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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清晨，眾人下得樓來，賭局早就散了，昨日那做莊的少年和小齊等也都不見，料想勞碌了一夜，也該睡覺去了。店小二懶懶地收拾著桌椅，直到見到小嫣等人出來，才打起了精神，陪笑前來招呼。

她到之時，方岩已經在桌前坐定了，面色雖是蒼白，目光卻清明許多，看來已經退燒了。二人相見之際，方岩低下了頭，略覺尷尬，小嫣卻落落大方，不見絲毫異樣。見舒望星猶未出來，正要叫人去請，忽聽得身畔侍女低低地驚呼一聲，倒似十分驚喜一般。

方岩的眼睛濕潤了。

舒望星不答，依舊看著手中的畫卷。

舒望星淡然道：「虛名權勢，絕世武功，到底要來何用？我也不是要做什麼老闆，哪怕是個庄稼人也可以，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不也極好么？只要能守著我所愛的人，守著我們的孩子，過上一生一世，便死而無憾了。可為什麼，這個要求，對我來說總是太遙不可及？」

他駕起馬，繼續前行。

舒望星又笑了笑，道：「那可得找找。給我一匹馬。」

方岩更是迷惘。

兩人的眼睛俱向天上的明星一般，在黑暗的林中，亮晶晶的。

方岩忙道：「我素來只怕會丟大哥的臉。」

小嫣撅起了嘴，眼圈似都有些紅了。方岩卻不曾再回頭看她一眼。

方岩細細看著道：「沒想到大哥畫畫也這般出色！不知道這世上有沒有大哥不會的事？咦，這小孩兒，這小孩兒我好象在哪見過。」他想了片刻，見舒望星看著他，笑得有幾分奇異，不覺「啊」了一聲，道：「元兒！」

秋姨皺眉道：「宮主，好似有些肅殺之氣。」

方岩看著他悠悠而笑，心頭忽然升起了強烈的不祥預感。

而他，是否也屬於那裡了呢？

舒望星也握住了侄女溫暖的手，低頭望著她，恍惚，又回到當年的時光，攙著不解事的小侄女的手，在風景如畫的煙月潭畔漫步。他的目光漸漸柔和。

秋姨忙道：「二公子，你既認得這修羅連環陣，想要破去它只怕也不難吧。」

舒望星扶了方岩，緩緩下車來，四周細細觀察了一遍，嘆息道：「以大小姐的能耐，破一個顛倒八卦陣當然不在話下。」

四象迷魂陣、兩儀陣、北斗七星陣、陰陽六合陣，尤其是正面臨的顛倒八卦陣，沒有一個不是奇門八卦之中的名陣，但在舒望星眼裡，這些卻只是小陣。

秋姨詫道：「這，這衣衫，不是我們準備的。」

小清、水玉都是小嫣自幼隨的侍女，從了小嫣身邊習武，功力自是不弱，聞言領命欲去，卻聽得轎中有人低低道了聲：「慢！」

舒望星心下也明白，苦笑道：「豈能怪你呢？連我自己都上了這丫頭的當。只不過……」他沉吟道：「小嫣如此任性，只怕早和_圖_書晚會出事。你既已決定入圓月谷，我便好好教你圓月谷的武學，以後才能制住她，保護她。」

有眼不識金鑲玉，對面相逢不相識！

舒望星搖了搖頭，道：「林夫子難道沒跟你提過三大絕陣么？」

小嫣皺眉道：「不行，再耽擱下去，天正教大批人馬趕來，我們非給困死在這裏不可。」

方岩抬頭望向他。

不知走了多久，舒望星停了下來，嘆了口氣。

秋姨忙將自己的白馬牽了過來，舒望星騎了，白衣白袍，一馬當先，向右轉去。

方岩待要說她兩句，憶及前天解衣上藥之情，又咽了回去，只扶著舒望星道：「大哥，這陣，你破得么？」

小嫣冷聲道：「除了天正教，還有誰能在短短時日有那麼大的動作？久聞天坎堂的堂主是名女子，精於奇門八卦之術，看來破陣之後得對上她了。小清，水玉，你們從左邊離門入，前行十步左轉，再行二十步左轉，再向前行，一定會遇到攔截之人，除掉他們，這陣便少了主心骨，沒了變勢，我從這裏直衝進去，只須依破普通八卦陣的方法反其道行之，很快便能破了這個顛倒八卦陣了。」

