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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世歡

作者:寂月皎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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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帳中香 第十四章 惆悵芳菲鴛夢涼

第二卷 帳中香

第十四章 惆悵芳菲鴛夢涼

阿原羞窘,下意識便想搖頭,又覺違心。再一想,以先前原大小姐的本性,開口說喜歡只怕比張口吃飯還輕鬆方便,她居然這般藏著掖著,未免太矯情。
「是小王爺身上傳來的……」
何況,她至少還記得她離開汴京最主要的目的便是逃婚,——逃開他和她的婚約。
「也是!」
慕北湮翻過袖子看時,昨夜被捆的瘀青外,又多了數處杖傷,正飛快地青腫上來,不覺又是疼痛,又是羞惱。只是昨夜那等丟臉的事,萬萬不好告訴他人知曉,遂只叫道:「若靳大德真的有錯,自當交給官府處置,有什麼丟臉不丟臉?真做下那辱人欺女、害人性命之事,傳出去都是賀王府的人仗勢欺人、魚肉百姓,那才叫丟臉!」
賀王氣得差點兒一口氣沒上來,「敢情你還覺得被原大小姐看上是你榮幸?要不要放個爆竹慶祝下?」
其實小小的沁河縣衙當然是吃不下靳大德這尊賀王府的金剛,但如果縣衙里多了那位端侯,只怕連他這個小賀王爺也照吞不誤……
「阿原……」慕北湮驚駭,「你……你果然是因她報復我!沒錯,你才是她未婚夫。可難道你不清楚她是怎樣的人,她和我原來又是怎樣的關係嗎?」
慕北湮硬著頭皮道:「孩兒一時糊塗,把靳總管那檔子事給忘了……孩兒知錯,求父親大人恕罪!」
慕北湮回府後,第一件事就是沐浴。
返回縣衙時,景辭一路並不安生。
賀王吼道:「沒要緊嗎?連大德都丟在衙門不管去找女人,讓小小的沁河縣蹬到老子臉上,賀王府還不夠丟臉?」
大樑建國未久,基本延用前朝律令,有誣告反坐的定製。也就是說,誣人偷盜,誣告之人將以偷盜罪論處;誣人姦淫他人|妻女,當然也要以姦淫他人|妻女罪論處。但大刀架在脖子上,堪堪就要砍下去,對身首異處的恐懼便遠遠超過了對反坐的恐懼,於是殺豬般的號叫和求饒便是意料中事。
許久,她才能抱住在努力回憶里陣陣昏黑刺痛的腦袋,伏在他胸前微微地哽咽,「對……對不起……」
慕北湮陪笑道:「原大小姐倒也不是人盡可夫,她至少得看臉……長得不好看的、氣質差些兒的還不要呢!」
他拿竹杖敲著轎門,高吼道:「給我去找!把那不靠譜的小畜生給我找回來!不回來打斷腿給我抬回來!這點子破事也要老子出馬,這兒子養來何用?他心裏只有花街柳巷美嬌娘,哪有我這個老子!」
他的微笑,他的驕矜,他的沉默,他的黯然,他轉身而去的落拓孤寂……
阿原聽得應得爽快,反而驚訝,局促地捻著手指要看往別處時,景辭已低下頭來,唇覆上她的。
他已讓人找來傷葯給自己上了葯,又把左言希珍藏的好酒翻了出來,正抱著個酒壺大口喝酒。
可糟糕的是,第二天一大早,賀王出現了。
「人長得漂亮呀!大眼睛高鼻子,櫻桃小嘴兒……」
賀王冷笑道:「你想多了!本王殺人無數,刀下亡魂不知幾許,哪有什麼清譽?本王也不怕落人口舌,誰舌頭長我就割誰舌頭,割個百八十條,誰還敢多話?」
一個婦人躊躇道:「裏面好像吊著個人影。」
