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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晚·帝宮九重天

作者:寂月皎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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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章 恨切切,誰縱霜風緊

第四十一章 恨切切,誰縱霜風緊

侍女愕然,覷了一眼淳于望神色,悄悄將那解憂花所泡的茶撤了回去,換了一盞碧螺春來。
跨入武英殿,我的身體便不由一僵。
「秦晚,你錯了。大芮任何人都不是我的盟友。」淳于望忽然笑了起來,「我是南梁人,並且是南梁皇親,芮國越亂,對南梁越有利。」
不知什麼時候又睡了過去。
我應了一聲,心下還是茫然。
我尚未來得及回答,後堂忽然傳出動靜。
我猛地領會了他的意思,不覺間也沉下了臉,「皇上疑心是我殺了端木皇后?」
我一驚。
何況又隱藏了這人世間最骯髒最見不得人的屠戮,怪不得我平時不害喜,一入宮便覺得胸中翻湧,陣陣作嘔。 未出世的胎兒當然是最純凈的,他們有著這世上最靈敏最乾淨的感受,受不得這樣的骯髒和血腥。
他看了一眼那成碎片的茶盞,嘲諷一笑,說道:「你甚至巴不得狸山那三年的確不存在過,再不願想起來。你又怎會是她的娘親?」
「就這些?」
他抬頭向我嘆道:「皇后薨逝,素素就得推遲入宮,即便入宮,必和華曦不睦,我也難免猜忌。我誤會你,只怕更中了有心人的圈套。」
隔著若明若暗的光線,他淺淡的笑意彷彿飄浮著,我看不清他眼底的神色,只聽到他悠悠地說道:「或許沒關係吧?我只是找個借口讓皇后選擇這種方式死,讓司徒永疑心你,讓秦家小姐入宮也不能起到她該有的作用。」
「軟玉是芮人,舉家被人害死後才逃去了南梁。她姓吉,若和定王提起,也許他還會記得她。」
她向我一努嘴,「誰也不曉得軫王來大芮為的其實是她?指不定便是他暗中指使的,那時就在母后那裡做了手腳!」
司徒永一身素袍高踞於前方寶殿,下面疏疏落落,長跪著十余名朝廷重臣。
我難受得彷彿五臟六腑都絞作了一處,益發地汗如雨下,捏緊著他的袖子咬牙說道:「你夠狠,夠自私!」
司徒永皺了皺眉。
近來只在定王府秦府起居,四處屋子裡都籠上了火盆,天氣和暖或陽光明媚時才會出來走動走動,竟也沒覺得天氣有多冷。
他抬起袖,為我擦拭臉上的汗水,又用手指小心地拂去我眼睫上的水珠。我終於看清他的面龐幾乎快和衣衫一樣雪白。他目光中的狠厲已有些動搖,卻還是冷銳。
「你你說什麼?」
太陽已升得高了,明晃晃的照著眼睛,讓人陣陣地發暈,腳直也似虛浮起來。
她抱緊司徒永,纖瘦的身軀顫抖著,竟是無聲痛哭。
我每日與司徒凌相守,連朝臣都無人不知,定王至愛王妃,常常謝絕各類宴樂,只為多多陪伴他懷孕的王妃,守候他們骨肉的誕生。
可我終於知道,為什麼司徒永會突然這樣疑心我。
端木皇后的死,當然沒那麼簡單。他懷怒或含恨都在意料之中,可司徒凌既然如此明白地和我說過不是他做的,那麼就一定不是他做的。他又怎能在事由未曾查清前便大動肝火?
我看著他消失在殿門內,連著打了幾個哆嗦,竟然好一會兒挪不開腳步。
「若我不逼你,別說今天,就是日後也永遠不會想再和我見上一面吧?」
「不對,是我娘親!外面守著的人是我娘親身邊的人!我聞到娘親身上的香味了!」
淳于望身在異國,身份又惹人注目,驛館中必有他和司徒凌的眼目,我也沒指望他們對送信之事一無所覺。司徒凌當是猜到了信的內容,很聰明地選擇了故作不知,而司徒永呢?
