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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世歡

作者:寂月皎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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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蟠龍劫 第四十一章 呦呦鹿鳴何處覓

第四卷 蟠龍劫

第四十一章 呦呦鹿鳴何處覓

阿原終於吃力地睜開了眼,仰著的面龐正看到牢獄頂部張揚爬動的蜘蛛和壁虎。一隻蟑螂肆無忌憚地越過她零亂于地的長發,徑爬向牆角。
已被打得血肉模糊,幾乎已看不出人形。
她彷彿已不能說話,卻又彷彿默默答了他的話。
小鹿怔了怔,忙道:「我不怕,我才不怕!」
景辭微微冷笑,「那麼,所謂的血衣,根本不能作為證據?」
她尚記得用刑時的劇痛,但那劇痛很快模糊,連同神智都模糊著,似乎整個人都陷入了破不開的濃霧之中。
他命人將燈籠提近,取出一張油紙,小心地向油紙上倒著玉瓶中的濁水。
喬立冷笑道:「我以為有多橫,也就如此罷了!給我潑醒!」
衙差慌忙加重力道時,忽聽阿原悶哼一聲,緊閉雙目,口吐白沫,一頭栽倒在地,竟已暈死過去。
急促的馬蹄聲由遠而近,坐在肩輿上闔目休憩的景辭立時醒轉,看向夜幕里漸漸奔近的那騎身影。
世間本不該有眠晚,可偏偏有了她。
究竟是她對不起他,還是他對不起她?
「謝岩有所顧忌,語焉不詳。明日我會再去見見長樂公主,問明此事。」景辭黯然一笑,「其實皇子與臣子的秘密,無非就是那些,猜也猜得到。可惜再怎樣心如明鏡,身在局中,人人是棋者,人人是棋子,根本掙不脫……」
在最初的最初,竟是他錯了嗎?

他忽覺當日重傷在身,被狼群追咬著,艱難爬行於荒野時都不曾如此狼狽。
錯了嗎?
在燕國,他曾以為自己是執棋者,但終究成為被犧牲的棋子,而執棋人竟換作了人人視之為棋子的風眠晚……
小鹿驚嚇,忙牽住阿原的手,惶然道:「小姐,我……我陪你一起去!」
阿原道:「什麼人證?什麼物證?我被誘去見則笙郡主,有則笙郡主假傳的書信為證;衣襟有血跡,是一時氣急吐血,有那日傍晚為我醫治的太醫為證;至於撿到的耳墜,大人似乎是從我當日相好的男子那裡求證?可這些人至少半年沒進原府,怎知我如今用怎樣的耳墜?有沒有打聽過我前日戴的是什麼耳墜?為何就一口咬定是我的,而不是真正兇手留下的?大人稍有辦案常識,該查的是還有誰知曉則笙約見我之事,那個人的嫌疑才最大吧?喬大人放著白天不審不問,偏偏等天黑了才帶了我來這樣的地方,著實叫人疑惑喬大人的居心!」
景辭沉默片刻,說道:「我相信,若阿原不曾恢復記憶,她絕不會因為先前那點齟齬便殺害則笙。至於你……」
二人正說笑之際,外面傳來匆忙的腳步聲,然後便是一個官員帶著數名隨從步入,高聲道:「喬大人命帶人犯原清離前去問話!」
衙門裡的訊問聲和慘叫聲早已止歇。喬立等人大約也累得不行,已然各自回府。
「我沒對她動手!」
左言希道:「最多只能算作佐證,稱不得鐵證。但老漁夫的證詞依然對她不利。那個時間段,的確只有她曾帶小鹿經過。你見過那個那老漁夫了?他居然這麼巧在這邊釣魚,看到了阿原經過,更看到了阿原身上的血跡……說他不曾被人收買,我不太相信。」
他拿手壓住胸口,重重喘息兩次,才稍稍緩了過來,勉強道:「我為何要信你?當日與我母親結下仇怨的,除了你似乎沒誰了吧?」
