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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晚·帝宮九重天

作者:寂月皎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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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徒繞膝,可憐誰家女

第三章 徒繞膝,可憐誰家女

忽一眼瞥到我面前的飯菜,她又好奇問道,「娘親吃的是什麼?」
我微笑著親了親相思的面頰,說道:「可不是我的乖寶貝么?把我心思都說出來了!軫王殿下,請把我要的人交出來吧,等我帶她出了城,必定確保相思平安回到殿下身畔。」
把院牆邊那口水缸里的浮冰敲碎,我舀了一碗水注到茶壺中,又在梅樹下找著幾根斷枝,在暖爐上勉強籠了點火,把水燙得微微有點溫意,用來泡那碗冷飯。
怪道什麼樣的女子能令這位自命痴情的軫王殿下神魂顛倒,原來就是我們大芮引以為傲的嫦曦公主。
淳于望嫌惡地瞪著我,怒道:「我自然會看住她。你這女人,一看便是個沒當過母親的,哪裡懂得孩子對父母親天然的嚮往之心?下次別讓我再看到你在她跟前裝出這副假惺惺的慈母樣子來!真正的母親,不會有你這種惡毒的眼神!」
我輕輕地捏住,微笑道:「嗯,果然是個乖孩子,總是幫著娘親說話。」
嫦曦纖薄的身軀便有些發抖,緊緊絞著我的襟袖,低了眼睫輕聲道:「幸虧姐姐這裏鬧起來。」
許久,我淡淡地轉過目光,望向他身後,冀望能如我願看到嫦曦公主熟悉的背影。
我是秦晚,絕非他的盈盈。
我不覺恨怒。
這一天傍晚,相思又來找我,卻是哭哭啼啼跑來訴委屈的。
我轉向淳于望,說道:「軫王殿下,我對相思也疼愛得緊,若不能帶走活蹦亂跳的嫦曦公主,便只能帶走活蹦亂跳的相思郡主了!」
才不過五六歲的小娃娃,她的身量極細小,也極柔軟,往下傾栽時,幾乎半個身體落在了門檻和門扇之間。
淳于望對盈盈的感情以及失去盈盈后的痛苦絕對不似作偽,連在我跟前都能屢屢失態,又怎會突然天天去陪什麼白衣美人兒?
這女娃娃極聰明,立刻注意到下面的縫隙,驚喜地望了我一眼。
他來得匆忙,更可能另有算計,並不敢讓太多人知道此間所發生的事,身後只跟了一名謀士和幾個心腹侍從。
身後傳來的,是嫦曦的驚叫:「秦姐姐!」
我拍拍懷中的相思,柔聲道:「相思,願意陪娘親一起去城外一次嗎?」
淳于望黑眸在布袋上轉過,微一點頭,近衛立時將那布袋拎起,提到我跟前。
雖然從小炊金饌玉,五穀不分,可她明顯還是懂得分辨菜色好歹的,居然一眼就看出我受「欺負」了。
我心知不妙,待要攜嫦曦向後退時,右手驀地一松,承影劍竟已被人奪去。
相思極是歡喜,粉|嫩嫩的小嘴唇湊過來就在我面頰連親了數下,笑道:「娘親,我終於抱著你啦!」
我嘆氣。
不知是不是我看錯了,似乎就在我轉過目光的那一刻,他似乎紅了眼圈了;可我再轉眸細看時,卻只見他黑眸里滿是冷淡痛恨,再不見半點悲戚傷懷。
「父王罵我了。」
黑沉如夜,冷凝似冰,偏偏嘴角泛著春|水般的溫柔笑意。
