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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世歡

作者:寂月皎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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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靈鶴髓 第七章 曾記草薰風暖天

第一卷 靈鶴髓

第七章 曾記草薰風暖天

里正所指的,是涵秋坡另一面的平緩之處。除了大片肥沃土地種著五穀雜糧,還沿著地形種植了數十壠茶樹。茶樹的東南側,大叢樹木掩映下,有十余間黑瓦黃牆的建築,顯然就是慈心庵了。
當下最要緊的,還是趕緊找地方休息。若是此刻在風雨中倒下,淋上那麼一夜,只怕從此便不用起來了。
景知晚沒有糾纏此事,出神片刻,問道:「若有人救下小小女嬰,帶她遠走他鄉,教她學文習武,將她愛逾性命,視若明珠。待她長大,她拔劍相向,斷他手足,棄他荒野,害他性命,當如何處置?」
阿原吸氣,再吸氣,然後沖他嫣然一笑,「我曉得你養大的那姑娘為什麼想害你了!」
她被那顫意傳染,從激戰里鬆懈下來的身體竟在忽然間也顫得厲害。
佛珠,鳳仙,丁曹,書僮。所有線索都已有了明確的指向。
景知晚道:「嗯,可見你以前裁衣刺繡,其實都不是出於本心。」
她將案子從頭到尾細想了一遍,說道:「是了,這案子其實還是我們最初所想的兄弟爭奪家財的舊把戲。朱繼飛故意藏了兩顆假靈鶴髓在自己枕下,先讓自己被疑心,然後讓朱繪飛那裡出現更大的疑點,加上傅蔓卿的證詞、欞幽的死,令朱繪飛更難逃脫嫌疑。朱繼飛不研究煉藥,但結交懂得煉藥之人,而且……就在涵秋山附近!」
所幸景知晚早先已在這裏待過,木屋裡收拾得還算齊整,青石搭成的小小灶台里還有些餘燼。
阿原正傾身向前,探出了半邊身子。雖知自己尚穿著中衣,何況誠如景知晚所說,她也沒什麼好看的,她還是忍不住臉上發燙,連忙縮到蓑衣后,專心致志地烘她的衣衫。
莫非是她睡著時嫌冷,下意識地搶了他衣衫?
阿原雖不愛窺人隱私之事,也不由驚駭好奇。
明明已麻木的傷處驀然間敏銳起來。
「景知晚!」
他的神情依然很欠揍,但阿原終於不忍笑話他。
這是不是說明,他的指掌間並沒有太多力量,才要藉助更有力的臂腕?
很涼,涼得跟冰塊似的,連掌心都覺不出半點溫意。
井乙大喜,一邊啃著雞肉,一邊跟著他們去尋寺廟。
她不由心虛,悄悄將衣衫蓋回他身上,然後敲了敲小壞的腦袋,豎著大拇指低低表揚道:「小壞太聽話了!太善解人意了!比那些要麼不開口、開口便損人無極限的傢伙能幹太多了!」
景知晚解開外袍,將水擰去,湊到火邊慢慢烘著,低低問道:「那殺手什麼模樣?你是查到了什麼,讓他決定殺你滅口?」
「渾身上下裹得跟得了麻風病似的,誰看得清長什麼模樣?」阿原恨恨地說著,在懷中掏了搖,總算最後撿到的那物事還在,忙取了出來,「還好,這個還在。」
妙楓雖不乏底氣,但當地父母官到底不好得罪,只得道:「那麼,如何清查,請大人吩咐!只是廟中都是女流之輩,且多出自功勛之家,不宜受驚擾。」
自作孽,不可活,一次又一次……
阿原倒吸了口涼氣,再也站不起身。
阿原摸摸小壞的腦袋,往灶台里添了柴,便和衣躺在地上休憩。
阿原怔了怔,再不想他說「你身上哪一處我沒看過」之類的刻薄話,用尚能活動的右手胡亂擰著衣角的水,說道:「橫豎都在火邊,穿在身上更容易幹些。」
阿原已覺出其肌膚滾燙,推她的力道甚弱,遠沒有疾奔而來將她壓得不能動彈的氣勢,越性攔腰將他抱住,拖到蓑衣上躺下,嘻嘻笑道:「不要!有景典史這樣的雅人相伴,還要臉做什麼?」
他似乎一直拄著那根木棍,挽扶她右臂的左手也一直很用力,用力地以臂腕挎緊她,而不是以手握緊她。
往日的原大小姐到底有過多少男人?也包括眼前這位嗎?