他傾聽著,慢悠悠道:「你的問題還真不少,不曉得該先回答你哪個。」
若我受這樣的委屈,只怕司徒凌那樣隱忍的性子都未必能耐得下來。
「難道你到大芮來,就是為了讓大芮亂?」
我不知道自己怎樣走出的玉粹宮。
「我一向就是小人,可我敢作敢當。本朝最殘忍的生烹活人之事就是出自我手,我也沒瞞過任何人。」
相思,我的相思在喊我,我的相思要見我!
淳于望身畔隨侍卻看著淳于望,待他示意了,這才退出去,輕輕掩上門,在門外值守著。
「哦進去,當然進去。」
我嘆道:「原來皇上心裏明白!」
喚人進來,侍女匆匆奔上前,答道:「皇上傳來旨意,宣昭侯即刻進宮。」
並且,我和他在一起時,總針鋒相對的時候多,幾乎不曾好好相處過,幾時又曾那般相親相偎過?或者,是偶爾回憶起來的那三年夫妻生活片斷?
腦中忽然之間就空白了,唯一保余了的念頭,竟只剩了相思。
他的話裡有話,我卻不敢細想,也不敢回答,淡淡地轉開話題,「軫王殿下,本侯今日來,不是為了和你敘舊,而是為了前晚薨逝的端木皇后之事。」
他應早已預料到我會來,我卻完全不知道他在打什麼主意。
他的眼睛是https://www.hetubook.com.com一貫的幽黑清寂,即便笑意微微,都像一池看不到底的深潭,等著誰一時不慎,自投羅網一跤摔落其中。
我剛想細問,小腹猛地一抽,竟似給鋼刀刮過,再也撐不住,低吟一聲,身體直直地跌落下去,坐倒在地上。
他喚我來,就是過來讓我囈端木華曦的吧?
顯然是特地為他挑選的驛館,極清雅,門內便是大片竹林,可惜這樣的時節,竹林早失去了春夏之際的蔥翠欲滴。縱有枝葉青青,也是沉暗的顏色。沙沙竹梢搖動,跌下滿園落葉,倒像有著滿園的傷心嘆息在應和著。
踏入前方屋宇,便見淳于望一身雪白裘衣坐于主位上,靜靜地啜著茶,並未起身相迎。
「欺哄我?毒瘴?」
早已過了二八少年懷春的年紀,符忽然生起這樣旖旎的念頭?
淳于望開始眉眼間尚有玩味之色,待見我一口也不肯喝,神色便冷了下去。
他在疑心我。
我差惱,「你怨我阻攔你冊封端木華曦為全?」
我定定神,神志更清醒了些,說道:「立刻改道北安門,派人去和王爺說一聲,讓他先回府,我還要耽擱些時候。」
我等了片刻,才聽得他說道:「秦晚,平身。」
「晚晚,那是我的結髮妻子!」
「我當然知道。」淳于望輕輕一笑,「從六年前,我就知道。可我不在乎他怎麼想,怎麼做,我只在乎你怎麼想,怎麼做。」
端木華曦抿著唇,緊盯我半晌,牙縫間迸出幾個字來,「你是來看端木家的人有沒有死絕嗎?」
隨侍通稟進去,未待裏面消息傳出,驛官已慌忙打開大門,將我迎了進去。
小腳便不踢蹬了。她彷彿正側耳小心傾聽著,然後試探著很輕地又喚了一聲:「娘親!」
忽然便有種衝動,想將這花茶一氣飲盡,看看我那消失三年的歲月里,和他究竟有過怎樣的糾纏。
低低嘆息一聲,端木華曦才注意到有人進來,抬眼看到是我,臉色立刻變了。
生得彷彿像石塊一樣砸到我心口。
再三和司徒永說,不要和司徒凌正面衝突,不要輕舉妄動,他都置若罔聞了嗎?
