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傾盆大雨里，一個被捆得跟粽子一樣的年輕男人被推了出來，連嘴裏都被塞得嚴嚴實實，卻被一個極瘦小的兵丁將刀橫在脖子上，一步步推上前來。

如此可恨的一個人，把酒持劍，冷眼看世情，卻在那樣的暴雨如傾的深夜，奮力將他拉起。

東南角一片呼喝「走水」、「有姦細」的時候，主帥營帳亦傳來捉拿姦細的隱隱叫喊。

他雖是東胡人，卻也曉得沂王韓世誠一代名將，嫡孫只韓天遙一人，且所部忠勇軍在戰場上也勇猛也是出了名的。

韓天遙急忙闔起木匣，劈倒攔阻之人，一邊撮口吹出哨聲，示意陳曠得手，一邊往預先看好的方位奪路奔去。

旁邊，已有親兵奔上來稟道：「元帥，營帳里什麼都沒少，只是……那顆頭顱不見了！」

守兵急忙高呼道：「有姦細！有姦細！」

伊人一顰一笑，懶散孤傲，如此可惡，偏又如此可愛，似被人用鐵鑿一下一下鑿入了骨髓。便是死了，爛去皮肉，吹去浮塵，灰白的骨骼上只怕還細細描摹著她的模樣。

片刻后，他扯下腰間的荷包，迅速塞入木匣，然後將包袱扣緊，飛快奔到一株老樹下，將包袱上所扣的一對圓環穿入樹腳的一根繩索，然後將繩索扣到樹榦上，用力抖了抖，才繼續站起身往和*圖*書前飛奔。

楚國和東胡，目前是合作而非敵對；韓家和束家更談不上私仇。

束循愕然，拔出刀再看韓天遙一眼，已忍不住有幾分憾痛。

「你是什麼人？」

束循看著不爭氣的侄子，嘆道：「忠勇軍若敢不聽皇命，這楚國只怕也支持不了多久吧？」

束循的刀頓在他掌上，眼底已有些疑惑，「以鮮血搏功名？這一回，你沒在搏功名吧？」

雨夜裡，眾人再無法看清她藏在斗笠下的臉龐，只覺她口齒伶俐，身手敏捷，再想不到她會是那個已經「死去」的魏國九公主金從蓉。

疼痛吸氣之時，他才聽得龍淵劍鐺啷落地的聲音。

束宏被塞著嘴，嗷嗷地叫不出音節來，金從蓉卻眼都不眨地又割下去一道。

鮮血被雨水沖刷著四處流淌，斷劍便似淹在了血泊里。

如今……居然被人劫持了？

韓天遙不答，努力握持斷劍，保持迎敵的姿態。

金從蓉手指微屈，乾脆爽利地在束宏的脖頸上劃了一道，「我不管。我們韓家就當什麼都沒了，血性還是有一點。侯爺死，我不會獨活。只是死前怎麼著也得拖幾個墊背的……」

金從蓉甚至笑了笑，繼續道：「南安侯雖為私事而來，可忠勇軍也是因私意才願跟隨南安侯。如今魏帝未和_圖_書死，魏國未滅，楚人和你們的合作還長久著呢！你們就此殺了南安侯，楚帝雖然沒什麼好說的，若忠勇軍不聽皇命跟你們作對，豈不壞了大事？」

韓天遙疼得手指摳入山石間，吃力地答道：「此事與楚國無關，只是……私事，私心。」

束循盯著他，慢慢在他骨血里轉動單刀。

束循急忙指向主帥營帳，高喝道：「調集人手，全力圍捕姦細！不可中了疑兵之計！」

外面守兵已聽到動靜，疾衝進來喝道：「什麼人？」

盜和盜走，其實是兩個概念。他成功擒住了韓天遙，但韓天遙身邊並沒有柳相首級，足見得他還有同伴，很可能在他引住所有人注意力的時候，已順利將首級帶走。

束循居高臨下盯著他，卻不由地帶了幾分欣賞和惋惜。如此驍勇，自然令人激賞；只可惜是敵人，這一夜不知殺了多少東胡人的敵人。

韓天遙低咳著笑了笑，「我不是南安侯，我只是……韓天遙。」

全身染遍血跡時，陰沉大半夜的天終於下起了雨。冰冷的雨打在熱辣辣的傷處，反似舒適了些。而許多個日夜努力去模糊的某些記憶，忽然間被沖刷得清晰，纖毫畢現地湧上心頭。

正沉吟之際，嘩嘩大雨中又傳來一陣吵嚷，然後有人在高叫道：和_圖_書「束小將軍被人劫持了！」

這對於近年來攻無不克的東胡人簡直是絕大的羞辱！

韓天遙面色慘白，卻低低而笑，「束元帥，既是你欣賞之人，何不讓他入土為安？至於韓某，既被生擒，殺剮由得元帥。若認為逼供管用，元帥不是小瞧了韓某，而是小瞧了所有在戰場上以鮮血搏功名的將士！」

