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出閱讀

情晚·帝宮九重天

作者:寂月皎皎
情晚·帝宮九重天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0%
第一章 風雷激,星辰搖動時

第一章 風雷激,星辰搖動時

不過我並不在意身上沾染上臘梅的氣息,這種幽暗的清香似乎契合我潛藏著的某種嚮往,無端地讓我覺得輕鬆。
見我來了,他們忙抖擻了精神挺直身體站定,恭敬向我行禮:「秦將軍!」
御醫已為我我敷了葯,正用夾板固定我折斷的手。
「軫王殿下邀在下一起用早膳,是在下的榮幸。」我微笑道,「請前面帶路吧!」
垂眼看著我的裙擺,他又道:「我當日怎麼說來著?就說你小丫頭片子一定還會長個兒,果然長了不少,這裙子如今穿著,竟嫌短了。」
來了兩位親王?
芮國一向重視對手動靜,在雍都眼線不少,總算消息知道得早些,趁著天色未明將公主和她兩名貼身侍衛喬裝送了出去,可送親來的大隊人馬卻無論如何沒機會離開了。
嫦曦公主二九年華,容貌絕世,早有才名,出世之時便被相士們認定有鳳凰命格,必可母儀天下,助夫婿興邦旺國;淳于晟也是一代帝王,高大英偉,正當壯年,和嫦曦公主所謂龍章鳳彩,再般配不過,並且於國於家兩有益處。
畢竟是人家的地盤,人為刀俎,我為魚肉,硬拼徒增傷亡而已。

小女孩兒粉嘟嘟的小臉蛋轉來轉去,忽然一眼望見我,立刻高叫起來:「娘親!」
透過撞開的小小的縫隙,我分明看到一個婦人正沿著門縫慢慢坐下,倒地。
外面又有一陣女子啼哭聲和男子叱罵聲由遠及近傳來,隱隱可聞的血腥味更濃了。
即便是女兒妝,長年征伐廝殺也已在不知不覺間我在身上刻下濃濃的印記。縱是有傷在身,無法握劍,那種滿是殺機的威凜之氣,並不是小小的侍女所能承受的。
我才知我所住的這重院落名喚沁芳院,正處在軫王府後園的梅花最盛處,屋宇玲瓏,格局精巧,應是府中的最主要的院落之一。
他該聽到了我的話,轉頭看了我一眼,臉色飄緲蒼白得彷彿和周遭的冰雪融作了一體。
「免禮!」淳于浩看向我身後,「貴國嫦曦公主呢?」
居然在這樣的時刻又犯病了。
臨死前,他指著那塊御賜的「忠義秦門」匾額說道:「晚晚,秦氏五代為大芮重臣,世世受皇家褒揚。可到你這一代,能將整個家族撐起來的人,只有你了。記得,成大事,謀大業,不要浪費了你一身好武功,滿腹好謀略!」
身後有人嘆道:「我就知道,你的面色也是裝出來的。你皮膚好得很,不敷粉一樣好看。」
殷紅的血,潔白的雪,強烈炫目的對比迫得人透不過氣來。
我含笑答道:「公主自幼體弱,一路長途跋涉,到雍都后又受了驚嚇,這幾日都卧病在床,雖是貴客蒞臨,也無法起身相迎,尚祈恕罪!」
再也忍耐不住自己的嫌惡,我狠狠地甩開了他的手,勉強笑道:「淳于望……呵,好……好得很,淳于望……」
淳于望答道:「她昨天回來找我們,路上走得急,摔了一跤,把手臂摔傷了。相思乖,別碰著娘親的傷處。」
父親在梁、芮交戰中受了重傷,調養了一年後,終於還是因傷病而死。
他似氣惱,但只嘆道:「幸虧我不在你可以踩到腳底的大多數男兒之列!」
梅花上的冰棱開始融化,一滴一滴飄落在案上,像受不住雍都城裡這樣緊張恐怖的殺機凜冽,無聲地垂泣著。
盈盈,是他死去的戀人,還是他逃走的愛妾?瞧來應該和我長得有幾分相像?
小相思沒坐到父親身畔,反而膩在我身畔,拿筷子給我夾著兩樣糕點,說道:「娘親吃這個,這個最好吃,我昨天吃了一碟子呢!——今天我不吃了,都給娘親吃。」
一群重胄甲士的簇擁下,兩名親王服色的男子徐徐踏入。
我低頭,輾著腳底一顆藏在雪下的石子,慢慢道:「就和公主在時一樣,照常生火取暖,炊羹煮飯。」
這麼柔美的名字讓我起了一層雞皮疙瘩,忙按著胸口忍著疼答道:「軫王殿下,你認錯人了。在下秦晚,是大芮的昭武將軍。」
而我只要見著荷包和承影劍尚在,心裏便安定許多,匆匆換了衣衫,便將這兩樣東西掛到腰際。
這位軫王殿下自然不是我輕易就能對付得了的。我的消息也明顯有誤,他絕對不是寄情山水只解詩酒的閑王。他的幾次出手看似尋常,可就是我沒受傷,也不一定能閃避得了。