景知晚靜如深潭的目光閃過銳意,「你既和原大小姐是那樣的關係,難道沒看出她根本不是原來那個跟你尋歡作樂的原清離嗎?便是你眼睛里只有那副皮相,看不出其他,謝岩難道也看不出,沒告訴過你?」
她快步奔過去,迅速打開鎖,撕去封條,閃進去飛快擲出一人。
到底傳宗接代最重要,呂氏雖因太過微賤,至今只是個才人,郢王卻已封王,且是梁帝親生諸子中最年長的皇子。
景辭站定,待她趕到跟前,才微笑問道:「找我?又有案子?」
賀王怒道:「你能記得什麼?路邊的美嬌娘?花街柳巷的臟女人?還是那位人盡可夫的原大小姐?」
知夏姑姑道:「我想多了嗎?你明明和先前一樣待她,看她愛吃什麼,早早為她烹煮;看她想做什麼,也不勞她出手,搶先替她做上……這不都是你從前乾的事兒?」
景知晚輕笑,「我是不是美貌小娘子,你難道不知道?」
那廂賀王聞得不成器的獨子終於回來了,已經一疊聲傳了好久,但慕北湮洗個澡差不多洗了一個時辰,看模樣洗得還不痛快。
「那小王爺幹嘛還追著跑……」
慕北湮暗暗將那個殺千刀的景辭詛咒了千遍萬遍,卻也萬萬不肯說出這夜之狼狽難堪,只得道:「嗯,那小娘子挺有味道,有味道……」
許久,景辭輕聲道:「大約是我做得不夠好。我會改。」
既然小姐如今只鍾意景典史,大約不會介意把那五十七顆紅豆都煮作紅豆湯。
慕北湮將他甩開,怒道:「我認什麼罪?一沒殺人放火,二沒淫人|妻女,認什麼罪?難道他是老子,我便該伸著脖子,任他打死砍死?」

賀王當胸一腳踹了過去,將他踹倒在地,舉杖便打,怒斥道:「你這兔崽子居然敢教訓老子?老子給了你骨肉精血,刀里來血里去換了你一世榮華,現在翅膀還沒長硬朗就敢教訓老子?等翅膀硬了,還不把老子踩腳底下去?」
知夏姑姑不解抬頭,正見那邊阿原帶著小鹿東張西望地一路走過來。hetubook.com•com忽一眼看到景辭,阿原的眼睛立刻亮了。

景辭道:「嗯,你以前也真心過。」
正是傳說中風流瀟洒、去衙門途中都能開溜去追美貌小娘子的小賀王爺慕北湮。
再片刻,又一壯漢捂著腹部奔來,一眼也瞧見門上有鎖,嘀咕道:「搞什麼鬼!」
但終究他成了獵物,被設定好折斷雙足、受盡折磨而死的獵物……
景知晚懶懶睨她,「剛不是說了,追美貌小娘子去了!」
侍從不敢答話。
「就是……咦,不對,這裡有封條!官府的封條!」
阿原瞪大眼,整個人都僵在那裡,卻又很快柔軟下來,柔軟得如依傍他而生的一株紫藤花,舒展著所有的藤蔓,擁抱他賦予的柔情。
侍從忙笑道:「小王爺,快別說那氣話了……言希公子因為昨天放了那些官差進來查案,又不曾和賀王說明是小玉的案子,一早也被罰跪,罵得夠慘的。」
他撓著披散的頭髮,正惘然不知該往何處去時,那邊奔過的兩道人影往後看了一眼,已連滾帶爬地又奔了回來,叫道:「小王爺!」
「可她難道就不想找回清離?」
阿原噎住,臉上便有火苗烈烈地往上竄,慌忙逃了開去,再顧不得問那倒霉的慕北湮哪去了。
慕北湮連閃了兩刀,眼看父親刀刀致命,真有取他性命之意,一時也駭得不輕。
賀王的侍從卻已來看了好多回,見狀忍不住說道:「小王爺,還是趕緊去見王爺吧!王爺這回氣得不輕,趁著言希公子安撫了許久,心情才好些,趕緊去跟王爺說幾句好聽的,這事也就過去了!」
眼瞧四下無人,他解了褲帶便蹲到糞池邊,但聽得一陣劈哩啪啦,那人便愜意地仰頭嘆息:「爽!好爽!」
刷的是恭桶。
侍兒張了張嘴,沒敢催促。
阿原驚異,「你怎麼知道?」
慕北湮不答,取過那茶盅時喝茶時,又似聞到了那股味兒。他抬手把茶盅也砸了。
她看不到他的神情,只覺他竟在發抖,渾身都在微微地發抖。
那苦主早已被打得鼻青臉腫,滿臉是血,哭嚎道:「是……是小產自己死的!」