本來溫暖的雙足驀地暴露于空氣中,又開始隱隱作痛。景知晚盯著腳踝處可怕的傷疤,黑眸寂靜蒼涼,一如此時寒意瑟瑟的天空。
正惆悵之際,上方景知晚說道:「原大小姐放心吧!即便你沒被咬死荒山,也是全京城最大的笑話。」
覺出她的試探,景知晚掃了她一眼,卻也不曾掙開,拄著木棍站起,低沉道:「走吧!」
阿原差點嘔得吐血。好歹是他的餿主意,才令她因公負傷,指不定還會因此丟了命,如今輕飄飄來這麼一句話……
看著剛端上手的雞湯,李斐的臉有些發綠。
但既然他早已知曉她身份,又這麼說了,她還扭扭捏捏未免太矯情,遂解了髮髻,擰了擰水散開晾著,再將外袍脫了慢慢烘著。
只是他安靜坐著的姿態,看著如此孤絕落寞,令她莫名地有些忐忑。
大概,是因為景知晚那樣孤高清傲的貴家公子,披著件腋下一個大洞的衣袍坐于粗陋的灶台前取暖,看起來著實有趣吧?
阿原回想夢裡情形,她見那男子穿著針腳粗陋的新衣,分明有著難以言喻的歡喜和甜蜜,怎麼都算不上惡夢。最後把她燎醒的火焰,卻是緣自景知晚所穿的衣衫。——如此看來,只有景知晚才算是她的惡夢。
井乙不好和縣太爺搶著吃,走過去問向景知晚:「典史大人,是不是夜間受了累,哪裡不舒適?」
景知晚開始不理會,待察覺阿原一直側頭https://www•hetubook•com.com打量他,方才睜開眼來,不耐煩地睨她,「沒什麼。你蛇傷好了?還不躺著去!」
黑檀貴重,佛珠雕工精緻,所用流蘇質地也好,的確該是出家人或在家修行的居士所有。
阿原一驚,忍不住探出腦袋看向他,「你……你家世應該極好,武藝也這般高,誰敢這樣設計你?」
「對!鐘聲!」阿原舒展了手足,負手看向門外,英姿颯颯,眉目蘊光,「若是我沒記錯,暮擊鼓,晨敲鐘,是寺廟裡的規矩。」
一道閃電劃過,把他的臉色映得很不好看,而阿原更是慘白著臉渾身哆嗦,抱著肩沖他叫道:「留在這裏等死嗎?」
地上的景知晚吸了口氣,冷冷道:「我不坑你,你可以自己離開。我讓你查案,沒讓你被蛇咬……」
阿原點頭,「寺廟離我們很近,兇手和真相……也離我們很近!」
阿原很得意。
阿原服下藥,嘀咕道:「走路都走不動,還說不孱弱?」
這一夜雖然驚險,所幸小命可以保住了。
「嗯?」
她略略一動,身上披著的一件外袍已然滑下。
當真氣死人不償命。
阿原起身添了柴,看火苗吞吐,木屋中漸又暖和起來,方才放心坐到邊上取暖。
景知晚沉默了更久,才道:「我一直留意調養,又習武強身,本來已無大礙。後來遭人暗算,挑斷雙足腳筋,棄于荒野喂狼……好容易在朋友相助下逃脫,但身體已虧敗得太厲害,再不可能複原如初。」
以前原大小姐能挑上他,實在是瞎了眼,瞎了眼……
李斐剛找著一隻破瓢盛上雞湯,聞聲答道:「好,待我喝了這湯就去。」
景知晚對阿原的嫌惡,其實很多人都看在眼裡。
阿原已見慣他的嫌棄,也不以為意,只管為他揉捏著,看他漸漸放鬆下來,不一時傳出均勻的呼吸,方才打了個呵欠,將他雙足抱在自己腿上捂住,和她的鷹相偎著,靠在牆邊打盹。
景知晚來得匆促,並未帶燈籠,而阿原的燈籠早在打鬥間滅了,這樣的大雨里也沒法再點上,只得丟棄。虧得景知晚已走過一回,還不至於迷路。小壞不離不棄飛行於他們上空,卻也被淋得受不住,不時鳴叫一聲,聽來有幾分凄慘。
景知晚面色一沉,聲音低而微寒,「做什麼?」
她說不清他們給她的感覺是遙遠還是親近。
走到木屋時,兩人都已筋疲力竭,再分不出沾濕衣衫的,到底是雨水、汗水還是血水。
