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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世歡

作者:寂月皎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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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靈鶴髓 第一章 夢裡不知身是客

第一卷 靈鶴髓

第一章 夢裡不知身是客

阿原拍拍手站起身,「既然朱老爺求仁得仁,誰報的案?」
少年才不過十八、九歲,一身素白長衫,唇紅齒白,眸明如玉,笑起來時更有一對梨渦漾起,看起來十分俊秀討喜。他甚至十分溫柔地向那男人笑道:「拿出來!不然把你骨頭敲成一節一節喂我家小壞!」
她挑出其中兩顆遞給井乙,「找個大夫仔細研究下這兩顆葯的成分,到底有什麼不同。」
阿原已走到稍遠的林子邊,撮口為哨。稍遠處很快傳來清亮的鷹聲相和,同時一道黑影破空而下,掠過楊柳枝,桃花林,俯衝過來。
聽李斐口氣,這典史分明執掌緝捕追兇、稽查獄囚等事,等於在半中間給阿原、井乙等捕快塞了個頂頭上司。
阿原顯然聽住了,側著頭若有所思,眉眼間便顯出幾分少年的稚氣。
眼前一身男裝的女子雖有著和往日容顏一般無二的容顏,可她的身手高明,言行爽利,眉眼少了幾許溫柔嫵媚,多了幾分清靈俏皮,一眼看去簡直不像女人,更不像從前那個高貴風流引無數兒郎競折腰的大小姐。
「當時……我說什麼了?」
哪怕朱蝕真的是豬屎,他死了也算是沁河縣的頭等大事。

不曉得這位剛到沁河兩三個月便聲名大震的少年捕快,會不會真的送他一個烏檀的醒木。
說書人遲疑了下,「沒有。燕帝後來立了他的嫡妻寧氏為皇后,風眠晚被送往晉國和親,嫁給了晉國大將軍李源。」
沁河縣距離大樑都城不遠,尚稱得上富足。百姓安居樂業之餘,也會看個戲兒,聽個曲兒,尋些閑趣兒。
說書人忙將醒目一拍,繼續說道:「二皇子剛要去看三皇子有沒有死,那邊萬箭齊發,竟將二皇子亂箭射死!站在那些弓箭手後面的,正是三皇子的紅顏知己風眠晚!說起這女子,可真真了不得,長了副傾國傾城的相貌不提,更兼武藝高強,心狠手辣!她青竹梅馬一起長大的師兄,只因擋了她的道,竟被她挑斷腳筋,丟入山谷餵了狼!她這招將計就計,直接取了二皇子性命,將三皇子送上了皇位!」
朱繪飛的肥指頭戳向她,怒道:「你這是什麼話?」
「啊——」
算來朱繪飛和朱繼飛這兄弟倆都和老爹朱蝕的眉眼相像,但朱繼飛瘦瘦高高,便覺斯文清秀。兄弟倆抱頭大哭時,那對比更是明顯,朱繪飛看起來簡直比蠢豬好不了多少。
他雖這般說著,到底信得過阿原本事,正待去安排時,那報官的王管事忽膝行上前,高叫道:「果然葯被掉包了?我就知道!我就知道!那天早上二公子進過老爺房間,那時辰,正是老爺服藥的時間!」
阿原左手隨意擱在自己支著的腿上,右手拿劍「篤篤篤」地敲石頭,橫眉問:「我溫柔婉約,嬌美嫻靜,善解人意?」