想來那個一貫溫柔貞靜的女子氣急後到底也繼承了母親的瘋狂,遂冷冷笑道:「撞便撞了吧!妻賢旺夫,妻愚害夫。如此不識大體,到底也是蠢人,便是死了也不可惜。」
我苦心孤詣冀盼的平穩打破,我是會亂,大芮也可能會亂。可我身上的責任會更重,更需要藉助司徒凌的力量,也更沒有辦法從他身邊離開。
而端木華曦倚在司徒永肩上,似忍了又忍,終究忍耐不住,冷笑道:「果然個個都情深義重!尤其是昭侯,對皇上,定王,還有南梁那位軫王,都深情得很呢!」
「我怎麼想」彷彿有什麼從心底深處噴薄而出,驀地湧上的慟意堵得我話都說不上來。
其中跪于最前面的,赫然便是司徒凌。
淳于望淡淡道:「我聽見了。她要見她的娘親。可你既然自認是司徒凌的妻子,又怎會是她的娘親?」
從我一現身,他便在注意著我,只是用眼角餘光悄無聲息地觀察著,甚至權衡著。
我僵硬著說道:「若你願意從頭到尾一一回答,我也願意一一洗耳恭聽。」
可我又何嘗不想見她?
驛官以為他沒看到,急急便著眼色,示意他身畔的侍從上前稟報。我卻早已注意到他從茶水上方徐徐升起的水汽間投來的目光。
我啞聲喊著,卻憋在嗓子口般出不來,身子已不由自主地站起,疾速往屏風后奔去。
可她的眼睛很乾凈,即便是恨,也是乾乾淨淨的純粹恨意,並不像端木皇后或嫦曦公主,將太多心機藏於不經意的笑語間。
端木華曦哽咽道:「難道不是嗎?也不知那日軫王和母后說了什麼,才讓母后那樣不對勁,一言一行竟像早已預知了自己結局一般!」
他又瞥向我小腹,自嘲一笑,嘆道:「何況你現在還願意再讓素素入宮嗎?或者,已經改變心意,更盼著我能從這個皇宮滾出去?」
他對我和淳于望的感悟,只怕比我自己還要看得明白。淳于望是異國親王,並隱隱有和聯手之勢,如果不是因為我,絕對沒有理由瞞著他干涉起宮廷內務。
或者,只要登上那個位置,甚至,僅僅覬覦上那個位置,所有的人都會改變? 身後,他的隨侍已跟了上來,向我陪笑道:「侯爺,皇上已經進去了,侯爺不進去嗎?」
耳邊相思的號啕大哭在拉扯著心弦,肝脾心膽都在發抖。我虛弱地說道:「你沒聽見嗎?她要見我。」
我伸出手,想端過茶盞,喝幾口茶略略鎮靜一下,卻覺手掌都在顫抖著,去揭盞蓋時,甚至發出輕而脆的微微撞擊聲。
「哦!」
若非十萬火急,他不可能這麼急著宣我。
司徒永當然知https://m.hetubook.com.com道我懷孕,也知道以我的體質想保住胎兒有多困難,而司徒凌又多想要這個孩子。
是相思!
換了素服急急趕到宮中時,朝陽剛從東邊露了臉,鮮血一樣殷紅,把大片大片的金黃色琉璃瓦也映得泛出淺紅,像一點點蔓延開的血光。晨間的空氣極清冷,呼吸到肺中彷彿連血液都隨之冷得快要凝固。
他甚至還懶懶地笑了笑,「我本以為你會愛喝這茶,我本以為你至少還記掛著這茶,原來全是我會錯意了!你想要的,早已不是原來的了!」
我盯著那張臉,希望能從她臉上看到一絲虛偽,以找出她刻意挑撥我和司徒永關係的證據來。
腹中又隱隱地疼,我半口也不敢嘗,若無其事地將茶盞放回案上,側頭向一旁的侍女道:「我不喜歡花茶,也第一次聽說有人以花茶待客的。」
「相思!」
抱一抱她軟軟的身子,摸一摸她圓圓的臉蛋,心中莫名地便充盈而歡喜起來哪像如今,滿心的空落,如給剜去了一大塊,疼痛,並且惶恐。
聲音愈近,已經跨過了後門的門檻,快要繞過高大的屏風從側門轉過來。我從鏤花的下方看到了她穿著小小繡花鞋飛快奔跑著的兩隻小腳。
高處不勝寒。
淳于望似在凝望著我,又似在凝望著飛塵,緩緩道:「其實我也沒和端木皇后說太多。秦家的女兒快入宮了,她唯一剩下的女兒面臨失寵,並且很可能因她這個母親惹下的仇恨受到秦家的遷怒。但她若死了,秦家還不至於再去對付一個已經無依無靠並且從不干涉政事的端木賢妃。」
她的頭上包紮著布條,前額尚有新鮮的血跡滲出,司徒永用手指小心地劃過她的額際,眼底的疼惜顯而易見。
腹中隱隱疼痛漸漸開始尖銳,連腦中的思維都開始混亂。這都是什麼跟什麼?為什麼我完全理解不了?