喬立見阿原皺眉看向刑具,已有些得意之色,笑道:「原大小姐是個聰明人,自然曉得下官請你來做甚。如今沒了長樂公主和原夫人替你撐腰,你總該知趣些,趕緊把實情說明白。」
侍衛原是跟過梁帝的,也不多問,應了一聲,立時飛身離去。
大理寺丞低聲道:「大人,即便她真是兇手,大人辦案時鬧出了人命,可就說不清是因為用刑還是急病了!原夫人和賀王都不是善茬兒,到時必定喊冤。皇上便是相信大人一心為國,也得給他們一個交待。依本朝例律,官員拷問人犯致死人命的,可是要按過失殺人罪論處的……」
阿原臉色極難看,淚水幾乎要迸出,咬牙道:「不是我……不是我的血!」
原夫人凝視著有了年月的石欄,好一會兒才道:「當年我以為嫁的是梁王,入了府才發現嫁的是原皓,尋死過好幾回。這樣的太湖石,我撞過兩回,頭髮里至今有一塊疤。」
左言希無奈地「嘖」了一聲,說道:「長樂公主一心想為阿原洗雪冤屈,找到了那夜為阿原診治的太醫,可以肯定阿原那日的確曾吐血,且這兩日一直在服藥。我也查驗過程那太醫開的方子,正與原府中剩下的葯相符。」

小鹿被她這麼一說,也覺得熱不可耐,一邊用戴著鐐銬的手為她扇風,一邊替她趕蚊子,焦躁道:「咱們夫人不是來了嗎?為什麼還不把我們放出去?難不成得在這裏過夜?」
景辭撫額,「言希,他可真心急,把你的馬給騎跑了,你怎麼回去?」
她靜默片刻,手指頭輕輕在她肩上拍了拍,柔聲道:「其實也不用怕,天塌下來有你家高個兒的小姐頂著呢!真有人問你什麼,你照實回答就行;若是答不了,只管推在我身上。」
景辭輕嘆,「他倒不曾被收買,只是事發前一天傍晚,有人帶著一簍鮮魚途經他家歇腳,有意無意提起這時候西溪某處的魚特別多,且容易上鉤。這老漁夫和_圖_書近來閑著,幾乎日日出去釣魚,得知此訊,第二日自然便在那一處釣魚了……老漁夫是土生土長的當地百姓,四個兒子都曾從軍,口碑相當不錯,若有人引他作證,自然更易讓人信服,有事半功倍之效。」
左言希靜默片刻,說道:「她雖不記得往事,但那些事到底發生過,若有人刻意提醒,令她心智混亂,一時氣血攻心也是可能的。」
對方既敢對她動手,無疑早有準備,即便原夫人去求梁帝,即便梁帝有心寬宥,關係到趙王那一方勢力的態度,此事也沒那麼容易罷休。若梁帝想將阿原推出去頂罪,平息趙王一系憤怒,阿原固然無從辯白;便是梁帝也有疑惑,打算徹查此事,郢王等人不甘心錯失機會,也會趁著阿原羈繫于大理寺中時暗動手腳。
而原夫人已看向他,說道:「端侯,老身有事相商,可否借一步說話?」
景辭忽然間胸口抽住,也顧不得原夫人話語間滿滿的惡意嘲諷,驀地看向她,「你……你是說殺害我母親的,另有其人?」

喬立皺眉時,旁邊那個大理寺丞已喝令旁邊的書吏,「老田,你頗知醫道,去把把脈,看她是不是裝死!」
她忽揪住景辭前襟,鼻息撲到景辭面龐,如一隻護犢的母豹,似在下一刻便要撲過去咬斷他的脖頸。她切齒道:「這一世,我冤,我女兒更冤!我一片痴心,被你父親當妓.女般嫖了;阿原清清白白的女兒家,也被你這畜.生當.女般嫖了!不過我還是比阿原幸運,你父親一再想著犧牲我女兒,還沒想過要犧牲我!而你!你竟一而再陪著你家那些賤.人把我的阿原往死路推!若阿原有個三長兩短,我要你們父子給她陪葬!陪葬!你們這些無情無義的禽.獸,恬不知恥還敢自命正義!怎不統統去死!去死!」
景辭聲音冷了,「你在說我母親的不是?」
原夫人念叨兩聲,失神的眼睛惶然轉動片刻,終於恢復了幾分鎮定,扶著廿七的手踉蹌離去。
蕭瀟拿燈籠照過去,更看清破衣爛衫內被夾得變形的雙腿,和已粘連成一團、辨不出五指的雙手。
