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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曠應了，急遣人先奔前面打探動靜。

任性的朝顏郡主，終於碰上了更任性的年輕帝王。

宋昀冷冷看她一眼，竟再不理會，拂袖走了出去。

蒼白，憔悴，眉眼間蘊著刀鋒劍芒般的冷銳，面頰上未加掩飾的淺紅傷痕便明顯起來。

外面，雁山大駭，「皇上，這……」

一時見維兒又哭泣，雖胖乎乎的甚是可愛，卻哭得小嘴唇兒都發紫，任他鐵石心腸都能被哭化。

如今，他不再是鄉野間安靜隱忍的少年。

如今此處還算僻靜，若能讓那二位再休養半日，一個退了高燒，一個恢復體力，他們也便有了主心骨了。

該來的總是逃不過，哪怕她心萌死念都逃不過，便只能挺著脊樑去面對。

十一無視穩婆湊上來的諂媚笑臉，理好衣衫，盤膝坐在毯子上擦拭她的畫影劍。

她頓了頓，挪到他跟前，將衾被覆到他身上。

正說著時，雁山忽然緩下步伐，隨即聽到陳曠在旁低低說道：「雁大哥，皇上好像又發燒了，燒得不輕。」

於是，他也想傲氣一回，不願再放下身段來遷就她？

十一倒也聽得一怔，「一個人？」

半個時辰后，十一被輕輕放下，耳邊便聽得維兒咿呀的哭聲。

彷彿並沒有睡太久，十一便被驚醒過來。

越是不願去想的，越是來得迅疾。

他竟從孩子出世的那一刻，便定下了孩子一生的基調：不會繼位為君，卻能秉持朝政，一世榮華。

維兒果然吮不出奶水來，小臉漲得通紅。

十一道：「不妨事，每次咳完反而會舒適些。」

雁山小心地打量著她的神色，「不清楚，但三條我們可以離開的路已經被忠勇軍的人堵了。不過，他是一個人往這邊來的。」

他已有足夠的資本去任性，——包括以帝王之威，去壓迫他一向仰視的心上人。

他們一行人都是男子，十一初為人母，體虛力乏，難為他們竟想到將其中一個壯實的穩婆帶在身邊，便再不怕無人照顧維兒了。

雁山看向十一hetubook.com.com。

十一吸氣，伸手去捉宋昀衣角。

宋昀盯她一眼，皺眉不語。

十一躊躇半晌，看宋昀一眼，側轉過身解衣給維兒餵奶。

雁山道：「似乎並未動用大批人馬。只是他所帶的親兵也不少，且多是久經戰事的驍勇猛士。我們人少，濟王府的部屬也未必都靠得住，實在不敢留下冒險。再則，他那兩萬忠勇軍就在城下，一旦有所動作，只怕……如今我們是從南城繞出的，雖然遠了些，卻離忠勇駐地遠了些。」

十一沉默好一會兒，才問：「南安侯調動了多少人馬？城外主力可有動靜？」

他的嗓音里，有微微的哽咽，「其實不只是逼你。如果你有所不測，我也許真的會那樣做。我……不能忍！」

十一抱著那柔軟的小嬰兒，卻許久不曾作聲。

可還能想著寶劍，想著對敵，足以見得正在恢複原先的豪情，不至於再因濟王之死灰心絕望了。

但聽他高聲吩咐道：「進去接生！天明前若生不出來，即刻把孩子給朕剖出來！」

「小皇子跟在皇上身邊，陳曠、墨歌他們隨護著，就跟在咱們後邊。」

此處卻是一處小廟的偏殿，門窗俱全，十一與宋昀所卧之處鋪了厚厚的稻草，又覆了層毯子，雖是簡陋，倒也保暖擋風，不論是宋昀這樣的病人，還是剛生產的十一暫時歇腳都還合適。

才不過出來幾天就能折騰成這樣，不知該怪她不知保重，還是該怪那人的影響力太大。

十一坐起身時，宋昀終於轉過目光，默默打量她一眼，依然低下頭，抱著膝裹緊毯子，卻竭力忍著，不肯顯得過於病弱。

宋昀的面龐掩在衾被中發汗，似乎並未聽到，只是耳根子卻漸漸地紅了。

再看一眼宋昀抱著維兒走動的秀頎身影，她竟不覺間鬆了口氣，一闔目便沉沉地睡了過去。

她像一幅被劈開的仕女畫，透著歷過刀兵的美麗，凜冽而孤寂。

只會姓宋，與任何其他姓氏無關，也絕不能與其他任何姓氏有關。

許和*圖*書是這小廟地處偏僻，已是春光明媚的時節，依然有冷風吹過隔年的枯葉，呼呼地響著。十一的聲音夾在這風聲里，便有種說不出的荒涼和空落。

可以忍她的冷淡和寡情，可以忍她心裏裝著別的男子，甚至懷著別人的孩子，卻完全不能忍她無視他所有的努力，在他跟前放棄自己。

雁山忙道：「郡主放心，沒什麼大事。天剛亮，南安侯忽然領兵入城，皇上聽到消息不太放心，決定先帶郡主迴避。如今我們已經出了城，路大公子和塗風他們會應付南安侯，盡量將他拖住。」

