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出閱讀

情晚·帝宮九重天

作者:寂月皎皎
情晚·帝宮九重天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0%
第二章 相思徹,暗香疏影透

第二章 相思徹,暗香疏影透

屈著的指節掐過堆著的雪,捏緊了窗邊的欞木,也似在微微地顫抖著。
他的神色略有好轉,唇間勉強扯開一道笑弧,點頭道:「對,相思。如果沒有她,如果沒有她……」
她又說:「如果你死了,我只能跟著你死去了。這滋味比死難受。」
虧我也算從多少次生死搏殺中歷練過的,居然這麼容易就受了這男子情緒的感染,真是可笑。
那時,相思還沒有名字,他們一定閑得厲害了,居然在為女兒應該以梅為名還是以雪為名煩惱著,到相思六個月時還沒有確定下她的名字。
他不答話,只走到我跟前,伸出手指,托住我下頷。
日日夜夜,煎心斷腸……
淳于望道:「是啊,父王晚點要出門。」
我仔細看了下畫面的布局和人物的線條,點頭道:「軫王的書畫已臻化境。這樣形神兼備,當世畫師中沒幾人能做到。」
既然確定了不是,沒把我押入大牢和老鼠蟑螂作伴,便已是天大的面子。
酒應該燙過,可此時不過微溫,極辛辣,順著喉管滑下,似一團火一路往下燒著,胃部果然湧上一股暖意。
我身體似乎也在被寒風撲到的一瞬間僵了一僵。
可當時淳于望並沒有覺得雪地里盛開著的梅花怎麼著孤單。
其實太過孤清幽寂了。
他的面色本就比一般人蒼白,此刻更是白得和飛揚的雪花一般,連顫動的嘴唇也似快要消溶在那片雪白之中。
哪怕傾盡生命,也換不回那人的一個回眸,亦是無怨無悔。
不怪淳于望會把我認錯。如果真有這麼個人走到我跟前,說不准我會認為自己正在照著鏡子,不小心看到了另一個自己。
他向天,彷彿在笑,又彷彿在哭,一字一字地漫聲吟哦:「相思字,空盈幅;相思意,何時足?滴羅襟點點,淚珠盈掬……」
他相信他的盈盈也一定是這樣的想法,當然她更可能根本沒想過外面還有著那麼複雜的世界。
小相思便忍不住,咯咯地笑著拍打父親的胸膛:「父王小氣鬼!父王小氣鬼!」
等淳于泰即位,李貴妃成了李太后,他立刻和她的其他二子一起封了親王,甚至求得了李太后的允許,把冷宮中的柔妃接出來同住。
這男子倒也不是常人,氣場夠強大,半瘋不瘋的,竟讓我也跟著有幾分神思恍惚。
除了相思,他一無所有。
「可我為什麼總覺得你就是她?你明明只是長得像她而已。我從沒想過……我會認錯人。不管她活著,還是死了,即便變成了一隻鳥兒,一朵花兒,我也該認得她的。她是我的盈盈,盈盈……」
他們的房屋被燒光了,但發現得很及時,並沒有人葬身火海,連廚房裡的雞鴨都活著從火里撲楞出來了,一身好武功的盈盈不可能逃不出來。
我還是嘗不出來,只是敷衍道:「沒想到梅花樹下埋著的酒也能這樣辛辣。大約也只有軫王殿下這般的高人雅士才會想得出這些主意吧?掃雪烹茶,梅下飲酒,真是雅緻。」
只因他知道,他的小妻子不僅身體開了竅,感情也真正地開了竅了。
「不在了?大火?」
我不以為然地哂笑出聲,已藏不住眼底的譏嘲。
把她抱在懷裡的感覺,是記事以來從未有過的滿足和愉悅。
他們謙恭地笑著,眼睛里卻是不容拒絕的篤定。
他向他的女兒招手。