我無法理解,眯著眼試圖掙扎著衝出去時,他駢起雙指,飛快截在我一處脈門。
有和我親近些的悄悄蹩到我身邊問:「秦將軍,我們怎麼辦?」
鮮血瀝瀝,慢慢滲入白雪,蔓延,直至門內。
肩如削成,腰若束素,眸蘊寒星,眉凝柳煙,雲髻半傾,鳳簪斜插,淺杏色的夾袍,披著硃砂紅的狐裘,式樣俱是簡潔,清冷之外,憑添絕艷。

沒等我回過神來,她已舍了淳于望飛奔過來,雙手捉住我衣襟便往我身上直撲,口口聲聲叫道:「娘親,娘親回來啦?抱抱,抱抱我,娘親,抱抱相思……」

一個粉紅的小球兒飛快地滾hetubook•com•com了過來,一頭撲在淳于望的懷裡,咯咯咯地笑起來。
靴子踩在雪地里,咯吱咯吱地響。
淳于望點頭道:「這事交給我。這幾日我們一直封閉城門,公主能逃出行館,卻不可能逃得出雍都城!」
左首那人奇怪地轉向望他,「九哥,怎麼了?」
現在,我的左手正握著象牙筷,雖然沒有寶劍的鋒利,但和小女孩柔軟的脖頸比起來,顯然要堅硬許多。
喉嗓間一陣腥甜往上直竄,我竭力壓住,還要舉劍對敵時,淳于皓沉重的靴子已狠狠踢在我肘間。
又是幻覺。
一家人?結親的親兄長都被你們斬殺于深宮,我還敢認你們和公主是一家人?
他微笑著向他的寶貝女兒說:「相思,快拉你娘親過去一起吃早膳,她快餓壞了!」