但阿原抱著一隻缺口的陶缽,正快活無比地喝著雞湯,不時用樹枝削成的筷子撈著裏面的蘑菇和野菜;她身後,景知晚正安靜地坐於一角,面色蒼白,雙眸黯淡。
她將臉上的雨水拂了又拂,眼前除了雨幕便是密林,眼前陣陣昏黑之際,再也辨別不出該往哪個方向走。
景知晚不答,腳下忽一滑,一條腿已跌跪于山石上。
阿原想起那個為她贏來夫婿的江山圖,苦笑道:「聽說我從前的刺繡手藝高明得很,縫補衣裳大概更不成問題。只是現在我很不喜歡拈針繡花,寧可送出去交綉娘裁製修補。」
而景知晚保持著她入睡前的模樣,側過臉安睡著,甚至腳踝依然被她捂在掌中,與她肌膚相觸,在火堆完全熄滅后互相傳遞著彼此的溫暖。
「聽聞先前隨皇上打江山的部將,好些沒能回來。皇上厚加撫恤,有些無兒無女又不願再嫁的,都有發給錢糧;也有要出家的,便命地方修建庵堂令他們安身。前面這個慈心庵,因和皇家有些牽扯,早年便香火鼎盛,後來安排遺屬入內出家修行,自然人氣更旺。」
「那她……」
他抬袖,悄悄擦拭唇角不小心滑落的口水。
他沉吟片刻,忽看向阿原:「怎不把衣服脫下來烘乾?」
李斐等天亮后回到涵秋坡查看,發現景、原二人不曾下山,那兩名輿夫還在下面等著他們的雙倍賞金,給驚嚇得不輕,惟恐他們也步了丁曹後塵,匆匆帶上輿夫,緊趕慢趕奔往山間尋找。
到底是哪個自己活得更糊塗,更離譜?
「嗯?」
小僮在案上排了香爐,又取來一把繡花針,一隻白瓷碗。
他便又看向阿原,眼底意味難明。
阿原好奇他到底會怎樣處置那小姑娘,景知晚已打斷她:「附近有沒有寺廟?或者,在家修行的富貴人家?」
阿原忍不住怒意,拼盡全力高喝一聲。
這感覺太過異樣,她不由掙扎著想從他懷中坐起。
外袍內尚穿有中衣,雖被雨水淋得沾在肌膚上,難以蔽體,但質地柔薄,到底易干許多。
聽得來意,妙楓頗是不以為然,說道:「有施主在附近遇害,貧尼深感不安,今日必定為他多念幾遍往生咒,願他泉下安息,早日投胎。不過我們這廟裡都是出家修行之人,入夜便閉了廟門,不許一個人出入,怎麼可能跑出去害人?」
景知晚撫著手中佛珠,盯著佛珠上憫視眾生的佛像,輕笑:「自然……是我從未想過會害我的人。就像這佛珠,傳遞的向來是慈悲之心,誰又想得到,供奉之人也能心生惡念?禮佛的惡人,其實是褻瀆了佛,偽善無恥,比尋常惡人更要可惡千倍百倍!」
耳畔有誰在低低呻|吟,帶著隱忍的痛楚,卻在她驚覺坐起和圖書的一霎戛然而止。
阿原湊到他耳邊,輕笑道:「更不要臉的事得等景典史好了才能做。如今……你還是安心睡一覺吧!」
景知晚睨她,「你覺得是笑話?我也覺得是個笑話。」
而且,她看出來了,他連走路都吃力,丟開木棍后更是明顯。聯繫他出門必坐肩輿,她至少敢確定,他有腿疾。
縣老爺駕到,慈心庵的主持妙楓也不敢怠慢,帶著幾個弟子親身迎出。
想象中,若二人無事,阿原必被景知晚使喚得焦頭爛額,欲哭無淚。
她站起身,罩上她那件已經不成形狀的蓑衣,擋住難以蔽體的衣衫,活動了下手腳,發現除了左臂,基本還能活動,只是頭暈目眩,胸口陣陣發悶欲嘔,顯然毒素一時難清。
原大小姐本就風.流浪.盪,但凡天下俊秀男子,無不看作囊中之物,恨不得即刻收入閨闥。阿原臉皮厚上一厚,偶爾代入一回,果然大獲全勝。
所謂人不要臉,天下無敵。
景知晚如活吞一大堆的綠頭蒼蠅,終於噎在那裡半個字也說不出,轉過臉再不理她。
阿原差點一口熱血噴出喉嗓,強撐起身,漲紅著臉高叫道:「是你堅持要連夜搜山!你既知我身份,還無恥地留我一個女子在荒山裡,被蛇咬了難道不該你負責醫好我嗎?你……萬萬別想得太多,我就是瞎了眼也不會找你這麼個自私無恥的刻薄男人!」