方岩一直徒步走在舒望星身側，朦朧黑暗中，卻見得舒望星持著韁繩的手微微顫抖，面色也似不好，心念一動，攔住馬頭道：「既然大哥說休息，還是先行休息一晚，明天再說吧。」

方岩皺眉道：「這些奇門八卦之術，我卻從未學過，不過出道以來，也不曾遇到過。」

方岩與前日一般，不敢做到椅上，正欲在地板上坐下，忽然一隻手伸向自己，將自己拉到了身畔坐下。

小嫣忙道：「陣眼在哪裡？」

想到這裏，方岩不由紅了臉，道：「大哥，你不恨小嫣么？」

小嫣笑道：「叔叔早啊，秋姨給叔叔備的衣衫，真是合身呢。」

方岩低下頭道：「大哥數次救我，又費心傳我武功，我卻……卻懷了私心，暴露了大哥的行蹤。」他這次生病，固是因為受傷太重，可更多卻為被小嫣所騙，害了舒望星。

舒望星微笑道：「是哦，今年春天時候，小蝶叫我替他們母子畫的。昨晚小蝶來見我，送來許多我的東西，還有這畫像，生怕我會忘了他們，其實她還是多心，我怎會捨得丟開他們？」

那麼……方岩看著出塵飄逸的舒望星，實在沒法將他和如意居里那個庸俗平凡的王掌柜聯繫起來，還有那老闆娘，難道也是謝飛蝶么？

舒望星目注畫像，目光中的疼愛憐惜絲毫不加掩飾，道：「是哦，我的元兒，舒景元。」

方岩猛地會過意來，舒望星何等人物，自己與小嫣攜手並戰天正教，對她捨命相護，他怎會看不出些眉目來？小嫣為他不惜冒險在路上耽擱，顯然也非無情ｍ•ｈetｕｂｏoｋ.cｏm•coｍ。但以方岩鏢師身份，圓月谷的大小姐實在是高攀不起；可如果是舒望星的弟子，作為北極的弟子，即便是圓月谷之中，身份也必是相當尊貴的。讓方岩沒人時才叫他大哥，顯然也是為輩份考慮。如果叫舒望星大哥，小嫣豈不也得叫他叔叔？

方岩茫然道：「制住她？保護她？」

舒望星微笑道：「你前日不是已自承是圓月谷的人了么？莫不是認為我做不了你師父？」

車廂中已點了兩盞燈，舒望星正展著一卷畫軸，出神看著。聽得方岩話語，淡然道：「如果是四象迷魂陣，一定難不倒小嫣。她十歲的時候，教過我陣法的那個老師便開始教她周易了。不過她雖聰穎異常，卻不肯用功，不知她後來學得怎樣？」

小嫣道：「那叔叔還擔心什麼？」

可為什麼不可以呢？謝飛蝶當年行走江湖，另一樁看家本領便是易容術。不知幾許武功甚至比她更高的知名人物，神不知鬼不覺中了她的暗算，只因他們永遠不知道，身邊的哪個人可能是羅剎魔女謝飛蝶！

小嫣奇道：「這方向，不是越來越陷到此陣的中心去了嗎？」

小嫣一摔筷子，道：「我飽了，在車上等你們，快些就來！」

小嫣怔忡片刻，只得帶人緊跟了上去。

舒望星笑了笑，道：「既稱絕陣，哪裡能這麼容易便破了？但我無意間曾看過一本古書，剛好記載到了三大絕陣，提及了一些破陣竅門。如果我沒記錯的話，只要我們找到陣眼，毀去陣眼，這修羅連環陣便自然破了。」

舒望星皺起了眉，道：「認得修羅陣，和破去修羅陣，是兩個不同的概念。我以前也從未遇到過修羅陣，更沒細研究過如何去破它。」

小嫣當然還是得隨著舒望星一路而行。她雖是聰明，于陣法一道也甚有研究，但要她破去這三大絕陣之一的修羅連環陣，只怕要比破去一二百個普通陣勢還要難得多。

小嫣怔了怔，道：「三大絕陣？不是早失傳了么？」

司馬風儀更是有眼不識泰山，竟想抓走北極與羅剎魔女的愛子，給一刀兩斷開膛破肚正是意料中事了。

半響，舒望星抬起手，輕輕摸了摸小嫣的烏髮，勉強笑道：「我沒事的。」

小嫣眼中閃過怒意，道：「是她，是不是？昨晚她來過這裏了是不是？」

舒望星對於何處才是陣眼，顯然也不十分清楚，不時停下四處觀察，時而皺眉苦思，時而掐指細算，有幾次甚至撥轉馬頭，另覓途徑。小嫣有時知其用意，有時卻完全茫然。其餘眾人都不甚懂陣勢變化，卻也知曉修羅連環陣必是厲害無比，即便眼前連半個對手也不見，也不敢有絲毫懈怠，緊張地亦步亦趨，隨了舒望星進進退退，還幸虧諸人都是練武之ｈｅtｕbooｋ•ｃｏm•ｃoｍ人，耳目過人，不然在這漆黑得伸手不見五指的林中，早得迷路了。

