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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晚·帝宮九重天

作者:寂月皎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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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行路難,離人心上秋

第二十四章 行路難,離人心上秋

我一顆心砰砰亂跳,幾乎要跳出腔子來,面上卻只維持著平穩的聲調,淡淡地吩咐:「兩人為一組,在方圓十里內細細搜查,尋找相思小姐,以及……跟在她身邊的男子。如果發現行蹤,不許驚動,立刻通知我;如果……沒有消息,天亮后各自回府,盡量別落人眼目。」
這樣的夜晚,別說我只帶了區區十餘人,便是千軍萬馬,想找出藏於夜色中的兩個人,也是大海撈針。
相思因重回父親懷抱,很是興奮,見淳于望不舒服,也不敢很鬧他,卻纏著我嘰嘰呱呱地說話,竟在算計著什麼時候一起回狸山了。
淳于望身在異國,又帶著相思,便是有幾個隨侍相護,又怎麼敵得過司徒凌身邊的高手如雲!
「是呀,晚晚,你怎麼了?」
那是一條從官道延伸過去的小道。
沈小楓擔憂地看我一眼,默然退了出去。
是哦,南梁才是她的國,南梁才有她的家。
我因司徒永暗算淳于望並試圖嫁禍司徒凌之事很是不快,但於他而言,這二人都是敵非友,故而我也不提起,如以往那般延他入廳,看茶款待。
他聞言坐起,將手中書冊向我一揚,輕笑道:「看這書,考不了狀元,但說不準能當上大將軍。」
我一猶疑,便將茶盞放下,不再去喝。
我點頭,「在一起混了那麼多年,我這府上旁人看著門禁森嚴,和你們親近的人該大有人在吧?早知瞞不過你們去。」
我搖頭。
可那總是潔凈得纖塵不染的衣衫,此刻已被大片血漬染透……
他便冷著臉不再說話。
秦徹、秦謹略知一二,將其送出時臉上俱有憂色。
雪色長衫,素錦質地,正是淳于望晨間離去時所穿衣裳。
我舉目看時,卻是我閑來寫的一篇策論,劈手將其奪過,怒道:「你既是客,也該有點客人的禮數。誰許你亂翻主人家的東西了?」
不論他有沒有耍詭計,他留宿于秦府都已成定局。
她身邊的人若依著她往日的性子,必不曉得時時留心給她蓋被子。我竟忘了多囑咐幾句了。
後院把守得雖緊,馬車離開時總會有些形跡露出,司徒永、司徒凌猜出淳于望自秦府離去也不奇怪。
至於淳于望……
淳于望見我模樣,溫默地笑了笑。

竟是上回捏的三個小泥人。上了色,一家三口和諧安詳的模樣。
好在他只是緊盯著我,清寂的目光中如有荒野間緲杳的幽焰跳動,卻沒有和我爭執。
淳于望泡的茶……未必安全。
相思聞言,更是得意洋洋,纏著淳于望撒著嬌兒,倒也不再計較泥人是誰捏的問題了。
如今,那颯颯飄動的大蝴蝶后,分明有一枚小蝴蝶正靈巧地舞動著,像誰家小女孩正牽著母親的衣襟往前奔跑,一路撒下嬌憨無邪地清脆笑聲……

就如,之前他讓手下故意步入陷阱,卻確保了他自己安然無恙脫身離去。
再問相思時,果然又到書房去和她父親做伴了。
風過耳邊,月光慘淡,忽然便有了女子細碎驚慌的哭泣聲。
「他自然有他的事。」我心不在焉,回頭吩咐道:「去找合適的材料來,重給相思做個彈弓吧!」
我失聲驚呼,彷彿自己也被人一劍貫穿,踉踉蹌蹌地疾奔過去。
同樣讓人觸目驚心的,沒于那片殷紅中的一柄長劍,已深深將他前後貫穿,只露劍柄……
我和淳于望,本不該有任何的交集。
陸太醫給淳于望開的方子都有拿給我過目,有些難配的藥材也是府里集齊了送過去的,因此葯還算現成。
我嘲諷道:「殿下已位及人臣,讀上一肚子書,難道還打算考狀元不成?」
一大早起床,陽光透過窗欞投到屋中,刺得扎眼,頭疼得更厲害,連身體都綿軟無力。
嫦曦瞥他一眼,掩著唇輕笑道:「我不過正好在二哥那裡,順道過來看看姐姐。剛坐車上正坐得腰酸,且四處走走散心,你們慢慢說話兒罷!」
我嘆氣,耐心勸道:「淳于望,回你的南梁去,丟下你三年的春秋大夢,再給相思尋個好母親吧!這裏不是你該留的地方,別為了那些回不了頭的往事害人害己,說不準還會害了相思。」
「什麼?」
「憑什麼?」
「我……」
我嘆道:「殿下,你身體未復,勸你先調理著身體要緊罷!」
他也不去收拾身上的茶漬,低垂的眼睫微微顫動,好一會兒才道:「我的確想控制住淳于望,因而那日令人拿著玉瓶為信物,想把他引到城外囚禁起來。但路上有人殺了我的信使,劫走了玉瓶。柳子暉不知信使被殺,奉我命令預備劫走淳于望,偏眼線發現淳于望一行人去向不對,趕忙跟過去時,他們已被引入陷阱殺害。他知道不對,急忙想退回城中商議時,被你和司徒凌碰上了。」
我問秦徹:「二哥,我十五歲到十八歲這段時間,是不是一直在子牙山學藝?最近常常頭疼,那時候的事,好像已經記不大清了!」
我勉強道:「何必大驚小怪?哪裡就能病死人了?」
司徒永臉色頃刻變了,緊緊盯了我片刻,才道:「五年前你和他有過糾纏?我怎麼不知道?」
他不答。
「你想引開並劫走淳于望?」
我一驚,忙過去查看時,他盯緊我,竟是用力一推,將我推出老遠,恨恨道:「我便知道你會這樣說!你信司徒凌,信淳于望,卻總不願意信我!」
我鬱悶之極。

他是南梁軫王,北方的大芮,又豈是他能呼風喚雨的地方!