阿原仿若被火焰裹住,睡夢裡也覺不出被燒灼的痛楚,只是熱得透不過氣來,終於在憋得受不住時,低呼一聲,猛地坐起身來。
阿原記起方才醒轉時聽到的低吟,忙挪過去,問道:「景……知晚,你是不是不舒服?」
「不算惡夢。」
他的雙手居然握于腳踝,寬袖下的手臂隱見微顫。
他的腿肚和腳跟之間,有猙獰的刀割傷痕和駁續筋腱的傷疤。若換了尋常人,如此狠毒的兩刀下去,便是不死,這輩子也別想站起來了。
阿原這才略略消氣,跟著他在黑暗的雨夜裡高一腳低一腳地艱難跋涉。
阿原頓了頓,嗅到異樣的焦味,舉目一看,忙道:「景……景知晚,你的袍子被燒焦了,焦了……」
妙楓還欲再言,眼見景知晚穿著雖普通,卻連知縣都禮讓幾分,料得不是尋常之輩。她躊躇片刻,才道:「若只在屋外走走……倒也不妨。」
阿原休息一晚,又得雞湯大補,蛇傷已然無礙,竟也能精神大好,健步如飛,很快也將流口水的知縣大老爺甩出老遠。
算來,他其實還是把她的性命放在了第一位。
「識人不明……」
阿原便忍不住又探出頭來打量他,「你說的,莫非就是害你的那位?是個你自己養大的小姑娘?」
那衣衫也變了,不再是嶄新的素衣,而是件帶著雨漬泥斑的舊衣。
見李斐、井乙等過來,阿原忙招呼道:「那鍋里還有一碗,景典史說沒胃口,你們要不要來點兒?」
景知晚問:「你會縫補衣裳嗎?」
「哦!」
李斐皺眉,「那你們庵中有沒有人豢養毒蛇、煉製邪葯?」

地上寒涼,偏又出了一身冷汗,若此時再受涼,毒傷之下只怕難免大病一場。她不是深閨里嬌養的原大小姐,生病了連上好的大夫都未必能找到,還是妥善照顧好自己要緊。
她拍住自己的額,低啞道:「若我被蛇咬死在荒山,必定是全京城最大的笑話。」

景知晚眸深如夜,盯著她握拳,再握拳……
景知晚怔了怔,冷笑道:「哦?碰過你就要對你負責?誰不知原家小姐閱人無數,早已青出於藍,永無饜足之時?你想要多少男人對你負責?」
若不富足,便不可能有閑錢買那種貴重佛珠來做腰佩。
阿原一時也想不出,他一手養大的那什麼小姑娘到底懷著怎樣的險噁心腸,才能對他下這樣的毒手。
阿原甩了甩半乾的長發,眉眼少有的溫柔,「這麼毒的嘴,被你從小損到大,只怕做夢都想弄死你!那小姑娘忍你一二十年,不容易了!」
但她已喝得差不多,雞肉卻不怎麼愛,摘了片闊大的葉子裹起缽里剩下的半隻山雞遞給井乙。
酒壺裡的酒既美且烈,又被熨得溫溫的,入腹如有一團火焰升起,慢慢湧向四肢百骸,總算讓阿原被雨水浸得冰冷的身軀舒緩許多,連失去知覺的左臂都有了些暖意。
明明只是針腳脫落,可破洞邊緣有明顯的焦痕,分明是被火焰所燎。
景知晚從衣擺處撕出兩根布條,一聲不響地站起,在兩人間懸起一條繩索,再將二人的蓑衣甩了甩水搭上去,便成了一道簡陋的帘子,勉強可以將二人隔開。然後,他繼續坐到火堆邊把玩著佛珠,懶洋洋道:「捂出病來又該說我坑你。脫了,沒人看你……也沒什麼好看的。」
阿原屢屢被他損得體無完膚,難得也能刻薄一回,同樣把他嘲諷得無言以對,頓時心神大暢。她笑嘻嘻將自己那件幹得差不多的外袍穿了,撤了兩人之後間的蓑衣,慢悠悠地梳理她那頭墨黑的長發。
「鐘聲?」
獵鷹小壞更是頭一次經歷這樣的生死劫,斂著翅膀一直跟在阿原身後驚恐四顧,待阿原放鬆下來,方才安心打起盹來。
有女子走近,低頭瞧瞧自己被扎得滿是針眼的手hetubook•com.com指,說不出是歡喜還是驚訝,扭著衣襟問道:「你既嫌棄我做的衣衫針腳粗陋,幹嘛還穿?你……你把這些東西找出來做甚?」