下面的管事和婢僕們發現我並不是淳于望要找的女子,繼而發現淳于望根本沒把我當回事兒,原來的熱心關切頓時一掃而空,不但原來派來服侍的侍女盡數撤去,連送來的飯菜都一日不如一日,漸次成了比下人飲食還要粗糲的殘羹冷炙,更別說屋中需要的木炭和換洗的衣物了。
淳于望點頭,笑得悲涼:「你不說,我倒忘了你是曾率三萬騎兵深入漠北,大破十萬柔然兵馬的秦大將軍了!沒錯,你不是盈盈,盈盈若能帶兵打仗成為大芮名將,早就該回我身邊來,不知怎的和我耀武揚威呢!」
三年夫妻,三年恩愛,三年耳廝鬢磨心心相印,竟像是一場夢。
結果那一晚,她委屈地窩在他的懷裡哭了一整夜,把他哭得又是懊惱,又是心疼,又有些得意。
父母兄弟們總是糾纏在江山、權勢之中,卻不知可曾有一天享受過這樣從身到心無與倫比的滿足?
淳于望見我問,提了酒壺來又倒了杯酒,一飲而盡了,才微笑道:「你若忍得了這裏的風雪,我就把盈盈的事講給你聽聽。」
盈盈再也沒有不知輕重地欺負淳于望,雖然依舊活潑好動,卻極少淘氣到讓淳于望煩惱了。
淳于望見女兒高興了,便把她放到地上,招手向侍女道:「把郡主好生領出去,叫先生過來繼續教她認字罷!」
小相思還是不理。
皇子們從小便有人教習文韜武略,他行事謹慎,只作對書畫金石感興趣,其他的策論兵法之類,考較起來每每落於下乘。武藝一道更顯愚鈍,絕不搶有和*圖*書「武王」之稱的十一弟榮王的風光。
於是,我笑道:「軫王殿下也忒小看在下了。江南再冷又能冷到哪裡去?難道會比漠北那種滴水成冰的地方更冷?」
小相思問:「今天父王又沒空了?」
對著他蘊了幾分期待的眼神,我無奈地又喝了一口,苦笑道:「哪有什麼暗香?連酒香都品不出來!許是這亭子周圍俱是梅花,本就香得出奇,把酒的香氣掩了吧?」
「其實我早就知道你不是盈盈。」
直到,那場大火。
我退開一步,猛地吸一口氣,望向被雪粒打得砂砂作響的窗欞,儘力平定我波動的情緒。
淳于望便轉頭向身後的侍女說道:「小心看護郡主,別讓她去沁芳院擾動盈盈夫人休養,知道嗎?」
說是兩套,可兩人同時運劍時彼此得配合卻又極和諧,往往顯出意想不到的高超威力來。
彼時他們正站在一處斜坡上,以他的身手,他本可以避開那一腳;便是避不開,身側也有樹木可以借力。
他抬眸,雪色蒼涼,眸光亦蒼涼,讓我都有點同情這個抓了公主又害我失去自由的敵國皇弟。
很少留心自己身上有什麼痣不痣的,不過我怎麼給他說著說著,忽然就覺得我肩上可能真的有顆紅痣?
那容貌,那裝束,甚至那扶劍而立的姿態,都讓我一時地神思恍惚。
那兩名對視一眼,笑道:「夫人記掛著了?不如我們引夫人去探望探望?」
小相思懂事地點點頭,撲閃撲閃的大眼睛依然戀戀地望著我。
淳于望幾乎在看到她的第一眼,便認定她就是自己打算一生一世守著的那個人。
小小的相思郡主天真稚氣,如果再給我機會,我一定能把她變成對付他的絕好棋子;
「這不是我。」
他救出女兒,然後挨個房間尋找他的盈盈,直到全身都是火苗,護衛用浸濕的毯子把他裹住,強行把他拖出。
這更讓我肯定,他領我去看他的女兒和盈盈的畫像,都是為了確認我並不是他苦苦尋找的那個女子而已。
這日天色已暮,盈盈玩得開心,他只怕天黑後走山路不安全,千方百計哄著她,想拉她早些下山。她不耐煩了,又是一腳踹向他。
他極聰穎,天份又高,第二年便常常能反敗為勝,但這時他對她另一方面的教訓有了成果:她有身孕了。
知己知彼,方得百戰不殆。
雖說在這樣的大冷天登高餐風飲雪實在荒謬,但我不想放過這個難得的了解敵手的好機會。