幾番興廢，不論成敗是非，最終無非歸於一抷黃土，一副白骨。

今夜這事鬧得雖大了些，為此搭上親侄兒的性命，似乎有點不大值當。

而柳翰舟枉有雄心壯志，最後卻連白骨歸於黃土都成了極艱難的願望。

那小兵開口，雖努力粗嘎著，卻明顯是少女的聲線：「我是南安侯的侍女，給我們快馬，讓我帶主人離開！不然我殺了他！哦，你們可以向我放暗箭，但我剛才喂他服了些葯，若我死了，他也就活不成了！」

聲東擊西，疑兵之計，在遇到同樣老辣的東胡主帥束循時，並未起到太大作用。

劈向他的是束循，用的是一柄厚背的單刀，沉重結實，寒光奪目，顯然也是寶刀。跟隨他多少年的龍淵劍，在鮮血中洗禮得太久，終於支持不住，斷了。

灼亮得耀眼的刀光重重劈下，斬過無數人的龍淵奮力上迎。火花在大雨里濺起，然後那刀在刺耳的崩裂和圖書聲里紮下，刺穿韓天遙右邊肩胸部，竟將他狠狠釘在地上。

束循道：「交出來！」

追兵緊緊咬住他，附近亦有更多東胡人從女色中清醒過來，拿了刀劍衝出來攔截。

韓天遙悶哼，抽痛得渾身哆嗦，卻依然被釘在地上，愈掙扎，愈痛苦。痛得失去知覺的手臂終於鬆開了斷劍。

才識再高，武藝再好，怎奈孤掌難鳴。

束循打量著韓天遙，「你盜了那顆頭顱？你……盜走了那顆頭顱？」

束循忙叫道：「且慢……」

四周俱是營帳，很快調集兵馬合圍過來，轉瞬便能將小小的青城圍個結結實實。

東胡統帥束循是個高大強壯的中年人，鷹隼般的眼睛眺處前方，正仔細辨別那火把，忽冷笑道：「蠢貨！火把根本不曾移動，不過是疑兵之計而已！」

他扯出事先準備好的包袱，正要將木匣包進去，指尖卻頓了頓。

他不是南安侯，只是韓天遙，所以前來的並不是楚國軍隊，而只是他和他的數名同伴，——卻從他一兩千人的營寨里盜去了柳相首級！

這一回，再沒有人從雨水裡扶起他，再沒人帶他離開……

劍柄還在他身上，劍尖卻已落在了地上。

青城東南邊已有十余枝火箭連環射出，襲向靠近堆放糧草的兩處帳篷。

誰也沒注意到，那根繩索在黑暗wｗｗ•ｈeｔｕｂｏok.coｍ•ｃom裡迅速綳直，圓環丁當輕響了一下，然後緩緩向青城下方滑去，越來越迅捷……

束循冷下臉來，拔出刀來，卻扎向韓天遙的右掌，依然直直釘在地上。饒是韓天遙性情堅忍，也已忍不住痛哼，滿額的汗水沁出，又迅速被冷雨衝去。他痛得戰慄。

何況，加上陳曠和鳳衛，原也不過寥寥數人。

束循用足尖將斷劍挑開，仔細看了一眼，迅速瞥向韓天遙，「龍淵！你是，楚國的南安侯？」

韓天遙行動雖快，也只能將追兵一時甩開，決計攔不住合圍而來的東胡人。

二十余年，只剩森然白骨。搖曳燭光下，異國塵封多年的頭顱閃動的色彩竟凄暗得出奇，全無當年權傾朝野號令天下的豪情氣勢攖。

魏國九公主，可以死去，絕不可以脫逃。

束家也是東胡世家，屢出名將，可小輩里終不曾有一個如韓天遙這般可以獨擋一面的優秀將領。侄兒束宏算是小輩里最悍勇的，可以跟在他後面混些功名，但到底有勇無謀，只怕難成大器。

出劍又快又狠，全力擊下，他不過三招便已將二人擊倒，迅速將那木匣持到手中，打開看了一眼。

「韓天遙，起來，我帶你離開……」

「你想讓柳翰舟的屍骨入土為安？」束循盯著他，「你是……他的兒孫？不對，他姓柳，你姓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