左言希瞧著從人都已退到稍遠處,低聲道:「其實就是先前帶她離開燕國時喂她服過的那葯,看著雖是重病垂危的模樣,實則並無大礙,用於掩人耳目那是極好的。北湮比我預料中還要上心,一聽有此葯,立刻拿過去跟原夫人商議去了。以原夫人的人脈,必定有辦法交到阿原手上。不過……還是用不上的好。」
說話間,左言希已奔到跟前,匆匆下馬,也顧不得拭去滿額的汗水,便急急道:「阿辭,你怎麼還在這裏?畫舫並未靠岸,一直在水面浮沉,必定早已飄離原位。你數夜不曾闔眼,這身體……」
的確只能算作一團。
阿原捏死兩隻歇到她手背上的蚊子,說道:「先別折騰了,這裏又悶又熱,趕緊休息,保存體力要緊。」
景辭道:「其實是誰做的,並不難猜。畢竟阿原得罪的人有限,能興起那麼大風浪的人,更是數得出來。」
用的是拶刑。
蕭瀟一直抱劍侍立於旁,目光不時掃過在河水中忙碌著的端侯府侍從和附近請來的會水的漁夫,聞聲也定睛看去,說道:「是言希來了!」
大理寺卿喬立是郢王的人,先前已結下仇怨,巴不得賀王府和原府出事的,正如慕北湮有機會,也不會放過主使殺他父親的郢王。
而原夫人躬著腰,在原地哆嗦著,竟已痛哭失聲。
小鹿捂著胸口驚魂未定,但被小姐這麼一表揚,頓時也覺自己厲害,不由挺直脊樑,握住拳頭高聲道:「嗯,我要保護小姐!」
大理寺是前朝留下的屋宇,衙門內外頗多參天古樹,小小的荷花池以湖石圍就,滿是斑駁青苔。
阿原嘆道:「大約過夜是免不了了……而且,這是大理寺……」
左言希一直擔憂地緊隨於景辭身邊,見狀忙道:「給我看下。」
侍衛怔了怔,「不是回端侯府嗎?」
雖是侍婢,但她歷過最大的風險大約就是在沁河陪著小姐抓小賊了。
何況,還有個態度不明的端侯,那才是梁帝如今最看重的……
大理寺丞窺他臉色,提醒道:「其實要定她罪也不是非她承認不可。現場不是還有其他目擊者嗎?若能拿到她的口供,原清離還怎麼抵賴?便是抵死不認,皇上還會相信她是無辜的嗎?」
阿原看看手足間的沉重的鐐銬,苦笑一聲,說道:「小鹿,你不是說要保護小姐嗎?你看小姐我手上的鐐銬是你雙倍沉重,正需要你照顧呢,你連蟑螂老鼠都怕?」
左言希盡數倒出,仔細看了幾眼,斷言道:「我只給了則笙郡主三顆,差不多也就是這麼多的量了。阿原沒有撒謊,她……根本沒有服藥,更沒有恢復記憶。」
她若服下,至少證明還對他和他們間的往事還有些放不下。
景辭不能答,甚至根本不能抬起頭,只握緊拳說道:「我會查清楚……若是我的錯,我任由阿原處置……」
景辭道:「你也不用去了。我的身體並不妨事,你先回賀王府,留意北湮那邊的動靜。他到底年輕衝動,先是父親死得不明不白,再是親事被攪成這樣,一個按捺不住,再惹出事來,只怕更無從收拾。」
「也許……她記不起往事,對她更好。有些往www.hetubook.com.com事於她,的確是絕大的羞辱。」
「蕭瀟,蕭瀟,你有沒有帶葯?有沒有帶傷葯?」
阿原曾將不少小賊送入牢獄,但她被人送牢獄,還是送入大理寺的牢獄,著實是破天荒的頭一遭。
景辭無聲地吐了口氣,「沒有服藥……最好不過……」
阿原早在喬立準備令人行刑之際服下了那藥丸。
他這般說著時,藏於袖中的手忽探到阿原掌邊,輕輕塞入一物。
阿原雖是貴家小姐,但這一向經歷的苦楚大約不少,對於疼痛的承受力比一般人強許多,卻也已痛得冷汗涔涔,渾身發抖。
她道:「莫說再世為人,便是三生三世,生生世世,我也願與你在一起。」
喬立猶自不信,親自過去搭脈時,也覺其脈象極弱,幾近於無。
蕭瀟聞得阿原有險,已無心品他話外之意,忙道:「既如此,我這便去大理寺走一趟吧!」
她抬頭看頭頂的蜘蛛,思量著從哪個角度可以將那蜘蛛也打下來,省得她們睡覺時爬到臉上。