我給逼問得狼狽,想來臉色已漲得通紅。
尋到淳于望的馬車時,已經接近三更。
「淳于望……淳于望就能阻止兩家聯姻嗎?」
前方一株老榆樹的樹梢上,掛著一隻紙鳶。
淳于望帶著年幼的相思,必定加倍謹慎和-圖-書地掩藏蹤跡,我又怎麼找得到他們?
淳于望笑道:「我不會捏泥人兒,倒還會畫幾筆,只是終究不如你捏的泥人神似。」
雖已入夏,可北方晚上還是有些涼,說不準還會刮大風,不曉得淳于望記不記得給她加件衣裳。
「為什麼?」
我淡淡道:「即便你是南梁皇帝,也和秦家無關。」
「你不想留下峰迴路轉的機會嗎?」
我迎上前去時,司徒永的臉色很是陰沉。
南梁二字,我咬得特別重,卻在暗示他看清楚他目前在什麼國家,他面對的又是什麼人。
我道:「不用看了。誰不知軫王殿下文武雙全,能詩善畫?」
「你相信了?」
他笑得真摯,看著卻如此可惡。
見我變色,司徒永竟似看出了我心思,輕嘆道:「司徒凌出城追擊淳于望去了。你該明白了吧?真正想把他千刀萬剮的人是司徒凌。」
回南梁。
待她走了,我才陡地覺出,這偌大的秦府,竟森冷安靜得可怕。
司徒永蒼白俊秀的面龐彎過虛弱的笑弧,「晚晚,父皇病重,時局多變,我不會讓你嫁給司徒凌。」
我洗了把臉,依舊一身漿洗得筆直的武者衣袍,緩緩踱過去查看。
如果淳于望所言非虛,我莫名其妙失蹤了三年,和我同門學藝的司徒凌和司徒永,又怎麼可能不知道?
我冷笑,「你將計就計,手段何等高明!你手下那些人又豈會白白送死,自然有人李代桃僵,喬裝成你遇害的模樣。如今你何止安全,一出這秦府,只怕還有一堆心腹死士牢牢守護著吧?」
我輕笑道:「你父王事兒也多,帶著你走不快,只怕會誤事。相思最聽話,一定不會誤你父王的事兒,對不對?我一個人騎馬飛快,就是晚走兩天,也能很快就趕上你們。」
我深吸一口氣,提了寶劍便要往外奔去時,司徒永拉住我臂腕,「來不及了!」
淳于望或許會對我用什麼詭計,卻絕不捨得傷著相思一根汗毛。
「啊!」
沈小楓趕忙走過來,卻和秦謹一左一右急急扶了他離去;相思慌得淚汪汪的,亦步亦趨跟在後面。
我當然更沒法和司徒凌張口。難道要我告訴他,我因那個凌|辱過我的男子而心亂如麻,所以不想成親了?
相思本在前面小步奔跑著,聞言忙又奔回來,牽住淳于望的手,說道:「我陪父王走。」
蒼穹如墨,玉鉤搖掛,星河明淡。

慢著,司徒永知道了,那麼司徒凌……
判斷著淳于望可能走的路,我帶了沈小楓轉向另一條路,慢慢往回行去。
淳于望到底還有幾分理智,終於也沒有固執著一定要我隨他回狸山,聽從我的安排,悄悄地喬作普通商旅上了馬車,徑自出城。
淳于望卻出乎意料地沉默,直接馬車臨行前一刻,才讓人遞出一隻錦盒,便從我手中抱走相思,令人駕車而去。
沈小楓在後低低提醒:「將軍,小心腳下!」
司徒永也不再攔阻,徑帶嫦曦離去。
「你呢?」
不過如衛玄等醫術極高明的名醫,又為我治過那麼幾年病,不會毫不知情吧?