「正是,正是!」朱繪飛很滿意,但揉著「飛」疼的臀部又萬分不甘,「可惜天下凡夫俗子,都不能意會其中深意!真是愚鈍啊,愚鈍!」
褐翅白腹,黃腳烏爪,雪色眉紋下黑目炯炯,昂首四顧時頗有睨睥眾人的王者之氣。
阿原敲了敲額,「我以前……可曾見過他?」
朱家母子背後,忽站起一名管事,高聲叫道:「是小人!是小人報的案!老爺前天還好好的,昨天忽然嚷著頭痛,手足發抖,夜間就沒了!他服食那靈鶴髓已經一兩年了,每日精神旺健,怎會突然歸天?」
朱繪飛怔了怔,叫罵兩聲,大約牽挂著那年輕人說的什麼冊子,到底無暇再跟阿原的小丫頭計較,忙忙催促那年輕人離去。

離開梁都后,她陰差陽錯救了前來上任的沁河縣縣令李斐,於是陰差陽錯成了沁河縣的女捕快。
她的母親原夫人容色傾城,裙下之臣遍布梁、燕、趙等國,上至皇帝,下至走卒,無不是原夫人入幕之賓。
朱繪飛撓頭,「或許,是滿月樓的鄭姑娘?」
眼前似看到了誰執劍在手,手指清瘦蒼白,卻修長有力,利落迅捷地劃過一道雪亮劍影。蒼羽零落處,有蒼鷹凄聲唳鳴,拖著一溜血珠栽下……
小鹿抬頭,見阿原面色有異,忙問:「小姐,怎麼了?」
想想為個蒜頭鼻、臘腸嘴的女人打了一架,他頗是不值。
阿原抬頭,「朱繪飛?」
阿原出茶樓時,又被搖搖晃晃站起身來的朱繪飛攔住,「你敢跟老子搶女人,老子就是豬也不會饒你!」
阿原說得雲淡風輕,朱繪飛卻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眼睛,再看向小壞椎子般的利喙,張了張口一時居然沒能說話。
m.hetubook•com•com繪飛一懵,「不是花月樓的鄭姑娘嗎?」
她道:「小姐,才兩個月,你到底是怎麼把這鷹馴得跟養熟了的狗似的?」
「小姐看著他抱頭逃去的背影,滿眼失落,憂傷地嘆氣……」小鹿學著那神情,圓圓的臉努力地浮上幾分幽怨來,「小姐說,可惜啊可惜,這麼個好男人……」
阿原實在不曉得自己是否和這人有過交集,仔細看景知晚神色,又看不出明顯異樣,遂道:「沒什麼,證物而已。」
小鹿向朱繪飛做了個鬼臉,大笑道:「朱公子,你聽不懂咩?公子說,花月樓那位傅姑娘,只要有錢,誰都能染指。你沒砍完他們的手指頭就該被縣令老爺抓去大刑伺候啦!」
那邊朱繪飛被無視,幾乎在咆哮:「原沁河!」
又有那見多識廣的「嘁」了一聲,答道:「三皇子哪裡會死?誰不知如今燕國的皇帝,正是三皇子柳時韶?繼位有半年了吧?」
眾人正凝神聽著,忽被這分不出是戲里還是戲外的大叫驚到。說書人正要敲下去的醒木在驚嚇里歪了歪,擦過桌沿跌到了地上,滾到一個男人的膝前。
自梁王朱晃殺唐哀帝自立,迄今已有數年。如今諸國並立,卻都不如梁國強大,多向梁國納貢稱臣。獨河東晉國以大唐嫡系自居,君臣悍勇,至今交戰不歇,正乃梁國心腹大患。
景知晚便上前向阿原、井乙一揖,簡潔地自報家門:「景知晚。」
阿原摸著油亮的鷹翅,說道:「不知道。想著應該怎樣養,便怎麼養著。或許以前養過吧?」
幾隻錢袋、荷包跌落地上,便聽那邊有人驚呼,紛紛摸向自己腰間或懷中。
小鹿奇道:「可小姐當時不是這麼說的呀!」
