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6章 夢還涼 蓮心深深為誰苦（三）
楊定鬆一口氣，唇角終於浮上一抹笑意，然後恭謹告退。
那是什麼樣的感情？
「不對！」苻堅決然說著，用自己的袖子為碧落擦著淚水，溫和道：「你的骨子裡流著我的血，便是我的女兒。……這些日子，我每夜都睡不好，只怕還沒來不及聽你叫我一聲父親，便從此再也見不著你。」
她牽起唇角，淚水滾落下來，卻笑著說：「陛下，其實是不是血脈相連的真正親人，也沒什麼重要的，對不對？如果彼此都不知道對方的存在，即便血脈相連，也算不得親人，對不對？」
苻堅挽住她，笑道：「還叫朕陛下么？難不成，你不信你奶娘說的話么？」
苻堅拉過她的手，朗聲笑道：「來，我們去關睢宮走走，或者，在那裡，你還能找到母親的感覺。」
苻堅止了宮女通稟，悄悄過去，見她對著窗外出和*圖*書神，一探頭時，卻看到了關睢宮斜斜伸入這邊牆頭的一枝粉色桃花。
楊定氣息紊亂，但吐字依舊清晰明澈：「是，臣負了南陽公主。臣會向南陽公主解釋清楚，相信公主通情達理，不會強求。如果陛下堅持要取臣的項上人頭，臣即便奉上人頭，心裏也只留碧落一人！」
苻堅踱回御榻前，徐徐坐下，嘆道：「楊定，你可想清楚了，碧落是朕的女兒，娶了她，朕不會容你再動歸隱之念，也不會容你如以往那般斂了一身才學，天天嘻嘻哈哈和稀泥般混日子。她會是朕最珍愛的女兒，朕不會讓她像她母親那般離開朕的視線。」
日夜相對，不想分開片刻……
他沒有封賞楊定，因為楊定可能已經搶走了他和雲不言唯一骨血的心，以及身。
碧落聽出，苻堅第一次沒有自稱「朕」。親呢https://www.hetubook.com.com的談吐，一如尋常父女望月聊天，閑扯家常。
碧落搖頭：「陛下，我什麼也不記得。奶娘說了那麼多，我還是想不起一點母親的模樣來。我一直以為奶娘就是母親，我也不太明白父親是什麼……」
母親的感覺……
碧落想拒絕，卻迅速被一種讓她心情激蕩的情感淹沒。
他跪在地上，見得到胸口劇烈的起伏，但神情居然說不出的鎮定執著。
那種感情，一生一世，只能擁有一次。
碧落回過神來，低頭見禮：「見過陛下！」
他後退一步，跪下身去，鄭重說道：「求陛下成全！」
對著他年輕挺拔的背影，苻堅頗有幾分無奈地嘆息。
苻堅沉默片刻，叩了叩御案，沉聲道：「朕知道了，你先下去休息吧！」
他緩緩道：「楊和-圖-書定，你似乎忘了，朕曾警告過你，你若敢負寶兒，朕將取你項上人頭！」
那日碧落突然離去，張夫人著實將他們叫去訓了個遍，都在忐忑著，如果碧落回不來，他們這群人，也不知會給怎樣發落。直到年底苻堅回來，令不許追究，才略略安心，卻也無時不盼著她平安歸來。
青黛等宮人見碧落回來，無不歡欣雀躍。
楊定斂去笑意，深吸一口氣，道：「是。這數月來，臣蒙她照顧，日夜相對，已不想與她分開片刻。」
碧落一矮身，將自己的整個臉部淹到了水裡，好久，好久，直到憋得胸口疼痛得快要炸裂，才猛地鑽出水面，用力呼出一口氣，終於覺得輕鬆了些。
她從來沒到過長安，從來不認識苻堅，從來不知道桃李夫人，更不曾知曉，自己是個親生母親從不曾承認過的女兒……
碧落茫然地望著那清輝素撒的和*圖*書一輪冷月，給無數碧葉分割成了碎影，在風影搖曳中如無數的淚滴晶亮著，慢慢地低喃：「不過，小時候我什麼也不懂，鄉野地方也沒人笑話我沒父沒母，奶娘對我又好，別的小孩子在喝野菜湯時，我能有粟米粥喝，所以我過得很開心。後來奶娘說要帶我找我的親人，我很不明白親人是做什麼的。我覺得有奶娘就夠了。奶娘和我失散了，我的天才塌了。」
苻堅來得並不很晚，碧落剛吃了點東西，正披了湖色流水紋薄紗廣袖長衣，捧著青釉蓮瓣紋雙耳茶盞，倚坐在大開的窗戶前，對著後窗的蔥蘢竹林，碧色盈盈。
「怎麼？想你母親了？」苻堅微笑著問。
二人風華正茂，楊定更是血氣方剛的年輕男子，果然日夜相處了四五個月，碧落……還能嫁給別人么？
而碧落卻懶懶的，泡在宮人預備的滿是花瓣的芳香浴湯中，回憶那個小山htｔps://ｗwｗ.ｈetｕｂoｏk•ｃｏｍ.ｃoｍ村裡寧靜得連陽光都快凝固的歲月，想到溫柔而熟練為自己搓洗頭髮的雙手，竟像是做了一場夢。
楊定手心中泛出一層汗水，卻又涼得出奇，又有種高燒冷熱交替的錯覺。但他還是斬釘截鐵道：「臣願不遺餘力，為陛下重振大秦聲威！」
苻堅恍惚記起，自己也曾有過，那種不肯分開片刻，甚至寧死不肯放手的感情。縱然再多佳人在懷，甚至再為他人動心，卻始終再不能有那樣的感情。
和奶娘的感覺，有分別么？
可片刻之後，她的胸口還是悶，彷彿有條毒蛇，正在心底盤旋纏繞，並且越收越緊，越收越緊……
還有，父親的感覺，又是什麼樣的感覺？
或者，連現在這樣奢華的生活，也是一個夢，夢醒來，她依舊偎在那個清雅微笑的男子懷裡，輕嗅那淡淡的蘭草氣息，聽他一遍遍憂傷地呼喚：碧落，碧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