看著那鼓鼓囊囊卻毫無動靜的布袋,我大致猜得出裏面是什麼,說不出是擔憂還是歡喜,臉上卻不露半點聲色,清清冷冷地喝道:「打開!」
他並不是叫我住手,而是喝道:「閉嘴!」
我的確很高興,我的高興正如此刻守衛們的驚恐。
劍芒往上輕閃時,終於聽到淳于望一聲斷喝。
相思立刻站住。
守衛看到,慌忙阻止道:「小郡主,使不得!」
淳于望抿緊唇盯著他的寶貝女兒,忽覺出我目光中的嘲諷,頓時鎮定下來,伸手便搭上腰間佩劍,與我冷冷對視。
「你管他的事兒?你管他什麼事兒了?」
下意識地想去摸摸她的小腦袋時,左肩忽然又一隻手捏住,並且在我抬手的瞬間加力,扣緊。
相同的事發生了幾次,漸漸這些護衛和侍女們也沒再把相思來見我當作怎樣可怕的事,連我和相思說話時護衛也不會站在跟前如臨大敵地監視著了。
那叫黎洪的謀士應一聲,無奈地瞥一眼在我懷中的相思,匆匆帶了兩名隨侍離去。
我見他眸光閃動,便知不妙,還未來得及動作,他已揚起左手所提寶劍,卻未出鞘,飛快敲於我的手腕,然後向上一翻,連鞘之劍已插在相思和我的承影劍之間,重重磕向劍鋒。
淳于望不答,沉著臉拉扯著女兒離去。
淳于望盯著我,眼神愈發如深井般黑不見底,神情間是怎麼也掩飾不住的戒備和惱怒。
我驚訝得差點沒把眼珠子瞪出來。
他站定在庭中,冷冷盯著我,慢慢道:「秦晚,你想做什麼?」
人不風流枉少年。他貴為皇弟,便是妻妾成群也不奇怪。何苦一邊表白自己對失蹤的愛妻有多麼痴情多麼思念多麼忠貞,一邊還在和別的女人親親我我,糾纏不清!既要當婊子,又要立牌坊,說的便是這種人。真真白白辜負了一副俊秀多情的好皮相,不知www•hetubook•com.com會禍害多少真正痴情的好女子。
見他讓步,我也不敢絲毫鬆懈,只抱緊相思,持了承影劍,領著嫦曦小心翼翼地往院外撤去。
淳于望冷笑道:「有何不可?本王能抓她們一次,便能抓她們兩次!黎宏,你親自去領人!」
這日天氣甚好,前段日子的積雪大多融去,我解開一直吊縛著的右手,上下活動幾下,發現恢復狀況不錯,而被榮王狠踹過的胸腹間也不再時時悶疼,想來再休養幾日應該便能複原了。
他輕嘆道:「我花了五年的時間不斷地告訴她,她的母親是怎樣優秀聰明的一個人。我不想因為你讓她對母親這個稱呼心生畏意。如果盈盈回來,相思像親近你這樣親近著盈盈,盈盈一定很開心。」
但她的後方衣領已被我輕輕割裂,再往上幾分,她此刻尚在為母親抱不平的一腔熱血立刻便要噴涌而出。
淳于望頭也不回,冷冷吩咐:「送她回去!」
小相思似有些失望,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依舊戀戀地望向我,嘀咕道:「這樣啊,我還以為父王有意把娘親藏起來,不讓我見呢!」
許久,他一彎唇角,慢慢道:「秦晚,如今我倒能確信,你絕非盈盈。天底下沒有一位母親會拿自己親生骨肉的性命來要脅他人。」
淳于望一邊哄著她,一邊已將她向外拉去,再不許她和我這個心懷叵測的壞女人接觸了。
似乎並不太困難,我便溫柔地在她額上親了親,說道:「相思,幫娘親把那個白衣服的姐姐趕走,好不好?」
我的手很涼,她卻剛從陽光下走出來,連衣角都是暖暖的,小小的身體窩在懷裡時像個溫度適宜的大暖爐,熨得五臟六腑都異常舒適。
那小手,暖暖的,軟軟的,幼滑得讓人的心都忍不住柔軟如綿。
我竭力向後躲閃,堪堪避過劍尖,卻聽「哧啦」一聲,前襟已被劃破。
莫非中了他們的暗算?