待那人去了,霧靄中才有年輕男子走出,遠遠便摸了摸秀挺的鼻子,向身後半邊臉戴著銀質面具的婦人道:「知夏姑姑,真的挺臭呢!」
端侯似乎哪邊都不沾,且終日足不出戶,便又有流言說,是梁帝微賤時的生死兄弟,臨終將重病的獨子託付給他,梁帝念著舊情,才厚加封賜。
景知晚道:「嗯。她頗有自知之明,所以跑來當了個小捕快。甚好。」
景辭輕抱著肩,彷彿又是人在地獄般的陰冷和痛楚。
左言希已過去攔住賀王,急急道:「義父,北湮只是貪玩了些,並非不知輕重之人。還請義父不要動怒,別為這些沒要緊的事傷了身子!」
阿原怔了怔,便想起那五十七顆紅豆來,面龐不由紅了。她道:「以前……我不記得了!我是不是做過對不住……你的事……?」

慕北湮瞪他們一眼,「是什麼?」
喜歡的小美人要剝他的皮不算,這會兒連他爹都要剝他皮了。
而景知晚已轉身離去。
景辭默然看她晶瑩的面龐,忽低聲問道:「你喜歡我?」
「哦?」景辭低頭沉吟,然後眉峰一挑,「莫非賀王前去帶走了靳大德?」
「誰這麼缺德呀?好端端的連茅房都鎖,叫人可怎麼用?」
她奔過來,背後的陽光染著她秀致的輪廓,連綰起的髮髻都散著璀璨的明光。雖是男裝打扮,可她奔向他時,並不失女兒家的明媚和剔透。
等睡夢中的阿原聞到動靜披衣趕來,李斐兀自驚魂未定,抱著烏紗帽在堂間捶胸頓足地高聲咆哮:「景知晚呢?景知晚呢?這個不靠譜的東西,要緊關頭死哪裡去了?他惹出來的一大攤子爛事兒,脖子一縮當了烏龜,一鍋屎尿全扣到老子頭上怎麼回事?」
尚在京城時,梁帝忽然封了一個來歷不明的年輕男子為端侯,然後是聲名狼藉的原大小姐點名要嫁端侯為妻。
他曾是它們最勇猛的對手,但終將是它們最可口的美食……
「那咱們的恭桶……還要不要刷?」
「沒有,沒有,靳總管是好人,大好人,是我……是我污陷了他!王爺饒命,饒命啊……」
賀王已等得煩躁,左言希藉著替他診脈針灸,雖拖宕了許久,也經不起慕北湮左喚右喚也不見人。
他的皮雖厚,大約也不夠蒙兩張大鼓。
端侯景辭。
李斐所不知道的是,那邊氣勢昂揚收兵而退的賀王也正咆哮大怒。
知夏姑姑掃過他雲淡風輕的面龐,猶豫片刻,默默行禮離去。
這問題似乎有些可笑,謝岩猜到了,慕北湮也猜到了,這會兒更是連景知晚都承認了。
慕北湮連忙抱住頭時,臂上早著了幾下。
阿原歡喜,笑道:「我自然是真心。」
賀王噎住,抬手抓過旁邊的竹杖便打了過去,吼道:「如果老子松一鬆口,你是不是還打算娶個什麼原大小姐傅大姑娘進門?」
她仰頭看他,黑亮如曜石的眼睛有些迷離,「為何我覺得,抱著你時,竟似抱著我的命?」
知夏姑姑繼續在說道:「你以為她現在換了個名字,換了個性情出現在你跟前,就真的是另一個人了?看https://www.hetubook•com.com看這幾個月,她又學壞了多少?比之前更不像話,想害起你來只怕更加得心應手!」
李斐已為是否得罪了賀王忐忑了一整夜,聽聞傳報賀王親來縣衙,連跌帶爬從床上滾下,歪著帽子邊系腰帶邊奔出去迎接。
來如閃電,去如疾風,只在縣衙大堂前留下驚嚇昏死的苦主,以及跪在地上篩糠般抖成一團的李斐。
兩人相視一眼,到底沒敢說,賀王一路叫罵,差點把他的寶貝兒子也罵成一坨屎了。
賀王本是武將出門,雖傷病在身,此刻怒氣勃發,力道著實不小,慕北湮的臂膀上登時火辣辣疼痛起來。他忙叫道:「父親息怒!父親息怒!我不娶她們便是。」
她擲了一串錢過去,小鹿忙接著,笑道:「好,好……有景典史陪著,小姐今天自然不需要我陪。我晚上再回去吃景典史燉的紅豆湯好了!」