侍女領命,相思卻不滿這樣的安排,坐在他腿上扭股兒糖似地晃著,一下下拉扯著他的前襟,說道:「我聽話得很,不纏著娘親,不影響她休養,為什麼不許我去找她?」
繼位之人,成了李貴妃所生的三皇子淳于晟。
小相思不理,還撅著嘴。
在發現小弟先天不足身體孱弱后,父親毫不猶豫地把我送到子牙山跟著無量師太學藝,一去十年。等我藝成回家,正好接替傷重的父親掌管秦家軍,跟在司徒凌后四處征戰。
可他也不是無懈可擊。
我也不迴避,平靜地和他對視。
他喑啞地說道:「見你第一面我便知道你不是了。盈盈的右肩上有顆紅痣。」
他聽到了盈盈驚慌失措的呼喊著,一路叫著他的名字奔下來,抱住他哭叫道:「阿望,阿望,望哥哥,你快醒過來,我聽你的話,我們這就下山,望哥哥……你別嚇我呀,你不許嚇我呀!」
踏出那間書房時,立刻有兩名不知從哪裡鑽出來的軫王府護衛跟到身後。
正在盤算時,忽聽淳于望道:「我真想把你另一隻手也折斷了,看你還敢打相思的主意!」
轉身步下石階時,淳于望忽然又說話了。
小相思並不滿意,粉紅色的嘴巴撅得高高的,繼續在淳于望身上晃來晃去。
連同她住過的屋子,穿過的衣服,用過的器具,消逝得無影無蹤。
他至今沒想明白那場大火因何而起,他只知大火前幾天,盈盈有些不對。
不僅皇后所出的四皇子暴斃,大皇子、六皇子、七皇子、十皇子等幾位不是李貴妃親生的皇子,在淳于泰即位后也先後「重病」或因罪被貶往偏遠之地,三五個月內死得乾乾淨淨。
侍女抱起小相思走出去時,門帘掀開,一片空茫的雪白,彷彿伴著陣陣冷風卷進了屋子。
王皇后想害的皇子,李貴妃毫不猶豫地保全了下來。后孝文帝病重,王皇后因善妒受譴,李貴妃隨侍身側。
她如釋重負地跟他回家,但自此至少有一個月,她都會在半夜裡哭著驚醒,然後摟著他的脖子不肯鬆開。
他便嘆息,轉頭望向門外。
開始跟著教淳于望的高手練,後來便自己想些古怪的招式,還拉著淳于望一起想。
淳于望並沒有立刻送我回沁芳院,而是將我帶去了他的書房。
在傳授他們武功的那位高手的幫助下,這兩套劍法成為相輔相成威力倍增的雙和-圖-書人合擊劍法。
我有點後悔,剛才沒有冒險再賭一賭。
我依舊回了沁芳院,眼看著院門緩緩關上,落鎖,一時也是無可奈何。
淳于望正一瞬不瞬地察看著我的神情,聞言答道:「那是自然。這是我五年前畫的。」
沒完沒了的刀光劍影鐵馬金戈,鑄就的是滿身冷冽戾氣,一副鐵石心腸。
我自然也沒打算拖著這副受傷的軀體獨臂闖出軫王府,何況我也不可能丟開嫦曦公主不理。
等孝文帝駕崩,王皇后還做著自己的嫡子繼位后重掌大權的美夢時,傳出的是皇太子暴斃的消息。
這位淳于望顯然是個深藏不露的角色,只怕連他的兄弟都不曉得他的武功有多高,心機有多深。
盈盈沒有記憶,用起武功完全看不出招式的來龍去脈,連淳于望請來的高手也無法辨別她的師承來歷。
我點頭,「喝了果然要暖和些。」
他像再也不能忍受,大口地喘著氣,轉身打開了書房門扇,沖了出去。
然後,他聽到了奶娘的呼救。
那一年,岳州一帶地震,狸山山洪爆發,正在狸山尋仙訪道的淳于望從山上衝下的洪水裡救出了她。
有一個人發瘋就夠了,我可不想因為一張畫發了瘋,立刻再次聲明:「軫王殿下,這女子雖然像我,可並不是我。她比我年輕多了。」
四處是火,連女兒的房間里都竄出了火苗。
醒了,夢空了。
我便鬆了口氣,說道:「這是實話,若不能傾盡心力,不論是繪畫,還是運劍,都無法達到上乘。」