「我就來看看,沒鬧娘親嘛……」
鐵鎖急促地噹啷響過,院外那兩扇門扉被人砰地踹開,接著便是淳于望帶著近侍慌亂奔入的身影。
我的劍穗沒有白送。
他煩躁地向小相思說道:「相思,你娘親逗你呢,病人吃的東西,你吃不得,懂嗎?娘親還要休息,你既然來見了,就不許再鬧了。這樣,父王帶你出去逛逛,上回那種一碰就會跳的小瓷人兒,父王再給你買一組回來,好嗎?」

當然是幻覺。
淳于望似已忍無可忍,忽叫道:「相思,這女人並不是你娘親,只是長得和你娘親相像而已。父王最疼愛你,你不許聽她胡說八道。」
其中一名近衛瞪我一眼,已低聲嘀咕道:「你自己沒手嗎?」
「我說他不是好人,怪不得娘親要走,活該他一輩子孤伶伶的沒人理。我說我以後也不理他了,再也不理他!」
心慌氣促,手足無力,一陣陣的汗意滲出,握劍的掌心濕漉漉的,手中的承影劍不知什麼時候開始重逾千鈞。
她摟著我脖頸的小手已經失去了最初的溫暖,涼得跟冰塊似的。
這一回,相思卻沒有立刻應下。
那樣的大冷天,我卻給疼出了滿額的汗水。
千軍馬中闖過,我曾一次次將敵人頭顱如西瓜般痛快砍下,連眼都不眨一下。但這一刻,我居然不敢看她的眼睛。
見淳于望只是冷冷站著,我嘆道:「可惜了,這孩子投錯了胎,註定了爹不親,娘不愛,小小年紀,還落個這般慘淡的下場。」
慢慢從黎宏身邊走過,又要越過淳于望時,我忽然覺出異樣。
小相思卻已歡喜地叫一聲:「娘親!」
守衛大驚,忙衝上前來時,我已笑盈盈把相思抱到了自己懷裡。
他道:「放了相思,我讓你走。」
我嘆口氣,低頭繼續吃我那連簡薄都稱不上的午飯,一口一口,好容易才把所有的米粒都艱難咽下。
我等的就是他的慌亂。有他的慌亂,才有我的勝算。
不過,她說的「白衣服姐姐」是什麼人?
跟在他身後的那個謀士此時已變了臉色,上前低聲道:「殿下,萬萬不可!」
我夾起一塊冷水泡過的鍋巴,送到小相思唇邊。
我慢慢放開小相思,勉強笑道:「是啊,我傷得重,只能一個人安靜養著。等我傷好了,再天天陪著你玩,好不好?」
又是盈盈。
我忍著腕間劇痛,待要運勁抵敵時,卻覺血脈都似在瞬間流得緩慢了,竟是軟綿綿半點力氣也提不上來。
這人倒也聰明得緊。
門與門檻之間的縫隙,說大不小,說小也不小,足以鑽過一個五六歲的瘦小幼童。何況相思父母均是習武之人,筋骨當然更比常人柔韌許多。
竟是淳于望去而復返,身側卻已沒有了相思。
見父親讓步,相思大是得意,悄悄在我耳邊說道:「娘親,那白衣服的姐姐正是住在萃芳院呢和*圖*書!」
轉身要坐下身思忖有無良策時,我的眼前忽然又是一陣昏黑,頭部刀扎般地疼痛起來。
嫦曦公主的確生得傾國傾城,世所罕有。他瞞了皇兄皇弟將她藏下,竟是為了近水樓台先得月。
他自是聽得出我的言外之意,抿緊了唇盯著我,眸光如箭簇被拉了個滿弓般,堪堪就要射出。
我與她的兄長、大芮太子司徒永來往甚密,嫦曦早便知曉我是女兒身,送親這一路並不避嫌疑,常和我一處說說笑笑,若真是她,沒道理聽不出我的聲音來,早就該掙扎呼救了。
這一大一小兩個人俱是玉白色錦袍,圍著華麗雪色貂裘,一路頂著陽光頂來,彷彿那衣衫面容都閃爍著金燦燦的溫暖光芒,明晃晃地直扎眼睛。