那如意居里粉雕玉琢般險些被司馬風儀抓走的娃兒，不正是畫上的幼兒？

「為什麼？」方岩不解。舒望星自己是名動天下的北極，他還有個父親，是劍尊，他還有個哥哥，是月神。

她一回頭，只見舒望星穿了一身新衣，披了件雪白的貂裘，已經來到桌前。不但穿著新衣，連神情都似溫和許多，眸光清亮，絲毫不見原先的微醺之意，更顯得氣度沉靜清逸，溫文爾雅。

這時車外傳來秋姨有些焦灼的聲音：「宮主，咱們好象又遇上一個陣法。這究竟是什麼地方，是誰竟能擺出那麼多的陣勢來？」

落葉滿地，寒風瑟瑟，天氣又極陰沉，本就有些肅殺之意，可這林中，另有一股詭異之氣隱隱透出，那是……奇門八卦的卦象？

小嫣望著黑暗中連綿不斷一望無際的林子，目光不禁閃現出了驚懼之色。

他原以為，大哥心裏，多少是恨他的，所以才眼看他精神越來越不濟，卻絲毫不加理會。

小嫣忽然嗤地一笑道：「可只要叔叔細研究過了，必然能破去它，是不是？」

方岩遲疑了一下，道：「凝月神功，不是圓月谷的不傳之秘么？」

方岩冷冷道：「那你可以不必跟去。」說著一徑隨舒望星去了。

舒望星疲倦一笑，道：「你知不知道，一顆童心，有多麼寶貴？可惜，現在，她也學會用計了，我們一定要學這些么？」

小嫣臉色變了變。半晌才道：「一兩百個陣勢？這林子雖是不小，可叔叔憑什麼斷定會有那麼多的陣勢？要在一個林子里同時放下這麼多陣勢，豈是三五天便能完成的？而且若有這樣一個神秘可怕的林子，早該傳揚在江湖之中才對。」

小嫣回頭笑道：「叔叔，小嫣說得錯了么？難道叔叔認為我破不了這顛倒八卦陣么？」

方岩心中感慨萬千，道：「大哥，您情願不做北極宮主，不做江湖上人人尊敬的劍客，只去做一個小小酒樓的老闆么？」

舒望星嘆道：「陣中有陣，幻中有幻，修羅現世，天下無陣。修羅陣啊，你竟當成了普通的小陣來破！」

方岩見小嫣笑語晏晏，卻咄咄逼人，不覺哼了一聲。

小嫣笑道：「我會破掉一切擋我路的東西，不管是人，是物，還是陣。」

小嫣驅馬上前，道：「叔叔，怎麼了？」

可舒望星的回答偏偏是：「因為我有個哥哥，是月神。」

小嫣還欲說話，卻見方岩狠狠瞪了她一眼，道：「你想大哥繼續走，先解了他身上的禁制再說！」

舒望星道：「是么？可我們眼前的，又是什麼？」

舒望星笑了笑，道：「如果我們到了圓月谷，你便告訴別人，你是我的弟子吧。沒人時，你還只管叫https://wｗｗ•ｈetuｂｏｏk.ｃｏm•ｃｏｍ我大哥。」

片刻之後，舒望星、方岩等也已坐到車上了，小嫣別過臉去，跳上自己的紫騮馬，道：「我們得快些趕路，如果那，那女人都能趕上我們，天正教自然也能趕上！給他們截住可便糟了！」

舒望星顯然也是鬱悶，又抓起了几上的酒壺，忽又放下，嘆了口氣，道：「小蝶說，昨天中午她便已到了，看到我在喝酒，又很憔悴，很是難過。我答應她，絕不再喝酒了。」他振足精神，換上新衣，不再飲酒，顯然是不想妻子看見自己落拓模樣了。

