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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一眼看到，已再無一絲驚訝，隨手將唇角的血跡擦了，只啞著嗓子道：「我有話吩咐，你們先出去。」

雁山等不敢作答。

偶爾，有一聲兩聲的女子呻|吟傳出，待屋外之人豎起耳朵來，卻又聽不到了。

雁山頓了頓，到底不敢不回，「聽聞進了南安侯統領的軍營。」

陳曠道：「郡主放心，這本來就是我等分內之事。」

穩婆看著她糊滿汗水的蒼白的臉龐，以及那雙幽暗如掙脫不開的永夜的黑眸，忽然間一個字也不敢說了。

他低頭，瞧著自己白皙的手指，似在對自己說，又似在告訴十一，「我不在乎雙手染血，也不在乎到底做了多少違背我本心的事。只要你還在，你不放棄，我便願意這樣走下去，——哪怕被人說成為達目的，不擇手段。可我再怎麼努力拽你，你卻連一分回頭看我的念頭都沒有，只想圖著自己解脫，轉身走開？」

但十一開口時，聲音雖低啞，卻清晰穩定：「外面可還平靜？」

他站起身，看著她在床榻上痛苦翻滾，緩緩道：「柳朝顏，你給我聽清了！若你敢讓我一無所有，我便敢讓你死不瞑目！你想解脫，是吧？好，等你解脫之後，我挖出你的孩子，燉了湯賜給韓天遙！你別想葬到太子灣，我會把你葬到回馬嶺的最高處，讓你看我怎樣把韓天遙挫骨揚灰，讓他的忠勇軍灰飛煙滅！沒他們，不能北伐又怎樣？勞心費力，何如活在當下，先享盡這一世富貴？施相老了，但還可代我處理幾年國事。柳翰舟剛愎自用，自取其禍，死了還要留下一個不省心的女兒，身首異處是輕的了，看我掘墳鞭屍，把他和宋與泓屍骨和*圖*書一齊丟東海餵魚！」

「有！有！」

宋昀眸光一閃，看向侍女。

宋昀點頭，「你是為濟王之死？又或者……根本就是為那個已經恨你入骨、不顧你八九個月身子還要欺負你的南安侯？」

她極少提到自己生身父母，重新入宮后更是絕口不提，連柳翰舟的墳墓都是宋與泓悄悄派人重新修葺的。

十一已經渾身脫力，面色慘白如紙，尖銳的痛楚仿若附骨之蛆牢牢地鎖著她，令她呼吸困難，那氣息便越發地微弱下去。

走到宋昀跟前，穩婆悄悄將帕子托到他跟前，低低道：「貴人，夫人只怕身體有恙。」

一個是她養母，還有一個受養母、養父指使和庇護，十一註定報不了仇。

雁山忙道：「郡主，外面一切安好。依皇上吩咐，濟王出事的消息已經封鎖，濟王府、湖州城一切如常。如今城門已閉，暫時不會再有變故。郡主只管保重自己，順利產下皇子要緊。」

十一問：「可曾追查到使臣下落？」

一個時辰過去，兩個時辰過去……

她勉強支起的身子便撐不住，捏緊墊褥伏在枕上喘息，好一會兒才艱難地吐出字來，「你們……還有小觀，需帶鳳衛好好輔佐皇上，查清此事……不能……不能讓濟王死得……不明不白！」

宋昀瞧著眼前這蒼白虛弱之極的女子，眼底已湧上淚光，卻很快沉寂下去，「這樣的湖州，才不是你該來的。我費了多少心力，換得你在我跟前平安喜樂；可來湖州才兩三日，你已變作什麼模樣？」