他們將布袋送到我跟前,便已退回了淳于望身側,距我雖有一定距離,但我一手抱著相思,一手持著寶劍,若分心去解布袋,只怕會為人所乘。
我自然不想看到他的白衣情人,我要的是嫦曦公主平安隨我回到芮國。
他被那刺目光芒逼得眯了眯眼,再定下心神時,望著那旋在他愛女雪白脖頸間的鋒刃,眸心明顯有了某種悸動。
院門外值守的護衛早就得過吩咐,雖然不敢得罪小郡主,卻也不敢開門讓她進門和我見面。
我走過去,果然看到院門下方多了一隻粗瓷大碗,盛著大半碗米飯,堆了些褐黃色的菜末,再認不出到底是哪種蔬菜。拿筷子翻了翻,不出意外地發現米飯中有一大半是燒糊發黑的飯鍋巴,石頭般又冷又硬。
我望向淳于望和黎宏,想從他們的神色看出一絲端倪;而他們分明也正仔細觀察著我。
又是汗下如雨,許久回過神,才發現自己正坐在地上。
她指責著,瞪向父親的眼神開始有顯而易見的不滿。
相思聽我誇她,更是得意,小貓般在我懷裡拱來拱去,身子軟軟的,呼吸暖暖的,和她父親一般好看的眸子像春|水般瀲灧著,似要將人心底最堅硬的冰川融化。
居然是淳于望攜著小相思走進了院子。
怕她著了涼,我忙解開外袍,將她貼身裹住,微笑道:「娘親也很高興,終於把相思抱在懷裡了!」
他陰沉著臉,冷冷向我警告:「秦晚,我不想為難你,你若安份些,合適的時候,或許我會放你回芮國。可你若再敢在相思身上動歪腦筋,本王挑了你手筋腳筋,看你怎麼再為你們秦家爭光露臉!」
我倒地,抬眼看時,嫦曦已被淳于望的近侍捉住,只來得及喚了一聲我的名字,便被用帕子塞住了嘴,重新拿布袋套了,飛快扛了出去。
而我也同樣厭惡有人用這樣嫌惡的眼神看我,側著頭懶洋洋地笑:「如果真覺得我惡毒,我危險,你直接告訴她,我不是她母親,不就行了?」
正暗自高興時,院門咯吱響了一聲。
相思聞言,已是高興地拍手道:「好啊,好啊!我們把她趕走,然後娘親就和父王在一起了,是不是?」
我立時明白,想見我的並不是淳于望,而是我懷裡這個把我認作了娘親的小女娃兒。淳于望提前制住我,自是怕我再打他寶貝女兒的主意。
我怔了怔。
她的幼滑肌膚粉粉|嫩嫩,吹彈得破;承影劍則是天下名劍之一,即便做不到削鐵如泥,亦已鋒銳之極,可輕易穿透尋常盔甲,更別說這紙一般纖薄的小小孩兒了。
片刻后,嫦曦那捲翹的長睫顫動著,慢慢地睜開眼來,茫然地轉動眸子,忽看清是我,立刻強掙著從布袋中鑽出來,喚道:「秦……秦姐姐。」
我輕笑道:「那是自然。不過那白衣服的姐姐比娘親年輕漂亮,我得將她送得遠遠的,才能放心回來陪著相思。」
黎宏給我劍尖逼著,看了一眼惶恐偎在我懷中的相思,慢吞吞地從懷裡摸出一隻瓷瓶,打開木塞,放到嫦曦鼻尖。
相思果然常常記起我,七八天內,倒過來看過我四五次。
「罵你?為什麼?不讓你來看娘親嗎?」
黎宏應了,慢慢走過來,去解布袋口的繩子。
我若無其事地吃了兩口,咽下,才答道:「吃的自然是午飯。太醫說娘親有傷在身,不能吃得太膩,所以飯菜素了點。」
「都說了娘親病著,要休息。乖,我們這就出去,行不?」
「罵……罵他什麼了?」
淳于望對他的盈盈一片痴情,連我聽著都忍不住為他傷感,居然會去和別的女人親熱?
