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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晚·帝宮九重天

作者:寂月皎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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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鴛夢遠,瘦影垂羅袖

第四十章 鴛夢遠,瘦影垂羅袖

「當然不是。你也聽說過,端木皇后原本是個西涼公主,早已有了夫婿,並且夫妻恩愛至極。先帝將她擄去,她本寧死不從的,據說當時她隨身帶有短劍,先傷了先帝,又企圖自盡。先帝沒法,又捨不得傷她,遂聽從隨侍的話,以她的駙馬和愛女想威脅,這才提償所願。但沒幾天忽然一怒將駙馬處死,據說就是因為發現端木皇後有了身孕。據說端木皇后當時一意求死殉夫,先帝愛極她,萬般捨不得,立誓將視此女如已出,並厚待西涼皇族,端木皇後為了自己家族,這才隱忍下來。」
他向來喜怒不形於色,見過很多次他面對逆境淡然處之,一轉頭狠烈報復的手段,我本有些擔心他會暗中再有什麼動作。
我說不出話來,定定地看著沈小楓,竟想不出那個看似風雅蘊藉實則心機深重的男子是用什麼樣的神情說出這句話,那笑容又該是怎樣的笑容。
最後兩個反問,她的語調已極是凄涼。
沈小楓道:「一般的侍從,小姐又怎麼看得上?若論秦家常來往的大臣和部將,倒也有幾個出挑的,但小姐並無機會交往。」
他又在我頰邊親了一親,低著眉眼淺笑,「死丫頭,還敢嫌棄我了?」
拉開門,身後傳來低低的啜泣,然後是素素嗚咽著說道:「姑姑,我願意,我願意入宮。」
很輕的聲響,黑子似悠緩卻決絕的姿態,擺動著光亮的身子,徑自向那枚白子所在的方位追逐而去。
沈小楓跟在她身後進來,走到我身畔悄聲道:「昨天日接了旨,當時便傻了一樣,後來去找二公子,哭著說不想入宮,二公子說聖旨都下了,他做不得主,回去后哭了一整夜,一早就令備車到這邊來了。我攔不住,只好跟過來。」
疼極了,卻不敢告訴一個人。
沈小楓猶豫片刻,又道:「不過脫了牢獄之災后,小姐似乎很喜歡往定王府走動,若換了以前,斷是不肯留宿在別處的。」
沈小楓急忙扶住我,擦著淚水低聲道:「大小姐,別這樣,哪裡會這樣慘了?我問過衛玄道長,問過桂姑姑,大小姐的病說嚴重也不嚴重,只要少思少慮,放開胸懷,即便不服藥,也可自然而愈。大小姐的病,說到底,是心病啊!」
身後好久沒有動靜。
司徒凌是不甘心的。
「近來消停些,別再想著怎麼跟皇上爭勇鬥狠了!」
沈小楓瞅著我,半晌才道:「我往外走時,他抱著相思站在魚池邊大笑。他大笑著跟相思說,相思,你娘親想把我們趕走呢,趕得遠遠的。相思,你說,我們要不要走?」
沈小楓羞紅了臉,卻道:「大小姐的心思我都知道,我的心思大小姐也都知道。兩相情願的事,又怎會怪大小姐?我也盼著儘快為他生個孩子,他的笑容應該能更多些。」
我定定地站在夜風裡,盯著落葉翻滾,秋色蒼茫,捏緊了拳,幾乎是尖厲的嗓音,憋出了最後幾個字。
桂姑垂頭道:「不錯,皇后並無中毒癥狀,也沒有傷痕。據說昨晚她和以往一般早早安睡的。她這半年常睡不好,平常也沒什麼事,有時會睡到巳時方起,侍女們見巳時過後她還未起床,這才入內查看,已在床上斷氣多時,連屍體都僵冷了,想來是半夜突發心疾,來得猛了,就一下子沒了。」
曾經花前月下,轉眼海角天涯。
桂姑應了,即刻令侍女前去傳話。
路上,我問道:「小楓,你尋常在家,可曾看到誰家的少年公子和素素走得親近?」
榮華富貴,功名利祿,溫柔體貼的尊貴夫婿,前呼後擁的安定生活,旁人企盼了一輩子都無法如願的一切,都已在我跟前鋪排得滿滿當當。
他側頭看著我,忽然站起身,將手伸到欄杆外,讓指間本預備落子的一枚黑子順著方才我那枚白子沉沒的方向滑落。
她這一代,只有她一個,空長了副精緻美麗如江南瓷器的好皮囊,卻只會無用地伏于地上哭泣或哀求,我委實又氣又急又怒,心中一陣陣地煩悶,頭部已針扎般地疼痛起來,身子一晃差點栽倒下去。
我一呆,「然後呢?」
「怎樣看著?」
我失笑,「那又怎樣?好多夜的夫妻做過來了吧,難不成這會兒還趕你嫁人?」
別多想?那麼,一定已經出了什麼事會讓我費神吧?