「華曦!」
我又急又痛,啞著嗓子道:「縱然心不變,你留在這裏又能改變得了什麼?你難道不知道,比起司徒永,司徒凌更想取的,是你的性命!」
我站起身時,其他臣子正戰戰兢兢地謝恩,司徒凌卻依然垂著頭,抿緊唇一言不發。
「我也說過不會放棄。可秦晚,你不但放棄了我們,還把我和相思當做了可能 影響你未來美好生活的累贅,千方百計逐我們離開。」
她伏于司徒永懷中,斷斷續續的暗啞嗓音里儘是壓抑著痛楚的 飲泣,「皇上,別動怒,我知道我錯了,我不該只顧心疼母后,不顧你的為難。你 你怎可當眾指斥司徒凌包藏禍心?隱忍、懷柔,坐待時機都是我素日勸你的,我卻自己忘了,忘了……」
「當然為了你。」陽光和飛塵后,淳于望的眼看心始終看不清楚,恍惚有霧氣蒸騰,聲音卻是冷銳,「不然,你以為我是過來見證你和定王是怎樣夫妻情深,還是看你怎樣遊刃有餘地利用自己特殊地位平衡大芮各方勢力?」
司徒永已經踏入了玉粹宮,沉沉地嘆息一聲。
司徒永轉入前面迴廊,見我沒有跟上,這才頓住身回頭看我,目光中的怒意慢慢散開,轉作無奈的凄涼。
「這個我已經忍了,她自己也認了。」司徒永臉色很難看,「可我再三請求過你,好歹看我薄面,別和她們母女為難。」
相思在片刻的驚駭過後,已縱聲大哭起來,「放開我,放開我,我要見娘親!我要見娘親,娘親在裏面!父王!父王壞蛋,父王壞蛋,不讓我見娘親……」
淳于望一瞬也不瞬地盯著我,忽然向後喝道:「將她抱走!」
說話間,已經走到了玉粹宮門前。
司徒永似乎給我氣得不輕,憤怒地瞪我一眼,負于身後的雙手有些發顫。他頓一頓,繼續道:「你和淳于望不過做了三年夫妻,便那般恩愛,難捨難分何況我和她在一起近五年,她又豈是那不賢之人?憑我人後對她怎樣冷落,背地裡多麼荒唐或落魄,站在我身邊不離不棄的,始終是她。而我不但沒法給她應得的名分,甚至連她的母親都保護不了!」
我沉下臉,也不客套,徑自在一側坐下,說道:「軫王殿下費盡心思在宮中來了這麼一手,不就等著這一刻嗎?」
躺昔日的小師弟你臣已經夠隱忍委屈,若再被他當眾怒斥,我想不出司徒凌心中會怎樣地差惱。
眾人神色也是一緊,都知道這些宮闈秘事多聽一句便可能招致殺身之禍,連忙退了下去。
他的雙手攥拳,緊緊按住地面能照出人影的金磚,青筋簌簌跳動。
若是江南,和暖些的地方,該有梅花盛開了吧?
屏風后,溫香、軟玉領了命,抱了相思便走。
略一偏頭,我向屋中侍立的官員和隨從說道:「都退下。」
我便知從引我到這裏,到不經意間的小小動作,全都是他有心設計!