小鹿道:「學得可多了!琴棋書畫固不必說,歌舞詩詞也是京中閨秀首屈一指的!小姐還精茶藝,擅女紅,去年太后賀壽,小姐送了一幅親繡的江山圖,又當眾畫了幅百壽圖,看得皇上龍心大悅,大讚小姐才貌無雙,當即賞了一千兩黃金,還說京中那些王孫貴族、名門公子,但凡小姐看上的,盡可稟明,皇上都會成全。」

井乙最先回過神來,先不忙著去找大夫驗葯,堆上笑來行禮道:「小人井乙,見過典史大人!」
「話說這燕國二皇子柳時文本已布局停當,要利用風眠晚將三皇子柳時韶引入圈套。只要三皇子出事,誰還能攔他繼位?眼看一切順利,三皇子被假扮風眠晚的女子刺倒,二皇子急忙帶人奔過去看時,四周高牆忽然出現無數弓箭手,萬箭齊發……」
李斐不過小小縣令,眼見這京中突然安排過來這麼個典史,未必曉得因由,卻也不肯得罪,明知是自己下屬官員,也是以禮相待,不敢疏忽。
阿原低頭瞧著油亮的劍柄,以及劍柄上發烏的「破塵」二字,幾乎可以想象出原先主人每日摩挲這把破塵劍的愛惜之情。
便見朱繪飛笨重的身體飛一般卷了進來,愣愣地看了榻上的父親屍體,忽雙膝一屈,跪過去號啕大哭,卻拍得木榻簌簌搖動,連門窗都嗡嗡地響著,叫人忍不住地擔憂心,下一刻會不會整個屋子都塌下去,蓋住這一生一死兩個胖子,順道拉了滿屋子的人陪葬。
李斐看到他,便已堆上笑來,說道:「景典史,你來得正好,如此大案,正需大家齊心協力一起商議。阿原,井乙,來見過景典史!景典史從京中來,今早才到縣衙上任。以後縣裡這些案子,你和井乙就聽景典史安排吧!」
阿原道:「哦,那你留著吧!記得將她娶回家去,否則你要砍的手指頭一鍋都蒸不完,還得勞煩我去捕你。這宗親傷人罪,也不曉得縣令大人該怎樣定你的罪,想想都替咱們李大人發愁。」
阿原定定神,先將手中那顆藥丸裝入一個小小陶罐,方上前道:「阿原見過景典史!」
小鹿搖頭,「小姐是養過鷹,可那是別人幫養的。有一日那養鷹的少年去了夫人房裡,一夜沒出來,小姐就把那鷹燉了湯……倒是養的狗不錯。雖然也是下人養的,可小姐喂的骨頭多,每次瞧見小姐都搖頭擺尾……」
朱繪飛連聲應道:「要!要!」
茶樓老闆已笑容可掬地迎上來,哈著腰道:「原爺辛苦了!辛苦了!小人便知道原爺出手,再沒有找不出的賊人來!」
竟是剛被阿原教訓過的那個富家公子朱繪飛。
因事發突然,她們雖換了素衣,去了簪飾,面上猶有原先敷的脂粉未及洗凈;朱夫人的手上還套著個寬邊的金鐲子,指www.hetubook.com.com甲用鳳仙花染了淺淺的胭脂紅。如今她一臉悲戚,看著朱繪飛、朱繼飛,說不出是惶惑還是怨恨。
小鹿一豎大拇指,滿臉佩服:「看咱們小姐多聰明!端侯病重,不能人道,便是小姐跟別的男子在一起,他也沒法說什麼;待他死了,這無兄無弟的,更能留下大筆家財給小姐享用,從此也不必再看夫人眼色……」
他仔細看了看阿原平滑的脖頸,再聯繫隱約聽到的一些流言,頓時恍然里鑽出個大悟來,忙笑道:「聽聞那李源對風眠晚思慕已久,這眠晚姑娘也是自願入晉和親……」
薪俸不高,但縣令大人青眼,她又聰慧爽朗,倒也和縣衙同僚處得融洽,過得悠閑輕鬆。便有知曉她是女子的,也不願去揭穿。只是她生得俊俏,便多少有些流言傳了出去。
那漢子便有些絕望,「你……就是沁河新來的原捕快?」
阿原笑得兩眼彎彎,抬起臂膀,那黑影便徐徐斂了翅翼,立於她臂腕上。