晨間我醒來時內聯已坐在桌邊靜靜地喝茶,見我起身,便道:「你躺著吧,哪裡也別去了。」
他抱住我,衣衫上帶著夜間空氣的薄薄涼意,但很快被健壯體內傳來的熱意衝去。他將手掌小心覆於我的小腹,暖暖的,蘊著極剛強的力道,卻努力地柔軟著,包容著。
我該知足。
我攜了他的手,輕笑道:「相識二十年,我在想什麼,又有多少你不知道的?只要你明白我剩下的歲月都會守著你,也便夠了。」
我不便直接到現場查看,遂留于王府,估量著宮中最忙亂的時候已經過去,讓衛玄和桂姑拿了我的手書進宮,仔細檢查皇后死因。
聽到關門的聲音,我轉和_圖_書過了臉。
他在床邊又靜靜地坐了片刻,才輕輕將我手臂塞回衾被中,熄了小燭,躡手躡腳走了出去。
「不會的,她只是嬌養慣了,心中畏懼而已,哪裡會尋死。」司徒凌眉眼沉靜,緩緩道:「放心,她還肯聽我的話,過會兒我去勸她幾句,一定就肯了。」
消息傳來時,我和司徒凌正在一間臨水的抱廈里對弈。我早早穿上了厚厚的水碧爭羽緞披風,司徒凌依然只是夾衫,聽我吩咐了,才由著侍女為他披上一件玉白色的大斗篷——因德太妃過世不久,文武官員依然得穿素服。司徒凌酷愛深黑衣袍,但接二連三出去,這身素服竟似脫不下來了。
但他回來了似乎也一樣睡不著。他將我擁在懷中,雖久久不曾動彈,呼吸始終很不均勻。
我攜了她的手柔聲問道:「你怪不怪我?」
「他是皇上,他也想自保,你連他親妹妹都不放過,他豈能安心?」
「也沒什麼。」桂姑苦思著,「只是總覺得皇后寢宮中的香氣似乎在哪裡聞過。」
他很老實地回答,忽然傾下身,也不顧沈小楓就在跟前,一吻印于額際。
正奇怪出門怎麼聽不到一絲聲響,睜開眼,恰對上司徒凌近在咫尺的面龐。
我笑道:「傻孩子,正因為你沒了父母照應,太妃才早早定了你的終身大事。姑姑身邊不缺侍奉,你早早有了出息,能為秦家爭口氣,便是大哥大嫂在天之靈也會安慰得多。」
衛玄和桂姑對視一眼,都是苦笑。
我心裏一動,又是一酸,啞了嗓子笑:「我那時天天只顧著自在尋樂,也從來想過,我這一生會活得這樣艱難。」
我不覺變色,手中的白子滴溜溜滾下,沿著地面飛快滾過,從朱漆欄杆下鑽過,咚的一聲脆響, 已落入水中,飛快沉了下去。 下意識地,第一眼先看向司徒凌。
但我此刻只是極平靜地問她:「可有法子保住胎兒?」
我身邊的人,有喚我「王妃」或「大小姐」的,好有喚我「將軍」或「昭侯」的,獨桂姑還和當日我身處獄中一般喚我一聲「姑娘」,反倒讓我安心。
淡淡的暗香似乎還飄蕩在鼻際,伸手去抓,卻什麼也抓不住。
再隔一兩個月,狸山的蠟梅該開花了吧?