可淳于望偏偏說道:「晚晚,我從不會胡說八道。若你心裏有我和相思,請你,推遲和司徒凌的婚期。」
這對尊貴之極的兄妹,居然穿著內侍的衣裳,拿著東宮的名貼令閽者通傳。
「相信……什麼?」
我的心跳有瞬間的停頓。
傍晚又有貴客來訪,竟是太子司徒永和嫦曦公主。
飯畢,秦徹悄問我:「下面怎麼安排?」
只聞「咯嚓」一聲脆響,抬頭看時,卻是司徒永手中的茶盞被捏得碎了。
聽他話裡有話,我只微笑道:「殿下是南梁的親王,想在南梁辦的事,大約都能辦到。」
剛服的藥丸,竟似失效了。
往日有相思伴著,時常給鬧得慌,連練劍都練不安心。
「為什麼要我們先回去?我們等著你辦完事一起回去不行嗎?」
於是熱熱鬧鬧圍著桌子用膳的,怎麼看都像別後重聚其樂融融的一家人。
遠遠聽得相思無憂無慮的笑聲,我心神頓時舒朗,偏很快想起她將隨著淳于望離我而去,從此天南海北,也許再也不能見上一面,心緒立刻沉了下去。
秦徹推著輪椅行到我身側,皺眉道:「晚晚,你留下他?萬一司徒凌知道,你讓他怎麼想?」
我掙開他,冷冷道:「你挑了這時候才趕過來,不但想解釋是我誤會了你,更是想告訴我,淳于望父女可能已經死在司徒凌手中?」
相思聽得表揚,笑得眉眼俱開,說道:「娘親也誇我聰明啊,我的彈弓打得可准了……」
為何我從不曾聽他們提過隻字片語?
淳于望身份特殊,地位尊貴,他的隨身之物說不準有些對大芮很有價值的東西;他若擄了相思,如果不想為她多費心,自然也會留著她素日所用之物。
我竟真的有兩次險些被腳上的藤蘿絆倒,心中焦急,遂拔出承影劍一路砍斫,奔往前方。
相思特特地抓過那個淳于望的小泥人,高高舉到他面前,說道:「看,我娘親是多麼聰明啊!她只看捏泥人的師傅捏了兩個,便能捏出父王的模樣來!」
清寂內斂的父親,天真可愛的女兒,和諧如春日里最美好的一幅圖畫。
有一聲半聲若有若無的嘆息在草木山石間飄過,同樣似真似幻。
不過她也曉得自己最近根本沒用心練字,寫得實在不怎麼樣,無論如何是達不到她父親要求的了。
那日我陪相思放紙鳶,因收線時掉了後面綴著小蝴蝶,相思哭鬧不休,第二日我到底令人到市集上找到一模一樣的紙鳶,重新買了一隻回來。
「我是不是做夢,日後再看。可我不許你和司徒凌成親。」
忽然發現我和淳于望對峙的形勢完全逆轉。
他卻焦急地https://m.hetubook.com.com看著我,黑眸亮得灼烈,模樣是我熟悉的誠摯認真。
我悵然良久,依舊捲起來令沈小楓收好。
我遲疑片刻,低聲道:「我們……從別的路回城。」
提起茶盞品嘗時,淳于望笑道:「相思在你這裏,倒是健壯活潑了許多。不但幫摘花葉,還親手洗了,說要泡給娘親喝。」
我憤憤道:「府外必定守著他的人,他不愁沒地方去。何況他外表忠厚,內藏奸詐,還怕給人算計了去?」
他若不肯,說不得一拳打昏,派輛馬車把他遠遠扔出大芮。
「不是!」
好容易哄她睡了,我走去書房,去看淳于望。
我忽然間也有些失控,幾乎是氣急敗壞地叫道,「他囚我辱我,我只看在相思份上才留他性命,你又憑什麼認為,他能阻止我們的親事?」
「天下之大,容貌相類的人多得很,你怎會聽一個敵國親王的胡說八道?」
司徒永彷彿給人打了一拳,忽然跳起來說道:「胡說!那時我和你一起在子牙山上獃著,怎麼從不知道你曾失蹤三年?」
「峰迴路轉?」
他道:「我沒想到會被他將計就計污賴到我身上;但他大約也沒想到淳于望那等機警,將計就計來了個金蟬脫殼,竟避到了你府上。」
秦徹問我:「親事怎麼辦?」
今日一別,也許永不能相見;可如果我成了南安侯夫人,也許永不相見的結局更好。
我抬頭看看天色。
我厭煩道:「你鬧夠了沒?如果鬧夠了,儘快帶了相思走吧!」
靈猿仙鶴縮在山石邊無精打采,廚下的雞鴨也靜靜地等著宰殺。
「對,為兄腿腳不便,小謹自幼體弱,因此父親都是親自去探望你。記得你十五歲時,因到了及笄之年,父親特地趕過去看你,陪你過了生日才回來,足足在子牙山呆了兩個月呢!」
「你相信你就是盈盈,只是認定我們已回不了頭?」
他道:「晚晚,我不會讓你和司徒凌成親!」