淳于望便回頭望我。
「秦晚,你並不是她。」
柔妃在冷宮中足足呆了十年,雖有淳于望暗中照應,早已十分虛弱;等聽聞是孝文帝駕崩才換來的她的自由,身體狀況立刻急轉直下,不到一個月便去世了。
盈盈舞動暗香劍法時,他看到每朵落下的花瓣都在隨她起舞,翩翩如蝶,每瓣都蘊著她的笑靨,明光璀璨,風流嬌妍。
雖這般想著,我還是接過他遞來的銀杯,看他幫我添滿了,慢慢湊到唇邊。
紅痣?
淳于望寵溺地微笑著,用他修長的手指刮她撅起的嘴巴。
淳于望瞥向我,眸中一道凜光閃過,沒有說下去,卻道:「你傷得不輕,先回去休息吧!冷風口裡坐得久了,只怕會落下病根。」
我今天的穿戴裝束根本就是按這畫上預備的,侍女們看到的,就是一個從畫上走下來的活生生的「盈盈」。
他以為他可以一直這樣過下去,遠離勾心鬥角的朝堂,遠離刀光劍影的紛爭,甚至遠離暄囂浮躁的塵世,這樣安穩寧謐地過下去,從這一輩子,到下一輩子。
「特別?」
有梅枝承受不住越來越重的積雪,彎了一彎,雪團便散落,簌簌如雨,在平滑的雪地里砸出一個個小小的坑窩。
那一年,我八歲,二十歲的大哥剛剛戰死沙場,十六歲的二哥被仇人暗算,終身癱瘓,母親在即將臨盆時連聞噩耗,早產下小弟后撒手人寰。
淳于望做夢也沒想到,盈盈年紀雖小,竟然有一身少見的好武功。
好像有另一個我,正緩緩自畫中步出,輕啟朱唇向我微笑說話。
我已經記不得有多久沒和家人一起吃過飯了。
淳于晟見這個弟弟有敬畏之心,何況是從小看著長大的,知道他恭順,反而封賞有加,更勝兩名親弟弟。
淳于望為自己的鹵莽後悔,更精心地守護著他的愛人,並且無怨無悔。
我原以為那個讓他魂牽夢縈的盈盈應該是個溫柔如水的江南女子,後來看到書房那幅畫像,又在猜這女子應該會點武功,瀟洒利落,可如今聽他提起來,哪裡像個成了親即將做母親的,分明是個沒長大的淘氣女孩兒。