據說榮王淳于皓和霍王淳于泰是一母所出,如能一舉制住榮王,也許我和我帶來的部屬婢僕,能有成功逃離梁國的機會。
軍營中沒有小孩,偶爾見到誰家的小孩,大約嗅得到我身上的血腥味,無不對我避之唯恐不及,從沒有主動跑來親近我的。可現在居然來了這麼個粉團兒似的娃娃,口口聲聲叫我娘親!
十幾名巡視的芮國護衛正在院牆下縮著肩不斷呵著手,口中噴出的大團熱氣甚至不能溶去他們眉上的雪花。
芮、梁兩國屢因邊界劃定有爭執而起衝突,各有死傷;但芮國剛經三年大旱,國勢稍弱,並不想在這時候動手,不等他下定決心,便遣了使者前來求見,要求會盟結好。
將嫦曦公主送嫁至梁國前,我曾仔細研究過梁國的形勢。
淳于皓回頭時,淳于望已走到他跟前,附耳說了兩句。
是淳于望扯開了我的衣襟,同時也把我扯離了淳于皓的劍鋒;可淳于皓立刻趁我分神時飛腳踹倒了我。
「那這裏……」
幸虧外面也正暄鬧,再無人注意到裏面眾人的劍拔弩張。
果然精神不正常也會傳染給後代的,父親精神不正常,女兒也傻得不輕,看見個女人就認作娘親了。
小相思便點頭,小心地拉著我左手,躡手躡腳地一小步一小步牽我走向飯桌,好像她放輕了手腳,就能減少了我的痛楚。
有柔軟的巾帕小心覆到我臉上,輕輕地拭我額頭和鼻尖的汗水。
早就聽聞女人以花瓣洗浴不但體氣芬芳,更可潤澤肌膚,可我從沒把自己當成女人過,更不會去弄女人這些取悅男人的玩意兒。
我一驚而起,卻避閃不及,一頭烏髮凌亂飄下,鬆散地披到肩頭。
淳于皓說著,便要伸手掀動輕帷。
廳中的供案上有一隻仿古的青花描彩大花觚,下部繪著折枝芙蓉,紅花綠葉間以青花點綴;上部則是繪著《芝英玉女圖》,花團錦簇鳳凰和鳴間,有綵衣仙子執了金盤,踩著祥雲,曼妙地飛向高空。
左首那人便曖昧地笑了起來:「秦晚本就有長相清俊聞名。聽說他和芮國統帥司徒凌……」
可我並不覺得梁國比我們芮國暖和。
他小心地將我五指都握在掌心裏,輕輕地錯柔著,說道:「南方的冷和北方的冷不大一樣。北方乾冷乾冷,南方的冷卻很刺骨。這幾天冷了些,你還受得住嗎?」
淳于皓冷笑:「秦將軍,你把我們當傻子了?嫦曦公主容貌絕世,我那位皇帝哥哥只看一眼便如痴如醉,畫像至今掛在重華宮內;五哥也特地囑咐,叫外面再亂,也休來驚了這位傾國俏佳人,讓我們二人親身來迎,以示鄭重!就這等凡俗之姿,也敢說是公主?」
他瞪著我,眸心依舊灼烈,火焰般炙人,和那清寂的神情格格不入,反顯出某種被割裂般的奇異的痛楚來。
雖然重傷不便洗浴,侍女還是抬了大盆的熱水過來為我擦洗。水中泡著臘梅花瓣,熱氣的氤氳中,清香沁骨,幽而冷的自然標格,正是我素日所喜。
醒來時已有侍女取了洗漱用具在旁候著,見我一睜眼,即刻上前為我更衣。
我忙側身擋到床前,沉聲道:「公主病重,氣色不佳,又未曾梳妝,一時失了原來的姿容並不奇怪。」
離開他?
小相思立刻不扭了,很懂事地牽著我手往桌邊走,然後問她父親:「父王,娘親的那隻手怎麼吊著啊?」
「公主病得很厲害嗎?讓本王看看氣色吧!」
護衛們低頭,也不敢答話。
幾個侍女要來扶我,我隨手甩開,冷冷地望了她們一眼。
忍不住回頭,微微皺眉掃他一眼。
隔了連綿如霧的淡粉輕帷,我輕聲向內稟報:「公主,梁國榮王殿下、軫王殿下前來探病。」
大門開了。
我向貴氣敞亮的屋宇望了一眼,低聲道:「不必在外面守著了,到那邊廡房裡生個火爐,喝點熱茶吧!」
然後,他說道:「盈盈,你別生氣,呆會我便叫人幫你另裁新衣,挑你最愛的淺青和淺杏色,好不好?」
雖然知道這個人指鹿為馬的臆想對我並沒什麼壞處,我還是忍不住再次提醒:「軫王殿下,在下芮國大將秦晚,昨日之前,和殿下素未謀面。」
風飄過,階和*圖*書下臘梅的清香伴著雪霰撲到臉上,和寒氣一起沁到肺腑,冷得澈骨。
成大事,謀大業,成為秦家第六代大芮重臣。