眼看天色已暮,也來不及審訊犯人,李斐只得安排靳大德好吃好喝地先住下,又招呼主薄先去安排苦主寫訴狀,陳案情。
他不是景知晚,他是端侯。
看著平時子曰詩云的大老爺發瘋,小鹿又是駭異,又是好笑,老氣橫秋地背著手搖頭,說道:「真是斯文掃地啊,斯文掃地!」
這一晚慕北湮並沒有再出現,阿原開始想著他放過這麼好的過來糾纏自己的機會,是不是真的遇到更美的小嬌娘了,心下便有些慶幸。
賀王氣勢威猛,高而精壯,但氣色並不怎麼好,手上也沒提五十八斤重的大陌刀,而是柱著根竹杖。
春末的沁河,陽光明燦,卻意外地失去了熱度。
路邊便只剩了二人靜靜相對。
但如養子、義子之類,要麼是躬親養育,要麼隨侍左右出生入死,梁帝才可能格外眷顧,封王封侯。
她轉身抱住他,抱緊他,聞他身上清馨溫暖的氣息,腦中忽混亂地閃過許多零落不成片段的畫面。
慕北湮終於只能僵在那裡,盯著眼前這個清弱得似乎手無縛雞之力的男子,半晌才道:「你敢動我!」
日光漸漸破開霧氣,而那如霧氣般出現的端侯景辭,不知什麼時候已如霧氣般走得無影無蹤。
她話還沒說完,便恨不得咬了自己舌頭。
慕北湮冷笑,「我這人素來淺薄,猜不透端侯文武全才,卻為何示弱於人,還佯作病重,與一聲名狼藉的女子聯姻,自然更看不出原清離有何異樣。謝岩起疑,難道我就得信他而不信自己的眼睛?何況,真要論起真假,難道原夫人認不出自己的親生女兒?」
他從轎中出來,並未和李斐多話,而他手下一眾親兵早已沖入獄中,將那妻兒被害的苦主拉出來,刀架在脖子上問道:「再告訴知縣大人一遍,你妻子是怎麼死的!」
知夏姑姑道:「你化名景知晚,知晚,無非知曉風眠晚那小賤人的本性而已!她空有一副美人皮相,實則毒如蛇蝎。你細想她種種行徑!恩將仇報、鮮廉寡恥!若非你僥倖逃出一條命來,她此刻早已嫁作他人婦,踏在你屍骨上享她一世的榮華富貴!你居然還敢記掛著她!」
慕北湮道:「老傢伙糊塗了吧?言希那麼好的性子也罵!放進來查案又怎麼了?」
本來世子隨著同去,都以為一起去衙門溜個彎吃個飯就回府了,根本沒敢回稟賀王。結果靳大德沒回去,世子也沒回去。內院主事的薛夫人不放心,曾叫人過去打聽,才知他們家小賀王爺跟到半路就跑了,傳言是看到了什麼美貌小寡婦還是小娘子,丟了魂兒般追美人去了……
阿原搖頭,卻又忍不住捧腹大笑,「你最好暫時別回衙門。李大人已經瘋了,氣瘋了!」
景辭凝視她,然後低聲答道:「好!」
慕北湮待下人素來沒什麼架子,聞言便問:「什麼小娘子?」
「她想揭穿什麼?」景知晚淺笑,「揭穿這個和原清離一模一樣的女子,不是她女兒?可惜阿原什麼都不記得,白紙一張,難道讓她盯著這個什麼都不知道的女孩兒,要她杳無音訊的女兒嗎?」

然後便有人猜測,是義子,或養子。二皇子博王朱友玟便是養子,隨梁帝四處征戰,立下汗馬功勞,梁帝遂也一視同仁,甚至有傳言出來,梁帝打算立其為太子。
賀王見侍從干應著不動,又吼道:「還不快去!老子要剝了他的皮蒙大鼓!」
「阿辭!」
片刻后,穢物「嘩啦啦」倒入糞池,攪動一池糞水,惡臭熏天。
慕北湮正待變招,打歪他那張雲淡風清的臉,忽覺一道森冷殺氣逼來,猶未覺出來自何處,脖頸上已驀地一涼,竟被一柄雪亮的寶劍抵住。
景辭嘆道:「李大人涵養不錯,不容易生氣,除非被人罵得狗血淋頭,還得生受著,才可能氣瘋。近來和咱們大人有瓜葛的,也就賀王府了。你能跑出來,也足以證明嫌犯走了,衙門裡閑了……」
前方已是大道,有眼熟的人影從旁邊奔過。
薄而冷的劍鋒似漸融的冰水,悄無聲息間要將那寒意沁到骨子裡。
他將她的手夾在他胳膊間,懶懶地向前走著。