淳于望低沉一笑,說和圖書道:「難道你認為我每日就在這驛館里枯等,什麼也不做?我早說過,若我願意,不論做什麼事,都未必會比任何人差。他監視我的一舉一動。難道我就不能把他的底細調查得一清二楚?晚晚,你太信任他,也太信任你跟他之間所謂的少時情誼了!」
跟我的隨侍雖也聽從定王吩咐,卻都是我從秦府帶出來的,聞言絕不敢違拗,忙分出一人去通知司徒凌,其餘人已伴著我折轉方向,飛一般奔往北安門而去。
「這些我當然沒說。我想到的,她也想得到。我只是告訴了她軟玉的身世,以及一樁宮闈秘事。」
我也終於明白為什麼連衛玄、桂姑那樣的杏林高手都說端木皇后死於心疾。如果不認識這種毒瘴,當然會認為端木皇后死於心疾,如果認識,那麼一定要知道這毒瘴與秦家有關。他們不想我費心猜疑,自然也只能含糊過去。
連做夢都不安穩。
炭火燒得極熱,一蓬熱氣撲面而來,和身上未及褪去冷意內外交擊,肌膚上的知覺便有些麻木,小腹卻隱隱地疼了起來。
司徒永略一猶豫,輕聲道:「華曦,晚晚的確不是那樣的人。她若真做了,不會不承認。或許,有其他人恨著皇后,有前瞻性意嫁禍給她,讓我和她心生嫌隙。」
「不錯,我明白,可心裏明白和事實上做得到是兩回事。」司徒永瞅一眼,「華曦和我鬧了整整一夜,我勸不住,斥責了她幾句,她氣性大,一頭就撞柱子上去了……」
「這和皇后的死又有什麼關係?」
我一驚。
司徒永低叱。
「難道不是嗎?」司徒永看我一眼,「旁人不認識,我卻認得清楚,端木皇后中的是一種來自燕然山的毒瘴。當年我和你一同在軍中征戰,我曾親眼看到秦老將軍設法引來毒瘴,追擊過來那支柔然騎兵為此死去大半,都是面色青紫,胸悶而亡——我昨日一入寢宮,聞著那殘留的毒瘴氣味,便猜到端木皇后的死因。」
軟玉和溫香正急急阻攔著,「小郡主,小郡主,你弄錯了,你娘親怎麼會來……」
我從未試圖認真去了解他,但直覺他並不是那樣為國家為權勢不惜捨棄自己的人。真敢懷了這樣的目的前來,不論目前當皇帝的是誰,也不論大芮局勢會不會亂,他都將是最先被砍下腦袋的人。
他聞言冷笑,「素素溫善柔和,有端木皇后這樣厲害的敵人在宮中,只怕你怎麼也放不下心吧?」
「你在質問我?」我腿腳虛浮得站不住,腰際墜疼得越發厲害,苦笑道:「阿望,你當真要逼死我才甘心?」
我一凜,循禮謝了恩,還未及站起,司徒永已逢御座站起,襟袖袍裾帶起的冷風直撲面頰。
他低啞地說道:「你會離開他,因為他將再不能欺哄你。端木皇后所中的毒,是我給她的。」
甫一入口,已覺味道有異,慌忙吐出看時,才發現根本不是什麼茶葉所泡,而是某種花茶,入口薄涼,略有清香——春天時他和相思一起鬨我喝的什麼花茶,就和這味道有相似之處。
「我沒有。」我無力地答著,只覺渾身發軟,「阿望,我只是無可選擇。」
彷彿聽到有小女孩拖著奶音在說著什麼,略頓了腳步側耳細聽時,卻什麼也聽不到。
我窺其方向,卻是往玉粹宮方向走去的,更覺詫異。待要趕上前去先問個明月,腿腳卻不如他利索。走得快時,身體便明顯有些傾斜,我不想被人笑話,只得把走路的速度放緩了些。
我還沒來得及回答,便聽得淳于望高喝道:「抱走!關起來!」
他便等著我,放緩步伐慢慢往前走,低低嘆道:「看來,想再如以往那般,看著我的小師姐滿山滿森快活奔跑,是再也不可能的了!」