我還是大芮的昭武將軍,我還是不能辜負司徒凌待我的情意,我還是得為了保住秦家的地位和南安侯聯姻……
我冷笑了。
「聽著你好像並沒有把我和相思放在心上。」
我臉上頓時竄燒,忙喝道:「別胡說,明明也是那師傅捏的。」
待喝得差不多,看相思在地上玩耍片刻,我喚了她過來,說道:「相思,舅舅家還有些事,娘親一時走不開,呆會你和父王先動身回狸山,隔兩天娘親就趕過去伴著你,可好?」
這隻紙鳶看著也像無意纏在樹梢上的紙鳶,可它的式樣實在太眼熟了。
淳于望也不計較,走到桌邊提過茶壺倒了盞茶,微笑道:「剛看著這院里奇花異草不少,挑了幾種健胃補氣的摘了花葉過來和綠茶一起泡,味道還不錯,你嘗嘗看。」
連她也認出來了!
「憑我們是一家人。」
這時淳于望說道:「相思,你娘親瞪我呢!」
許久,他輕輕一笑,懶懶地闔上眼,慢悠悠道:「你只相信你記得起來的……好,我會讓你記起那一切的。」
我心知已不可能打探到消息,正待吩咐沈小楓快馬加鞭回城時,偶抬眼一瞥,已是頓住呼吸。
我很是疑心淳于望故意裝出這等模樣來,可見他滿頭冷汗,本就清減的面龐愈加蒼白,連唇邊都失了色,也不覺慌亂,揚手便喚人進來。

「這不一樣。我不想殺他,也不想利用他和南梁談條件。我只希望……控制住他,能逼你推了十天後的親事。」
只是言談之間,不覺略冷淡些。
確切的說,只是馬車被焚過的車架。
黯淡的月光下,激烈的搏殺痕迹清晰可見,沆窪的地面和凌亂的青草間有大片的血跡,卻看連半具屍體也看不到。
「是……是么?」
但相思的手又軟又小,捉在手中說不出的可憐可愛,我再不捨得將她甩開。
慢吞吞走到書房中,已見淳于望和相思一大一小兩個身影,正站在窗口看著什麼。他們還是保持著原來的衣著習慣,均是素白衣裳,手間也捧著一模一樣的茶盞。
司徒永居然輕輕笑了。
淳于望唇邊的笑便冷冽下去。
他黯然笑道:「我和你從小一起長大,我自認能看穿你心思……或許是我太相信自己感覺了?可有這樣想法的人,似乎並不只我一個……」
茶水淋漓間,有一縷殷紅自他指間蜿蜒而下。
因婚期臨近,近日一直告假在家,不必去衙中應卯。
秦家和秦家軍始終是芮人,一直以來的敵手雖是柔然人,但對邊境屢起爭端的南梁也沒什麼好感。
我低聲道:「咱們總有機會……捎點東西給她吧?」
相思著急,拉扯著我袖子道:「娘親,娘親,快給父王抓藥……」
蒼白的月光,居然也能把那殷紅映得如此觸目驚心……
如果淳于望沒有遇害,他多半帶著相思從別的路出了城;這馬車留著,只是用以誘開敵人的虛晃一槍。
我拍拍她的小腦袋,說道:「女孩兒家的,又不考狀元,讀許多書做什麼?認得幾個字,不給人欺負便罷。」
「對,他只是一個敵國親王。可你為什麼會認為,一個敵國親王能動搖我心志,甚至讓推遲親事?」
沈小楓特特跑來告訴我司徒凌出城,我心煩意亂,竟從不曾想到這上面來。
我看著幾人離去,才發現自己吩咐了些什麼,怔怔地站在當場。
他也不裝病了,正披了衣倚在枕上看書。
他冷笑,「我沒忘,卻已不敢想。如今的他,早已不是我們當年的凌師兄了!他遠比你想象的手段厲害,並且可怕。我不想我自己死無葬身之地,也不想你成為他的幫凶。晚晚,我只想用淳于望來阻止你們兩家的聯姻。」
他的性情堅忍卻驕傲。如果行動順利,絕不致如此暴怒。hetubook.com•com
「你憑什麼不許?你阻止得了嗎?」
我渾身發冷,卻逼著自己冷靜。
我想要否認,卻又想起那許多推斷我就是盈盈的證據,頓時煩躁,「我不想聽你胡說八道。」
晨間他們還在我身邊散漫地品著茶,賞著畫。一個眉目含笑,溫雅脫俗,一個稚拙可愛,活潑靈動。
我嗓間乾澀,艱難地笑了笑。
從屋內到院中,從花園到廊榭,無處不是空落落的,空落得讓人惶惑甚至害怕。
那邊傳來沈小楓的叩門聲:「將軍,二公子請您領著貴客過去用膳。」
他從不是關於掩飾的人,說得雖然肯定,臉色卻不對。
正在想著如何辯駁時,緊盯著那泥人的淳于望忽輕輕一笑,取過相思手中的那個泥人,細心地包了起來,說道:「嗯,相思跟著娘親果然有進益,畫的顏色真漂亮!這可是相思給父王最好的禮物呢,父王可得好好收藏著!」
不過幾個時辰的工夫,就來不及了嗎?