知夏姑姑冷笑,「阿原?你以為讓她失去記憶,便能是由你塗抹的白紙?也不想想,當年你執意留下的那個女嬰,才是真真正正的一張白紙,你教她識文習字,教她練劍馴鷹,將她看得和-圖-書命|根|子般寶貴,最後她給你的是什麼?你是不是覺得她很善良,她居然沒有立刻取你性命,而是斷了你雙足,留你拖著重傷之軀,赤手空拳在荒山裡對群狼和野獸?」
隨後,又有人傳說,端侯是梁帝私生子。
知夏姑姑露在外面的半張臉已經陰沉得快要傾下暴風雨。她道:「我以為那小賀王爺得罪了你……弄了半天,你還是為了那個小賤人?你這一世在她手中吃的虧還不夠多?好容易在燕國撿回的一條命,打算葬送在梁國?」
洗了好幾遍,用掉好幾把澡豆,皮膚都搓得紅了,他才換上用薛夫人所制的上好熏香熏過四五遍的衣裳,回到在香氣裊繞的卧房,預備喝幾口清粥洗洗熏臭的腸胃。
李斐一個小小文官,幾時見過這等陣仗?別說那苦主嚇尿了,連他都快嚇尿了,伏在地上連連叩首,只管賠罪道:「下官原想著查清楚便將靳總管放回,可以洗刷嫌疑,還他清白,免得落人口舌,損了賀王的清譽,都是下官的不是,沒有事先請示賀王的意思……」
景知晚淡淡掃過他擊來的拳風,不見身形如何行動,竟輕鬆避了開去。
阿原大是頭疼,覷著景辭不曾生氣,才鬆了一口氣,連忙道:「小鹿,你不是說要去茶樓聽說書嗎?也快開門了,還不快去?」
問題是這回小賀王爺似乎沒去花街柳巷,天曉得這會兒在哪裡風流快活。難不成讓他們挨家挨戶到人家床上找人?
那人驀地轉頭,散亂的頭髮里露出俊秀髮黃的臉,一雙桃花眼經過一夜的臭氣煎熬后黯淡了許多,又因痛苦的嘔吐顯出幾分迷亂。
慕北湮說著,嗅了嗅自己的衣衫,忍不住奔到路邊,彎腰大吐。
那人被捆得跟粽子似的,但給擲出前繩索已挑開,他便能在重重落地后立時拉開捆縛自己的繩索,然後拉出塞在嘴裏的破布,拖著酸麻的雙腿踉蹌衝到牆角,扶牆大吐,不但嘔出了隔夜飯,差不多連膽汁都已嘔盡,兀自腹部抽搐,滿額汗水。
狼的爪牙在他體力耗盡后,竟能如此輕易地扎入皮膚。
侍從這才點頭,卻又不由地揉鼻子,「哪裡來的臭味?」
他整了整凌亂的衣衫,咳了一聲,方問道:「什麼事?」
可梁帝私生子也沒啥不好說的。郢王朱友珪的母親呂氏原是軍中營妓,因生得貌美,被留在帳篷侍奉了些日子,後來梁帝拔營而去,呂氏發現有孕,遂前往汴京相尋,中途在慈心庵產下一子,梁帝聞訊還給郢王取了個小名叫遙喜,歡歡喜喜接了回去。
另一個婦人吃了一驚,「嚇,不會有人弔死在這裏吧?」
婦人們也顧不得張嘴抱怨,屏著呼吸提來清水倒入恭桶,拿竹刷轉著圈兒刷了多少遍,看著恭桶上穢物刷凈,再又拿清水清洗兩遍,方才提了恭桶到別處晾曬。
景辭淡淡道:「她來了。」

才喝兩口,他抬手把粥碗擲了,「誰做的粥?裏面放什麼了?味道怪怪的!」
景辭眼底彷彿又映入了當日漫無邊際的黑。
他定睛看向二人,才發現正是父親的隨侍,其中一個還是那日幫著左言希騙自己的那位。
先前那婦人也驚恐起來,「昨日是有很多公差從前面路上走過,指不定真是出人命案了!大約天太晚,才鎖上預備今天來處置?」
小國舅爺被人抬回城,剛到家,還未及入宮求他姐姐出頭,宮中的夏太監已領了梁帝口諭趕來,說公子對端侯出言不遜,奉皇命給點教訓,然後小太監衝過去,長棍短棒齊上,一頓亂打。可憐那公子皮嬌肉嫩的,哀嚎了一夜,沒等天亮就一命嗚呼了。他的寵妃姐姐自此失寵,並於數日暴斃于冷宮,死因不明。
因那糞池著實惡臭得厲害,她們走出老遠,才開始議論茅房內到底發生了怎樣駭人聽聞的殺人案。
慕北湮怔了怔,拔腿便跑了出去,耳邊兀自傳來父親的咆哮,還有左言希的安撫求懇。
阿原得空便問向景知晚:「慕北湮那個混蛋呢?」