我將長發甩到腦後,冷淡道:「不論身手武功還是領兵謀略,我都可以將天下大多數的男兒踩到腳底,為什麼不可以成為將領?」
燭淚正靜靜而落,一滴,接著一滴,淚珠的形狀,紅得像血。
眼前一陣昏黑,我頓時不省人事。
我不會梳妝,偶爾女妝打扮,也只是隨意挽個墮馬髻而已;如今一隻手無法動彈,自然只能由著侍女擺弄。
一眼瞥到我走向前來,他閉了口,饒有興趣地打量著我。
不是因為榮王淳于皓咄咄逼人的言行,而是因為軫王淳于望灼燒的目光。
「去打開大門迎他們進來!」我向外走著,等部屬們在院前集中得差不多了,沉聲吩咐道,「呆會他們問起任何芮國之事,你們只推說不知道,一切問秦將軍即可。」
花枝花瓣上剛落的雪花搖下,尚有透明的冰棱裹著纖薄的鵝黃花瓣,如一滴滴垂落的淚珠。
「從窗口往外留心些便是。是禍躲不過,這是我們的命。」
鬆了口氣的同時,我的掌心已有微微的汗漬。
我有些幸災樂禍,一邊思忖著這能不能成為我成功脫身的一個契機,一邊隨口問道:「那我該叫你什麼?」
他探手,迅捷如電,飛快拔下我綰髮的玉簪。
輕帷中,面里而卧的女子動了一動,咳了兩聲才拖著顫間輕聲道:「本……本公主知道了,多謝二位殿下好意,可我身體不適,不便相迎,請……請秦將軍代為接待吧!」
兩名梁國太醫正圍在我所卧的軟榻前,將我的手臂擱在棉墊上,捋起衣袖,小心地為我接骨。
已至公主寢處之所,只我和淳于皓、淳于望帶了幾名親衛放輕手腳走入卧室。
我一向厭惡旁人對我容貌說三道四,很少對人假以顏色,因此軍中將士大多懼我三分,很少有人敢如此長久地直視著我。
霍王淳于泰尚武,是梁國那些要求對外攻伐一統中原的武將們最大的支持者。他若稱帝,我不敢想象嫦曦公主的下場,就如我目前已經無法預料我和我這些屬下的下場。
這一次,他連我的名字也沒叫錯。
不用回頭,我便知道來者是淳于望。
「秦將軍!」未及趕出廳門,便有護衛頂著滿頭雪白跑進來,「好像是榮王和軫王親自來了!」
征戰柔然時,我曾在風雪連天的大漠里奔了十二個時辰不覺寒冷。
我忙伸手阻攔,「殿下不可,公主衣冠不整,不宜面見。」
淳于望正倚在窗欞邊遠遠地望向我,漆黑的眸心已經不見了原來的騰騰烈焰,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擔憂和不安。
只要劍在手,葯未失,即便軫王府是龍潭虎穴,早晚也會找到逃離的時機。
原以為是侍女,一睜眼,居然看到淳于望近在咫尺的面龐。
「我……我……」那侍女不敢答話,驚惶地望向我。
竟是那位以詩文聞名的軫王淳于望!
疼痛鑽心,我卻一滴淚水也沒有。
特別是這樣瀰漫著濃濃血腥味的雍都城,連行館里臘梅的香氣飄在凜風中,都似在抖抖索索地顫著。
將寶簪向我輕輕揚了一揚,他眸光脈脈,柔情款款,儼然一位溫雅蘊藉風華絕世的風流名士。他笑問:「秦晚,我說得沒錯吧?」
淳于望果然不答話,只是拿簪子扣著碗碟邊沿,在清脆的節拍中漫聲吟哦:「白鷗問我泊孤舟,是身留,是心留?心若留時,何事鎖眉頭?風拍小簾燈暈舞,對閑影,冷清清,憶舊遊。」
淳于望蹲下身親著那個小女孩兒,微笑道:「父王才從外面進來,身上涼得很,相思乖,到暖爐邊坐著罷!」
正僵著身看著粘在自己身上的小傢伙麵條兒似的扭個沒完時,淳于望說話了。
淳于望的眉挑起,唇邊慢慢揚起的笑紋,說不出是嘲諷還是自嘲。
具體是怎麼談的,我並不清楚。我只知最終的結果是,淳于晟將自己本就不受寵的皇后降為貴妃,迎娶大芮皇帝司徒煥的嫡女嫦曦公主。
他轉頭向身後已經控制局面的親衛喝道:「來人,把他帶走!」
從他們的對話,我立刻辨別出這人應該就是武藝高強萬人莫敵的榮王淳于皓,而白衣蟒袍的男子則是傳說中寄情詩酒山水很少過問朝政之事的軫王淳于望。