舒望星搖了搖頭，道：「我還沒能找到陣眼。還是在此先休息一晚，明天天亮再行尋找吧。」

舒望星閉上了眼睛，嘆息道：「怎能不恨？如果谷主不肯讓我和小蝶在一起，我真的……可小嫣，是我看著長大的，整個谷里，就跟我最親。」

方岩對著小嫣，恨恨道了聲：「你對著叔叔，不覺得慚愧嗎？」飛快奔向舒望星。

方岩搖頭道：「只怕不一定，我聽小嫣講，谷主聽說你出了事，非常傷心。月神對你，可能比對自己的女兒更好。」

舒望星淡然道：「你連破四陣，難道還要繼續破下去么？」

舒望星微微笑了一下，道：「不可以么？」

而小嫣呢，無數的美麗謊言背後，究竟有多少真心，多少真情？

小嫣怔了怔，斂去了笑容，道：「岩哥哥，你不願我們早脫這等險陣么？」

方岩對陣勢最是一竅不通，在他看來，林子便是林子，無非落木蕭蕭，冷風瑟瑟，他還注意到天上連半顆星也沒有，只怕是要下雨了。

方岩問道：「大哥，你可曾想過，你回去后，月神谷主會怎生待你？經過了五年，孩子都有了，不致於還不同意你們在一起了吧！」

小嫣怔了怔，舒望星卻恍如未聞，斯斯文文吃著早餐。

舒望星淡淡道：「你對我就這般有信心？」

舒望星將手搭在方岩脈上，聽了片刻道：「脈象倒是穩了，外傷大概用了我們圓月谷的葯吧，只要再休息兩天便沒事了，可內傷還未複原。不如我教你凝月神功吧，小蝶昨晚送了好些我的東西來，裏面頗有幾樣固元補氣的葯，二者相輔，好得會更快。」

馬車行進速度明顯放緩下來。聽得外面談話，可知小嫣已破去四象迷魂陣，又隨即遇上了兩儀陣、北斗七星陣、陰陽六合陣，小嫣均用不了多久便一一破去，每次找出路來從生門出來之際，都會遇敵攔阻，身手卻只一般，只幾名侍女出手便了結了。

舒望星嘆道：「其實怪我一直沒好好教過你武功，不然以你的資質，今日的成就，應該不會在小嫣之下。」

她輕輕握住了舒望星微顫的手，抬頭看向舒望星。

舒望星苦笑道：「也許會同意吧。可如果我活著回到圓月谷，一條欺騙https://m.hetubook.com.com大罪必定坐實，不知會怎的重重罰我哩。」

小嫣頓時想起舒望星周身內力被制，體力甚至比正常人更差，這樣絞盡腦汁思索破陣之法，加之連夜奔波，早該心神俱疲了，不覺歉然道：「叔叔，對不起，我疏忽你了。」

舒望星點了點頭，繼續驅馬欲行。

方岩好奇地湊過去看時，卻是一個女子領著個幼兒在草地上玩耍的畫像。那女子眉目妍麗，瀟洒不羈，十分傳神，一眼便能看出是謝飛蝶了，便笑道：「原來是大嫂，那個孩子一定是大哥的兒子吧！」

舒望星嘆道：「那你今日可以得償所願了。這裏至少還有一兩百個陣勢可以等你破。以你的聰明，破完這些所有的陣勢，估計只要十天左右吧，那時候，乾坤堂主金玉寒和文輿，只怕已等在陣外給他們的兒子報仇雪恨了。」

舒望星已經開始傳授他凝月神功了。

小嫣吸了口氣，道：「這是……這是三大絕陣中的修羅連環陣？」

舒望星見他那模樣，又笑了笑，道：「不過，元兒是咱們舒家下一代中唯一的男孩，如果我死了，他一定會把元兒接去，視同己出。」

只聽得舒望星嘆道：「我原以為你病了，小嫣必會舍了你趕路，不至讓你卷到我們圓月谷的是是非非之中，想不到這丫頭居然會為你冒險住下來。早知如此，當日我便該及時為你診治才是。」

方岩無語。如此出眾的人物，心愿竟這等渺小？為何這等渺小的心愿，竟也不能實現？

方岩不敢再問了，圓月谷，這個能出劍尊、月神、北極、小嫣這類絕世人物的地方，對他而言，還是如謎般神秘。

眾人也都不解，看著舒望星。

方岩已經將凝月神功運行數周天，只覺出了一身大汗，身子卻輕快了許多。醒來時正好聽到小嫣的話，疑惑道：「四象迷魂陣？」

小嫣笑道：「現在陷在陣里的人可不只我們這幾個人。這看似普通的陣法能騙倒小嫣，只怕也能騙得住我那位嬸嬸了。叔叔縱使不疼小嫣了，想必也會顧惜謝家嬸嬸的性命。」

小嫣蛾眉一挑，冷冷道：「入林！我不信，這個破四象迷魂陣我會破不了！」。

一行人一路疾奔，到得傍晚時，前面出現了個大林子。小嫣遲疑了一下。

他低了頭，彷彿在自語道：「她已有身孕，又帶了元兒，一路之上追趕我們，不知怎樣艱難，我真是不放心。」

方岩忍不住問道：「圓月谷的人，難道就只小嫣和大哥最親么？」他的父親劍尊尚在人間，谷主月神則是舒望星的親哥哥，但舒望星心裏最親的人，卻是當年不解人事的小小女孩。

舒望星溫和平靜的面容上閃過一絲譏嘲之色，道：「傷心？大概會吧。可與他的谷主權威相比，我，又算得了什麼？我母親當年便曾預言，說我的出世，註定是個悲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