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對不起，阿昀。我只是想和他共度餘生，而不是你。可他已活不過來，我也已戒不了酒。于先生已將你的家世告訴了我，若你隨我避居山林，你供養不起我所需的美酒，我也禁受不了跟隨你的清貧。我只是不小心說了醉話，你莫當真。」

她轉頭向宋昀一笑，「果然好地方！江山如畫，煙樹歷歷，秋日里亦是好風光。」

十一道：「聽說紹城南面的若耶湖，湖明如鏡，山青如綉，去瞧瞧可好？」

宋昀道：「也許這糕點就是這味道吧！」

十一很滿意。

十一坐回他身畔，若無其事地笑了笑，「我回來了，阿昀。」

「佟夫人一心想兒子振興門第，夫婿死後不肯再嫁，辛苦課子讀書，又因無力延師，方才帶他回娘家住著，全仗兄長做主，將他和佟家子弟一體送入私塾讀書。偏生他還聰慧異常，在私塾里搶盡其他人風光，焉能不遭人嫉？聽說從小便常被表兄弟們打罵，還曾被一個表哥嫁禍，污他竊取錢財，逼得他差點以死明志。」

她在袖子里抓了抓，抓出半塊白面饅頭，丟了過去。

「寒來暑往幾時休，光陰逐水流。浮雲身世兩悠悠，何勞身外求。

宋昀手邊的糕點還有一小塊，卻再似咽之不下。

十一嘆道：「也就是說，他是打算放棄所有的富貴前程，和我避世隱居？」

從此重傷https://www.hetubook.com.com，心死，轉頭奔向他該走的那條康庄大道，奔向人人欽羡的金壁輝煌的高處。

十一便拉過宋昀上了那小船，在船頭坐了，輕笑道：「若真冷時，咱們可以躲船艙里。」

十一向前眺望著，悠悠道：「喝酒多的人，不怕冷。你若冷時，我將外袍脫了給你披上？」

竟一點也不挑嘴。

到達若耶湖時，夕陽已然偏西，金紅燦亮的光芒，仿若為湖泊敷了一層金箔。暮風徐起，那金箔便流動起來。

夕陽已沉，暮色已深，依約的月影在雲間來去。天地便揭去了夕陽虛幻的金紅，換作月下被稀釋的暗黑，如誰一身黑衣，卻敷著淺銀的光華。

「對！想來想去，我還是回韓天遙那裡妥當。他欠我的情，不敢欺負我。他既富且貴，出手也大方，便是我索要再陳再好的美酒，他都不會介意。」

粼粼波光里，有漁夫正收了最後一網，唱著傳頌多年的歌謠。

宋昀僵坐于船舷，許久方道：「知道了！」

十一清瑩的眼睛里像凝著冰雪，淡淡從他面龐飄過。

母親做的糕點……

「雖說佟和還肯盡兄長舅父本分，對妹妹外甥諸多照拂，可又怎禁得住妻妾、兒女屢次讒謗？所以在宋昀十八歲以前，母子二人不過將就溫飽而已，連宋昀想和*圖*書要幾本書，都得仗母親熬到三更半夜，做點綉品換錢去買……」

她湊近他，自怨自艾般地嘆息，「其實我也不想喝酒。但我醉后能常常看到他，而且常常覺得身邊的男人像他。阿昀，你不是第一個，也不是最後一個！」

宋昀便抬眼打量了幾眼那船艙，眼底一抹幽涼閃過，卻溫溫文文答道：「好。」

他問向十一，「換你是宋昀，你願不願意？換你是宋昀母親，你甘不甘心？」

十一便笑了笑，嘆道：「阿昀，其實……你也只是看上了那副皮相，一時為它所惑，對不對？我們認識的時間很短，也只不過見了那麼寥寥幾面，哪來什麼放棄一切生死相依的感情？都不過一時糊塗罷了！我一時糊塗把你當成了我心上的那個人，你一時糊塗喜歡上了初見時的那副皮相，對不對？」