景知晚嗆住,「你要不要臉?」
阿原很浪蕩,但阿原更善良。所以她大人不計小人過,一心一意地用她尚未恢復的雙手替他揉捏著,期待能為他稍減痛楚。
景知晚應了一聲,彷彿還低低說了句什麼,卻被隨之而來的驚雷掩住,再也聽不清。但他終於也站了起來,——卻是拄著不知何時多出的一根木棍,有些吃力地站起身。
不過這山雞渾身的毛該怎樣處理,著實是個大難題。
他這般謹慎,為保養身體連多走幾步路都不肯,卻因為她接連在深山行走,甚至用了輕功,雖說有點坑她的意思,但顯然把他自己坑得更狠。
他徑自點名阿原身份,卻叫阿原愕然不知所對。而下一刻,她幾乎全身都緊繃起來。
阿原便知他在猜測那枚黑檀佛珠來歷,搖頭道:「這裏荒僻,我也是頭一回來。需等明日打聽了才知道。」
景知晚低垂的濃睫霎了霎,唇角有絲笑意宛若漣漪盪開,卻苦澀如捏碎的黃蓮汁液。有一縷煙塵升起,將他蒼白的面龐映得如隔雲霧。
依然毫無疼意,卻能覺出鋒刃入肉的薄薄觸感。血跡被雨水衝下,竟是黑紫色的。
阿原才想起景知晚根本不曾看到那個黑衣人。便是有心細查,他先為她吸毒,隨後被她催促離開,大約也沒法在那樣的情形下繼續查案。
他竟只為她不曾說出口的願望,折騰了整整一早上。
阿原再猜不出他怎會一眼看出自己心思,忙擲開山雞,說道:「誰讓你燉雞湯了?我只想問你,你剛才有沒有聽到鐘聲?」
阿原怔了怔,「不知道。我說了,我記不得從前的事。」
里正笑道:「的確有大道從城裡直通慈心庵,車轎都能行走,故而一般不會有人捨近求遠翻過這道山坡前去上香。昨日老爺問附近情形,我等未提此庵,正是這個緣故。」
細細算來,他今日傷病發作,著實跟她有脫不開的干係。
他抬袖,便見腋下大片針腳已脫,裂開尺許大洞。
她的頭腦尚昏沉著,何況睏乏得厲害,本該很快睡著。可不知為什麼,那忐忑感始終揮之不去。
景知晚便也吸氣,一口氣將酒壺中剩下的酒飲盡,用他修長好看的手抖了抖烘乾的衣袍,披在身上。
他看著阿原大快朵頤的模樣,薄薄笑意竟然涼如霜雪。
阿原道:「剛才做夢,出了一身汗,反覺得好多了。」
這景知晚不僅在跟阿原作對,也在跟他這知縣大老爺作對啊!他們兩人在山上好久了吧?連有葷有素營養的雞湯都燉出來了,哪像急著破案緝兇的樣子?分明就是不讓他喝湯,不讓他喝湯呀……
阿原很意外,旋即想起朱繪飛也是他朋友,且是因為秘戲圖臭味相投的朋友,遂道:「那便是你識人不明,交友不慎,才會自討苦吃!」
「死不足惜……」他擊掌,卻嘆息,「可我不想讓她死。」
他安安靜靜地盤膝坐於她對面,衣衫上被燎出的破洞還在,但火堆已快熄滅,幽暗的光線下根本看不太出,更別說噴出灼燒她的火焰了。
「沒有解毒藥。不過可以固本培養,利於恢復體力。」景知晚說著,自己亦服了兩顆。
她從草叢裡撿出的,是一顆扣著墨青流蘇的黑檀佛珠,刻有佛像和六字真言,看來應該是當作腰佩使用的。
因坐著睡了許久,阿原的肩背有些僵硬。
「……」
李斐猶豫之際,景知晚忽道:「我們先在屋外各處走走,師太約束眾弟子在屋中暫避即可。」
他從房中步出,正清清淡淡地吩咐小僮:「把她方才丟掉的東西再備一份罷!」
景知晚一驚,這才注意到搭在樹枝上的衣袍太久沒去翻動,距離火堆太近的部位被烘乾了水分,竟被吞吐的火焰燎到。他忙撣滅火焰看時,腋下已燎出一個黑黑的破洞。
她揉著自己的太陽穴,下意識地先看向景知晚的外衣。
景知晚手上略略一加力,依然將她壓在懷裡,清清淡淡道:「有什麼好害臊的?你身上哪一處我沒看過?」
連心眼都瞎了!