左言希點頭,「好,我還是回賀王府吧!你記得按時服藥,總得保重了自己,才有機會救出阿原。」
原夫人已沒了素日的溫婉,形狀美好的眼睛里迸著淚,卻有著蛇信般的狠毒和猙獰。
「到底……知道了什麼?」
大樑建國未久,基本沿用前朝律法。雖說前朝酷吏眾多,很少有拷打犯人致死的官員被問罪。但原家大小姐顯然不好和別的犯人相比。原夫人並未失寵,又有長樂公主、賀王等維護,即便喬立有喬貴嬪、郢王撐腰,也未必能抵得過這些人一齊發難……
阿原贊道:「小鹿厲害,好厲害!」
景辭盯她一眼,「夫人,請!」
她聽得有男子在耳邊輕道:「眠晚,立個賭約如何?即便再世為人,半年為期,你會重新選擇與我在一起。」
蕭瀟答應時,牢頭已將他推入一間牢房,把手中燈籠塞給他,說道:「半個小時后我來接你出去。」
她用她腫脹染血的手指,指向了牆角的那一團,「是我的……我的……」
景辭淡色的唇抿作一線,輕聲道,「這一次的戰場,在皇宮。」
他的黑眸蘊了寒意,嘲諷道:「你是不是想告訴我,你是因我母親再三逼迫,才向我母親動了手?」
「她不會殺則笙。不過……聽說你給了她葯,我原先大約也是盼著她服下的吧?」
喬立怒道:「胡扯!哪有這麼巧,剛夾兩下手指便得什麼急病?」
蕭瀟應了,正要去喚溪邊眾人時,景辭叫住了他,「蕭瀟,你對大理寺那邊還熟悉吧?」
蕭瀟怔了怔,「有個把熟人,但我跟大理寺卿不熟,且還算有點過節。」
「去皇宮。」
她咳了兩聲,空蕩蕩的牢獄里有沉悶的回聲;而遠處,隱隱有誰的慘叫聲傳來。
蕭瀟在旁忽道:「其實她的身體還算健壯,本不該吐血。」
西溪,深夜。
小鹿奇道:「大理寺怎麼了?哪裡的監牢還有區別不成?」
他說著時,已跟侍從要了馬,縱馬疾馳而去。
熟識的牢頭收了一塊金子,便讓蕭瀟換了衣服,悄悄將他引了進去,一路低低道:「你就裝作是大夫吧!旁的獄卒問你,你就說是有人奉喬大人之命,來為一位女犯人醫病的……橫豎喬大人已經吩咐過,明天一早喚大夫進來瞧瞧,過了子時算是明天了吧?」
而景辭已忍不住看向關押阿原的方向,啞聲低喚:「眠晚,眠晚……」
小鹿點頭,「小姐放心,我曉得怎麼回答。雖然小姐的人比我高,劍比我快,但我比小姐壯,我會不惜代價,保護小姐!」

而原夫人依然是背負惡名的原侯夫人,在此事件中一無所得。
原夫人苦笑,「張惠捨出正室之位,賢良淑德,向來退避三舍,不肯爭寵,故而與你母親情同姐妹。於是,梁王再不專一,你母親也怨不著張惠,只恨上我。我是梁王好用聽話的棋子,又是對他死心塌地的舊愛,令他滿懷男子豪情,很是得意。故而哪怕他心裏眼裡都只剩了你母親一個,也會對我另眼相待。也就是這另眼相待,令她和她當時的侍女知夏對我恨得咬牙切齒,屢屢為難於我。我那時也年輕,想著本該屬於我的一切都已被剝奪,聲譽尊嚴都已因為梁王被踩到了腳底,你景二小姐做了現成的梁王妃,高高在上,何苦還欺負我?故而的確有心氣她,趁她身懷六甲不便侍寢時,常去梁王府侍奉梁王,終於把她氣得跟梁王大吵一架,不顧八個月的身子執意要回鎮州。」
小鹿當然也是頭一遭。
小鹿覺出些動靜,呻|吟一聲,睜開了眼,失神的眼珠轉來轉去,卻始終找不到焦點。
侍從渾身濕淋淋的,將一物舉高,托到景辭跟前。
這種令她身心模糊的感覺有種奇怪的熟稔感,令她疑惑不已。她努力去抓尋那種熟稔感的由來,頭腦卻越發地昏沉。
這一回的審訊,並未安排在公堂,也沒有了長樂公主、景辭等人的旁聽。
景辭的眸中似蓄了滿目夜色,「未必。下午聽謝岩說起,那晚他們闖入喬府時,郢王正與喬立在一起。阿原多半聽到了什麼,或者,郢王認為阿原知道了什麼,才會有今日之禍。」