可惜那廂小鹿唯恐天下不亂,已湊上前來,諂媚笑道:「不愧我們小姐相中的,果然是拔尖兒的!要才情有才情,要容貌有容貌,當真可稱得才貌雙全,才貌雙全哪!」
他素來出言刻薄,只怕她又要被損得體無完膚了……
侍兒忙奔上來道:「都依公子說的,就是粟米熬的,什麼也沒放呀!」
光小鹿就數出五十七顆紅豆來,沒數出來的還不知有多少,每顆紅豆都是她對不住他的明證。
這種小茅房結構很簡單,大大的糞池一半在屋內,方便遮身蔽體出恭,從裏面閂上婦人也能用;另一半在屋外,方便糞池滿了時,讓鄉下的掏糞車裝走。於是茅房根本不曾設窗扇,只有茅坑上方透出點外面的微光,再看不清裏面的情形。
他眯著桃花眼,慢慢道:「是你?清離遇劫失蹤,你和這個連自己是誰都不知道的阿原同時出現,然後聯姻……都不是巧合,而是你在暗中一起布置?你……到底是誰?」
景辭眉眼淡淡,「為何這麼問?」
有人曾猜疑是不是因為原家母女得寵,才順便封了原大小姐心儀的男子為侯。可後來的消息,端侯分明身罹重病,原大小姐又怎會喜歡一個快死的男子?
景辭緩緩向前走著,並不說話。
倒霉人么,估計自有倒霉hetubook.com.com的去處。
他武將的火爆性子上來,竹杖如雨點般打得又快又狠。侍從們再不敢勸,左言希眼見勸不住,上前攔時,也被結結實實打了好幾下。
侍從道:「不是說你半途遇到什麼美貌小娘子,所以丟下靳總管不管,跟著那小娘子跑了?」
慕北湮慢慢從牙縫中擠出兩個字來:「端……侯!」
阿原道:「扯!我看到他追著你跑了,然後沒回來!難道你是美貌小娘子?」
還有,阿原分明一無所知。那麼,圍繞她布下的,又是怎樣的陷阱?
「當然刷!橫豎我們在外面刷,也碰不著裏面!」
但慕北湮依然不曉得端侯景辭究竟是什麼人。
景辭又靜默了許久,才低聲道:「就當你這是道歉罷,我接受。不許再有下一次。絕對……不許!」
慕北湮只得先去見他父親,一路聞著自己衣裳,只覺還是有股子臭味彷彿從骨子裡透出來,衣裳熏得再香都掩蓋不了,一路不禁把景辭又罵了幾百遍。
「景辭,景辭……」
茅房內,一雙眼睛尚能透過糞池上方的空間,看到紛紛而下的墜物濺起的濁臭水花……
景知晚低眉,眼底卻有嘲意,「原夫人何等精明之人,怎會認不出自己的親生女兒?」
景辭慢條斯理道:「那又如何?若不讓她如先前那般戀上我,我又怎能將她施予我的,一一還給她?」
侍從忙道:「小王爺,趕緊回府吧!王爺正找你呢!」
見慕北湮過來行禮,他已道:「你眼裡還有我這個爹?一天到晚出去浪,從京城浪到沁河,還沒浪夠?」
景知晚走過去,已聞到他被惡臭熏了一整夜后的滿身氣味,不由又退了一步,才問道:「你還好吧?」
左言希一把將他拖起來,說道:「走,跟我去跟義父磕頭認罪!」
阿原心頭咚咚亂跳,卻坦然說道:「其實很多時候你很可惡,我本該討厭你的。可不知為什麼,便是當時生氣,過後也討厭不起來。第一次見到你,我便覺得似曾相識,如今……」
知夏姑姑看向她的公子,神色溫慈,「若得罪你,臭死也活該。」
「原夫人認得出親生女兒?認得出她並非清離?」慕北湮驚疑,「既然她認得出,為何不當眾揭穿阿原,還將錯就錯將她認作清離?」
一眾親兵便裹卷了賀王和靳大德飛奔而去。
左言希忙抱住賀王,沖慕北湮叫道:「還不快跑!」
他們家小賀王爺就是吐光了隔夜飯,也不願錯過有味道的小娘子,果然口味獨特,與眾不同,堪稱天下第一風流公子,舉世無雙。
婦人們從門縫往內張望。
景知晚緩緩收劍,眉眼卻凝上寒意,「知道我是誰,便當知道我因何而來,你還敢對阿原無禮?」
「呸,我剛不是說了嗎?那小娘子有味道,有味道……有狐臭啊,真他媽熏死老子了!」