關上門窗后,屋內有些昏暗。窗欞透入的陽光斜斜打在素磚的地面,平素看不到的灰塵釀作了金黃色,不緊不慢地在空中飛舞,無聲無息地把高大的屋宇切作了無數塊,阻隔於我和他中間。
我苦笑道:「是不可能,我早不敢奢求太多,只盼我們三個能像當年在子牙山那樣和睦友愛,至少,相安無事,我便心滿意足了。」
侍從低頭說了一句什麼,他已放下茶盞,抬眼向我笑了笑,「昭侯,久違了!」
一架肩輿飛快地奔來,落在我跟前。隨我入宮的侍從向我行禮道:「將軍,王爺不放心,正在西華門等著,遣我們在此接了將軍一起出宮。」
但此時已容不得我退卻。
猛一道狂風卷過,颳起滿地的沙土和落葉,劈頭蓋臉打過來,冷到徹骨,疼到噬心。
司徒永嘆道:「可我昨晚召開軫王詢問此事,他卻告訴我,昭侯不便入宮,因此讓他傳幾句話給端木皇后。」
我只看到憤怒地在誰的腕間急促踢蹬的一雙小腳,她哭叫道:「娘親,娘親!」
我擦了擦額上的汗,苦笑道:「皇上和-圖-書,已經好不了了!」
司徒永神色甚是憔悴,但目光出奇地凌厲,尤其是我和司徒湊身上來回掃視時,凌厲得宛若尖刀。
然後,折轉朱雀大街,直奔淳于望所居驛館而去。
我淡淡道:「賢妃,我雖心狠手辣,可我從未忘記和皇上相識多年的情誼。他另眼看待的人,我還不至於痛毒手。」
踩著碎石鋪就的小道穿過竹林,便見沈小楓所說的魚池,旁邊新植著幾株梅樹,修了座小小的亭子,此時亭內空空的,梅枝上也空空的,連個花骨朵都瞧不見。
我的另一重身份,昭侯秦晚,已經告病多時,別說一般大臣,連司徒永都很少想見。
他目光幽暗,默然看向我小腹,低聲道:「若你不把我和相思放在心裡,我怎能刺|激到你?若你還把我和相思放在心裡,又怎能為別的男子生下孩子,然後,就像記掛著相思一樣記掛著那個孩子,再也捨不得離開他們半步?」
略一抬眼,對上了淳于望清寂冷淡的雙眸。
又或許,這天底下最冷的地方,就是這高高在上深不可測的九重帝宮。
當日我被囚軫王府時便見識過,他的王府外松內緊,規矩之大,戒備之嚴,並不下於如今的定王府。如今跟在身邊的,必定都是他的死士了。因此雖曉得他的人在外可能聽見,我也不避忌,徑自問道:「你到底和端木皇后說了什麼?又又為什麼那樣和皇上說?我若與司徒永彼此猜忌,你又有什麼好處?」
「軟玉?宮闈秘事?」
司徒永道:「我問他到底傳了什麼話,他卻不肯說,讓我來問你。」
我失神地站了片刻,答道:「我不知道。」
淳于望的眼底,終於很清晰地浮現出絕望,「怎麼?你心虛了?」
他慢慢道:「其實我就想問問你,你讓他和皇后說什麼了?或者,你根本什麼也沒說過?那找皇后做什麼?」
他怒氣勃勃,一路行得極快,我緊隨其後,隨侍宮人都在稍遠處跟著,神色俱是忐忑。
我斷定,司徒永方才一定當眾為難過他,甚至斥責過他。當著群臣之面,司徒凌權勢再大,也不能罔顧君臣之禮。
那廂早有人送了茶來,我匆匆端了茶盞,低頭啜茶掩飾。
我心口發緊,說道:「我勸淳于望儘快離開是非之地,送信的是小楓,皇上不信,可以向她求證。」
隨侍慌忙住了肩輿,答道:「將軍,王爺正在西華門等著。」
「你不是無可選擇,而是已經做了選擇!定王是你的夫婿,你將為他生兒育女,同時公私兼顧,平穩安樂地兼做著你尊貴的定王妃和秦府昭侯!」
他神思有些恍惚,眼底卻浮過嘲諷,「你心裏是不是在笑話我?當了那麼久的皇帝。依然這樣沉不住氣,居然當面和司徒凌過不去在完全掌握朝政大權以前,這行為很是不智。」
這還是那英風俠慨,倜儻磊落的司徒永嗎?