他望著我,眼中原來悵恨般的失望,已轉作寂然的絕望。
「好,咱們帶娘親一起去!」
他心心念念期盼的盈盈不知是死是活,也不知在天涯還是在海角。
「行,當然行!」
我把她的頭靠上我的肩,不去看她,卻盡量把語調轉得溫柔:「好,我一定回來陪著你和父王。不過你父王給那位姐姐迷得厲害了,我呆會得用你嚇他一嚇,逼他讓我送走那姐姐,和*圖*書你別害怕,我不會真傷著你,知道么?」
何況布袋中到底是不是嫦曦公主也難說。
但我已顧不得同情他,只窺著他心底的薄弱之處痛擊。
我看相思的頭部已鑽了進來,抓了她的肩只一拉,已輕鬆松將她拉過來。
我也不敢操之過急,每次聽到她在門外叫喚,都只和她隔院門說話,其實就是聽她背首古詩,唱支樂府,以及聽她絮叨哪個侍女告她狀了,父王什麼時候又出門了……
見小相思還不斷回頭望向我,我心念電轉,忙把承影劍上的劍穗一把扯下,趕出去喚道:「相思!」
我低頭看看自己一身臟舊的衣袍,繼續吃我的午飯。
淳于望眼底的嫌惡忽然之間消失了。
我實在想不出我的眼神哪裡惡毒了,也許偽裝得的確不夠徹底,也許是他的眼神比我更毒,才會辨別出眼神背後藏著的情緒。
他的神色慘淡,走到門口,才似意識到了自己口吻中的軟弱,忙挺了挺身子,說道:「你不是盈盈。如果你敢擋在相思和盈盈之間,我一樣殺無赦!」
我沒有立刻回答,緩緩走到階下,不動聲色地轉動劍鋒,不經意般把泠泠鋒芒在陽光耀出一縷寒光,直逼他的眼目。
我忙抬眼看時,卻是他的謀士黎宏和兩名近衛拖了一隻布袋行近,向淳于望行了一禮。
我立時猜測是那怪異的香氣有問題,將劍尖一指黎宏,叱道:「解藥呢?快把她救醒!」
他啞著嗓子道:「我不想她長大了連她母親的模樣都不記得。」
淳于望來見我,不過是再一次的不歡而散。可我的境遇卻從這天起有了很大好轉。
「不是。他怪我管他的事兒。」
劍鋒微微一飄,相思渾然未覺。
我輕笑,「以小郡主換取我的自由?軫王殿下太看得起區區在下了!我不過賤命一條,豈敢和小郡主千金之軀相提並論?」
他側身讓開了一條路,淡淡吩咐道:「來人,去備快馬。」
小相思看著那個黑乎乎的玩意兒,遲疑了一會兒,真的張開了粉嘟嘟的小嘴兒。
淳于望眸心似有兩簇火焰跳了跳,憤懣地哼了一聲,到底不敢拿自己女兒冒險,瞥向黎宏道:「去放了她。」
我的身體似乎不受控制般直往下墜去,又隱隱聽到有人在驚慌地喚著:「盈盈……」
我走入屋中,把她抱到暖爐邊取暖,將她有些涼的小手放到唇邊呵氣。她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便眨巴眨巴地望著了,那種不摻任何雜質的透明的孺慕讓我不由為將做的事汗顏。
我微怔。
淳于望清寂冷冽的面龐在眼前一晃而過,接著竟是我熟悉的承影劍若有若無的清淺光澤淡淡一閃,直向我面門撲來。
這人寬襟大袖,來回奔走一次,已經微微地喘息,額角也滲出了汗珠,看來的確只是個不會武功的謀士。我略略放心,一面留心周圍的動靜,一面盯著他的動作。
但聞「當」地一聲,向不離身的承影劍已被磕得幾乎要脫手,眼前白影閃動,凜風撲面,相思一聲驚呼,懷中已是空了。
但我若入了屋內,視野不如立在庭院清楚,行動之際也可能為人所乘,故而猶豫一下,只將她摟得緊些,寬慰她道:「相思最懂事了,再忍一會兒吧!看你父王那模樣,一萬個不願意把那白衣姐姐送走呢!——若他執意要留下那白衣姐姐,娘親就只帶著你離了這裏,好不好?」
她竟似深信我絕不會傷她,在我懷中扭動時絲毫沒顧忌我那隨她脖頸轉動的承影劍。
嫦曦聞言,便吃力地站起身來,踉蹌地走到我身後,緊緊扶住我胳膊,局促地望向淳于望,本來如雪的肌膚,已經浮上窘迫的紅暈。
淳于望見小相思離開我懷抱,立時也放開我,轉身將小相思抱到懷裡,坐到桌子的另外一邊,微笑著向女兒說道:「我怎會藏你娘親?是太醫說了,她的傷一天沒好,你就一天不能過來鬧她,明白嗎?」
他拂袖而去,我苦笑,然後冷笑。

難道我還不知道我是誰,需要他一再告誡?