阿原一直在想,必是哪裡弄錯了,她不可能是原家大小姐原清離。
小衙役道:「朱蝕死了!」
井乙聞言也將兩顆藥丸子嗅了又嗅,嘀咕道:「阿原,你長著狗鼻子嗎?我怎麼聞著都差不多?」
他捧來一隻玉盒,打開蓋子,便見裏面有二三十枚淺褐色藥丸,香氣撲鼻,倒也令人心神愉悅。小鹿看到屍體,本縮著頭躲在一邊,聞著那香氣卻不由走上前兩步,深深呼吸數下,說道:「這朱老爺倒有些品味,藥丸子也弄得這般香!」
小壞立時轉身飛回,歇落於她眼前的白石之上,黑眼睛亮晶晶地看她。
她沉吟道:「沒什麼……我還是覺得我以前養過鷹。」
仵作乾笑一聲,慢吞吞道:「聽聞煉製丹藥需用到水銀。若急於求成,一次性服食太多,那就……」
李斐本已打算按朱蝕自行服藥「得道升天」結案,聞言忙道:「有異樣?」
說書人眼睛亮了亮,連聲應了。
朱繪飛「呸」了一聲,「沒錢沒權,長得再好有屁用!你看老子長得再像豬,也有女人排著隊撲過來!」
其實她的輪廓甚是柔和,只是身材高挑,簡簡單單一襲布衫裹于身段,亦有種迥異於常人的挺拔驕傲,一眼看去絕無尋常女子的嬌羞矜持,何況又是公門中人,縱有疑心,誰又敢多嘴?
小鹿道:「哪個人?朱繪飛喊的那個?他好像叫景知晚……嗯,他在看小姐?我怎麼覺得他一直在看我?」
阿原嘖嘖嘆了一聲,才發現跟隨朱繪飛回府的,除了隨身的侍僕,居然還有那個叫作景知晚的年輕人。
小鹿撓頭,再撓頭。
據說,原清離在前去探望病重的未婚夫途中遇伏,隨身侍從大多遇害,她被救后昏迷數日才醒來,然後……忘了自己是原家小姐,更忘了自己曾那般風流。
他的手也瘦瘦的,白凈細長得完全不像會武的人,但那漢子掙扎得胳膊上的肌肉都快爆出來,手腕卻似被火鉗夾住般掙脫不開。他終於慘叫著鬆開另一隻手。
阿原得意地笑笑,舉目看向朱繪飛身後,拍著小壞的手忽然頓住。
嗯,那人被壓得動彈不得,膝蓋便跪在了地上。
阿原接過,一顆顆剝開外殼仔細聞著,說道:「這香味只是丸子外層的,雖是好聞,卻有些迷幻人心。便是不服丹藥,都能覺得身輕體健。」
有原夫人在,原家小姐絕不會是最浪蕩的。
奴僕們慌忙奔出攙扶時,阿原拍了拍手,「果然豬會飛!小鹿,走了!」
這時,只聞有人大呼小叫道:「這誰家的鷹養得跟畫眉似的?大號的畫眉吧?」
她沒覺得自己有什麼詩詞歌賦的天分,但橫刀立馬抓捕壞人對她來說卻像是飯後茶點,幹起來輕鬆愉快。
也是七尺昂藏的漢子,可偏偏被一個瘦瘦的少年緊緊抓住,後背也被少年的靴子抵緊,差點將他胸口壓到地面。
茶樓里多是無事耳聽八方的閑人,曉得這貴公子朱繪飛乃是當今大樑皇帝的族人,又是家中嫡長子,平時任意妄為,花天酒地,鬧出的事比說書人說的書還熱鬧,便也都顧不得再聽說書了。
阿原趕過去時,那個朱家那位流連風月的長子還沒回來,只有朱夫人、次子朱繼飛和幾名管事在,跪在一邊哭得涕泗橫流,滿屋子的凄凄慘慘戚戚。
李斐、阿原等不覺向後退了幾步。而朱繼飛卻膝行上前,與朱繪飛跪於一處痛哭流涕,倒也不見太多真相被揭穿的驚懼。
阿原不由大笑,「吶,也許給這父子取名的人,腦子進了屎吧?」
旁邊侍僕替和_圖_書他拍著身上的灰,忍不住悄悄提醒,「公子爺,你看上的,是花月樓的傅姑娘。」
他應該是不服平白被教訓一頓,執著地追了過來,卻不知為何耽擱到現在。