他瞪我一眼,慍道:「什麼死不死的,大清早的胡說什麼呢?」
他道:「若在城外,只怕一夜也別想睡著。」
「我已得到了我最想要的。其他什麼都不重要。」
所謂拳不離手,曲不離口。即便雙腿不能動彈時,我的承影劍也素不離手。有機會總會多加練習以防身手孌得遲緩。
我含糊地笑一聲,繼續合著眼睛卧著。
我輕嘆,「還能寫什麼?無非告訴他,羅敷已有夫,勸他為自己和相思打算,儘快離開北都是非之地。」
他用下頦輕輕蹭著我的發,低低道:「晚晚,什麼都別多想,一切有我。」
「香氣?難道不是尋常用的那些熏香?先帝極寵她,或許是別處番邦小國進貢來的異香也說不準。」
我捏了捏他的臂膀,想掙開他,卻覺指下的肌肉堅硬如鐵,哪裡捏得動?
我把素素扶起坐到身畔,替她把散落下來的一縷髮絲綰上去,為她擦著淚水,柔聲道:「這是怎麼了?為什麼不入宮?」
半晌,他輕笑道:「晚晚,若是你願意,原來也會甜言蜜語,騙死人不償命。」
他坐在床畔,鬆了臂膀間的力道,讓我一下一下地捏著,揉著我頭髮道:「我又能怎樣?從小被你欺負到大隻怕還會欺負到老。」
我心知我是司徒凌怕我操心。但素素自我入定王府後,也在定王府調養著,卧房中同樣色|色俱全,有丫鬟婆子細細打理服侍。後來我回秦府,她也常跟著我搬來搬去,算來往在王府的日子比在秦府的時候還多。
我想起這個年近不惑依然美麗如瑤池牡丹般的女子,不覺悵然嘆道:「倒是想不出,這女人還有這麼一段悲慘微往事。」
我忙轉過頭去,說道:「並並沒有什麼,只是天果然冷了,給我倒杯熱茶來。」
是誰的身影走過跟前?
他沉默,然後擁我前行。
「怪不得!」
這日司徒閃一早便出城巡營,本來說要第二日午後才回,但夜間亥時剛過便回來了。
「當然挺好的。」
我問:「怎麼死的?中毒?」
大約剛從暖意的被窩中出來,他的雙頰微紅,薄薄的艷色,全然不見以往的冷肅。陰翳盡去的明亮雙眸,在黯淡的燭光里居然也能清晰地映出我驚愕的面容。
不想司徒永和司徒凌的人居然會在這件事上意見一致,我雖疑惑,也只得揮手令他們退下。
從此你在我身邊,從此你在我身邊可我要的,並不是你以夫婿的名義守在我身邊,不是你我揚一揚唇角,握緊他的手掌,閉了眼睛咽下所有的苦澀。
徹夜難眠,卻不敢在床上輾轉反側。
桂姑道:「要說這葯珍貴,確也珍貴到極點,聽說那年費了許多心思才煉一爐,總共不過十八顆,好像大hetubook.com•com半都給姑娘了。不過皇上于藥理一知半解,只知它是救命靈丹,卻不懂得孕婦服藥有諸多顧忌。」
他極警醒,立時低咳一聲,止了外面的呼喚,才輕手輕腳地坐起身,為我掖好被,披衣下了床。
「我喜歡他!我已是他的妻子!我不想和他分開!秦家還有父親和阿弟,放了我又何妨!我要和他在一起,死也要一起死!」
司徒凌猝然說道,臉色驀地沉了下來,慢慢地鬆開了我的手,目光已是異樣。
我嘆息,悄悄將司徒永令人送來的五枚要雪芝丹藏起。
沈小楓小心翼翼地望向我,「大小姐應該也看出來了吧?」
其實,這樣也不錯吧?