「羞辱?」左言希愕然,「莫非白天原夫人跟你說了什麼?她狡黠多智,心機深沉,你莫被她影響了心智,反添了病。https://m.hetubook•com.com
阿原替她將亂蓬蓬的長發重新綰了個小髻,笑道:「有志氣!有志氣!」
所謂十指連心,這般單單作用於指間的刑罰,看似尋常,最是煎心煎肺,痛不可耐。若是夾得狠了,骨裂指折,便是一世的傷殘。
喬立恍然大悟,拈鬚道:「是非曲折,到時皇上自有公斷!來人,將她帶下去,明天一早去找個大夫過來看看,別真的有個什麼,一頭栽到本官頭上。」
「也沒什麼。」景辭笑,顯而易見的自嘲,然後盯向左言希,「你上午沒陪我進大堂,聽聞是去找了衙差,索要現場遺落的耳墜查看?之前你已看過書吏繪下的耳墜圖樣,為何還要親眼查看耳墜?你和太醫院里的人也算相熟,但居然是長樂公主先找到了那位替阿原診病的大夫?」
門鎖被嗒地鎖上時,蕭瀟心頭不由自主地隨之一緊,嘆道:「這是把我一起給關上了嗎?」
他忙放下燈籠,在懷中一掏,果然掏出一瓶傷葯捏于手中,卻看著小鹿滿身狼藉的傷處頓住。
她呻|吟一聲,終於有些清醒,只覺渾身汗出如漿,那幻夢中的痛意依然如影隨形,附骨之蛆般甩之不去。受刑后的五指腫脹得厲害,反而覺不出疼痛來。
景辭眸光越發清冷,抬手向身後其他侍衛道:「走吧!回宮!」
左言希再未想到景辭居然能在忙亂之際還關注到他的行蹤,躊躇片刻方苦笑道:「其實我也不相信阿原會殺則笙,希望從證物和證詞上尋出些蛛絲馬跡。那隻耳墜是上好的珍珠所制,雖不便宜,式樣卻是最常見的,應該很多貴家女子都有,未必就是阿原的。再則,衣物上的血跡雖可疑,但從血跡的形狀和沾染的部位來看,的確更可能是她自己吐的血。」

可即便此刻延請來最好的大夫,都未必能救得了她,——即便有機會救活,也已逃脫不了一世傷殘。
他躍身縱上方才左言希騎來的馬,一夾馬腹,那馬兒吃痛,嘶叫一聲,箭一般地躥了出去。
被小心擦乾血跡的圓圓面龐倒還乾淨,卻灰白泛青,再看不出半點生機。
匆匆來回,他倒也不曾喊一聲辛苦。
她奮力一推,景辭竟被她推得一踉蹌,彎腰咳嗽不已。
原夫人唇邊浮著一抹笑,卻冰泉般冷得徹骨,「在你回京后,我覺出你似因你母親之事銜恨於我,曾特地去查當年之事。原以為隔了這麼多年不太好查,可巧落水案中帶回的那個叫勤姑的老宮人,偏記起她哥哥那段時間曾受命悄悄離京,回來后闊綽許多。她哥哥當時在張樂帳下,而張樂則是張惠的堂兄。你母親出事後,張惠哭得比誰都傷心,梁王便又將她升回梁王妃,後來生了均王,更成了張皇后。其實那年出事後我就懷疑張惠所為,但畢竟沒有證據,何況與我無關,我自然懶得理會,再不料竟有人早早把罪名扣在了我頭上!」
原夫人已在冷笑,「富貴人家姬妾眾多,為爭名爭利爭正室之位,斗個你死我活原也不奇。可我當時是原皓的妻子,梁王見不得陽光的舊日情人,殺了你母親我能得到什麼?」
原夫人道:「你覺得沒什麼要緊,是吧?其實後來我回頭再看時,也覺得太不值。他很快娶了我的好友張惠,又因為戀上景家二小姐,明著暗著勸說,讓張惠讓出了正室之位,於是你母親就成了梁王妃。而我呢……人都說,我是梁王心坎上的,但我那時正奔走在不同的男子之間,為梁王聯絡大臣,助他去奪前朝的天下。他萬萬捨不得你母親拋頭露面,卻讓我犧牲自己去成就他的大業!」
蕭瀟趕到大理寺時,已近丑初。
那過節自然也因為那夜在喬府相助阿原、慕北湮之事。蕭瀟記起這事,手心忽然間冒出汗來,「公子擔心有人會對原大小姐下手?原夫人並未失寵,皇上不發話,還不至於有人敢真拿她怎樣吧?」
阿原拍拍她的手,輕聲道:「沒事,你乖乖待在這裏等我。」