他口中的有心人,無疑是指司徒凌。一旦皇帝和秦家彼此猜忌,素素入宮也未必能改善兩者關係,而我一誕下司徒凌的骨肉,誰親誰疏,更將一目了然。
相思小小的袍袖在屏風邊上閃過,卻在他這句話驀地騰空,竟是被人抱了起來。
淳于望應該和司徒永有過約定,至少也有著某種默契,常在宮中行走,並參加過德太妃的喪儀。
我目不斜視,緩緩穿過人群,上前見禮。
恍惚便覺出,以往那個瀟洒隨性的少年,已經真真正正成長為有擔當有主見的男人。他為端木華曦大怒,雖然太過激動,也不是全無理由。
他看著我快要踏上殿前的台階,他伸出手扶我,又皺眉,默默把手負在身後,等我進到殿內,才道:「養了這許多日子,腿還沒好嗎?」
我失聲問著,已自倒吸了口涼氣。
他緩緩摩挲著青花瓷的茶盞蓋子,白皙修長的手指溫柔靈活,驀地撞入眼帘,竟與當日在一起相親相偎時撫弄我軀體的動作相似心裏驀地一盪,頓時亂了,恨不得抽自己一個耳光。
他盯著我看,忽然又是曖昧一笑,說道:「想見你一面委實不容易,還真得費些心思。」
走向內殿時,已有宮人撩開前方的猩猩紅氈帘子。
身上一陣陣地往外冒著冷汗,額上滑下的汗水已糊住了眼睫。
不知是水還是火,一股什麼東西轟地直衝腦門,把我漲得一陣頭暈。我捏緊茶盞,牙縫中迸出幾個字來,「哦?敢情軫王殿下千里迢迢趕過來,就是為了對付我?」
再不知是為死去的母親和妹妹,還是為她自己的一時衝動。
我慘然笑道:「還能怎樣,不是一切都在軫王殿下的意料之中?你明知我體質虛寒,故意把我引來屢加刺|激,不就是為了毀去這個你不想見到的胎兒?」
這個看似溫雅無爭,實則心機無數的南梁軫王,行事之莫測委實讓我心驚。我甚至開始後悔不該冒失過來,如此輕易地落入他的算https://m.hetubook•com•com計。
眼看他們兩人已越鬧越僵,我只得道:「我敢保證,此事不但與我無關,也與定王無關。皇上,顧惜當日同門情誼的,並不只有我和皇上。」
但從司徒凌的反應來看,此事分明和他無關。
因為見不到面,便和我生疏了,甚至開始疑心我聯合了司徒凌,有了叛他之心。
相思的哭聲已經越來越遠,漸漸聽不到了。但我知曉,從今以後的日日夜夜,這撕心裂肺般的哭叫,不知會在我夢中盤旋多少次。
被急促的敲門聲驚醒,我看看天色,已是詫異。
我心神大震,脫口問道:「淳于望?淳于望去看過皇后?」
我急忙追上去,說道:「即便端木皇后死於毒瘴,也並不能說明什麼。軍中固然有不少人知道這毒瘴,便地當地人,也多有了解其藥性的,皇上又怎能一口斷定是我所為?何況素素即將入宮,我又怎會在這時候橫生枝節?」
「端木皇后是自盡?」我還是不明白他在想什麼,「你這是在讓司徒永陷入困境,他是你的盟友,也是你身處大芮的保護者,不是嗎?」
踏下肩輿時,腳下虛浮得更厲害,小腹的隱隱作痛漸漸瀰漫到腰際。自發現有孕后總在靜養,已經許久不曾這樣勞累了,但有些話若不問清,便是回去,也將坐立不安。
避過他凌厲的目光,我略低了眼眸,卻覺得他那身柔和的白衣都在晃著眼睛。一轉身倚緊身後的牆壁支撐住身體,我疲憊地問:「那麼,你要怎樣?你又能怎樣……」