生下相思后,她逗弄女兒之餘,把剩餘的精力放到了和淳于望一起練劍上。
我一驚,卻只不動聲色地端了茶水啜上一口,才淡淡地笑道:「小郡主玉雪可愛,聰明靈秀,我又怎會打她的主意?」
或許,是他眼底的疲憊和憂傷,以及他望著小相思的天真笑容時的溫煦憐愛,不知不覺間讓我有點感傷吧?
從淳于望的反應來看,他分明也顧忌著我制住小相思相脅。
淳于望拍拍她的頭,微笑道:「你娘親身體沒好,沒事不許鬧她,知道嗎?」
他出神地望著斜伸到亭中的一枝臘梅,滿眼苦澀,低低嘆道:「那時,盈盈已經不在了。那株百年老梅的枝幹被大火熏得漆黑,居然沒死,春夏時節葉子長得又肥又綠,可五年來,竟再也沒有開過一朵花。」

她恢復得差不多時,他佔有了她,把她欺負得很慘。
嫦曦公主是我君上司徒煥的愛女,她若出事,我固然沒有面目去見芮帝;相思郡主卻也是這位軫王殿下的掌上明珠,骨肉連心,只怕也是愛逾性命。如果我擒了小相思來換嫦曦公主,他多半會答應下來。
縱然被他當作心上人可和-圖-書能好處多多,我也不想沾這個光。不論我是男兒身還是女兒身,我從小學的都是武者的傲氣凌雲,而非女人的柔媚求寵。
而淳于望似乎刻意要向我證明他的頭腦有多麼的不正常。
淳于望雖不是李貴妃親生,卻是她一手帶大的,加上性情謙和溫順,甚得孝文帝寵愛,每每也在孝文帝跟前稱譽養母慈恤賢德,久而久之,李貴妃待他也便與親生無異。

他越說越神奇,我忍不住也有些好奇了。
但他怎麼也打不過比自己小了三四歲的小妻子,常被她折根梅枝打得抱頭鼠竄,狼狽不堪,她卻玩鬧得極開心,把淳于望不輕不重打上一頓,立刻會主動送上香吻去討他歡心,讓他氣也氣不得,笑也笑不得,只能在夜晚從另一方面多多教訓她。
可他並不真的是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士,尤其在山中生活相對自由之後,也曾請了一位久已退隱的世外高手傳授武藝,尋常的宮廷護衛都未必是他對手。
橫豎狸山在大樑境內。而在大樑的土地上,大約還沒有人家可以拒絕得了李太后所鍾愛的軫王的求親。
我皺眉,把狐裘裹緊,卻很快注意到他似乎比我更慘。
我注意到他的十指都在顫抖,彷彿連酒盞都拿不住了,遂道:「我幫你叫人去溫酒?」
他說起盈盈,並沒有再用「你」字,而用著「她」字,顯然這時候沒犯瘋病,並沒有把我當成他的盈盈了。
孝文帝開始未必相信,但聽得多了,也漸漸疏遠她,後來竟由著王皇后將她遷入冷宮,不聞不問。
這一年,淳于望已經十四歲。
她留給淳于望的最後的話是:「望兒,你知道我為什麼堅持要你父皇賜你名為『望』嗎?望,是守望。一生一世,只守望一個人。」
他寧願從來就一無所有。
大約並未預備他過去,等我們走進去,下人們才匆匆把別處的暖爐先挪了過來,又把書案旁原來預備的暖爐點上。
他低低地申吟一聲,忽然便放開我,幾步奔到窗邊,猛地將窗戶推開。
這樣的大冷天,他竟然獨自一人坐在石山上的小亭里迎著漫天風雪飲酒。
淳于望終於講完了,臉色已經白得發青。
還有他對盈盈的愛戀和思念,以及綿延到我身上的異常感情,也隨時可以化作對付他的致命利器。
我再品一口,評道,「辛辣有餘,甘醇不足,用來暖胃倒也罷了,真要細品,這酒並不入流。不過我們北方人的軍中倒是常喝這種酒,特別是深入漠北安營紮寨時,夜間這種酒實在少不了。我竟不知道江南人也喜歡喝這種酒。」
冷風裹著雪霰迅疾涌了進來,把屋子裡好容易積攢的一點熱意沖得無影無蹤。
淳于望又刮。
他雖一時忘情,可提起相思立刻便清醒了,應該早已對我心生警惕。
可惜她漸漸開了竅,對於他的「教訓」根本不以為意,甚至越來越樂此不疲。
眉目清麗如畫,意態安閑瀟洒,梳著簡單的墮馬髻,簪著小小的鳳頭簪,淺杏夾袍上鬆鬆地披一襲硃砂色狐裘,正笑意盈盈向我凝望。
我來到山上,一名護衛先奔上去向淳于望稟報,見淳于望微微頷首,才倚到停邊向下方招招手,另一名護衛便引了我上去,卻不敢久呆,帶我到了亭中,便悄無聲息地退下石山,只在下方守護。
可他的盈盈,從此再也沒有出現,好像平白就從大火中消逝了。
偶爾回家,族人哥嫂,俱視我為一族之首,一家之主,敬重之餘,是小心翼翼唯恐不周的疏離。一母同胞的小弟甚至連話都不敢和我說。
因劍法最終成形時是開滿梅花的大雪天,雪壓寒梅,鐵骨飄香,淳于望便把這兩套劍法分明命名為「暗香」、「疏影」。