宋昀的手指伸出，觸到她的手，慢慢地游移過去，小心地輕輕搭住。

「天上月，水邊樓，須將一醉酬。陶然無喜亦無憂，人生且自由……」

眼前江楓漸老，汀蕙半凋，遠有孤煙裊寒碧，近見殘葉舞愁紅。原也到了萬物蕭索冷清的時節。

十一便在膝上和*圖*書打開一個小包袱，取出其中的兩塊糕點，先遞了一塊給宋昀，又道：「聽說這是你母親做的糕點，我今天也沾沾光，嘗嘗令堂手藝。」

十一卻快走幾步，奔到那邊正扣纜繩的漁夫跟前說了幾句，又遞過去一串錢，那漁夫便瞧了他們兩眼，笑嘻嘻地丟開小船離去。

宋昀點頭，卻忽抬眼，低聲問道：「可以再看一眼你的真面目嗎？」

十一掌心裏沁著汗意，卻笑得越發輕鬆，「那就是了！你細想想，若你始終對著我這副丟人海里就找不出來的尊容，你肯拋下一切和我隱居？我如果不喝酒，不喝醉，你也只是宋昀，剛認識沒幾天的陌生人而已，而不是……他。」

十一遠遠聽著，伸手抓向酒袋，又無聲鬆開。

宋昀走了幾步，便道：「柳姑娘，怪冷的，你穿得單薄，還是不用往湖邊去了吧？」

宋昀定定地看著她，月下瀲灧的暗色水影晃動，把他的神色也映得晦暗不明。

宋昀沉默地一口一口地慢慢咀嚼著。

他不是小瓏兒，自然不會幼稚到認為十一病了便會美貌，平時都會這樣粗陋不堪。

「於是……你已經不打算隨我去竹樓，或其他任何地方？」

小花貓溫柔地在十一腿邊蹭了蹭，才咬過那白面饅頭，斯斯文文地啃咬起來。

「……」宋昀好一會兒才道，「不用了，我也不冷。」

她輕輕道：「和圖書於是，阿昀，我打算回紹城了……」

宋昀這才黑眸一閃，唇角微微揚起，「嗯。」

宋昀的面龐，如一塊即將龜裂的精緻玉雕，終於連最清淺的笑意也維持不住。

很平淡的回答，卻被那冷風一掃，低低啞啞地盪了開去，聽著竟有幾分破碎。

十一道：「不願意，不甘心。」

低斂的眼睫濃密如翼，掩住眼底所有的悲歡和喜怒。

宋昀低低應著，眼神飄忽片刻，將剩的糕點輕輕丟到湖裡。

十一回到馬車前時，宋昀依然保持著他們離去時的姿勢，沉默地坐于車內。

富貴，權勢，功名，平步青雲。

「哦！」

十一正在他耳邊繼續說道：「宋昀，我午間可能真的喝得太多，醉得厲害。我把你當成了另外一個人。他跟你長得很像，對我很好，可惜年輕早逝。我一直想著，若他還活著，我一定會嫁給他，哪怕避居山林，戒了酒，粗茶淡飯一輩子，也會甘之若飴。」

仿若在應和他的聲音，腳下的小花貓亦柔柔糯糯地「喵」了一聲。

十一自然沒有魚。

宋昀輕聲道：「好。」

于天賜喚住兩名侍從，令他們不用跟去，且在原地用些飲食，靜靜等候。

十一的話語里，難得地有著一份歉疚和無奈。

十一凝望著他平靜卻發白的面容，胸口竟一陣陣地發悶。

于天賜的鬍鬚再次顫抖，激動道：「不錯hetubook.com.com！他母親教他讀書識字，努力育他成人，盼他出人頭地……如今他只差一步！只差一步而已！他打算和你在山野間做一世的平民夫妻，從此拋了畢生所學，和那些村夫蠢漢一般耕種為生，連累他的母親也只能跟隨他粗茶淡飯度日，還得成為親友和旁人的笑柄，笑他們母子自負清高，富貴功名不過鏡花水月，一場春夢！」

若出擊，則必須是致命一擊。

外面于天賜不知說了句什麼，車夫揚起馬鞭，再次趕車前行。

十一嘆道：「嗯，糕點的味道相像的確不奇怪，連人都可以長得很相像，何況糕點？」

好久，他才突兀地一笑，「你說對，那就算對吧！」

十一低眸，柔和笑意不減，亦反手相握。宋昀顫抖的五指動了動，立刻與她緊緊交纏。

宋昀見她跳下車去，遲疑片刻，也只得緩步下車，慢慢跟在她的身後，一路行向湖邊。

十一的手總微涼，但宋昀此刻的掌心竟是冰涼。

于天賜指著那馬車，又指向越山方向，說道：「你道這些車馬、別院、僕從，是佟家代為置辦的嗎？我告訴你，不是！這都是因為他被擇為晉王世子候選人，大宗正司撥下了銀兩財帛，讓他再無後顧之憂，才好讀書上進！」

十一卻似心情不錯，接連吃了兩塊，才笑道：「果然天下母親的心意都差不多，我怎麼嘗起來……也有些像我母親的手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