他卻冷笑道:「不錯,我就是為了讓大芮亂,讓你亂!秦晚,我絕不會讓你的如意算盤得逞。」
他眸底的倨傲和森然讓我驚悸。那樣森然的氣質我原以為這世上只有司徒凌才會有,從未想過清貴雅淡如淳于望,也會有這等冷冽的氣質。
我慢慢走進去,已聽到端木華曦低低嗚咽。
我真不知道。
我終於後知後覺地悟出,正是我寫信讓他離開時,那句「羅敷已有夫」激怒了他。縱然他知道我進了定王府,封作定王妃,兩次相見,他也是百般地憐惜體諒。在他心裏眼裡,我只是被逼的,我還是那個只想與他長相廝守的秦晚。但我信函卻清楚地向他表明,我已認定了司徒凌才是我的夫婿,他和相思成了我迫不及待想趕開的外人何況,朝野內外,誰不知定王夫妻終日廝守,感情極好,他多半還打聽到了定王妃有孕的消息他冷冷地看著我,「我可以忍,我可以等,我可以慢慢尋找機會。我從小便已習慣寂寞和忍耐,何況如今我有相思陪伴。可如果人的心變了,你告訴我,我最終能等來什麼!」
我說不出自己是驚怒還是委屈,惱恨道:「淳于望,你說過不會讓我為難。」
淳于望色變,急忙蹲下身去,扶了我的肩低問:「你怎樣?」
眼見快要衝到屏風外,眼前白影一閃,已被人生生地擋住了去路。
端木華曦冷笑,「我從小便知昭侯不同凡響。即便立場不同,我也一向欽敬昭侯英姿果決,巾幗不讓鬚眉。卻從不知昭侯也是敢作不敢當的小人!」
一抬腳坐上肩輿,放下前方錦縵,看著輿夫穩穩抬起,迅捷向西華門方向奔去,我腦中如煮著鍋沸粥般翻滾著,忽然便拉開錦縵,喝道:「改道,出北安門。」
應該就是那個可以解忘憂草藥性的解憂花所泡。
但他和端木皇后應該從無瓜葛。
殺機,野心,霸氣這些本該與他無關的詞語,在他含恨說出這句話時,如烈焰般騰躍而起。
他靜默片刻,說道:「能從皇宮裡活著走出來的人,沒有不狠的,沒有不自私的。何況我並不是不體諒你,也不是給不起你幸福,我只需要你給我時間,也許再有三到五年,就足夠了。」
她悲喜難辯的急促呼喚隨著腳步聲由遠而近,「父王,父王,是娘親來了嗎?是不是娘親……」
我根本逃不開她。也許,也逃不開眼前這個擦去一身溫潤同樣冷銳得可怕的男子。
他從身畔走過,冷淡道:「昭侯跟朕來。其餘眾卿,先散了吧!」
那毒瘴我自是知道的,那是父親教過的可資利用的天然屏障之一。雖然有毒瘴的地方不多,但如果時機和風向掌握得好,一樣可以成為殺人利器。父親甚至讓隨軍大夫設法採集過毒瘴,以備在小範圍內也能出其不意地傷人于無形。
和她的每一面都可能是最後一面了。我也要見她一面。
我便連相思的小鞋也看不到了。
見他還肯相信我,我略感欣慰。
相思一見自己快給抱出去,哭得氣都喘不上來,越發叫喊得聲嘶力竭,「娘親!娘親!相思想娘親,娘親不想相思嗎?娘親……」
司徒永靜默片刻,問道:「前段時間,你是不是給過淳于望一封信?」
我再也忍不住,張口便喚出聲來:「相思!」
我上前見禮,「見過賢妃娘娘。」
我不覺呆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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