我暗叫慚愧,卻把她抱得更緊些,執住劍柄向她含笑道:「嗯,相思真是娘親的乖孩兒,這般聽話!」
膚若凝脂,眉目如畫,卻緊闔雙目,昏睡不醒。
我立時想起相思的話,側頭問道:「他可曾欺辱你?」
「我看到了他和那個白衣服姐姐親嘴,跑進去罵他了。」
我說她怎會被裝在布袋裡帶過來,敢情是淳于望尋常手段未能得手,竟打算把她迷暈了行事。這等卑劣行徑,與下三濫的採花大盜有何區別?
又向著淳于望哭叫道:「父王,你欺負娘親,我再也不理你!再也不理你!」
說什麼情有獨鍾,說什麼心有所屬,到底敵不過美色當前。
我低了聲音再次和她確認:「真的沒有?」
很好。
她本是活躍好動的年紀,多半還有些她母親那樣頑劣調www•hetubook.com•com皮的個性,跟她父親來了兩次,便認得了前來沁芳院的路,找著機會就偷偷地跑過來。可憐她身畔奶娘侍女雖多,卻根本看不住這個機靈得跟猴子般的小女孩,往往在她和我說了好一會兒話后,才驚慌失措地找過來,不顧她哭哭啼啼將她連哄帶拉拖走。
他已經說過幾遍我不是盈盈了,我都不曉得他到底是在提醒我,還是提醒他自己。
雜沓的腳步正奔往遠方,想來片刻后將有更雜沓的腳步奔來此地。
只那一絲顫意,便已被淳于望看出。
他身著玉白色的裘衣,鬆鬆扣著衣帶,步履匆忙間,額角有散亂的碎發飄動。
相思沒再叫冷,只是狐疑地望著她的父親,問道:「父王,你真打算要那個白衣姐姐,不要我和娘親了嗎?」
聽得愛女的話語,淳于望愕然。
我慌忙從荷包里摸到藥丸,顫抖著塞到口中。
他微笑著向我說道:「我和相思說你在養傷,不方便見她,她只不信。你倒是和她說說,你這身體,是不是需要靜養?」
她的眼睛溜圓烏黑,晶亮無瑕,倒映著我的笑容,那般美麗卻虛浮,飄在鏡中般的不真實。可她的笑容卻如此地純稚而誠摯,眸子如琉璃般透明。
不過幾次相處,沒想到這孩子竟這樣信任維護我,我不知是該得意還是該愧疚,居然有些不敢去看她的眼睛,只嘲諷地望向淳于望。
她見我笑了,更是歡喜,半個身體都要傾下來,努力往我身畔湊,說道:「父王讓我滾呢,我再也不要理他!我和娘親一起住,行不?」
抬起頭,正對上淳于望的一雙眸子。
淳于望對她寵溺之極,早晚會無法無天地爬到他頭上。
臘月的天氣,雖立於陽光下,也覺不出陽光的暖意。刺骨的風在庭院中來往穿梭,一陣接著一陣。
至於相思跑進去罵人倒是意料中事。
外面早被鐵鎖鎖得緊緊的,不過兩指寬的門縫,我連伸出手去摸摸她的面頰都做不到。
取而代之的,是種走到懸崖邊緣的絕望的慘痛。
相思點頭道:「知道。娘親最疼我了,哪裡會傷我?」
借了她的身軀擋著,我悄悄地將她的小手引向門檻下,微笑著瞥向她。
布袋散開,濃郁得怪異的芳香里,露出嫦曦公主的半邊身體。
淳于望卻柔和地望著相思,慢慢彎出一抹笑弧,答道:「相思,你的娘親會回來的。」
向來都是男兒裝束,除了裝著我所服藥物的荷包,我身上極少有什麼佩飾。但我在大芮的身份也算尊貴,那枚穗子金纏翠繞,打得甚是精緻,中間所鑲的羊脂白玉雖稱不上價值連城,倒也算得上罕見的了。
一粒粒米飯還是硬得像石子,吞咽著颳得喉嚨疼痛。不過這樣的飯粒很熬飢,相信就是一天不給我送飯,我也不至於餓得難受了。
我冷笑道:「等老梅下埋著的酒喝光了,除了相思,你還能留下什麼?你真的打算什麼也不留下嗎?」
淳于望冷笑道:「你以為我不知道嗎?你只怕相思忘了你,不再過來找你,故意留那穗子給她,就是打算利用她對母親的孺慕之心,哄她再來看你,好趁機挾制她來要挾我,是不是?」
那麼,剛才是誰在叫盈盈?