阿原透過蓑衣破敗處看著他,忽問:「你什麼病?」
景知晚拈于手中,細細賞玩著那佛珠,感慨道:「果然是件好東西,好東西……」
「人氣旺……廟裡的師太們也該挺富足吧?」
她向關起的木門看了一眼,有些慶幸,又有些疑惑,說道:「虧得那殺手沒追來。若他追來,我們當真成了俎上魚肉,只能任人宰割了!」
景知晚再怎麼刻薄無禮,出言如刀,碰著這刀槍難入的厚臉皮,也不由地卷了鋒刃,難入分毫。若非雙腿不便,只怕已丟盔棄甲,落荒而逃。
靜默片刻,她道:「你不是笑話,那姑娘才是。你既無事,必定已為自己報仇了吧?嗯,忘恩負義,死不足惜!」
景知晚的眼睛也亮了,「附近有寺廟!」
景知晚道:「大人,此案涉及皇室宗親,聽聞京城已有使者趕來,若真的耽誤了破案,只怕……」
以丁曹的粗疏,自然不會隨身帶著這樣的佛珠;便是尋常富貴人家,也多用金玉之物作腰佩,罕有用這等珍貴木質所雕佛珠作佩和-圖-書飾的。
景知晚的衣衫,以及衣衫上燎出的破洞,不時在眼前晃動,然後在她意識漸漸模糊之際,化作另一件潔凈的衣衫。
景知晚眼底有銳光閃過,抬眸盯向她。
景知晚似吃了一驚,轉頭看向她,「什麼事?」
「沒病不會隨身帶葯吧?」
果然,里正道:「那是自然。皇上恩恤,賞過不少錢銀,何況大多有些家底。還有那邊一大片地,都是最肥美的,也是劃歸慈心庵,每年的租子便足夠她們花銷了!」
是一件剛做好的素青衣衫,布料華貴精美,做工卻極尋常,正穿在一個身材高挑頎秀的男子身上。
而景知晚已上了他的肩輿,逍逍遙遙走得遠了。
井乙摸不著頭腦,繼續考慮著要不要從縣太爺嘴下分幾口湯時,景知晚忽拄著木棍站起身,高聲道:「大人,昨夜我等已尋到線索,需立刻前往附近寺廟擒拿兇手。若是晚了,兇手聞聲逃去,這案子就難破了!」
景知晚抬腿將她身體托得高些,攬緊她,傾身湊上傷處,為她吸出毒血。
片刻后,她的手臂環上他的腰,感覺他每一個動作帶來的腰部牽引的力量,終於略略安寧。
阿原嘴唇動了動,終於一個字也沒說,與他相扶相攜著,頂著風雨慢慢摸索向那本該並不遙遠的木屋。
李斐直到此時才擺脫山雞湯的誘惑,仔細打量著地形,納悶道:「若是兇手藏在廟中,那書僮為何大費周章從坡上翻過來?從山下大道繞到庵中,豈不更方便?」
她垂涎欲滴地看著那山雞,然後看向景知晚,就像看著一大鍋香噴噴的山雞湯。
她罵了景知晚多少遍刻薄自私,但如果景知晚身體不適,無疑她才是最刻薄最自私的那個。
「我不想日後總穿破衣出門。」
她品度他話中之意,問道:「這個惡人……是你相識的?」
「走吧!」他扶住她,「離那木屋並不遠,我們……很快可以走過去。」
涵秋坡地形並不複雜,附近民風也極淳樸,里正一聽說要找寺廟,立時曉得說的是哪裡。他在前面領著路,笑道:「那裡沒有廟,但有個尼姑庵,頗有些來歷。」
阿原將那衣衫看了又看,實在想不出景知晚該怎樣保持著現在這樣的姿勢,還能為她蓋上衣衫。
李斐忙道:「師太切莫誤會!諸惡莫作,諸善奉行,自凈其意,是諸佛教。虔心修行的佛門弟子哪會跟那等毒邪之物打交道?只是聞得庵中香火旺盛,也有些居士會借住于庵中修行,難保個個心無雜念。如今既有證物顯示可能與佛門敗類有關,師太何妨配合下官清查清查,也可去去嫌疑,免得被人說三道四。」
那殺手早不動手,晚不動手,恰在她尋到佛珠時下手,很可能也是因為佛珠透露了太多信息。
景知晚似還沒能完全醒轉,擱在她腿上的腳隨意蹭了蹭,「我只聽到有人沒規沒矩,又在胡亂罵人。」
阿原的臉半貼在他的胸腹間,道:「你要負責。」
阿原毒傷發作,四肢無力,被帶得一起摔落地上,忙掙扎著爬起,又去拉景知晚,怒道:「你武藝這麼高,存心坑我是吧?」
景知晚瞅她一眼,又遞過去兩顆丸藥。

景知晚添了乾柴,重新引燃,那灶台便慢慢吐出幽幽的火焰,照出兩人狼狽不堪的模樣。
她的手向下一滑,已握住了他的手。
他們上山前雖吃了些東西,經過這一夜的折騰,早已飢腸轆轆,一早若能燉個山雞湯什麼的,必定提神養氣;若能采幾朵松蘑放入,更會鮮美可口。
拿出他先前奔來尋她的身手,以輕功帶上一個人迅速離開應該並不困難,犯得著像被淹得半死的落水狗般在泥濘里慢吞吞爬行嗎?