淳于望為了不致老被小妻子打得落花流水,開始在下工夫修習武功。
盈盈懷孕七個多月時,還喜歡挺著個大肚子滿山跑,打雀兒,趕野兔,沒片刻消停。淳于望沒指望這個才十六七歲的小丫頭能照顧好她自己,只能硬著頭皮寸步不離地跟在身邊守護著,一改素日的文雅安靜,像個老夫子般時時在她耳邊絮叨,勸她安生些養胎。
盈盈年輕任性,聽得不耐煩時,自然又是衝上前一頓拳打腳踢逼他閉嘴。
小相思便低頭道:「還是住在山裡好,父王天天有空陪我玩,天天有空教我認字。」
從他遲遲沒有處置我來看,他和淳于泰、淳于皓的政見多半還有著分歧,至少他應該沒打算把嫦曦公主交給霍王蹂躪或當作人質。雖然看不出他究竟在打什麼主意,但我相信此刻嫦曦公主暫時應該無恙,只是和我一樣被軟禁于軫王府的某處,不得自由罷了。
窗開了,門開了,屋裡更冷了。
而此後一連許多天,淳于望再也沒有出現,更沒有讓我再隨他去用早膳或去書房。
相思是壓在心頭的山,無時無刻不在提醒他曾經經歷的充實和快m.hetubook.com•com樂,於是,心裏破開的那個洞,越來越深,越來越黑,漩渦般席捲著他,讓他透不過氣。
也許,我應該和別的大家閨秀一樣,終日躲在自己的綉樓里舞針弄線,靜候年齡到了,自有我們家在宮中的德妃娘娘做主,為我指一門好親事,從此相夫教子,安寧平靜地過完一輩子,也算是個幸福的女人了。
無論是我,還是嫦曦公主,都不是芮國願意輕意就捨棄的棋子。
好在我久在軍中磨礪,只把最初幾日用剩的傷葯收起來節約些敷用,確保不影響傷勢恢復,其他也便沒當回事。
發現她什麼都記不得時,他甚至立刻告訴她,她叫盈盈,是他的妻子。
可淳于望和她的想法往往相左,一個人想出來的沉穩勁健,另一人想出來的卻輕盈靈動,最後竟成了完全不同的兩套劍法。
因為淳于望和女兒就已是她全部的世界,全部的思維。
他忽然開口,聲音也是蒼涼如雪。
我側了頭,靜靜地傾聽著。
淳于望是南梁孝文帝第九子,母親本是前朝重臣之女,孝文帝兵變奪位,她家受到牽累,一門死散殆盡,她則被充為宮婢,后被孝文帝看中,很是寵愛,從寶華、才人、昭容一直做到貴嬪,生了淳于望,又晉為柔妃,終於為人所忌,屢屢拿了她的身世大作文章,並栽贓污她有犯上謀刺之心。
但他似乎也就那一次把她欺負得很慘而已;以後的日子,都是她把他欺負得很慘。
他提起酒壺,又倒酒,卻已空了。
可他心念一轉,順勢便倒了下去,沿著山坡直滾下去。
風雪還在繼續,我跟著兩名護衛走一處石山時,風帽上已經堆滿了雪。
我別無選擇,只能期望儘快養好傷,一方面自己可以伺機行動,另一方面芮人來營救時也能擁有最佳的體能狀態,裡應外合逃出去的機會當然更大。
說大約十四五歲,是因為盈盈始終沒能記起她到底是哪一年出生的,甚至,她始終沒能記起她真正的姓名。
高處的小亭自是冷得徹骨,卻也香得徹骨。
從出世的那一天,他便生活在你死我活的宮廷暗鬥中,又有李太後言傳身教,自是深諳自保之道。
他真的對我這個敵國俘虜講起了他和盈盈的往事。
雪還在下,可這對父女的吟哦聲中,鵝毛般的雪花似停滯在空中,風也靜了,只有臘梅的暗香更加幽清徹骨,從門縫間,從窗欞間,無聲無息地透了進來,被暖爐熏得馥郁怡人,陣陣撲到鼻端。
淳于望傷悼不已,又見朝堂內外血雨腥風,怕淳于泰猜忌,遂借口為太后祈福,在萬佛山修築精舍,每日與些方外之士談禪論道,只在李太後生辰之際才會回宮賀壽,順路和幾位兄弟團聚,鮮少去朝臣接觸。
我甚至看得出她在說什麼。
淳于望在十八歲時遇到了盈盈,那時她大約只有十四五歲。
而我直至走到亭中,才發現石山上四面俱植著老梅,有些大約是春梅,還未見半個花骨朵;有些卻是臘梅,被團團積雪堆得看不出顏色,只是那怎麼也掩不住的清香,竟透過一層層冰冷的積雪,無聲無息地襲了過來。
我一邊用左手柔涅著自己受傷又受凍的右手,一邊四下里打量,忽然一陣寒意從腳後跟直湧上來,讓我打了個寒噤。
事後清理火場,也的確沒有看到任何屍骸。
吟罷,他沉靜地望向我,唇邊依然掛著一抹笑,眼底卻有分明的蒼涼和落寞。
暖意一時沒有發散開來,書房裡還是有點冷。