也許這輩子,我都不會再看一眼這畫了;可也許這輩子,那個小小的女孩兒,都走不出我心頭了。
淳于望將她抱起,手指撥了撥她撅起的小嘴兒,笑道:「這是怎麼了?生娘親氣了?」
讓司徒凌怎麼想?
淳于望那些南梁隨侍的屍體不見很好解釋。
我掃了一眼,也是怔忡。
母親散逸不羈,女兒稚拙可愛,背後暗香疏影,紅梅盛綻,落瓣起伏,清泠泠的意境和暖融融的人物揉作一處,看著悠然出塵,卻瀟洒流麗。
他瞥我一眼,見我漠然,唇邊恍惚一抹黯然的笑,慢慢道:「縱我能許給秦家比大芮更尊貴無儔的地位,你大約也會不屑一顧吧?」
我緊緊捏著韁繩,四處一打量,策馬沖向前方一處山坡。
司徒永極敏銳,坐下寒暄沒兩句,便道:「晚晚,我並未派人去殺淳于望。」
相思見我不喝,便有失望之色,聞言將她喝過的茶送到我跟前,說道:「娘親喝我的茶!已經涼了好一會兒,一點也不燙了!」
隨侍眾人領命而去,只剩了沈小楓略帶緊張地跟在我身邊,許久才問我:「我們現在怎麼辦?」
又將司徒凌置於何地?
可難道就這麼回去嗎?
帶了十余名隨侍,我順著淳于望離去的方向追去。
淳于望不答,默默喝著那味道怪異的茶,許久才道:「我只是親王,還是南梁的親王,的確不足以讓你們秦家另眼相待。」

普普通通,市集上隨處可以買到的紙鳶。
相思便笑起來,倚在父親懷裡扭著小身子,嬌嬌地說道:「我才不生氣呢!我就是想和娘親在一起嘛!」
月光傾下,山石的顏色有些蒼白。我在眼前突然的空曠中無端地緊張起來,這種心慌氣短不確定的感覺陌生卻又似曾相識。
我應了,看一眼搶先竄到前面引路的相思,低低向淳于望道:「我這裏不便留你。用了晚膳,便請帶相思離去吧!」
即便……即便證實了我真的忘記了與他有關的部分記憶,即便我真的是盈盈,又能改變什麼?
算行程,現在他們應該奔出去至少五六十里路了吧?