他微笑,「你忘了,我曾向十一弟承諾過,嫦曦公主的事我會負責。」
口中這麼說著,腰間承影劍已然出鞘,一劍撥開他刺向侍女的寶劍,再不作絲毫停頓,飛快地旋向他的脖頸。
梁國的元光皇帝淳于晟不是什麼善男信女,傳說他的皇位來得就有點不正,但他手段狠辣無情,持異議的朝臣或皇室宗親大多已成為亂葬崗上不得超生的冤魂。經過十二年的整治,他的地位已經穩若磐石,開始在幾個武將的鼓動下想對芮國下手。
這時,只聞身後有人叫道:「十一弟快閃!」
若他知趣,也該知曉這樣盯著一個人並不禮貌,哪怕他的身份尊貴,勝我十倍。
我沒覺出有hetubook•com.com什麼好笑的,皺了眉冷淡地望著他。
拔出腰間承影劍,清冽寒光劃過,老梅枝幹不過微顫,已有兩枝開得正好的梅花跌落掌心。
何況,公主尚在雍都,芮國聞訊后必定遣人來救,有司徒凌在,他們斷不會對我的境遇視若無睹。
象牙筷將一枚小小的桂花糕送到口中,然後游移著,慢慢抵向小相思的咽喉處。
而他的聲音里,也分明帶著奇異的痛楚:「為什麼離開我?」
把兩枝梅花插到花觚中去時,我忽然一陣恍惚,彷彿在什麼時候,我也曾這樣嗅著梅花,將它插入這樣的大花觚中。
忽聽得一聲慘叫,大門被重物狠狠一砸,咚地一聲巨響,門樑上的積雪簌簌跌下。
天氣還是不好,滿天薄薄的鉛色雲朵,飄落的雪花如春日里漫天的楊花亂舞。梅香四溢中,滿眼俱是臘梅鐵骨錚錚般的枝幹,和纖薄如綢的花瓣。
可他不但沒有收斂,雖是面容安寧,神色清寂,眸心卻像灼著兩團地底鑽出的幽暗火焰,針尖般扎向我,糾纏著說不出的情緒,如恨,如怒,如怨。
我微笑道:「霍王殿下和榮王殿下、軫王殿下好意,在下一定代為轉達;我們也有芮國御醫一路隨行,如今正在好生診治,今早他們還提起公主虛弱,不宜挪動。不如請三位殿下耐心等等,待公主病痊,再親身入宮謝罪吧!」
我唯一慶幸的是,淳這種莫名的痴迷,讓我逃脫了牢獄之苦,甚至能過得比我平時不打仗時更要奢華。
我慢慢垂下手中的象牙筷,盯著那支寶簪,問道:「你從哪裡得來的?」
淳于望的聲線清醇低沉,憂傷悵然,小相思卻還是濃濃的奶音,稚拙脆嫩,渾然不解世事,彷彿只是用她完全不懂得含義的音節為她父親伴奏著。
銳痛傳來之前,我似乎聽到了骨骼清脆的折斷聲,承影劍「丁」地落地,人也支撐不住,申吟一聲,濃而腥的液體已從口中溢出。
護衛答道:「有好幾撥人馬奔過去了,估計霍王和榮王他們還在清理元光帝的餘黨。」
在我們到達雍都的當天晚上,紫宸宮內燭光斧影,凌晨即傳出元光帝駕崩消息。
抬眼一瞥,我的手頓時僵住,連身上都開始發冷。
這樣溫柔細膩的人物彩繪瓷觚,是江南官窯特有的產物;我們北方也有類似的花觚,大多是獸面弦紋,線條要粗獷很多。
右手不便,可我左手還能動,而且比一般人要靈活許多。
我不敢推卻,揚手道:「二位殿下請!」
早膳並不是太豐盛,幾樣清粥小菜,數碟精緻糕點,如此而已,看來這對父女的口味很是清淡。
我低頭看一眼自己重傷的手臂,低沉說道:「如果我能活著離開芮國,下一次的勝負,尚在未知之數!」
最後一次落淚,還是四年前。
我明知要糟,但斷沒有看著手無寸鐵的侍女被人凌迫求助還袖手旁觀的道理;何況,我想躲,又躲得過嗎?
淳于皓得了警告,雖是吃了一驚,反應卻是靈敏,飛快地向後一仰,躲過我的致命一擊,我雖儘力換招意圖追擊,已是不及。
聽得他們正經過使館門前,我沒有再詢問,默默按住腰間佩劍;而護衛們也屏住呼吸,警戒地盯著上了兩道閂的行館大門。