蕭瀟揉著頭,苦笑道:「有人存心算計,不知預備了多久……那邊只在預備親事,誰想到會在這時候被人算計!也忒惡毒!」
左言希詫異,「我自然跟你同行。」
她抬起腳,半掩住眼,對著牆角連踢帶踹,終於逐到那蟑螂,再勇猛地踏上幾腳,便把那可憐的蟑螂碾成了辨不出形狀的黑渣。
這些事對小鹿來說委實太過複雜,阿原便不肯說出來驚嚇小鹿。
他舉高燈籠,正見阿原鬢髮散亂,滿身血跡,清麗面容滿是驚恨痛惜,同樣沾了許多血污。他不由驚怒,叫道:「你……你怎麼傷成這樣?喬立那走狗,竟敢這樣對你用刑!」
他說話時,卻看向了左言希。
「阿原,阿原……」
原夫人道:「我本不待說,但你那位知夏姑姑一大早便鬧到了皇上那裡,不僅告我的狀,說我是當日謀害你母親的元兇,還說我女兒是謀害則笙郡主的元兇!可惡我趕到時皇上已經被說動,派人召我入宮,支開我好令人捉拿阿原,甚至吩咐禁衛,如有抵擋,可當場格殺!幸虧阿原不曾反抗,不然她得在她新婚大喜之日橫屍花轎前、血染紅嫁衣了吧?」
然而她竟真的如此決絕地丟了藥瓶,如此決絕地與他們曾經經歷的那一切一刀兩斷……
嗓音很熟悉,卻蘊了難以言喻的傷心和絕望,竟讓她也在一瞬間似被那傷心m.hetubook.com.com和絕望淹沒,墜到了黑而沉的湖底。
冷水立時被提來,連著潑了幾桶,阿原濕淋淋地顫慄,卻不曾醒來,且白沫吐得愈多,不但面色煞白,連唇色都已泛出青紫。
景辭點頭,「嗯,我聽說過。你與我母親素來不睦。」
景辭聽得他似話裡有話,正待細問時,卻聽溪邊一陣喧嘩,然後有侍從疾奔過來。
左言希打了個寒噤,輕聲道:「他看著輕狂,其實甚有主見。義父遇害與郢王脫不了干係,他固然想著報仇,郢王也想著斬草除根。或許,這才是阿原招來禍患的根由?算來郢王該是此事最大的受益者吧?」
景辭負手立於稍遠處,看著池中白玉般皎潔的蓮花隨風飄拂,淡淡道:「夫人請我過來,就是想告訴我,你跟皇上先前的這些事?」
安靜得她終於聽清遠處的慘烈哭嚎發自誰的口中。
一切訛誤,竟是從他們沒出世時那一場場難分是非的妻妾之爭開始……
「侯爺,找到了!」
深信了二十余年,從未有過半分疑心的「真相」,難道竟不是真相?
她似乎是他命里的劫數;但更有可能,他才是她命里的劫數。
絹帕上以鳳仙花汁寫了數字,「若受刑,服之。」
即便身體漸漸失去知覺,也已掩不去那種凄傷到了骨子裡的冷銳劇痛。
原夫人不耐煩地瞪回他,「知夏那個蠢貨,是不是從你小時候起便重複千百遍地告訴你,我是你殺母元兇,無可置疑的兇手?可你知不知道,她的佐證只有你母親離開大樑是因我與你父親吵架,還有就是殺她的劫匪曾無意間說起是受我之命行事……你走南闖北見過不少世面,請你告訴我,誰家殺手在殺人前會主動告訴對方,誰是雇她的主謀?這是戲文看多了,自己成了傻子,還把人都看成傻子了?栽贓嫁禍這事可別太容易!她知夏前不久不是剛做過嗎?不是還有那自作聰明的傻子,居然信了,還深信不疑?你說,有些人怎能愚蠢成那樣,糊塗了二十年都悟不過來!」
景辭聽得慕北湮這一聲自然而然的「母親」,不覺失了失神。
原夫人道:「張樂和勤姑哥哥也已死於兵亂,但張樂帳下的人還沒死絕。虧得我事先查過這些,今日皇上雷霆大怒之際,我尚有話可回,不然今指不定今日我們母女得在這好日子一起命喪黃泉了!如今皇上已遣人去尋張樂當年的親兵,想來總能找出幾個人證。端侯若還不信我的話,可以再等上幾日,看看皇上找出的證人怎麼說。不過我勸你,也別惱恨張皇后了,她也是個可憐人。當年見我另嫁,她才敢藉著傳遞我消息的名義找到梁王,跟他東征西伐,幾乎舍了性命,才贏得梁王歡心,成了梁王妃。可一轉頭你母親出現,佔去她夫婿寵愛不說,還提出不能為妾,生生逼她讓出正室之位,還得在你母親跟前立規矩,天天行婢妾之禮……換你,你肯服?」