她的身體稚嫩青澀,甚至還未發育完全,根本不懂得什麼雲雨之樂,他久居山中,也無甚經驗,技巧也未免差了些,偏又捨不得放開她。
其實他也怕真的驚嚇到她,所以沒等她哭幾聲,便笑著睜開眼,拍拍她的頭,告訴她:「我沒事。」
「如此最好。」淳于望站起身來,惱怒般瞪我一眼,才道,「隨我來。」
對面的牆上,掛了若干樂器,笙簫琴笛無一不備,俱是質地上乘,製作精巧,連打的穗子都精美奪目。可最眩人眼目的,並不是這些名貴的樂器,還是掛在樂器間的一幅美人圖。
「沒覺出什麼特別嗎?」
盈盈秋水眸,淡淡春山眉,姿容妍麗,瀟洒無雙。
瘋病不會傳染,但如果一個人情緒低落或承受壓力過大,心理上的暗示的確很容易讓人產生幻覺。
淳于望似很失望,問道:「你真沒品出些不同來?」
淳于望的笑容便有點發苦:「旁人都道我書畫好,只有盈盈清楚,我在這上面天份有限,除了為她畫的像,幾乎沒一張可以當得起一個好字。倒是劍法還罷了,她便說,必定是我心中只有劍與她的緣故。」
淳于望觀察著我的神色,問:「這酒怎樣?」
「夫人這是要回沁芳院嗎?屬下護送夫人回去。」
我站起身,慢慢道:「多謝軫王殿下關心,在下這便告辭。殿下如果為公主打算,也應當多多保重,儘早回屋為妥。」m.hetubook.com.com
而我也明白早上梳妝完畢侍女為什麼那樣驚訝了。
我不該一時手癢,跟著幾名叔叔舞刀弄槍,偏還讓父親看出了我習武的天份。
雪霰撲到他的眼睛里,似化開了,瑩亮濕潤一片,他的聲音夾在冷風裡,也似隨著雪花的飛舞飄忽不定著。
一生一世,只守望一個人。
那個讓他失了魂魄的夜晚,他是被床前的火光驚醒,然後才發現身畔的盈盈不見了。
淳于望機警謹慎,自然看得出我再不甘心束手就擒,想來院外也必防守嚴密,縱然我有天下名劍之一的承影寶劍,右臂重創之下,想要全身而退,也是難如登天了。
想再利用相思對付他,恐怕不太容易。
淳于望搖頭,「這主意倒不是我想的。那年盈盈懷了相思,卻還是貪杯,明搶暗盜,變著法兒偷我從江南帶回狸山的美酒。我怕多飲了對孩子不好,哄了她許多天,她才答應了不再喝。可她怕自己忍耐不住,又怕我趁她不留心偷偷喝光了,就讓我把剩下的十二壇酒全埋在臘梅樹下了,預備等來年相思斷了奶水再開開葷。」
我不解其意,皺眉瞪著他。
跑到這裏來暖和暖和,這人可還真想得出!
她應該是在告訴我:「我是盈盈,盈盈。」
他目不轉睛地盯著我,目光開始凌厲炙烈,漸漸黯淡下去,轉作蒼茫的黝黑,如沉沉的夜晚,直要將人整個人罩進去。
「知道。」
「不用!」他猝然道,「我們一起埋的十二壇酒,已經被我喝掉六壇了。如果有一天我都喝光了,也許我自己都會不再相信……我曾有過她,我曾有過那麼一段快活的歲月……」
他便笑出聲來:「這酒曾在一株兩百年的老臘梅樹底下埋了五年,本來就是藏了股子梅花香啊!」
「相思,過來。」
狐疑了片刻,我走到大大的柚木書架后,翻看自己的領子,仔細查看右肩。
淳于望第三次刮向她嘴巴,噗地笑起聲來:「相思小氣鬼!」
此時的梁國正在皇權的迭替中混亂不堪,芮國必會派人交涉。他們既知霍淳于泰、淳于皓尚武,一向有吞併天下之心,交涉之餘,也必會遣高手暗中設法。
等淳于晟即位,李貴妃成了李太后,他立刻和她的其他二子一起封了親王,甚至求得了李太后的允許,把冷宮中的柔妃接出來同住。
我把自己酒杯中剩餘的一點酒喝了,還是沒覺出這酒有什麼特別的暗香來。但能喝到淳于望這麼看重的酒,聽他說這麼久的往事,也算是不容易了。
我想念幼時總把我抱在懷裡誇耀我美麗聽話的母親,可隔了那麼多年的血雨腥風,我甚至不記得她長什麼樣子了。
她說:「我總是做夢,夢到你死了,再也叫不醒。」
嘆一口氣,我安慰他:「軫王殿下別想太多,保重身體要緊。至少,殿下還有相思郡主承歡膝下,對不對?」
回味著舌尖的辛辣,我搖頭道:「鮮少聽說有女人喜歡喝這樣烈的酒。看來軫王殿下的意中人口味比較特別。」
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
而我也不必留在這裏被他當作另外一個女人,為他這莫名其妙的柔情萬千如坐針氈了。