淳于望如今睡的,正是我的卧鋪。
夕陽西下,霞光滿天,映住疊岩成嶂,陡坡如削。
晚膳尚算精緻。
「診治?」
相思便詫異望向我,「娘親,你還在怪父王接我們接得太遲了?」
煩亂之際,沈小楓悄悄進來回道:「午間我去南安侯府取點東西,侯爺沒在府上,聽說出城了。」
她白天愛胡鬧,晚上便睡不踏實,不但蹬被子,而且有幾次還滾落到床下。
我頭疼欲裂,無力和他爭辯,一字字道:「我即將嫁給司徒凌,我和他,以及將來我們的孩子,才是一家人。」
我忽然間說不出的心寒,慘然笑道:「永,你那個還是俠義爽朗寬厚熱忱總以一顆赤子之心待人的司徒永嗎?」
他胡亂把流血的手纏了,靜默片刻,才道:「我雖想利用淳于望阻你婚事,但並無害他之心。聽說上午秦府有輛馬車載著個小女孩兒離去,我猜他也在車上吧?可我也由他去了。」
我慌亂轉眸,沒看到一個人影,卻發現了山石上靜靜伏著的一個人影。
「是!相思喚我為父,喚你為母,我們怎會不是一家人?」
相思驚叫,差點沒被帶得跌倒,忙撲上去扶她父親,連聲喚道:「父王,父王怎麼了?」
屋中便又靜寂,有清風吹在窗紗上輕細的撲撲聲。
沈小楓走到我跟前,低聲問道:「怎麼辦?看樣子,他們已經被抓走了,或者……」
我和秦徹、秦謹自是一肚心事,極不自在,可當著相思的面也不好露出。
我想起歷年來醫藥不斷,苦笑著擺了擺手。
這麼個禍害兼禍水,明天無論如何得把他弄走。
裏面是一幅裱好的畫,正是當日在狸山梅林時,淳于望在相思的塗鴉之作上改繪而成的那幅梅下母女圖。
我的心立時沉了下去。
我若無其事道:「還好。就是燙了些。」
我默然在路口立了許久,待那馬車完全不見了蹤影,才無精打采地回了府,打開那隻錦盒。
我本已盤算好,若他當著相思拆穿我的謊言,即刻便想法把他和相思一起弄暈送走,此時忽見他改變主意幫著我勸慰相思,大是訝異。
淳于望眸光一閃,低嘆道:「丫頭,想把我往死路上逼么?你難道不知目前正有人全城搜捕著我?」
「可你的根並不在大芮。」
他燒了馬車……
我越發疑心,追問道:「你可知道淳于望娶過一個妻子,長著和我一樣的樣貌?」
他和司徒凌,一個溫雅,一個冷峻,可他們的行事,竟同樣讓我有深不可測之感。
朝中爾虞我詐,正萬般混亂,一不小心,便會有把柄落入敵人眼目。他不想此事被太多人知道,自然要悄悄處理。和*圖*書
我怒道:「你當我不敢么?」
相思很是為難,看看我,又看看淳于望,估料著滿心不願意,又怕給說成不聽話的孩子,不肯說出來,卻委屈地把小嘴兒撅了起來。
兩國敵對,我和司徒凌的婚姻也因兩家利益攸關早已牢不可破,他怎敢還抱著那樣的幻想?
淳于望淡淡一笑,說道:「相思,你放心,你娘親跑不了!她終究會和我們在一起!」
我也像犯病了,一陣陣地喘不過氣,連頭都開始疼了起來。
「不可能。淳于望,相思的確需要一位溫慈的母親,但那人不會是我。你別做夢了。」
我苦笑道:「我可以再推遲些日子嗎?」
他緊隨我身後向前,嘆道:「你是不是太高估我了?你瞧我傷病未痊,又孤身入你秦府,你秦晚一聲令下,立時身陷囹圄,刀鋮加身。——你滿心不就盼著把我千刀萬剮,以報我當日辱你傷你之仇?」
他笑了笑,「哦?你安置我在書房住著,我還當你盼著我多多拜讀你的高論呢!」
「不許?」
淳于望端著茶盞,目光不動聲色地從我面龐滑過。
秦徹呆住,忽執了我的手問道:「你是不是不舒服,一時想不起往事來?要不,我讓大夫過來給你好好診治診治?」
相思開始還沒怎麼當回事兒,待和我揮手告別時,卻嗚嗚咽咽地哭起來,摟著我脖子磨蹭了好久,淚水把衣襟濕了一大片。
司徒凌認定是司徒永在嫁禍給他,他也指責司徒凌嫁禍他……
相思驚詫,「啊,師傅只捏了身子,臉不是娘親捏的嗎?難道我睡覺時娘親又去找那師傅了?可那師傅也沒看到過父王模樣啊?他怎會捏出父王的模樣來!」
說著,另一隻小手已自然而然地抓住我的手,高高興興向前走著。
那邊林木茂盛,是附近最可能藏身之處。
耳邊一陣一陣,只迴響著司徒永攔我時說的幾個字。
我頭疼得站不住,扶了額坐到一旁的椅子上,說道:「對不起,我不相信。我只相信我記得起來的事。還有,我相信,不論我是不是盈盈,我和你,都不可能在一起。」
沈小楓愕然,「相思小姐已經回南梁了!」
往前又行了半個時辰,離那馬車焚毀之處越來越遠,離北都城倒是越來越近了。
他口中的第一個他,自然是指司徒凌了。
淳于望問道:「怎麼了?不愛喝?」