他不禁沮喪,揮手道:「走走,回府去!」
賀王雖聽左言希提過官府查案,再不曉得查的居然是靳大德,根本沒當回事兒。第二日醒得早,天沒亮就找靳大德有事吩咐,聞得被押入了小小的沁河縣衙,差點氣歪了嘴。多年征伐的暴烈性子上來,喚了素日跟隨的親兵,直奔縣衙帶回靳大德,再想起放著正事兒不幹天天追著美人滿地跑的寶貝獨子,自然氣不打一處來。
慕北湮道:「那就不用了……」
「靳總管有沒有碰你妻子?」
謝岩常在梁帝跟前侍奉,又因生母的緣故,對當年舊事知曉一二,卻也不敢透露太多,卻在當時便暗暗警告過慕北湮等好幾回,切切不可去招惹端侯。
她果然是早已認識他,早已熟悉他的喜怒哀樂,他的一言一行……
滿是殺氣的壯漢刀持得很穩,穩穩地割破了那苦主脖頸上的皮膚。雖不致命,鮮血滑落時,那男人已在驚嚇之中撕心裂肺地亂嚎起來。他的腳下漸漸汪出一團濕痕,卻不是血,而是尿。
說話間,靳大德已被帶了出來,向賀王行了一禮,賀王也不看他一眼,柱杖上轎,高喝道:「回府!」
慕北湮的汗意漸漸下去,被晨間的冷風一吹,竟打了個哆嗦。

原清離傾國傾城,裙下之臣眾多,且多是王孫公子,婚約傳出后,頗有些心下戚戚的。
阿原面龐不由又泛起紅暈,趕緊垂了眼帘,竟不敢抬頭看他的眼睛。
半個時辰后,左言希在自己的醫館里找到慕北湮。
景知晚莞爾,「去放下來吧!小心別把他掉坑裡去。」
景辭眸光飄忽,聲音寡淡如水,「姑姑,如今這世上,已沒有風眠晚,只有阿原。」
臭成這樣子,他三五天都別想好好吃飯了。
慕北湮憋了一肚子氣回府,又被父親蠻不講理一頓訓斥毒打,疼得難忍時,猛地跳起身來,抓過賀王的竹杖,用力一扯,竟將那竹杖搶下,手一甩已遠遠擲出屋去。
若阿原和原清離根本就是兩個人,他布置這一切究竟是為什麼?阿原不是原清離,那麼她又是誰?為何有著和原清離一樣的容貌?為何認定自己是原清離?真正的原清離又去了哪裡?又或者,天下真有方法,可以讓一個人藉著另一個人的軀體復活?
景辭便轉頭向知夏姑姑道:「姑姑,你來沁河后也不曾好好逛逛,不如也去聽聽說書吧!」
她很沒良心地把那一切都忘了,卻能從零落的畫面里覺出她深深的www.hetubook.com•com眷戀和潮水般的無邊愧疚。
景知晚負手瞧她離開,依然眉眼淡淡,唇角卻有一絲笑意微綻。
待看清景知晚,他吸了口氣,揚拳便擊了過去。
慕北湮喃喃念著這個陌生的姓名,快步逃離那個今生不願回首的臭地方,腦中混沌一片,鼻中的惡臭卻如附骨之蛆般揮之不去,像自始至終都沒能逃開這一夜的噩夢。
阿原抬起淚汪汪的眼,待要看清他說這話的神色,他卻忽將她擁得緊了,將她按在自己肩上不許她回頭。
黑夜裡,殷紅的鮮血在流淌,布條綁得再緊也無法阻止生命和體力隨之流失。不遠處,狼群如影隨形,綠熒熒的眼睛在黑暗裡幽幽閃亮,不時發出聞得濃重血腥后的興奮嘶吼……
許久,許久,阿原終於從彼此的糾纏中解脫出來,兀自抱緊他,面龐貼于肩胸,輕嘆道:「阿辭,我們是不是認識很久了?也彼此喜歡很久了?」
她忐忑之際,景辭卻只是沉默。
知夏姑姑走來,看著阿原的背影,已忍不住自己的憎惡,冷冷道:「果然天性的輕浮無禮!你看她這樣子,哪有半天名門閨秀的模樣!」
另一名侍衛終於也道:「是臭,好臭,好像是……」
「啊?」
幽暗的暮色投於他高瘦的身形,宛如一道孤寂行走的單薄剪影。
慕北湮登時怒了起來,「你們還跟我扯淡?又是左言希拿我爹壓我,是不是?」

「嗯?」
慕北湮道:「既然言希在那裡侍奉著,有事吩咐他就行了。不是一直說,言希行事穩妥謹慎,我是個不靠譜的么?」