說話間已到了素素的卧房,推門進去看時,她正側了身向里卧著,緊閉著眼睛,像是睡著了。
我笑了笑,將葯仔細收起,說道:「這樣的好東西,還是留著日後救命用吧!」
他看到了我的猜忌,也料到了我會猜忌。
他不過睡了一個更次,門外便有人低低喚他起床,想來又得入宮了。
我不覺沉下臉,抬腳將她踢開,叱道:「你這是什麼話?你是嫌我們秦家如今還不夠凄慘,想再給秦家添些故事讓坊間笑話?身為秦家人,不想著怎麼振興秦家,倒想著怎麼給秦家抹黑,你這哪是平庸?根本就是懦弱!想你父母一世剛烈,怎麼就養了你這樣不知分寸不顧大局的女兒!如果不想入宮,可以!但將門有將門的性氣,你別想當什麼姑子給秦家丟臉……」
我微笑,又捏了幾下,垂下手臂打了個哈欠,側了頭閉上眼睛。
果然,走不多遠,已見司徒凌自己提了盞燈籠站在路口。
她又向素素道:「小姐,你旁的不瞧,也得瞧瞧將軍的身體。如果真氣出個好歹,如今的秦家,又有誰來撐起?你?還是二公子?」
我其實並未睡首,也坐起了身,說道:「這時候外面冷得很,穿件大毛的衣裳。」
我指向秦府的方向,低沉說道:「那座輝煌了五世的府第,將在我們的手裡被滅,甚至可能和明家、俞家、端木家一樣,背上不忠不孝大逆不道的罪名。沒有人會記得我們祖先的功勛和鮮血,只記得那些上位者刻意為我們編派的不義和罪惡。素素,若你放棄,姑姑不是不也該放棄?我來日無多,少操些心,或許還能多活些時候。」
我以往總是在外征戰,在家的時候不多,性情又冷硬,這侄女和我並不親近,原先幾乎是躲著我走路的。後來獄中被囚那許多日子,又失了最親近的母親,半瘋半痴地接回來,我又是心酸又是憐惜,一直留在身邊照看,這才漸漸親近起來。
這樣的淺色衣裳映得他陽光下的面龐甚是柔和,拈子沉思時神情更是安謐,再沒有尋常那冷冽得讓人不敢逼視的凌厲鋒芒。
沈小楓忙應了,走了幾步,又轉頭看我一眼,低低道:「原來沒覺出來,現在才發現,相思小姐真的長得很像大小姐,很像很像尤其是性情……」
我微笑道:「凌,你還是下棋時看著最是英姿瀟洒,別有一番風光霽月的氣度。」
我揉了揉他的掌心,柔聲道:「想聽我繼續說嗎?」
「親妹妹?」司徒凌忽然笑了起來,「難道司徒永都認為嫦曦是他親妹妹?也難怪,他原先從不理會宮裡的事,又怎會曉得那些宮闈秘事?」
我嘆道:「你倒是玲瓏。」
沈小楓見狀,忙過去拔了劍,笑道:「將軍,素素小姐只是年紀小,一時給嚇著了而已,哪會真的做姑子去?別的不說,這聖旨都下了,她跑去當姑子,不是當著天下人的面給皇家沒臉嗎?遇到較真的帝王,一怒抄了滿門都是有的,素素小姐又怎會做這等害了自己全家的事?」
我並不知道什麼是我最想要的。
她依然閉著眼睛,長睫卻微微顫動。
「不是我!」
彷彿又陷入夢中狹小的慘白空間,卻還能聽能看。
甚至不用我問出口去。
可為什麼心裏還會這樣空落落的,空得好像被人掏去了一塊。
夜間服了桂姑端來的安胎藥,估料著司徒凌應該沒那麼早回來,正想先去睡。見桂姑端著空碗立在一邊皺眉凝思。
我抬手將承影劍撥出,手一揚,輕輕淡淡若有若無的流光閃過,寶劍已叮的一聲釘在她腳邊,纖薄冷銳的劍身便一明一暗地搖晃於她跟前。我喝道:「你就一劍了斷自己吧,也算有點將門女兒的爽快利落。」
原來溫煦暖陽的氣氛忽然冷了下來。
他笑意更濃,手指下的濃眉舒展,微微地癢。正要收回手,他捉過我的手握住,微笑道:「那你便慢慢看吧,你夫婿總不會讓你失望的。」
他已走到床邊,輕輕將我擁住,看向我的眸子如陽光下的黑琉璃般透亮。他微笑:「現在看來,我那裡的確志向遠大。我就想著等你長大了便可以把你娶回家去,生幾個如你那般淘氣又可愛的兒女,從此廝守終身,晚晚,我從未想過這條路會走得這樣艱難。」
我踩著落葉hetubook.com.com,攏緊火狐斗篷,深深地呼吸著初冬時節沁人肺腑的冰涼空氣,說道:「大嫂寡居,素來珍視名節,她們住的院子,從無成年男子可以出入。二門之內有時會有侍從進出彷彿也沒見誰品貌出挑的吧?」
素素搖頭,兀自伏在我腳邊啼哭。
「哦!」我黑眸沉了沉,「我不跟他爭,他肯不跟我爭嗎?你看他可有消停的模樣?」
我又在被窩裡若無其事地笑笑,慢慢讓乾燥的衾被帶走眼眶裡的沾、潮濕。
司徒凌,還是司徒永?