我便是在骨節對上的一瞬間,硬生生被痛醒過來。
頭疼欲裂,眼前陣陣昏黑,我幾乎站立不住,忙從腰間荷包摸出一粒藥丸吞下,久久地把那提神醒腦的香囊放在鼻尖,才漸漸地緩過來。
妝畢,鏡中的美人兒正向我冷冷嗔視。
他的寶劍脫鞘,直指床上侍女:「說,公主在哪裡?如有半句虛言,本王叫你立即望血濺當場!」
可我再也沒想到,淳于晟幾個看似恭順的弟弟,霍王、榮王和軫王,竟在李太后的支持下聯起手來弒君奪宮。
暖爐還在熊熊地燒著,熱意陣陣。
淳于望凝視著我,眉宇間的疲倦居然比昨天更濃。
我忙低聲喝道:「別驚慌!」
淳于皓立刻瞥著我,曖昧地笑起來:「原來九哥好這一口!罷了,這人就由九哥處理吧。不過,這嫦曦公主……」
有人呈上藥來,手一試,便是不冷不熱,正宜入口。我提了葯碗仰脖一飲而盡,立刻又有人呈上甜湯和方糖。
淳于望的掌心卻是溫暖。
淳于皓被我伸手攔于帷前沉吟之際,身後又有白影閃動,我尚未及阻止,身後輕帷已被軫王淳于望掀開,其後景象一覽無餘。
可乍然從籠著暖爐的屋子裡步出,真冷,呼入的梅香彷彿在內腑結了冰。
我不動聲色地將小相思環到臂間,慢慢地夾著菜,一邊咀嚼著,一邊尋找著最佳的撤離角度。
「是啊,是啊,我的相思暖和著呢!」淳于望笑著,卻捨不得拿他帶著室外寒意的手指去試女兒臉上的溫度。
第一次來江南,我之前應該沒有見過這樣的花觚。
以他的身高和當時所站的位置,完全可能看到些男人不該看到的景象。
我硬著頭皮繼續阻攔,「從來內外有別,便是親嫂,我們芮國規矩,也不可如此失禮。梁國禮義之邦,難道反而沒這hetubook.com.com規矩?」
一敗塗地。
我竟沒有因為身處敵境而影響睡眠,甚至睡得比以往還要沉些,夢裡滿滿都是梅花的暗香。
淳于望已走到床前,淡淡問道:「你是什麼人?公主呢?」
他回過神,迅速揚劍反擊,喝罵道:「小賊好大的膽子!」
而他在我和淳于皓打鬥時突然拉開我領子,難道是為了看清我到底是男人還是女人?
我點頭,問:「外面有動靜嗎?」
也許,也因為太醫讓煎的那些治療內傷的湯藥吧?
漫天的白雪並沒有把屋內映亮多少,略嫌昏暗的輕帷內,承影流光淡淡,色澤淺淺,幾近於無,卻有止也止不住的殺氣噴薄而出。
人果然是應該習慣艱辛的。
侍女也在驚艷,但眼神之中,驚艷之外,似乎更多的是驚訝,還有從這種驚訝延展開去的尊崇。
他手中正持著一支累絲鳳凰銜珠赤金鑲寶簪子,感慨般嘆道:「比我們大樑市上賣的已經不差什麼了,可比起梁宮御制的,還是要差些。倒是珠子還罷了,大約是東海產的吧?」
事起匆促,我能找來假扮公主的侍女容色甚是尋常,此時披頭散髮,自然和美麗不沾邊。
對著父親漸涼漸硬的屍體,我落淚了。
淳于晟的股肱重臣們睡夢中驚醒,還不及調兵,便已發現京師九門封閉,全城戒嚴,隨即便是身陷囹圄,稍有違抗,更是斧鉞加身……
她們即刻頓住身,神情間顯然有了怯意。
據說,江南的冬天比北方暖和。
一路走向行館第三進公主居所,我背上如刺針氈般不舒適。
我曉得我生得俊俏,卻沒想過我也能妍美如斯。
我被帶入軫王府後,他從未問起嫦曦公主的下落,我甚至認為此人已被我和他那個盈盈相似的容貌迷了心竅,把這事拋到了腦後。
「昭武將軍?」
淳于望發白的面頰立刻有了血色。他笑著應道:「相思!」
我看也不看,站起身面向淳于望,淡淡笑道為:「原來軫王府待芮人如此有禮,待我歸國后,必定備上一份大禮來謝!」