阿原很是憐惜,嘆道:「苦了我們家小壞,跟我受這樣的苦!」
景知晚取過灶台邊放著的一把酒壺,飲了兩口,遞給阿原,「先喝幾口驅寒。你中的蛇毒尚未完全解去,雖要不了命,但若淋雨後著涼發燒,指不定真能丟了性命。」
那次重傷之後,他的腸胃愈發虛弱,根本不能食用這些野味或山菇。
景知晚神情漠然,聲音寡淡得聽不出半點喜怒哀樂,「相識,自然相識……」
大約喝下的酒催發了鳳仙的藥性,她雖還頭暈乏力,左臂已漸漸恢復知覺,已能握住頭髮,為自己綰一個漂亮的髻。
阿原接過,「解毒的?」
男子走過去,將碗中注滿清水,悠悠道:「代你乞巧。」
「惡夢?」
這木屋到底是村民臨時所建,雖能遮避些風雨,地上依然很涼。但比起在黑漆漆的夜裡被毒蛇咬、被殺手砍,無論如何要強上太多。阿原很知足,闔上眼時,甚至愉快地笑了笑。
她重重地吐了口氣,渾身汗出如漿,終於清醒過來。
夢中的場景依然歷歷在目,夢中人的對話也還迴旋在耳邊。她甚至能覺出夢中那男子清冷言語之下,暗藏的觸手可及的溫暖。
但他們並沒有費太大力氣,便找到了那兩位,——是循著木屋裡的雞湯香氣找到的。
墨黑的焦痕里,漸有燦紅的火星閃動,慢慢跳出火焰。火焰變幻著千奇百怪的形狀,不曾將那破洞燎得更大,偏能越燒越旺,忽然間旋作一張血盆大口,驀地向她兜頭撲來。
阿原整個人都不對了,連忙挪開他雙足,站起和圖書身來說道:「我罵的是那些該罵的,景典史機敏聰慧,自然嘵得我罵的另有其人,絕非景典史。」
景知晚察看著傷口,終於吐出最後一口毒血,啞著嗓子道:「部分蛇毒已蔓延到別處,沒辦法了。希望你服下的鳳仙有效,不然就這山上等死吧!」
他的雙足隔著衣物蹭上她,有著粗糙的觸感,算不得舒適,但阿原卻覺有人在心窩口恰到好處地撓了一下,痒痒的,伴隨著不勝嚮往般的愉悅,從相觸處飛快地擴散開來。
可憐她已完全看不懂往日的自己到底在想什麼。
阿原「噗」地一笑,說道:「別逞強了,扶你那邊睡去。別怕,我雖好色,還不至於趁人之危……」
她正想將拉他的手甩開時,忽覺出哪裡不對。
於是,阿原又被他惡毒地刻薄了一回。
若不是隔著蓑衣,阿原很想伸出爪子,像潑婦般在他清俊的臉龐抓上幾道血痕,才能稍稍解氣。
但景知晚沉默片刻,居然答道:「是胎裡帶出的弱疾。我母親生下我后死去,家人原以為我也活不了。不過藥罐子里泡了幾年,倒也不比尋常人孱弱多少。」
李斐一路聞著肉香,更是滿懷羞惱,只恨自己是沁河父母官,子曰詩云里熏陶出來的名流士子,不得不顧著些斯文體面,絕不能像井乙這般粗魯無狀,邊走路邊啃雞肉,啃得滿嘴流油……
可不是上香的人,原也沒必要從這條路走。
正因為他們已接近真相,隨時可能窺破兇手真身,丁曹才會遇害,阿原也差點遇害。
轉頭看向景知晚時,他未穿蓑衣,衣衫濕透,同樣被淋得落湯雞似的,卻還保持原來的姿勢,撐著額默默坐著,竟沒有離開的意思。
景知晚依然盤膝坐著,阿原靜下心來,才發現他的姿勢有些怪異。
阿原忙問:「什麼來歷?」
不當原大小姐,不當公侯夫人,不要滔天富貴,不要清俊男子,跑來當個不入流的小捕快,還能在查案時慘死荒山,指不定還會像那隻野兔,連屍體都爛在山上……
他低眉闔目,神色似無異樣,但額上和鼻尖有細細的汗珠滲出。
柴門半敞,露出陰白的天空。天亮了,雨也停了,山石樹木兀自濕淋淋地閃著水光。檐頭不時有水珠滴落,細微的丁咚聲夾在晨間的鳥鳴聲中,甚是悅耳。
既然山道並非通往慈心庵,誰又能將山道上的命案和慈心庵這等清凈庵堂聯繫在一起?