甫倒出小半瓶,便有淡淡的葯香味傳來,油紙的水也轉作黏稠黑褐的藥液。原來玉瓶瓶口甚小,只容得一兩顆藥丸滾出的樣子,故而玉瓶雖然落水,藥丸也溶化開,但溶開的葯大多還留在瓶中,尚未被流水沖走。
景辭不緊不慢地收拾著藥瓶和化在油紙上的藥丸,低嘆道:「可惜郢王從頭到尾都置身事外,我們目前完全對付不了他。還是先想著怎麼安撫好慕北湮,別讓一時衝動,再被郢王算計。他是你義父唯一的骨肉,你可不能疏忽了!」
五根七寸長的圓木,徑圍各四分五厘,以牢固細繩相串,套入手指后收緊,圓木立時緊夾手指。
她抬頭瞧見牢獄頂部的蜘蛛,向牆角縮了縮,偏一低頭又瞧見身畔的蟑螂,驚叫著撲倒胡阿原身上,哭叫道:「小姐,這地兒,怎麼呆呀?」
書吏應了,忙上前搭脈時,幾疑自己診錯,忙凝神再細診一回,慌忙回道:「回大人,人犯氣息微弱,脈象沉遲,這是氣血阻滯虛寒之症。她……她莫不是得了急病?」
親身歷過劫殺之事的知夏姑姑這樣說,他母親拖著重身子回到鎮州,勉強生下她,臨死前同樣這樣說。於是,趙王府上下早就認定,是梁王負心薄倖,拋棄景二小姐,並縱容原夫人謀害了景二小姐……
阿原嘆道:「喬大人,該說的話大堂上已經說完了,你還要問什麼?」

她拖起沉重的腳鐐步向獄外時,那官員隨手在旁替她拉了一把手上的鐵銬,高聲嘲諷道:「原大小姐出身名門,才貌雙全,何苦做那些傷天害理之事,這是坑我們大樑呢,還是坑你母親呢?」
景辭有些站不住,彎下腰扶住雙膝,修長的手蒼白得看不出血色。他喑啞道:「張皇后早就死了……張樂呢?」
左言希不解,「為什麼?她若能記起過去,記起你對她的好,豈不極好?哦,你也認為她如果沒服藥,就沒有殺害則笙郡主的動機,洗脫嫌疑的可能就大了?」
蕭瀟已聽出正是阿原的嗓音,只是已經顫抖得變了調,忙扶住她,連聲道:「有!有!有葯!你受傷了?」
喬立見她居然不曾像別的人犯那般嚎哭求饒,大是詫異,斥喝道:「再夾,再夾!你們晚上沒吃飯嗎?」
正是原夫人親筆。
景辭恍惚地答著,低澀的嗓音縈迴于夜間的朦朦霧氣里,也似泊了月光般的清涼。
這般沉重的傷勢,這般小小一瓶傷葯,無異杯水m•hetubook.com•com車薪。
心口驀地裂痛,似有人探手進去,活生生撕扯下一塊,拿個石磨來來回回地碾著。
天大喜事變作塌天禍事,兩府早已亂成一鍋粥,其實不在乎更亂些。但既然大理寺這邊無法可想,他便得到別處設法,救回他沒入門先入獄的新娘。
他雖聰明機警,但幾乎從他懂事的那天起,知夏姑姑和舅舅一家,便一直告訴他,是原侯夫人楚玉羅逼走了他母親,殺害了他母親……
沒人念叨可惡可怕的蜘蛛蟑螂,著實太空曠了,太安靜了……
「仇怨?只是女人間的的嫌隙而已,哪裡說得上仇怨?」
阿原怔怔地看了片刻,忽覺得哪裡不對。
慕北湮磨了磨牙,應道:「是,母親。」
阿原警覺,悄然捏住,暗暗打量這官員服色,該是大理寺丞之類的官位。尋機看手中之物時,卻是一小小絹帕,裡面包著一顆藥丸。
他雖藝高膽大,此刻一時看不清獄內情形,只聞得霉臭味和血腥味濃得嗆人,不由脊背湧上一股寒意。正待提高燈籠細瞧時,隱沒于黑暗中的人已認出他,猛地撲上前,差點將他推倒。
原夫人彷彿沒聽到他的話,又或者,根本就沒把他的話放在心上。她的身體也在哆嗦,偏又在夏日濁風裡固執地站穩,聲音卻似冬日里快要割裂肌膚的北風般寒涼,「其實我也不服!我傾心相待的那個,因為百般為難不曾娶我,卻克服千難萬難娶了張惠,又娶了景二小姐;我除了一身罵名,只剩了兩個女兒,一個被他送出去換他兒子的歸來,從此天南海北,再想見一面難如登天;還有一個從小骨肉分離,險些被他兒子拿來祭了母親,後來被當作仇人之女收養著,天曉得受了多少冷眼才長這麼大。如今好容易拋開過去有個盼頭,又被你們這群渣滓栽害成兇手,天曉得會落得怎樣的境地!」