蓬著頭的小鹿趴在石頭上看這一人一鳥,眼睛里依然是滿滿的驚嘆。
少年眉梢眼角都蘊著笑,看上去居然有幾分頑劣,「好說,好說!叫我阿原就好!」
阿原一劍敲下去,小鹿慌忙抱頭,破塵劍恰從她腦袋邊擦過,卻連她一根頭髮絲都沒碰到。
這時茶樓內忽一陣騷動,卻是一個濃眉闊口的肥胖貴公子帶了七八名奴僕奔來,喝道:「姓原的,你他媽打定了主意要跟老子搶女人是不是?」
阿原明知朱家是皇室宗親,即便不得勢,也不是尋常人該惹的,遂也不想跟他糾纏,懶懶道:「嗯,不招惹它,比畫眉還乖……它剛啄瞎了一隻野狗的眼睛。」
轉而想起那對主僕對自己姓名的鄙視,忍不住又向她們離開的方向啐了一口,「呸,爾等凡夫俗子,哪裡懂得我名字的深意……」
阿原一笑,頰邊酒渦深深,更多了幾分漫不經心,「人話。」
阿原看著前方地上那具五官扭曲的屍體,撫額道:「仙丹?得道升天?」
阿原、井乙已聽得懵住。
李斐道:「已經問過了,這兩三年,朱蝕身體不怎麼好,一直在服食丹藥,尋求長生之道。」
想當年,原夫人隻言片語,便令昭帝被害,群臣受誅,最終令江山改朝換代,那才是真真正正的紅顏禍水,令世人為之側目。
一白遮三丑,一胖毀所有,果然是萬古不易之真理。
阿原並沒有見過這樣的眼睛,至少她從昏迷中醒來后,便絕對不曾見過這樣的眼睛。
阿原正準備繼續研究手中的藥丸,被他那麼淡淡看了一眼,忽然間便覺有些呼吸不暢,原先有條不紊的思緒也不知飄哪裡去了。
阿原走出一程,拈了齒間的青草在手上把玩,問向小鹿:「那個人是不是一直盯著我?」
他是當今大樑皇帝朱晃的堂弟,卻不知何故得罪了皇帝,連一官半職都沒撈著,只能算是平頭百姓。可他到底是不折不扣的皇室宗親,連諸皇子經過沁河,都會過來見見這位堂叔父。有這根底在,李縣令自然要十萬火急找回被視作心腹的阿原。
小鹿笑道:「小姐不喜歡鷹,不喜歡狗,連小貓小兔小鳥也沒一個喜歡的。小姐只喜歡年輕俊秀的男子,跟收集古董似的收集了一堆!小姐手裡這把劍,就是那個叫蕭瀟的劍客留下的。」
蒼鷹小壞歇在樹上,眨巴著黑眼睛,忽振翅俯衝下去,卻是衝著蘆葦邊自在嬉遊的野鴨而去。野鴨們嚇得連滾帶游竄向岸邊草叢,而水中亦有鯉魚驚起,縱躍出水面,銀鱗劃過空中,卻似一道雪亮的鋒刃閃過。
遠遠的,尚聽得他在叫道:「景知晚,別盯著那個捕快了!再好看到底是個男的……」
彼時戰亂頻仍,四處流民頗多,官府常會招攬逃來的流民去耕種因本地戰亂荒蕪的農田,於是李斐也不疑心,憑他當地父母官的職權,輕輕鬆鬆給她在沁河縣落了個戶藉,並指沁河為名,叫原沁河。
旁邊侍僕忙接了下去,「這叫大智若愚,大巧若拙……若非老夫人深通道法之門,再取不出如此妙不可言的好名字來!」
他的聲線清和平淡,無波無瀾,只是尾音有種捲起般的微微上揚,便有些含笑調侃的意味。
那邊已有人心急,也不顧得眼前的插曲,急急問道:「先生,後面怎樣?三皇子死了嗎?」
不論亂世還是治世,總少不了雞鳴狗盜之徒、男盜女昌之輩。有這些人的地方,便少不了阿原他們這些捕快。
說書人點頭,惋惜地看著醒木上跌出的裂縫。
外面,已傳來男子的咆哮:「誰?誰害了我爹!」
阿原叩了叩桌沿,嘀咕:「無趣!」
眾人都在驚叫鬨笑,誰也沒注意這麼個小丫頭在說什麼。