白白凈凈,根本看不到任何的紅痣或胎記。
淳于望捏捏她白得近乎透明的小鼻子,說道:「你這小東西頑皮起來什麼樣兒以為我不知道?給我安生些罷!真的想娘親了,父王陪著你一起去看娘親,好嗎?」
我猶不放心,又扯開左肩查看,哪有什麼紅痣?
「你錯了。盈盈也不愛喝過於辛辣的酒。這酒是紹城一個釀酒世家送我的,是正宗的女兒紅,最初的時候入口綿軟,甘醇爽口,回味悠長,很是好喝。可不知為什麼,一年後我挖了一壇出來喝時,就變成這個味兒了。」
我往外走著,問護衛:「軫王殿下呢?」
難不成一場意外的大火燒死了盈盈,也燒壞了他的腦子?
但他應該是清楚皇后的手段的,才會把年幼的淳于望交給了和王皇后針尖麥芒處處相對的李貴妃。
淳于望取過旁邊石凳上的豹皮軟墊,抖落上面的雪粒,向我看了一眼,說道:「過來,飲杯酒暖和暖和吧!」
他捨不得碰她一指甲,於是只是繼續抱著頭讓她欺負,連還手都免了,生怕她動了胎氣。
她在他的身畔,他只要守著就可以,不必和母親一樣,守望一生一世,卻至死也等不來守望著的那個人。

她罕有的安靜,常一個人坐在結著青色梅子的老樹下皺眉苦思。
「沒有。」
風雪已無聲。
也許是老天想他演得更逼真些,滾落時他的額角還撞在了一處石頭上,等他在坡下止住自己身體佯作昏迷時,已是滿額的鮮血淋漓。
相思像只小狗一樣在我脖頸間又蹭了下,才從我腿上滑落,奔到淳于望身邊,又像小狗一樣蹭著他。
或北擊柔然,或南挫梁軍,或內平叛亂。
「酒中有股子暗香,你品不出來?」
  • 字號
    A+
    A-
  • 間距
     
     
     
  • 模式
    白天
    夜間
    護眼
  • 背景
     
     
     
     
     
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