他便也輕笑,「起床也行,但不許亂走,也不許舞刀弄槍了!」
這樣久久滯留在大家芮,實在讓我心驚膽戰,只得去信勸他儘快離去。
沒多久便醒過來,依然卧在榻上,只是渾身無力。
那廂有侍女急來回道:「是素素小姐過來了,要見王妃。但王爺吩咐了,這日不許拿雜事來擾王妃。」
我道:「把衛玄他們都找來,一起為我診治。我要這個孩子。」
衛玄道:「王妃,貧道不才,看皇后那樣子,的確像是暴病而亡。」
情若如連環,恨當如流水。
他咆哮道:「那麼,你去死吧……」
沈小楓明白我的意思,提著燈籠在前引著路,答道:「素素小姐以往給大夫人拘束著,連院門都極少出,便是去親友家,都是大春人伴著當天回來,也沒見和誰家走得親近。」
或許,我真正想要的,因為離我已經太遙遠而不得不放棄。如今所求,不過是我所珍視的人能夠平安。如二嫂、小瑾那樣的悲劇不再上演。
我摸了摸他親過的地方,定定地在黑暗裡出了一會兒神,將被子蒙到頭上。
但當晚他擁我入懷,卻在我耳邊溫柔地呢喃道:「你只管安心養著,司徒永由他去吧!我和他爭什麼呢?便是他當了皇帝,也不如我快活。」
外面有隨侍提著燈籠等候著,引了他沿前廊向前走,高大的身影投在窗欞上,越來越長,然後漸漸遠去。
他竟連隻言片語都不曾回復。
我問:「怎麼了?」
未及梳理的黑髮散落在我脖頸間,光滑柔順,宛如他此刻的神情。
許久,我問:「相思呢?相思有沒有說什麼?」
「是嗎?」
「是哦,是心病。」我黯然一笑,低低道:「小楓,別人看著秦家怎麼尊榮顯貴,可為何秦家之人,竟沒有一個活得開心自在?連秦家的女人,從姑姑,到我,到素素,都沒有一個幸福的。活著如行屍走肉一般!」
我沉吟不語。
一柄寶劍劃過明亮的弧度,以極凌厲的姿態擲於我腳下。
話未了,那過有人匆匆奔至,在守在階下的靳大有耳邊說了一句,靳大有神色一緊,已走上前來低聲回道:「王爺,王妃,宮中傳來消息,端木皇后暴病而亡!」
看來桂姑雖是司徒永派來的,但不致幫著他對我腹中的孩子不利。
他低眉,淺淺彎下的眼睫溫柔靜謐,竟也是說不出的柔和美好。
桂姑說聽說過這葯,聞言將那雪芝丹取過,颳了些微細末研究片刻,斷然搖頭道:「服不得。裏面含當歸、半夏等物,都是活血化淤的,孕婦不能用,尤其是懷孕前三月,胎兒極小,以這葯的藥性,很容易便導致墮胎。」
即便瑤華宮一別後,他從未主動聯繫過我,也未有任何讓我不安的動作,可我還是不放心。
未至牛時,沈小楓便回來了,卻是兩手空空。
我將她壓在被子上的手塞回被子中,掖好被子,立於床畔,看著她那張和我頗有幾分相像的面龐,柔聲道:「我曉你不願入宮。你父母雙亡,孤凄無依,若有一分可能,我又何嘗不願成全你尋個稱心如意的夫婿琴瑟相和?可你自己看看,秦家還剩誰!二叔的情形你看到了,能強撐著打理家務已經不錯了。而我我不曉得旁人有沒有告訴過你,我的病,已經支持不了幾年了!」
我吃了葯才睡下,朦朧問道:「怎麼回來了?」
桂姑搖頭道:「不是,這香味只有皇后卧房中才有,並且越近床邊越濃。這香味我一定是聞過的,並且應該是很多年前聞過的。」