我將劍穗遞給她,微笑道:「娘親也天天想著你呢,這個是娘親一直帶著的東西,給你做個念想吧!天天看著它,就好像娘親看著你一樣。」
因我和盈盈有幾分相像,只怕他原來還試圖從我身上尋得一絲安慰,此時卻不得不因我的行止徹底醒悟了。
可惜,我從來不是千金小姐,更不甘失去自由。隨著身體的恢復,我更不想呆在這裏當一輩子的囚犯。

相思歡喜,轉身跑來接了,對著天空看了半天,才戀戀地收到懷中。
她的唇不但柔軟,而且暖暖的,連小小的身軀都是剛甩開厚實狐裘的芬香溫暖。
門口空空如也,淳于望早就走得無影無蹤,連院門都已被反鎖上。
聽得嫦曦沒被禍害,我鬆了口氣,卻對這位沽名釣譽的軫王更加鄙視。冷冷地睨著他,我高聲道:「軫王殿下,請再為我們備一匹快馬吧!」
不知是淳于望吩咐過,還是下人們自己嗅出了某些氣息,那天晚上我就吃上了有葷有素有羹湯有糕點的精緻晚餐,同時銀霜炭、衣物、熱水等也源源不斷每日送到房中,除了失去自由,我的生活基本和那些出身富貴人家的千金小姐們不差離兒了。
聽他最後一句,我便知他曾仔細打探過我的身世來歷,心裏也是微微一寒,只故作輕鬆笑道:「軫王殿下多心了吧?在下瞧著相思郡主玉雪可愛,心裏也喜歡得緊呢!何嘗動什麼歪腦筋!」
沒等她舌頭碰到,淳于望已一甩袖把我的筷子甩到一邊,鍋巴當然也跌到了地上。
小相思不滿地嘟著嘴,「不過娘親這裏好冷啊!怎麼越坐越冷?」
她側和-圖-書身坐在包金門檻上,嗚嗚咽咽哭著,要把小臉往我這邊湊。
聽著外面凌亂奔來的腳步,我慢慢抽出了承影劍,唇角的笑意不覺間冷了下來。
相思渾不知她對我是怎樣的價值,見我待她親熱,立時幫腔道:「父王,如果你不把那白衣服的姐姐趕走,我便跟娘親一起走,再也不回來看你一眼!」
相思道:「好,可娘親不許騙我,把那姐姐送走了,就得回來陪著我和父王哦!」
我笑著向她招了招手。她受了鼓勵,立時解了外面厚厚的裘衣,頭一埋就從下方往內鑽來。
她本來該是預備喚我一聲「秦將軍」,待看我一身女裝,這才改了口,換我作「秦姐姐」。將軍也好,姐姐也好,如今我都是她在這異國他鄉唯一的保護者。
她狐疑地看我片刻,忽揚聲向她的父親道:「父王,你和我們一起出城嗎?我怕娘親出了城,就不肯回來了……」
此人看著溫文俊秀,道貌岸然,不想也是這等無恥之徒。若有機會,我必為嫦曦雪恥。
有迥異的辛澀氣味在芳香中散開,似正將那芬郁卻怪異的芳香沖淡。
飛快地跑進屋裡,一頭撲到我懷裡。
我心裏猛地竄出個念頭,緊張得一時屏住呼吸,臉上卻還掛著笑,向小相思說道:「別怪你父王,是娘親自己喜歡吃這個。味道真的不錯呢,不信,你來吃一口試試。」
他分明已清楚得很,我絕對不可能是他那個單純可愛的小妻子。
而我當然只能矢口否認:「軫王殿下就是疑心在下,也不該把相思郡主想得那般不懂事吧?她本是殿下一手養大的,自然事事聽殿下吩咐。如果殿下讓郡主不來看我,郡主還敢犟著一定要過來?」
他已失去了盈盈,卻不曉得他和盈盈唯一的骨肉夠不夠得上交換嫦曦公主的份量。
嫦曦低垂臻首,撫著雪緞衣衫上的褶痕,將頭搖了一搖。
而他顯然也在被擾了春夢的盛怒之中,一眼看到愛女被我挾制,那本若寒潭清寂的眸子已經波瀾涌動,失望驚怒之中已滿是憤恨。
我想起相思說的他與甚麼白衣女子親吻之事,又覺鄙薄。大白天的,他不會是被隨侍從那個白衣女子床上叫起來的吧?