景知晚笑了笑,「你不是知道了嗎?」
於是,某寵妃的小弟憤憤之餘,到端侯府去求見,大約也沒打算說啥好話。端侯說了謝客,自然是拒見的,於是這位說的話更不好聽。正叫嘲罵得起勁,不知哪裡傳出女子一聲咳嗽,那廂安靜如死的深宅內驀地奔出數名壯漢,將那小國舅爺揍得鼻青臉腫,差點連他爹娘都認不出,然後丟垃圾般「啪嘰」丟出府門。
阿原胸口忽然間一悶,悶得她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是眼底熱熱的,似乎有什麼要往下淌。
左言希慍道:「他是你親生父親,恨鐵不成鋼,罵你幾句打你幾下又怎麼了?你認個錯,看他會不會真的砍你!」
慕北湮這才想起被押到衙門去的靳大德,雖有些心虛,兀自犟著嘴道:「我這會兒去縣衙,也不晚吧?我爹也太心急了,還怕這小小的沁河縣衙把靳總管吃了不成?」
侍從連忙應了,舉目四顧,卻是茫然。
天色將明未明,坊間已有不少百姓起慶,洗漱的洗漱,洗衣的洗衣,洗刷的洗刷。
有前一日圍觀過阿原和世子之戰的,便忽然想起,小賀王爺最近真挺倒霉的。
「那也得她找得回……」景知晚惋惜般輕嘆,彈著青玉般的指甲,彷彿在輕輕彈去那些看不見的浮塵,「她當年種下種種孽因時,就該想到如今之孽果。我倒要瞧瞧,她便是隻手遮天,還能不能找得回她的清離!」
侍從忙應了,一邊跟在他後面急急往賀王府行去,一邊往慕北湮出現的方向看去,忍不住問道:「那邊……有什麼樣的小娘子?很漂亮?比花月樓的傅姑娘還漂亮?」
婦人們將拎著滿滿的恭桶,走向街坊們共用的茅房,然後意外地發現茅房那破門居然鎖上了。
景辭笑了笑,「你若真心這麼想便好了!」
躊躇半日,她鼓起勇氣看向景辭,說道:「如果你不再對我出言不遜,也管住你那個什麼姑姑別對我出言不遜,我便考慮……喜歡你!」
這聲「小王爺」總算將慕北湮丟了的魂又撿了回來。
侍人慌忙道:「沒有,沒有……這回是真的!王爺剛去縣衙帶回靳總管,把那李知縣罵得給坨屎似的,然後……」
如今,這位神秘莫測的端侯居然為阿原跑來沁河這種小地方。
知夏姑姑皺眉,仔細看著這個自己一手帶大的清貴公子,卻怎麼也看不出他究竟是真心讚揚還是暗含嘲諷。
他一直以為他會是狩獵者。
景辭終於開口,「姑姑,你想太多了……」
在他還是蹣跚學步的幼童時,他看著同齡人在父母的愛惜下歡聲笑語,他便有一種和富麗堂皇的府第格格不入的孤寂。
知夏姑姑正氣勢洶洶,忽聽得這句話,所有怒意頓時被生生地壓下。她愣愣地看著他,聲音微啞,「她……還會戀上你嗎?」
知夏姑姑點頭,「放心,絕不讓他熏到阿辭。」
阿原愈加佩服,見他身後知夏姑姑用看賊般的眼光看著她,才不敢太過誇張,只悄悄向他一豎大拇指。
賀王傷病在身,身手大不如前,竟被慕北湮帶得猛一趔趄,忙站穩了身,卻已被怒火燒紅了眼,一個箭步衝到牆邊,取過陌刀,拔刀便砍向慕北湮,喝道:「除了吃喝嫖賭,一事無成,我留你這忤逆的畜生何用?再不收拾,早晚能做出弒君殺父之事!不如趁早了結,免得禍殃全族……」
直到,那個如影子般無時無刻跟在他身後的小女孩出現,他的眼底才漸漸有了些暖意。
他的雙足不利於行,但今日所做之事也不便讓人知曉,一路行走,難免吃力。若是聽著知夏姑姑的言語,更覺一步一步邁得沉重。
景知晚輕笑,「敢不敢動,你不是已經知道了?」
侍從一旁看著,又是納罕,又是佩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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