可原家上下數百口,加上與原家交好的無數親友,以及那些和原清離有過肌膚之親的情郎們,絕不會認錯人。
她整理著自己亂糟糟的頭髮,從袖裡掏出一面小靶鏡,對著鏡子笑得齜出小虎牙。
「練劍?」小鹿笑了起來,「小姐要籠絡蕭瀟時,倒是纏他教過幾日。後來蕭瀟逃走,小姐每天早上便只對著掛在牆上的劍長噓短嘆幾聲,然後便去找謝公子、康將軍和小賀王爺他們玩去了……」
「沒有!」小鹿答得很快,「這麼病歪歪的,小姐不會喜歡。不過……長得的確好看,就是太瘦了!」
他拍胸道:「朱繪飛!」
這般靜m.hetubook.com•com黑如潭的眼睛,任憑哪個女子見到,都會難以忘懷。而且那眼神……竟似直直地撞到心裏,令她莫名地忐忑起來。
景知晚走過去,將那藥丸看了一眼,然後掃向朱夫人和她身後的侍女。
景知晚向井乙示意免禮,神情溫雅卻疏離,轉向阿原時那疏離似更深了些,有種秋霜般的清寒。他看向阿原放到小鹿手上的陶罐,聲音倒是清雋好聽,「那顆藥丸怎麼了?」
朱繪飛啐了他一口,「呸,胸大無腦,蒜頭鼻,臘腸嘴,我豈會看上她?」
都是混口飯吃罷了。
只有說書人驚愕地看她兩眼,然後喃喃道:「我的書還沒說完呢!風眠晚和親途中遭遇劫殺,被接入晉國時身受重傷,據說一身武藝全廢了,連性情都變了個人似的……也好,也好,晉國若得風眠晚,豈不如虎添翼?更不肯聽咱們大樑的了……」
朱繪飛身後依然有四五名奴僕簇擁,因都曉得阿原是官府中人,不太好招惹,便沒有原先狗仗人勢的霸氣,多在和旁邊那個騎于馬背的年輕人說話。
阿原定定神,摸著小壞腦袋,低頭看它油亮無瑕的翅羽。
只是此等家國大事,與他小小的說書人有何關係,又和那小小的捕快有何關係?
那年輕人二十齣頭模樣,穿著一身天青色布衣,容貌清秀,眉眼淡淡,唇色微白,似有些病容,卻騎著匹極高大的棗紅馬。
說書人納悶。尋常男人們聽說書,先關注的都是男人們的榮華富貴,罕有先問女子是否心愿得償的。
見阿原到來,李斐擦著額上的汗,說道:「仵作剛已驗過屍,應該是服用仙丹過量,得道升天了!」
一塊碩大的肥肉呼嘯著掠過眾人頭頂,在驚叫和慘叫聲里飛出茶樓。
於是,小鹿好久才能道:「喏,其實小姐也不用想太多。有夫人在,小姐其實……算不得風.流浪蕩。」
小鹿便忍不住去抓頭髮,再抓頭髮,把好容易理順的頭髮又抓亂了,「這家人是不是有毛病?兒子叫豬會飛,老子叫……豬屎?」
而景知晚已若無其事上前,向李斐行了一禮,「大人!」
阿原卻不願成為八卦的主角,撇開朱繪飛不理,只問向說書人:「後來呢?三皇子當了皇帝,風眠晚必定當了皇后?」
雖不在馬背上,他依然眉眼岑寂,即便唇角有一抹溫淡笑意,也掩不住那骨子裡滲出的清冷孤傲。他正靜靜地掃過屋中諸人,掠過阿原時,又似稍稍頓了下。
轉頭再尋阿原時,早已不見了蹤影,連小鹿也跑得遠了。
阿原將足尖點在地上,活動了幾下腳踝關節,揚腿踹出。
嗯,曲高和寡也是一種罪。
他高踞馬背之上,正居高臨下地盯著阿原,嘴角蘊了一抹似有似無的笑弧。他的眼睛形狀很好看,眸子很清,很亮,偏又意外地深而黑。——好像谷底幽泉,明明隔絕塵世,清澈無塵,偏偏處於絕崖之下,深不見底,一眼看去只剩了全然的幽黑。
不過魚鱗的反光而已,哪裡來的劍光?又哪來的傷痕?