他的目光便愈發柔和,微笑著問:「芮國什麼時候開始可以任用女人為將領了?」
那次,也是司徒凌最後一次告訴我,寧流血,勿流淚。
我這才留心到裙擺的確偏短了些,原來這些衣物竟是他那位不知愛姬還是愛妾所穿的。
那白衣蟒袍的男子立刻舉步,不經意般笑了笑,「這將軍好生年輕,也俊俏得很。」
不能怪我不夠謹慎。
我說著,不去看他們或發青或發白的臉,低頭走向行館的前廳。
許久,他才拉過我的手,握在掌心,慢慢走向屋外。
他的神情並看不出太大|波動,可他拂袖而去時,肩膀似乎在微微地發著抖。
淳于望正一瞬不瞬地盯著我,聞我說話,才蹙起眉,默然望了一眼我晚間睡過的床鋪,說道:「走吧,用早膳去!」
護衛們都已失色,有按捺不住的,已將刀劍拔出。
淳于望便冷笑:「也許你能再次離開芮國。但是,這一次,你想離開,得踩著本王的屍體過去!」
他們帶過來的人馬大多在門外,隨同進來的幾名親衛也只站在近門處,和這邊距離頗遠……
護衛們便沉默,然後繼續呵著手護衛這空空的行館。
這可奇了,我十八歲前蟄伏山中學藝,十八歲之後的五年,俱是大芮為官,先是宮中護衛,后隨司徒凌征戰,給公主送親,尚是首次來到江南,幾時和這位從未到過邊疆的淳于望有過交集?
小女孩兒便在他懷裡蹭來蹭去,嘻嘻地笑:「不冷,不冷,父王摸摸,我的臉暖和著呢,我的手也暖和著呢!」
我想我的臉色也發白了,甚至問了一個顯然不會得到答案的問題:「公主在哪裡?」
看得出,他氣得不輕;而我亦無語。
我不答,想從他掌里抽出手時,他卻握得更緊了。
片刻之後,那具不再動彈的屍體在梁兵的罵咧聲中被拽起,野狗般拖在雪地里,在無數人馬踐踏過的污雪裡拖出長長的褐黑痕迹,一路往東去了。
從我六歲持劍,至今已有十七載;何況征戰多年,論起臨陣對敵的經驗,我也不會比淳于皓差,我期待著一擊成功。
淳于望顯然也發現了我的嫌惡,捻著空了的指尖,竟一時漲紅了臉。
正如司徒凌所說,南人多奸詐,道貌岸然的外衣下,大多是見不得人的無恥嘴臉。
我原以為相思應該是他的某個愛妾或寵姬,但我們走進用膳的聽雪堂時,甫掀錦簾,便聽到有奶聲奶氣的童音在喚道:「父王!」
我真切地感覺到那付擔子像大山一樣壓過來。
眼見他又是一劍刺向要害,我剛要閃開去時,一旁伸出一隻白皙的手掌,不緊不慢地在我對敵的空門間鑽了進來,捉住我領子,把我前方衣襟用力一扯。
這時淳于望忽然道:「慢著!」
好一會兒,他才繼續向前走著,低聲說道:「盈盈,我們快些走吧,相思該等急了。」
行館中連粗使的婢僕在內,不過百余芮人,如果只是想殺我們或囚我們,一隊兵馬足矣,這兩位犯不著出面。
停了一停,他又道:「盈盈,你再生和*圖*書氣也別叫我什麼軫王。你明知我向來討厭朝中那些爭權奪利紛紛擾擾。」
司徒凌一直告訴我,要做芮軍合格的將領,要成為芮國合格的守護者,一定要有堅強的意志,寧流血,不流淚。
我低頭看著這女娃兒。她長得和她父親極相似,五官精緻端正,亮汪汪的眼睛咕碌碌轉動,清秀靈動,嬌憨可愛。
這時,忽聞淳于望嘆道:「好簪,好簪,這般精緻,在北方也算是難得了。」
他揮手帶人押了被擒的芮國侍女和親兵離開,而院子里的廝殺聲立刻震耳欲聾,那些曾隨我出生入死的將士們的慘叫聲,如利箭般透心而過。
可此刻,他手中所持,正是嫦曦公主心愛的寶簪。
預備的衣衫從小衣到中衫、夾袍、棉裙、狐裘一色俱全,原來穿的武將男裝已然不見,好在佩飾和寶劍尚在。