她啞著嗓子再說不出話,迸著淚又撲了過去,跪在那一團身邊,一時不敢再去觸碰。
大理寺丞忙道:「未必是巧。聽聞原清離上次遭遇劫殺后就沒痊癒過,看著比先前健壯,還會舞刀弄槍的,可一直在延醫診治,葯都沒停過。若她所說吐血之事為真,更見得早兩日便有些症侯了,再受點驚怕,吃點苦頭,引發急病倒也不奇。」
廿七守在附近,見得原夫人神情不對,忙奔上前來,扶住原夫人,急急道:「夫人,夫人,別哭了!這大熱天的,一急一怒中了暑可如何是好?阿原小姐還等著咱們設法呢!」
慕北湮明知他們得罪了郢王,此事斷難善了,正躊躇時,原夫人已道:「北湮,我們兩府賓客到得差不多了,如今鬧成這樣,好歹需給他們一個交待。你先回去安置好府中事宜要緊。」
她猛地撲向獄門,用儘力氣尖叫道:「小鹿!小鹿!」
她在昏沉之中不知疑惑了多久,忽然間不知哪裡鑽出一道亮光,眩得她猛然間似乎勾住了什麼。
小小的刑室內,只有喬立和數名衙差、兩名書吏,還有就是滿牆觸目驚心的刑具。除了沁河縣衙里見過的笞杖、訊杖、拶子、夾棍等,更多了許多不知名的刑具,都已臟污得失了本色,散著可怖的腥臭味。
原夫人究竟在朝中多年,即便喬立是大理寺卿,又有郢王撐腰,她到底還能在大理寺安排下內應,為女兒鋪好萬不得已時的退路。
景辭問:「以她目前身體狀況,服用你轉過去的葯,應該沒問題吧?」
郢王嘆道:「賀王將門虎子,本王豈敢教訓?只是則笙郡主遇害,勢必令趙王和趙王麾下眾多將士不安,若不謹慎處理,恐怕會動搖大樑根基。賀王是聰明人,自然懂得其中厲害。」
左言希垂著頭,不曾接他的話,忽道:「太醫給阿原開的方子好生奇怪。阿原有肝氣鬱結之象,本該多用疏散化淤之葯,但太醫那個方子里這類葯份量極輕。她成親在即,難道不該加重藥量,以求儘快複原?」
當然有區別。
景辭接過玉瓶察看,清瘦的手指有一絲顫意。
喬立擊案道:「好個賤人,滿口狡辯,還敢教我怎麼辦案!看來你就是不見棺材不掉淚!來人,用刑!我看你嘴犟到幾時!」
景辭正了正身,打斷了他的話:「有消息?」
喬立冷笑道:「原清離,你別敬酒不吃吃罰酒!如今人證物證俱在,不容你抵賴!若只顧嘴犟,回頭吃了虧,傷了原府的臉面,須怨不得下官!」
景辭向後退了一步,從古柏的繁密枝葉間篩下的點滴陽光都似在刺著眼,晃得整個人都在眩暈。
是一隻敞著口的玉瓶,早已當浸滿了水。
景辭的拳頭捏緊又鬆開,鬆開又捏緊,半晌方道:「時候不早了,天大的事,也得明日再說。我們先回府吧!」
想嫁博王的王則笙遇害,博王便不可能再因姻親得到趙王的支持;將此案嫁禍阿原,又有知夏姑姑的神助攻,不僅阿原被捕入獄,難以脫身,原夫人也很可能受牽連失寵獲罪。剩下一個慕北湮,空有王爵,並無實權,到底孤掌難鳴,收拾起來就輕鬆多了,有的是機會斬草除根,永絕後患……
他雖這般說著,雙手卻已捏緊肩輿扶手,面色幾與月色相類,蒼白得看不到半點血色。
蕭瀟終於失聲叫道:「小鹿!是小鹿!」
景辭見他身影漸遠,揮手喚來武藝最高的兩名侍衛,「跟緊他,監視他這兩日的動靜!去過哪裡,見過哪些人,事無巨細地告訴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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