但她看到我溫柔伸出的手,已似大感安慰,將小小的手掌伸了進來,握住我的手指。
淳于望抿緊發白的唇角,卻沒有立刻答應。
雖然努力保持鎮定,但手上無力,橫于相思脖頸一側的劍尖已不由自主地有了一絲顫意。
的確是個玉雪可愛的小女孩,可惜卻是淳于望的女兒。
相思撇撇嘴道:「父王騙人。她明明就是我娘親,偏說不是!娘親說得對極了,你就是有了那個白衣姐姐,才不要娘親,連我都不打算要了!」
相思卻在黎宏手中掙扎,只看著我焦急喚道:「娘親,娘親!」
這時門外有了動靜。
我淡淡地笑了笑:「一個小玩意兒而已,算是給令愛的小禮物吧!莫非軫王殿下覺得太簡薄了?」
淳于望一心防範著我,似到此刻才注意到我冰冷的爐子和冷水泡的糊飯,瞳孔明顯地收縮了一下,皺眉不語。
揉著漲疼的胃部,正準備站起來走動走動,眼前忽然暗了一暗。
這人不簡單,可弱點卻簡單而致命。
想我們這位嫦曦公主是眾星拱月中長大的美人兒,年少天真,乍遇驚變,身邊並無親友依靠,他或誘哄,或用強,都不難將她佔有。
可她終究只是與我無關的小女孩,而且是我敵人的女兒。
但凡聽到侍女來接她,她任性著不肯走時,我反而勸她儘快回去,別惹父王不高興云云。
我喚道:「公主,到我身畔來。」
小相思便納悶起來:「為什麼有傷在身就得吃素的?上回我玩父王的劍把手割破了,流了血,父王還讓人做了好多種排骨湯和魚湯,讓我吃著補身體呢!而且……我怎麼沒見過這樣子的飯菜?你是不是把娘親吃的飯菜端給那個白衣服姐姐吃了?你為什麼天天陪著她,不陪我娘親?我不要那個姐姐做我娘親!長得再好看我也不要!」
相思脫了裘衣爬進院來,身上的衣裳自是單薄,此時已在打著哆嗦,只往我懷中縮著,呢喃道:「娘親,外面好冷呢,我們回屋裡火爐邊烤烤吧!」
他分明也是瞞著霍王等人私下囚禁嫦曦,即便我帶她逃走,料他也不敢大張旗鼓搜尋追逐。只要安全離開雍都城,順利逃回大芮的機率便大了。
彷彿只聽我這麼說著,他便已受不住,俊秀的面龐青一陣,白一陣,待喘過一口氣來,便扭頭向身後的隨侍道:「去,把萃芳院的那女子帶來。」
這時,院門又響了,而且鎖鏈噹啷噹啷響了半天後,又聽到了院門吱呀一聲開了。
我尚未回答,相思已摟著我脖子向她父親喊道:「父王,娘親不會害我。娘親說把那個白衣服姐姐送得遠遠的,就回來和我們一起住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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