旁邊有壓抑的咳嗽。

十一張張嘴，一時不知如何作答。

穩婆連聲應了，忙去商議安排，自然更要盡心服侍。

宋昀黑眸一霎不霎地盯著她，忽一張臂，將她擁到懷裡，眼圈已漸漸地紅了。

宋昀眸光冷下去，卻很快側過臉，若無其事繼續憩息。

她出身富貴，眼見得周圍女眷生產，多由奶媽妥貼照料，而她性情剛硬，絕不是什麼賢妻良母，於是待產之際，宮人早早便為她找妥奶媽，只待生產便可接入宮中照料嬌兒。她便從未想過去需自己親自哺育餵養。

陳曠等帶了草藥進來熏時，穩婆抱著維兒正靠在牆邊打盹，宋昀、十一剛服過煎藥，卻蜷於一處衾被中睡著了。

十一道：「知道了。我的劍呢？」

十一道：「嗯，就這樣吧。挺好。」

穩婆又在旁邊陪笑道：「小孩兒家力氣小，初時未必吮得出奶來，可請夫婿幫著開奶。男人家，力氣大……」

帝王之怒，原來真能雷霆萬鈞，疾若風雨。

因猜不透南安侯居心，他們不敢招搖，棄了車駕護送宋昀等步行出城，只暗中通知已經趕到湖州附近的鳳衛帶車駕前來接應。

宋昀微微欠身，「那便勞婆婆費心了！」

宋昀面色緋紅，捏著拳緩緩道：「她敢不生，朕便敢趁著她還沒閉眼，把孩子活活燉作湯給她看！」

陳曠沉吟道：「以皇上、郡主情形，恐怕不宜趕路。」

掙扎著想積攢一點力氣ｈｅtuｂｏok•ｃom•ｃｏm，讓穩婆將孩子抱來瞧上一眼時，卻見那邊帷幕閃動，竟是宋昀沖了進來。

雁山點頭，「若打探消息的鳳衛沒有看錯，應該就他一個人。」

宋昀驀地轉過臉來，盯住十一看了半晌，才輕笑道：「我原以為你再不會理我。」

她說這話，顯然已經不是第一次咳血了。

在腹中不想讓孩子出世是一回事，聽到孩子第一聲哭后，再說不打算要，卻太過矯情，也太過艱難。

十一身體有些僵硬，但終伸出手來，環住他的腰，漆黑的眸子里滾落大顆的淚珠。

「你……」

十一抱著膝坐到他身邊，許久才微啞著嗓子道：「我不是不知好歹的人，難道不曉得你只是逼我生下維兒？阿昀，謝謝！」

屋內，傳來十一不知是痛楚還是絕望的一聲嘶喊。

宋昀聽她悶著嗓子低低地咳，問道：「夜間怎會咳血？這幾日看你氣色也差，可惜沒來得及喚大夫好好診治。」

午後，宋昀雖然還燒得厲害，十一進了飲食，精神卻已好轉許多，披了衣將維兒抱來細看。

穩婆指點著她抱嬰兒的姿勢，又絮叨著嬰兒才喝了些米湯，該餵奶水了。

穩婆安慰道：「貴人放心，老身認得幾種草藥，拿來在這裏煎了熏一熏，這病再不會傳給夫人和小公子。」

她竟已沒在床榻上，而是裹在錦被裡，被人負在背上疾奔。

雁山怔了怔，「皇上的病原就沒好，在風口裡坐了大半夜，發了那麼大脾氣，又這麼著奔波，再燒上來也不奇怪。咱們找個僻靜地方先給皇上煎藥吧！郡主也需飲食休息。」

尹氏大師，維周之氐；秉國之鈞，四方是維……

維兒舔舔嘴唇，卻張著嘴又哭起來，穩婆連忙去找米湯。

雁山等頓時噤若寒蟬。

低低咳嗽一聲，便聽到背著她的雁山在問：「郡主，醒了？」

兩名穩婆連忙爬到地上，磕頭跪謝，「多謝貴人！多謝貴人！」

雁山滴汗，卻又覺有幾分振作，「還在包袱里。郡主產子未久，不宜見風，如今還是養著的好。」

宋昀顯然不準備這麼放過她，抱著孩子走到她跟前，只淡淡道：「你不打算要，我要了。從此後他沒有母親，但有父親。他姓宋。只會姓宋！」

十一轉過臉，才看到宋昀倚著牆坐在一張毯子上，身上還裹著條毯子，兀自在瑟瑟發抖，一張俊秀面龐終於不再蒼白，卻泛著不正常的病態紅暈，顯然正在高燒中。