沈小楓道:「他正帶著相思小姐在魚池旁餵魚,相思小姐看見我開始歡喜,後來就撲在他父親懷裡撅著嘴不說話了。」
我不答,轉而問道:「二哥待你怎樣?」
那裡的月色,彷彿在最寒冷的冬天都是清明的。
第二日桂姑過來給我診脈時,我屏退其他人,將雪芝丹拿給她看,問道:「這雪芝丹都說可以起死回生,延年益壽,你看我能不能服上兩粒調理身體?」
素素手指發白,將我的衣襟抓了鬆開,鬆了又抓,淚珠子只是往下掉,抽噎著說道:「姑姑,我不想去,我尚在服孝,何況我不想嫁人,我寧願留在姑姑身邊侍奉姑姑。」
閑來常在一處坐著,算來連一句重話都沒有說過她。如今見我動怒,她伏在地上,顫著身體,竟是一句話也不敢說,連哭聲都生生地吞下肚去了。
手被他包于掌中,緊緊的。
燈籠中的燭火透過朱紅綾紗照和*圖*書出,將她英秀的面龐映住,散著柔和和溫潤的紅暈,「不過,他似乎也覺察出上當了!」
他緩緩落下一枚黑子,唇角揚起,陽光般暖洋洋的笑意便輕輕散了開來,他慢悠悠道:「你便慢慢哄我吧!橫豎聽著也不賴。」
還有,那越來越明晰卻越來越遙遠的素白身影。
我笑道:「我最近葯吃得比飯還多,還好這個孩子極乖,並不怎麼害喜,不然,准給折騰死。」
我微笑道:「看你不聲不響,想得倒也細緻,沒入宮便能留心到這些,又怎會是平庸之人?再則皇上你也見過幾次,品貌才識遠非尋常男子可比,絕非那種沒有決斷的君主,又怎會慢待你?放心,一切有姑姑安排,斷不會委屈了你。」
也許,我更樂意我什麼也不是,只是一普普通通的姑娘,安心地嫁人生子,然後在懷孕時緊張而開心地問著大夫胎兒是否安好。
桂姑應了,轉身離去。
我問道:「素素呢?」
「然後他就說,送客。我我站不住,只得出來了。」沈小楓納悶道:「大,說什麼了?他看著很不高興呢!」
他對我極好,我對他也有著從小的情誼,只要安了他的心,這般穩穩妥妥地生活下去,似乎也不錯了。
我打量著她,輕笑道:「嗯,相信很快會有的!」
他道:「孤零零的一個,總是太寂寞。不論上天堂,還是下地獄。」
「軫王即刻便拆信看了,然後然後把那信撕作了碎片,都扔在魚池裡,跟我說,知道了。」
司徒凌到了三更天左右才回來,我半醒不醒間覺出卧上床頭,模模糊糊問道:「可查出些什麼來?」
「怪不得什麼?」
我哽咽道:「好好孩子!」
回來后兩人臉色都有點怪異。
我不放心,便帶著憂心忡忡不敢回秦府的沈小楓過去看她。
司徒凌抬袖擦去我額上的冷汗,柔聲道:「已經送回房休息去了。」
許久,她才道:「姑娘,你有孕子!只是你現在的體質,並不適宜孕育子女。」
他們行醫之人,習慣了分辨各類藥材的氣味,對香味當然也敏感了些。桂姑是司徒永千方百計尋了來為我治病的,醫術未必遜於衛玄,能讓她記掛那麼多年的香味一定有蹊蹺。我便道:「那你仔細想想,若想起什麼來,立刻來告訴我。」
原盼著他接了嫦曦后儘快離天大芮,誰知司徒凌偏不肯讓他們如意。現在便是再挑宗親的女兒,宮中連連變故,估計一時半會也決定不下來。他完全可以先行回去,日後再派旁人迎候新的大芮公主。可暗中打聽驛館動靜,他好像根本沒 離去的意思。