十一在劇痛里忍不住地顫抖地低低呻|吟，又掙扎了片刻，才艱難地說道：「若我死去，將我和濟王……都葬于太和_圖_書子灣附近。閑了時也好走動走動，沒那麼遠……」

雁山、陳曠亦看清帕子的血跡，且眼見得是十一嘔出，一時相視失色，再不敢作聲。

她雖這般說著，卻垂頭讓到一邊，待雁山等進去，才踩著碎步跟著奔入。

後方，傳來了宋昀清淡平靜的聲音，「你們出去，朕和貴妃說幾句話。」

他掌間一用力，已將十一鬆散的小衣拉脫，露出肌膚上不雅的青紫痕迹。

見他屏去眾人，踏入簾帷之內，她嘆道：「皇上，這樣的地方，不是你該來的。」

宋昀道：「若有你相伴，我還當為你誅除奸佞，收復河山。但凡你想要的，你想做的，我都願替你辦到。可總要……有你在。」

十一道：「我厭。我連自己都厭。」

他將她抱到懷裡，抬袖擦著十一滿額的汗，小心替她將黏附在面上的濕發撥開，看她那張灰白的臉龐，「若沒有了你，你說我何必殫精竭慮，為你的大楚操碎了心？」

穩婆附到她耳邊，說道：「夫人，你要見的雁爺和陳爺已經進來了！」

她彷彿早已忘懷她是柳翰舟的女兒，除了會在不經意間提到自己姓柳。

始終沒有聽到嬰兒嘹亮的啼哭，甚至連產婦的痛喊都聽不到。

宋昀道：「若沒有你，我要大楚何用？我所做一切，對也罷，錯也罷，我從不會去細想。我只記著，當年有一個女孩跟我說，要我把天地塗作彩色；從此，我一直走向那個方向。我以為走到最絢麗的地方，便能與她相伴。可原來，她早已身在雪原。不論你信不信，我所做的一切，只為把你灰暗下去的天空塗亮。我已經很努力……」

參湯盡數咳出，她的肩背抽動未止和_圖_書，忽身體前傾，竟有一團殷紅落於帕子上。

雁山、陳曠面面相覷，然後在驚悸中猛地悟出，十一竟似在交待身後之事，不失失聲驚叫，「郡主！」

穩婆忙笑道：「夫人莫說笑了！那位貴人千遍萬遍叮囑，一定要保得母子平安。看著那般溫雅有禮的貴公子，因夫人的事急得臉都白了，顛三倒四吩咐了許多次呢，可見得多看重夫人，多看重這孩子，誰敢厭他呢？」

穩婆見她自己要水，忙不迭應了，將一盅熬得濃濃的參湯奉上。

侍女道：「那夫人是這麼說。」

十一道：「是么？」

宋昀悄無聲息地跟在他們身後，更是緊緊盯著帷后那女子，黑亮的眼眸波瀾涌動，終於失去了原先的鎮定。

十一呻|吟，腹部疼痛又劇烈起來，指掌攥緊了宋昀的衣襟，幾乎從牙縫中迸出字來，「對不起，阿昀……」

十一氣息微微，倚於他並不算堅實的胸膛，已全然不見往日的張揚和冷淡，孱弱如一縷隨時會隨風散去的清煙，卻咳著輕笑，「阿昀，是你的大楚。」

宋昀倒吸了口涼氣，將那帕子接到手中，盯著那團殷紅，慢慢捏緊。

宋昀令人搬了張椅子，坐在廊下等著，尚能勉強維持鎮靜，只是他手中的茶早已涼了，連身子都已被夜風吹得冰冷，卻恍若未覺。

穩婆嘀咕道：「這不是胡鬧？產房裡怎能見外客？」

穩婆不敢停留，忙忙躬身退下，反手掩上門。

十一喝了兩口，卻覺那參味沖鼻，再不能稍稍濕潤她乾涸的嗓子，反而胃部愈加翻湧。她胸中久久憋緊的硬團在翻湧里嗆咳出來。

十一聽若未聞，伏于榻上低嘆道：「說來我是不孝之人……明知自己生和_圖_書父是誰，竟一次不曾去拜祭……原想著，若有一日收復中京，或許能尋回他的首級，將他重新安葬，令他泉下安息，也不必因無法替他報仇而羞於見他。如今……我的墓碑上不必寫父姓，也不必冠夫姓，只寫朝顏二字即可。」