便是有滿腹怨怒,也無法在她跟前發作。
少了會說會笑會哭會鬧的相思,懷中頓時空落起來,長長的錦盒冷硬地硌在手間。
淳于望神色萎頓,勉強在地上支起身,低喘著說道:「近來一直服著葯,本已好多了。只是今兒太過勞碌,又斷了葯,便有些透不過氣來。這會兒胸肺間疼得厲害。」
我看著他依然流著血的手,再不知心裏是何等滋味,只嘆道:「永,你忘了當年在子牙山,我們三人何等親密無間,一體同心?」
「這……妥當嗎?此刻城門應該已經關閉了。」
給她新做的彈弓她嚷著不合手,這兩日竟沒想到給她重做一個。
我心中如有一把火把燒灼得難受,匆匆把韁繩扔給沈小楓,藉著林梢透下的些微亮光分開草叢往前摸索。
昨天上午我和司徒凌在城外的時節,相思就在侍女的陪伴下放著這隻「母女相依」的蝴蝶紙鳶,然後遇到了有心前去找到的淳于望,順理成章地帶他進了府……
他在和相思說話,目光卻看著我,口吻堅決得不容置疑。
我轉身走出去,正要掩上門時,忽聽他冷笑。
至少她會抱一線希望,少了許多傷心。
我捏著彈弓,無力地擺了擺手,示意她們出去。
秦徹點頭,正要以主家身份去說時,原正和相思說笑的淳于望忽然變了臉色,掩著胸口栽下了椅子。
難得他有這興緻,居然畫著我穿男裝的模樣,看著俊朗英氣,倒還不俗。
我一怔,只得說道:「沒有。」
「和你有關便夠了。」
相思驚訝,澄凈的大眼睛睜得圓圓的。
「不然還能怎樣?你認為……你可能跑到南梁去和一個敵國親王結為夫妻,還生兒育女嗎?」
我見她目光殷殷,頗有冀盼之意,遂笑著接過喝了,卻是一樣的怪異味道。
兩個侍女忙見禮時,我過去翻翻她塗鴉的字紙,看看墨汁尚未乾涸的硯台,還有被她拉壞了的彈弓,少了一隻小蝴蝶的紙鳶,養得枯黃的小花……
沈小楓見我勒下馬,正在奇怪,順著我的目光只一瞧,便失聲叫了起來:「那……那不是……」
「一起走。」
秦徹搖頭,嘆道:「這話我沒法和南安侯張口。但如果你自己去說,我沒意見。」
但灰燼中並無骸骨,連拉車的馬都不見蹤影。
我動了動唇,掌心儘是冷汗,竟不敢再問下去,只抓過袖中一條巾帕,遞到他手邊。
畫面驟轉。
說也奇怪,夜間做著醒后什麼也記不起的夢,渾渾沌沌睡了一夜,卻越睡越困;醒來服了葯,勉強逼著自己去練了半個時辰劍,出了一身汗,精神反倒恢復了好些。
我若無其事地品著相思幫助泡的茶,果然和平時喝的茶水味道大相徑庭,怎麼嘗味道怎麼怪異。
「淳于望!」
淳于望那樣聰明的人,話說到這份上,若還固執己見,還真的不可救藥了。
我點頭,說道:「明早的葯,我會讓人幫你煎好。路上的葯我也會為你備上。用完早膳便請你帶相思走。」
他向外看了看,說道:「可惜我的葯都留在原來的住處了。聽說陸老太醫開的方子里有些葯甚是少見,不知這會兒還來不來得及出去配齊。」
常有村野人家的牧童買了,或自己做了,趁了天晴風大的時節放上去,不小心給樹枝纏上,再取不下來,從此便高高懸在樹梢上。
滿天的星斗彷彿落入了睡夢中,我一夜不曾睡好。
來不及了,和圖書來不及了……
竟像給人砍了幾刀般絞痛,一陣陣地酸意上來,竟要湧出淚來。
胸口驟跳,彷彿被他一寸寸斫於心頭。
但能讓如此多的人為他捨生赴死,越發讓人覺得他不簡單。
她路上玩耍時,只怕又要為失了準頭不高興了。
我忙喝道:「住手!」
等煎了一劑給他服下,他便似緩過來些,只是精神萎蘼地卧在榻上,闔著眼睛彷彿連站起來的力氣也沒有了。
他的目光總是那樣清寂而炙烈,讓人心煩意亂。
我魂不守舍般在往日相思玩耍過的地方徘徊半日,又到相思的卧房看時,兩名洒掃的侍女正在收拾屋子,把她亂塗亂畫的紙片撿作一處,又拿包袱出來,欲將用不著的卧具陳設收起來。
我們之間曾經發生過的那些事,甚至更久遠的年代可能發生過的那些事,都只能當作大夢一場了。
「我也想知道。伴著你和相思一路回北都時,我還以為我還是。」
我心頭煩亂,再看一眼拍手歡笑的相思,說道:「讓他帶著相思,走吧!」
身陷狸山時,相思是我的擋箭牌,也是我的擋箭牌;如今,成了淳于望的了。
許久,我方道:「東西按原樣擺放著,就和……她在府里時一樣。她的東西,什麼不許丟了,不許……」
這樣說著時,已由不得被她拉了,卻是我的一幅畫像。
這內院的書房是我呆得最多的地方,有時午間倦了,便憩於此處,因此一向備有卧具。
看著恬淡爾雅雲淡風輕的模樣,分明一肚子的奸詐狡猾,居然也能欺世盜名,博個風雅閑王的清名!