她撮口為哨,很悠揚的調子響起,小壞已振翅而飛,從主人頭頂掠過,自在飛旋于空中;而阿原銜了根青草在口中,將翠葉兒咬得有節奏地跳躍著,已逍逍遙遙徑自離去。
小鹿堅持道:「小姐只養過畫眉!」
她把自己的臉皮抓了又抓,抓了又抓,確定這張臉絕對是她自己的,哀嘆未歇,便悲劇地發現床頭侍奉著的那眾美少年,竟都是跟她有過肌膚之親的小情郎,頓時渾身汗毛都豎了起來;再聽聞數日後將嫁與快死的端侯,她毫不猶豫地腳底抹油,卷了鋪蓋行李,帶著這個叫作小鹿的呆萌侍女逃之後夭夭。
小鹿道:「花月樓的不是傅姑娘嗎?公子爺前兒說她胸大無腦,蒜頭鼻,臘腸嘴,看都不要看一眼。」
又有一蓬著頭的丫頭衝出來,指著那貴公子的鼻子,氣急敗壞地叫道:「你誰啊,少壞我家公子爺名聲!」
小鹿捧著肚子笑彎了腰,「你、你、你就是豬!我家公子爺英俊瀟洒,多少女人睡里夢裡都記掛著他呢,他還犯得著去搶?」
「朱蝕?」阿原看向朱繪飛離開的方向,「朱繪飛的老爹?」
另一名叫井乙的老捕快已走來道:「這個王管事一直說有人下毒,我等方才已檢查過朱老爺近日飲食,倒也看不出蹊蹺。這丸藥就是朱老爺所服的靈鶴髓,聽聞煉製原料里的確含有水銀。」
正說話時,只見一個小衙役飛奔過來,叫道:「原爺,可找到你了!出大案子了!」
貴公子道:「花月樓的傅姑娘說了,非原沁河不嫁!我呸,和*圖*書一個小小的捕快,沒品沒級,跟我朱繪飛搶人?」
那蓬頭小丫頭連忙應了,跟在後面咯咯地掩嘴笑,「招惹咱家小姐,真是豬腦袋!」
阿原道:「我不喜歡狗。」
阿原很滿意地摸向腰間的劍,「這是把好劍。」
阿原揉揉鼻子,「看著都是一樣的丸藥,但剝開外殼氣味不一樣。」
熱鬧的茶樓里,說書人正說得滿面紅光,雙目炯亮。
於是,大樑原家小姐失蹤了,沁河多了個姓原的捕快。
那位一直垂首跪地的二公子朱繼飛驀地抬頭,眼神間已止不住的惶怒,「這……沒有,我沒有……我怎會害我父親?」
阿原看著小壞從銀鱗上方掠過,忽然間怔了下。
小鹿忙叫道:「小姐息怒!息怒!節操原也沒什麼用,又不能當飯吃……何況小姐雖沒節操,可天生的仙姿國色,才情高,性情好,溫柔婉約,嬌美嫻靜,善解人意……要節操做什麼?」
朱繪飛橫眉頓足,肚子上腆出來的肥肉晃了三晃,自覺更加威猛不凡,氣吞山河。
他轉頭看向阿原,託了托下垂的肥肚子,自覺氣勢上來幾分,才高聲道:「原捕快,你給我聽好了!傅……傅蔓卿是本公子看上的,便是再怎樣的蒜頭鼻、臘腸嘴,也不許你染指!不然砍掉你的手指頭蒸了下酒!」
她問:「後來呢?我也用它練過劍吧?」
阿原轉頭看向仵作:「我說兄弟,得道升天就是這種死狀?」
茶樓老闆急急為阿原上茶時,阿原已撿起說書人跌落在地的醒木,在桌上敲了敲,「楊木的?」