小相思再覺察不出她已成為我最感興趣的那盤菜,爬在我膝上,摟著我脖子,熱乎乎的臉蛋兒在我冷冰冰的面頰上蹭來蹭去。
心念電轉,我只作驚慌,叫道:「榮王殿下,不可對公主無禮!」
人來人去,即便天空仍在飄著雪,仍蓋不住被踩得一片污濁的路面。
竭盡全力,不過將他前胸衣袍挑開一大片,卻顯然激怒了他。
天寒地凍,都沒能讓我哆嗦,此刻他的話卻讓我打了個寒噤,愣給酸出了一身的雞皮疙瘩。
侍女失色,大叫道:「秦將軍救我!」
見我們動上手,屋內他們的親衛要上前助陣,我隨身的親兵則儘力阻攔,屋外聞到動靜,也騷動起來。
我暗暗叫苦,連出重招,可淳于皓的確身手不凡,一時根本占不了上風。
被劇痛逼得悠悠醒轉時,瑞獸飄香,紅燭滴淚,我正身在一處陳設精緻的卧房中。
閉上眼睛,屏著呼吸等待肘間那最難耐的痛楚稍稍過去時,淳于皓已在一旁笑了起來:「真看不出,這小賊臉上黑了點,身上倒是細皮嫩肉白|嫩白|嫩的。怪不得司徒凌到哪裡都喜歡帶著他!」
我驚痛,忍著右手的疼痛,伸出左手便去抓我的承影寶劍。
「哦!」淳于皓皮笑肉不笑,「既如此,請秦將軍前面引路,待我和九哥去探望探望吧!」
我徹底認定此人是個瘋子,至少在感情上,他的精神絕對不正常。他的偏執已不能用正常人的思維來判斷。
左首那人身著寶藍地赤金蟒袍,猩紅色騰雲暗紋鶴氅,高大英武,眉長入鬢,眼角含煞;右首那人卻是月白地青金蟒袍,玉色羽紗面白狐狸里斗蓬,修長挺拔,眉目俊逸,只是眸光幽深,寒潭般清寂孤傲,冷冷淡淡地往我這邊一掃,似微微愕了一下,竟頓住了腳步。
他的眉目溫文,眼角浮著疲倦,低低問我:「盈盈,覺得好些了嗎?」
他便微笑地望向我,柔聲道:「開始是淳于望,後來是望,偶爾……也喚我望哥哥。」
她的父親顯然極寵她,而她正無所顧忌地依在我身畔開心地笑著,趕也趕不走。
淳于皓失驚:「咦,公主病了?這還了得!想是行館簡陋,公主住得不習慣吧?正好五哥令我接公主進宮,正好換個環境找宮裡的御醫好好調整調整,如何?」
也許真的叫他淳于望更合適。我沒法把出手如電害我一敗塗地的軫王殿下和眼前這位心理不正常的年輕男子聯繫在一起。
我帶了幾名親兵上前施禮:「芮國送親使節、昭武將軍秦晚,參見榮王殿下、軫王殿下!」
很久沒嘗過淚水的味道了。
我擦去額頭和鼻尖的汗水,又看了一眼那隻花觚。
我有些傻眼,瞪著這個五六歲的小娃娃手足無措。
脖頸間一涼,我已覺出半邊肩頭暴露在空氣中,慌忙要反擊時,一股大力猛地撞在前胸,把我撞得飛出,重重地跌在床沿邊。
護衛更是或靠住牆,或用兵器撐著雪地,低低地咒罵著。
忽見我抬眼望他,他也便盯著我,許久,才緩緩地轉開目光,盯向那跳躍的燭火。
只是我從來不留心這等生活瑣事,說是喜愛,也不外是在自己府第多植幾株梅花,花開之際在各處花瓶插上兩枝盛綻的花枝而已。
驟然,外面傳來砰砰的敲門聲,沉重,急促。
盈盈?
淳于皓已指著床上那面帶驚慌向後退縮的女子大笑起來:「秦將軍,這就是你們傳說中傾國傾城的嫦曦公主?我怎麼瞧著還不如秦將軍俊俏?」
淳于皓皺眉,「既是結親,便是一家人了,見見又何妨?」
居然對著個長得有幾分相像的女人就能這樣神魂顛倒,滿口夢話,真是可笑。
又是那隻白皙的手,彎曲著修長的手指,迅速從我掌下抽去承影劍。
太醫包紮停當退下時,我早已汗出如雨,一身淋漓。被踹過的胸腹憋疼得喘不過氣來,逼得我發出一聲聲喑啞的咳嗽。
我身上的小娃娃似聽住了,這時居然也持了筷子,學著她父親一樣,一下一下叩著碗沿,應和出高澹婉約的節奏,跟著父親吟道:「舊遊舊遊今在否?花外樓,柳下舟。夢也夢也,夢不到,寒水空流。漠漠黃雲,都道無人愁似我,今夜雪,有梅花,似我愁。」

  • 字號
    A+
    A-
  • 間距
     
     
     
  • 模式
    白天
    夜間
    護眼
  • 背景
     
     
     
     
     
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