素素拚命搖頭,又從榻上滑下,伏在我腿上哭道:「姑姑,我不想入宮,我真的不想入宮若姑姑一定要我去,我剪了頭髮做姑子去!」
如同被小心收藏於鞘中的絕世寶劍,握在手中也覺安心,不怕哪天不防備劍芒便奔了出來,傷人傷已。
我神志一清,勉強笑道:「我沒事。走吧,過來久了,王爺該等得不安心了!」
素素低著頭嗚咽道:「姑姑,我天資平庸,既不是端木家的女子傾城國色,也不是姑姑這樣的卓異將才,想那入宮的妃子們,哪個不是生著七竅玲瓏心,施展百般手段哄帝王開心,再把別的妃嬪踩到腳下?姑姑看先帝宮中原先多少的妃嬪,多少的皇子,後來還剩幾個?還有那些懷了龍種悄無聲息給害了的姑姑請想,我這樣的人入了,還能活得好好的嗎?」
「叫幾個侍女貼身守著,小心小心她真的尋死。」
扶了沈小楓,我轉身往外走著。
「大小姐!」
「嫦曦所謂的鳳凰命格,無非也是端木氏暗中派人散布的傳言,為的是讓人們只關注這位公主的尊貴不凡,聽任端木皇后等人彼此算計,把自己幾個兒子逼得死的死,瘋的瘋,遠遁的遠遁,卻把旁人的女兒養在身邊當做寶。連家事都能處置得如此暗昧不明,何況那千頭萬緒的朝政?若繼位的是我父王,或者是祈陽王,大芮國事怎會淪落至如此境地?虧得這些年南梁皇室也不安定,否則我等只怕已是南梁階下囚了!」
「什麼事?」
「沒有。」
「何嘗哄你了?」我將手指劃過他濃黑的眉,輕笑:「你明知我不擅棋藝,既不想我輸得太慘,又不想讓我贏,這一步步棋不知該走得多累,你卻能這般舉重若輕,收放自如。看著實在讓我羡慕。」
「想。」
閑時常過來伴著我,素來又是安靜溫順的性情,侍女又怎會攔她?
沈小楓道:「相思什麼也沒說,就那樣看著軫王。」
張嘴欲問,他的頭俯下,已親住我的唇。
桂姑正把銀針自我幾處穴位在取下,模樣很是憂愁。素素已經不見了,司徒凌和沈小楓正於榻旁守著。
「就是像你剛才看著我這樣,定定地看著。好像看著我,又好像沒看,好像沒有哭,可明明好像傷心極了,傷心得哭都哭不出來」沈小楓看著我,忽然打了個寒戰,勉強笑道:「大小姐,你能不能別這樣看著我?」
但我懷孕后https://m•hetubook•com.com他對於孩子的擔心和期待已經完全壓倒了他的不甘心,以致司徒永以德太妃遺旨詔令秦素素入宮侍駕時,他居然也未表示不滿。
她說完,又似懊悔不該多嘴,嘆了地聲,轉身出門讓人倒茶。
一時素素過來,卻是滿臉啼痕,眼睛腫得和桃子一般,奔過來一頭跪到我跟前,說道:「姑姑,我不入宮!」
我盼著用孩子穩住司徒凌的心,待素素入宮,司徒永也會略為安心,如果一切順利,大芮朝堂在幾年內都應該會是我所期待的平穩狀態,芮帝,定王相安無事。
高大健壯的身軀柔軟了以往堅硬如鐵的肌肉,小心地將我籠於他的懷抱間,四周俱是他各暖溫煦的體溫。
他低了眼睛,溫暖清凈的面龐貼著我的額,從上方柔和地看著我,說道:「別怕,從此我在你身邊。」
秦家,已無人了。
不懂得嗎?