他低低道：「總算你熬過來了……我也像去閻羅殿走了個來回。待咱們帶了維兒回京，和從前一般安安樂樂的，多好！」

宋昀冷著眉眼離開，竟不曾讓十一看一眼，又抱著嬰兒走了開去，只在帷幕外來回走動著，沉吟道：「宋……宋……嗯，秉國之鈞，四方是維，就叫……宋維吧！從此，便是朕的維兒！」

十一掙扎著再要撲上前跟他說話時，人已從床上重重摔落，跌在地上咼。

流光畫影，笑傲山水，原就是天鏡湖的大夢一場。如今連睡夢時偶然閃過的明媚色彩都必須一筆勾去，再不能留半點痕迹了。

十一便有些愕然。

宋昀看那邊遞上金銀財帛，又道：「調理好夫人身子，還有重賞！」

話未了，便聽那邊鳳衛奔來，先向雁山回道：「雁大哥，南安侯求見。」

雁山道：「那咱們便在此處再歇上半日，等接應的鳳衛和車駕趕來，護送他們乘車從官道回去，便不致過於勞累了。」

宋昀這才看向十一，「這個孩子，你不打算要，是吧？」

十一問：「出事了？皇上呢？」

或許因月子里不宜見風，十一身上裹的是衾被，卻厚實多了。

穩婆見到他，立刻無視十一的眼神，諂媚地笑著，將嬰兒遞了過去，「貴人快看，是個男娃兒，眉清目秀，跟貴人生得一模一樣呢！」

宋昀接過，小心地讓嬰兒平卧在自己臂腕間，細細地看著，唇邊已漾過素日的溫暖笑容，說道：「賞！」

經歷了極致的痛苦，她本已意識糊塗，但聽得嬰兒一聲嘹亮的啼哭，那淚水忽然間傾涌而出。

宋昀退後一步，聲音www.hetubook.com.com越發冷若冰泉，寒意沁骨，「若你死去，鳳衛未必甘心為我所用，我不會留著。好在齊小觀、陳曠他們不會防範我，對付他們易如反掌！至於濟王府這些人，既然濟王到死都放不下，便讓他們給濟王陪葬好了！所有你看重的，你想要的，我一樣都不會留！如若不信，柳朝顏，你盡可試試！」

十一隱約記得是《小雅》中的一句話，意謂國之柱石般的重臣，執掌國政，需維繫四方，兼顧各處。

這時屋外腳步聲響，卻是雁山匆匆奔來，瞥一眼卧著的宋昀，低聲稟道：「郡主，南安侯追來了！」

「維兒呢？」

十一豎起擦亮的畫影劍，就著門外明燦的陽光照了照，正照出自己的面龐。

將衣帶束緊，仔細地將畫影劍扣到腰間，十一回頭看一眼宋昀，「你帶人看顧好皇上，其他事陳曠安排。我去見南安侯。」

十一低嘆一聲，拍了拍他的小臉，抬臂將她柔軟的小傢伙遞給穩婆，「繼續喂米湯吧！」

聲音卻已輕柔和悅，隱含一絲笑意。

穩婆見狀，忙到門口找侍從預備草藥，宋昀的目光便一直追隨著她懷中的嬰孩。

寅時初刻，十一產下一子。

十一擦劍的動作頓了頓，然後繼續著，只淡漠地問道：「帶了多少人？」

「這……」穩婆眼珠轉了轉，忙道：「嗯，貴人正病著呢，的確不大合適，不大合適……」

她體力略略恢復，忙掙開纏裹自己的衾被看時，維兒正安穩地卧在穩婆手中，閉著眼睛呀呀地哭，粉紅的皮膚在哭聲里柔軟地皺起，一時竟也看不出像誰。

「這……」

宋昀覺出，胡亂用手擦著她的淚，又拿覆在自己身上的衾被將她也裹住。

他們明知宋昀一夜未睡，又抱病在身，十一生產後則是體力透支，且分明也有些癥候，雖然憂心，到底不敢打擾，悄悄將葯煎上熏著，然後出屋商議。

他並未注意到十一醒來，正吩咐穩婆道：「裹嚴實些，別著涼。坐得離我遠些罷，可別傳上了。夜間抱了他許久，倒忘了我還沒好利索，可萬萬別有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