他神色愈加不好,神情間的激動卻消褪了下去。
字字如刀斧斫下,斬釘截鐵。

看來只是我喝不慣這類茶,一時多心了。
奔不多遠,瘋長的野草越發將路堵得不見,馬兒便難以前行。

他不答,向前喚道:「相思,走慢些兒,等等父王!」
相思與父親分別已近兩月,今日團聚,自是開心,從頭到晚嘰嘰喳喳,撒嬌兒撒個沒完沒了,淳于望也是談笑晏晏。
我低頭喝著茶,若無其事地道:「太子,你便是想殺他,或者想殺司徒凌,我都不會意外。」
我疑惑,「可去抓淳于望的人,不就是你們派的嗎?」
遠近村廓山林,層層迭于夜色之中,蒼黑一片。
見我過去,相思放下茶盞便來拉我,笑嘻嘻地說道:「娘親,來看父親剛畫的畫兒!」
他握緊拳,咬牙道:「只看在相思份上嗎?可我怎麼覺得,這世上能讓你改變主意的,就只有他!」
淳于望打開絲帕,托住裏面的東西,只看一眼,便已呆住。
相思見淳于望不責怪她,便眉開眼笑,將手中用絲帕攢住的什麼東西放到淳于望手中,說道:「可我畫畫很好啊,父王看我這顏色塗得多好啊!」
但我想到的,司徒凌一定也想得到。我搜尋的地方,司徒凌一定也早已搜尋過。
「我好生奇怪,我怎麼一點都記不起來我十五歲生日前後的事?我……也不記得父親曾陪過我兩個月。」
「一般大夫恐怕診不出來。不過……」
「我自是不敢清高到不屑一顧。但秦家的根在大芮。」
淳于望心思不在這上面,聞言也不好計較,放下那頁紙說道:「還好……以後再多多用功吧!」
秦徹納悶道:「你怎會問這個問題?你十八歲時才因為生病被接下山來調養,之前十年可不是一直呆在無量師太那裡,何曾回過北都?」
我不想細看,轉身走了開去,淡淡道:「殿下過謙了!」
「記得父親曾親去探望過我幾次。」
我不曾留他們午膳,只令人為相思預備了她愛吃的幾樣菜式,裝在提盒裡送上馬車,讓她在路上吃。
他瞳仁收縮,再收縮,然後轉作微寒的笑。
我脫口道:「為什麼?因為……我在五年前和他有過糾纏嗎?」
司徒凌曉得我對相思另眼相看,他不想和我反目,應該會留些餘地。即便殺了淳于望,也不至於取了相思的小命。
還有……
淳于望臉色發白,卻一字一字道:「我一定會阻止!」
但他沒道理連淳于望和相思的行囊一起燒了。
「是么?真的……只是如此?」
聽得越多,疑惑越多,只怕我真的要瘋了。
我緊逼著問道:「我在子牙山學藝時,是不是曾經失蹤過三年?為什麼有些事,我好像想不起來了?」
那堆馬車的灰燼已經冷了,猶有金玉碎片混雜其中,依稀辨得是淳于望或相思之物。
淳于望微愕,便有些哭笑不得的神情。
「和我也無關。」
我見他這般激動,倒也意外,復退回自己座位上坐穩了,嘆道:「好吧,是我太過愚蠢,分不清是非。那麼,就請你來告訴我,到底該信誰,不該信誰吧!」
沈小楓見我臉色不對,早將衛玄開來的藥方煎了一劑,送來給我服了,卻納悶道:「不是說昨晚服過兩丸了?連煎藥也天天吃。怎麼還不舒服?難道真的服用太多,已經沒什麼效用了?」
「把他扶回書房去休息,找出那方子,快給他煎藥去吧!」
我輕笑道:「我這院里還有什麼你喜歡泡茶的花花草草,你令人都采了帶走也不妨。這味兒忒古怪,我卻不愛喝。」
忽然眼前一亮,深密的樹林已然到了盡頭,前面坡上山石裸|露,只幾株不高的松柏靜靜在石縫間立著。
只是此刻已是初夏時分,灌木草叢間蚊蟻毒蟲不少,相思那身雪白嬌嫩的皮膚,又怎麼受得了?
我也知許多花草可以泡茶,但素日不在這上面留心,倒不曉得我院里這些花木還可以用來泡茶。
即便知道來不及,我也無法安坐于秦府等待噩耗的到來。
叫沈小楓帶了相思去看還有什麼她喜歡的東西要帶走時,淳于望正從茶壺中重新倒了茶,坐在桌邊慢慢地喝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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