猜著必和她有關,我沉吟片刻,從軟榻坐起,說道:「喚她進來。」
為保住胎兒,這些日子已經停了安神丸,連另煎的湯劑都減了藥量,病發的次數便多了,都仗了桂姑每日用針炙術理經調氣,舒緩疼痛。
第二日,趁著司徒凌上朝,我寫了封書信讓沈小楓親自送去給淳于望。
天邊有月,極圓極大,卻是近乎凄厲的紅色,怎麼也映不亮這初冬的夜晚。
我笑道:「這是怎麼了?過來坐著說話。」
聞他這般說,我也笑道:「這也成,你也答應我一件事。」
思念刻骨,卻不敢去想像那對父女或悲或喜或向我傷心凝望的神情。
以前倒沒見他有這麼多的忌諱,我也不跟他爭辯,自已重又鑽回被窩,打著哈欠道:「吃點東西再去。想著你今天得一早起床,我讓他們燉了人蔘雞湯,估料著這會兒火候正好。」
我笑道:「現在又沒什麼,好端端的終日躺在床上,沒病也憋出病來呢!」
我繼續捏著他的臂膀,笑道:「我便嫌棄你了,又怎樣?」
沈小楓大驚,連忙扶住我,向外喚道:「桂姑姑!桂姑姑!」
我繼續道:「定王很優秀,優秀到他再殘忍再冷酷,依然有女子趨之若鶩,可你曉得他在認可太子登基前為何一定要娶我?不錯,他喜歡我,但他同樣喜歡秦家鐵騎。若秦家無人支持皇上,無法保持皇帝和定王這間的平衡,我死的那一天,秦家軍將順理成章成為定王的兵馬。皇上會死,秦家其他人也會因為影響定王執掌兵權而被種種借口屠戮殆盡。」
他後來果然去看了素素,大約也勸了不少話。但晚間素素還是窩在房中不肯出來吃飯,叫人送進去的飯菜也是原樣搬了出來。
正在說話之際,外面傳來喧嚷之聲。我忙問道:「什麼事?」
我走過去,為他攏一攏衣袍,微笑道:「明日一早便要上朝,不是讓你早些歇息嗎?」
他應一聲,一邊系著衣帶一邊道:「你繼續睡,小心著涼。」
正是武都的本性,什麼時候都不肯將賴以自保並自立的武藝給丟了。
我點頭,握了他的手微笑道:「辛苦你了!朝中事務本來就多,還得為秦家這些瑣事操心,也虧你英睿過人,才能如此面面俱到。」
沒有人相信端木皇後會暴病而亡,哪怕所有的太醫一齊下了這個論斷。
回到定王府,我叫來桂姑診脈,卻見桂姑的神色也奇異起來。
我感覺出他的珍惜,將頭向仰了一仰,靠在他胸前。
他卻張臂將我攬住,輕輕擁到懷中,幾乎將我大半個身子籠到他斗篷里,才柔聲道:「哪裡睡得著?剛才遠遠看著你們的燈籠頓了好一會兒,想來是素素倔強,又惹你傷心,也不敢過去瞧你。有些話你不肯和我說,好歹也要告訴小楓,也不至於放在心裡白白把自己憋壞了!」
沈小楓失聲喚我,差點丟了燈籠將我抱住。
分明是我在說話,分明是我在抗爭,分明是我筆直地跪在地上,直面著父親憤怒的面孔高聲道:
我想象著相思開心或傷心的小模樣,不覺酸楚一笑,問道:「淳于望呢?有沒有看信?都說什麼了?」
我聽出他在父親的英年早逝和皇位的失之交臂惋惜不平,嘆道:「想來,你從小那樣勤謹刻苦,大約就想著成年後要完成父親未竟之志吧?我從小給父親逼著學藝,其實最初根本不曾把什麼繼承秦家家業放在心上,永師弟更是胸無大志,都遠不如你成向遠大。」
沈小楓羞窘。
我別過臉哧地一笑,說道:「大清早的,你還沒洗漱呢!」
「嗯。」
唇角笑得有些僵,面頰還帶著他唇舌間的溫潤。
步出門,腳步踉蹌,淚珠禁不住滾了下來。
魂散夢亦涼。
「難道不是?」
他和相思在大芮一天,我的心裏便一天不踏實。
相思看到她歡喜,是猜著我是不是也去了,待看到我沒去,自是倍加委屈,躲在父親懷裡找安慰了。
我看向桂姑。
桂姑沉吟道:「只怕險,寒毒已深入肺腑,姑娘的病又離不開那些葯。寒毒無法撥除,很快會累及胎兒。」
我的掌心有冷汗,他的掌心炙熱一片,如火般燙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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