想做一介布衣,每日里山水逍遙呢!身在是非門,還想免做是非人?」
入夜時分,我終於鎮靜下來,至少,能在相處已久的凝霜、沁月跟前,也不流露一絲異樣,照常地用過晚膳,讓沁月多點了兩盞燈,繼續做白天的那隻香囊。
我笑道:「皇上,不怕酒中又給人做了手腳?」
夜色已深,星河明淡,玉鉤彎彎。清淺的夜風穿過富麗堂皇的紅牆金扉,將薄薄的布料吸附在肌膚上,居然覺不出半點冷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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