她將她的惡夢再一打量,走到一邊將鋪了些柴草,又將已晾乾的蓑衣覆上,伸手去拉景知晚。
她聽到景知晚拔出一把短匕,割開了她后肩的嚙傷處。
歷過風雨後沾了泥污的素青衣衫,腋下一個燒穿的大洞,正是景知晚的那件。
景知晚不知何時也睜開了眼,見狀已懶懶道:「你可以整個兒烤來吃。一大早的,我不會給你燉雞湯。」
不知過了多久,阿原被遠處的鐘聲驚醒,一睜眼便見小壞正叼著一隻山雞歪頭看她,卻是一早便出去為主人覓來了食物。
李斐喝不成湯,阿原自然也喝不成。
她吸著氣,尚能自如活動的右手絞緊他衣角,依然有種無處安放的緊張和慌亂。
可奇怪的是,明明夢中之人近在咫尺,她怎麼卻看不清他們的容貌。
想想也是,若他是景辭,原大小姐又是真心想嫁他,二人必定早已暗通款曲……

景知晚輕輕一笑,「我很好。能在這種地方燉出雞湯來,我簡直是……好得不能再好了!」
景知晚緊蹙眉尖,不掩厭惡之色。
其實連他自己都想不通,他為何拖著病體辛苦為她宰剝山雞燉湯,並很樂意看到她在山林里來回尋找蘑菇野菜的模樣。
他的面龐一向白得不正常,如今被火焰烘著,便泛出異樣的病態紅暈。他本就脾氣大,如今因救她身體不適,阿原雖發問,卻根本沒指望他回答。
景知晚高高坐于肩輿之上,修長骨節輕敲著扶手,悠悠道:「上香的人,自然不會從這條路走。」
她心滿意足地靠著潮濕的牆壁坐下,把景知晚的鞋褪了,一次次將掌心搓得發熱,再去揉景知晚的腳踝。
他看起來多高傲多精明的一個人,難道會被他一手養大的小姑娘坑掉大半條命?

妙楓便有慍色,「知縣大人,出家人以慈悲為懷,求的是普度眾生,養毒蛇做甚?至於煉藥,貧尼倒是略通一二,若遇時疫,便煉些葯來分發給窮苦人家,為的是治病救人,難道也能算作邪葯?」
他也不嫌棄木屋裡髒亂,當真四處翻找起有沒有可以盛湯的器具。
景知晚淡淡道:「你若現在才想到,也真是……夠蠢的!」
如此離譜的夢境,只怕還是緣于景知晚那張時刻不忘刻薄她幾句的臭嘴。
半晌,他唇角勾起一抹自嘲的笑,「嗯,如今……我自然不能再糊塗。你剛說什麼?鐘聲?」
李斐見二人沒事,登時心神大暢,忙道:「好,好!一早趕過來,的確有些餓了!」
他將她的衣衫拉起,草草覆住她露出的肩背,待要扶她坐起,才發覺她正抱緊自己的腰。他皺眉,「鬆手。」
風雨里,她的面龐貼在他胸前,感覺得到他溫暖的體溫。她的注意力便似全被他的體溫和他游移於半麻身軀的指尖引住。她的心跳莫名地激烈,連呼吸都炙熱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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