過量服用水銀,很可能急性中毒,如皮膚丘疹、口腔潰爛、胸腹腫脹等都是明顯的水銀中毒跡象。但如果是服食自家所煉丹藥所致,說他得道升天也未為不可。他死得瞑目,家人也免得傷心。
竟是一隻半大的蒼鷹,偏偏溫馴如鸚鵡,正用它尖銳如鉤的黑喙啄著翅膀,然後溫柔地看著阿原。
小鹿臉色便有些怪異,「小姐,小鹿跟你四年,好像從沒見過你有節操這玩意兒……」
她便更加想象不出,那劍客怎會被一個花容月貌的貴家小姐追得落荒而逃,連隨身寶劍都不敢要。
彼時諸國戰亂未歇,下面州縣官吏往往設置不全,如沁河縣這般縣令、主薄、捕快、衙役都已齊齊整整的就算不錯了,再不知為何平空跑出一個典史來。
他看眾人將失物認領回去,瀟洒地拍拍手,將那漢子一腳踹倒在地,那邊便有身著便服的衙役持著繩索衝上前,將漢子捆了就走。
他又拍了下醒木,便覺這醒木的確聲勢不夠,低頭瞧一眼阿原。
她不好說自己是艷名遠播的原家清離小姐,只說自己叫阿原,從南方逃難而來。
「小壞!」
阿原從懷中取出一塊油紙,打開,卻是一大塊兔肉。她遞給蒼鷹,「小壞,吃肉了!」
茶館里的喧囂已離得遠了。兩三隻黃鸝兒在柳蔭間的縱躍著,忽被什麼驚到一般,呼啦啦地撲著翅膀飛開。翼尖觸到清澈溪水,便有一道細細的水紋悠悠地盪開。桃花開得正盛,正有落瓣隨風,輕盈地舞落於一人一鷹跟前。
小鹿仔細打量著阿原,依然疑惑不已,「小姐明明沒練過劍,沒研究過追捕犯人,更沒馴過鷹……」
阿原笑意愈盛,深陷的酒窩似盛了濃郁春意,清美得宛如自畫中步出,令人心蕩神馳。
阿原彈開指間青草,「嗯?」
看小壞吃完兔肉,阿原甩一甩手,讓它到一邊樹歇落,問向小鹿,「我原來每日在家,都學的什麼?」
阿原的臉上紅紅白白,說不出是羞還是窘,只將手中的破塵劍連著鞘一下一下戳在山石上,苦惱道:「世人眼裡,我便是……如此風.流浪.盪,毫無節.操?」
見阿原向她注目,那年輕人收回目光,向朱繪道:「朱兄,謝兄讓我帶給你的那些冊子,你還要不要了?」
小鹿道:「那你光記掛著滿月樓的鄭姑娘做什麼?」
阿原撩起袍角,單腿支于山石上,俯身含笑,「於是,後來我要了那個病得快死的端侯?」
說是朱家老爺,其實朱蝕也不甚老。從屍體來看,也才五十不到的模樣,比朱繪飛還要肥胖幾分,腹部隆起得厲害。他的臉色發黑,面部和手足都生了不少紅色疹子;雙目微張,口鼻流涎,兀自留著亮閃閃的半干殘液。阿原托起屍體下巴細看其口內,已見其牙齦腫爛,口瘡猶存。
阿原驀地高叫,連呼吸一時頓住。
那隻叫小壞的蒼鷹立時雙眼賊亮,俯身大塊朵頤的姿態更顯矯健。
阿原還給他,「繼續說書吧!說得好聽,下回我帶個烏檀木的給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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