十一捏著拳送到唇邊，竟未曾咳出聲來，只苦笑一聲，「矯旨賜死濟王之事，未必是南安侯主使，但他決計脫不了干係。」

穩婆、侍女不敢停留，只得退開。

十一隻聽得他胸腔內心跳得激烈，言語卻一反常態地染了冰寒氣息，抬頭看向他凝了霜雪般的面龐，嘆道：「阿昀，放過我，也放過你自己。或許……你便也解脫了呢？謝璃華真心待你，日後宮中也會有許多比我年輕貌美的妃嬪陪伴，豈不比記掛著我這個不像女人的女人強太多？」

穩婆白了臉，戰戰兢兢道：「爺明鑒，貴人相召，我等敢不儘力？可夫人……好像不想生。」

正說著時，半掩的門裡探出了侍女的腦袋，「夫人說，傳雁山和陳曠二位爺入內見她。」

宋昀的懷抱一空，便覺血液也冷了下去。

雁山不由鬆開了揪住穩婆的手。

誰也不知，她竟還懷著這樣一段心事；誰也不知，散漫冷淡的背後，她究竟還背負了多少不肯與人言說的苦楚。

她的唇色愈發青白，人也越發萎靡下去，痛得從宋昀懷中滑落，卻咬住牙再不叫出聲來。

十一精神雖差，卻也注意到二人身後似乎有人，猜得是宋昀，倒也不曾驚訝。

雁山「呸」了一聲，「胡扯！夫人對這孩子期盼已久，怎會不想生？何況孩子到了出世的時候，生不生也不是她說了算的吧？若沒本事趁早說，我去尋更好的接生婆來！」www.hetubook.com.com

屋內那女子和眼前這貴人的來頭大得嚇人，她隱隱猜到一星半點，再不敢絲毫違拗。

雁山、陳曠紅著眼圈，只得行禮告退。

陳曠已上前一步，低聲道：「傳我們？現在？」

見她咳到嘔吐，穩婆忙丟開參湯，拿帕子在她唇邊托著。

穩婆一次次隔著門扇報告裏面情形，面色漸漸從原來的輕鬆轉作忐忑。

穩婆失色，一抖手差點將帕子扔了。

十一笑了笑，「變作什麼模樣，原也不重要。重要的是，皇上有才智有主見，可以讓大楚江山鼎盛，百姓安居樂業。」

雁山卻已急得團團亂轉，穩婆再次說起尚未生下時，便忍不住，推開門一把將穩婆揪出來，低低喝問：「你們到底行不行？為什麼這許久還生不下來？」

木盆里騰出的熱氣夾著濃重的血腥味，卧房裡的氣氛便格外地凝滯沉悶，只聽得女子細弱的喘息聲聲入耳。

進了屋子，雁山、陳曠隔著簾帷行禮，試圖看清十一的神色，卻只能隱隱瞧見她黑鴉鴉鋪于枕上的長發。

殺柳翰舟的，是雲太后和施銘遠。

他沒有再去拉她，只盯著她，眸中若有血色火焰簌簌跳動，「你以為，我還是當日那個在若耶湖被你說棄就棄的少年嗎？說一句對不起，便完事了？」

十一低低應了一聲，好一會兒才似清醒了些，說道：「有水嗎？」

穩婆愕然，只得道：「夫人此時千萬莫想太多。如今沒有比專心將孩子儘快生出更要緊的事了。也只有生下孩子，才能從如今的苦痛里解脫出來啊！」

十一腹中又在陣陣收縮，痛意侵骨蝕髓。

陳曠急忙勸道：「前因後果，早晚會水落石出。何況又有皇上主持，郡主不必在此時憂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