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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叢大叢的火紅彼岸花旁，他依舊素衣翩然，溫雅清逸，倚著一方白石把。玩著棋子。

竟也奮力地划起水來。

片刻后，沉沒的身軀終於被浮木和另一股力道帶起。她終於能透出一口氣，卻連呼入的空氣都似帶著細碎的冰棱，扎得五臟六腑都在刺痛。

「悔啊？」宋與詢似微微地詫異，棋子輕敲于並無棋盤的白石上，「不怕，不怕，人生在世，誰都會做幾樣追悔莫及的事兒。」

眼見水波又湧來，他沒再急於划水，忽抬手取出腰間的酒壺，拔開木塞大口喝著。

燦金的光芒將那漆黑的眼睛映得璀璨，明珠般華彩曜曜。

「無需百花齊放，只需有我夫人一枝獨艷，便已今生無憾！」

十一的劍抬出。水面，刺在了浮木上。

韓天遙才要鬆一口氣，卻聽下方一陣喧嘩，然後便是紛然下馬、衝上丘陵的聲響。

十一盯著他，忽道：「留些給我。」

雜亂的腳步聲里，隱約聽得人在喝斥：「蠢貨，蹄印淺了都看不出！」

韓天遙咬牙，也顧不得右胸和右手的疼痛，扶抱起十一飛快往上奔去。

一隻手將她用力一拉，強將她一隻胳膊搭在浮木上。

十一手足都已凍得失去知覺，只憑著本能努力划動手臂，與不時將他們兜頭淹https://www.hetubook.com.com沒的水浪奮力拚搏。

他凝視那淚水，然後飛快取過浮木，將一側的繩索從她臂下繞過，用右臂和唇齒幫忙，在她身後扣了一個死結，再將另一側的繩索扣在自己腰間，才將地上的包袱負到背上，低聲道：「好了，這可真像是一條繩上的螞蚱，誰也跑不了了！」

十一無聲地拔。出了畫影劍，割向捆在她身上的繩索。

血液似乎還是熱的，正努力迸出最後的力量，在大雪和冰河的夾擊中試圖破開一條路。

十一抬頭看了看天空。

接近岸邊時，十一已看不清那雪，看不清那水，更看不清冷風中瑟縮的蘆葦。

韓天遙腳下更不停頓，竟完全無視十一所倚的右胸的傷勢，一步步奮力踏往丘陵頂部。

她看不清他，可昏黑的眼前卻意外地亮起了光。

他緊緊盯著她，看她睜開眼，方才彎出一抹笑，說道：「我們划岸上去！」

「天遙……」

「韓……韓天遙……」

馬背上沒人，蹄印便會淺些；但踩在雪地里其實分別並不大。東胡人能辨識出這個，足見軍中頗有些能人。——算來十一為逃離之事已布置得很是周密，從官道到豐年鋪、興泰村都已有所考慮，到此處已是m.ｈetｕｂoｏｋ•coｍ.ｃｏｍ不得已而行的最後一條路，再不想對方居然還能緊銜不舍。

十一泳技原本就不高明，當日在渡口救宋昀時，便差點把自己也淹個半死，現在重病在身，更是無力，勉強劃了兩下，被一波激流一衝，眼前一陣眩暈，竟又嘔出一口血。

韓天遙微笑，卻覺眼眶陣陣地熱，忙凝定心神，努力積攢著力氣，和十一一左一右抱住浮木，用儘力氣向對岸游去。

追兵已到了丘陵下方。十一運功躍到槐樹這邊方才病發，最下方並未留下腳印；雪依然很大，模糊了他們上行的身影和槐樹上方的腳印，於是便聽得那邊有人叫道：「沿馬蹄印繼續追！」

說話之際，又一波水流湧上，頃刻將他們帶出數丈，卻離對岸更遠了。

她只是在不經意間抬頭時，看到了宋與詢。

她怒道：「韓天遙，你瘋啦？韓天遙，你吃錯藥啦？」

她喃喃念著他的名字，眼眶裡忽然間滾燙，熱熱的液體飛快滑過了面頰。

說什麼人定勝天，可天威跟前，再勇武有才的人也輕賤如螻蟻。帶著十一，韓天遙再怎樣奮力前行，往往是進兩尺，退三尺。浮板能保持他們不下沉，卻不能驅去那侵肌蝕骨的陣陣冰寒。再拖一時半刻，兩人只能活活凍死在水裡。m.hetubook.com.com

他用力一蹬，兩人身體頓時懸空，在漫天大雪中迅速撲向丘陵下的激流。

韓天遙忽然間窒息。

大雪仍紛揚而下，東方隱隱露出了一線白。當年為她而死的宋與詢似已遙遠，而眼前至死不棄的韓天遙近在咫尺。

韓天遙側頭看時，她唇邊的血早被河水衝去。但他聽得那聲咳，也猜到她情形不妙，忙道：「撐著些，再有片刻，咱們便到對岸了！」

十一恍惚間笑了笑，人已暈了過去。

他回她：「葯都是你給的，錯不錯你居然問我？」

可黑夜和大雪早將他們身影模糊，滾滾激流迅速將他們吞沒，然後卷往下游。

韓天遙深深地看她，將酒壺遞過，「冬日喝烈酒，果然暖和多了。」

那些零落的片斷，在鸞鳳和鳴時可以品啜出細碎的歡喜和驕傲，在分崩離析時卻成了不敢觸摸的創傷，永不能愈合。

她連他也看不清了，但還能聽到他不屈不撓的划水聲，一下一下，近在咫尺地迴旋于耳邊，有出乎意料的令人安定的力量。

眼見二人已快到丘陵頂部，已有悍勇的兵丁不顧積雪衝上來，直砍下二人。十一強壓不適，正待拔劍對敵，韓天遙右臂已如鐵箍般將她束於懷中，左手迅速揮劍。

韓天遙笑了笑，「這樣好，再不怕和圖書畫影劍跌落到水裡。」

頓了一頓，他居然笑了笑，「若是花花看到我們這模樣，指不定會怎樣嘲笑。其實我很喜歡貓，可我又自負，又自私，總是想不出怎樣討它們的喜歡，結果花花不認我，白雪也養成了別人家的……」

十一已悄悄拭去了淚水，勉強隨他向前行走著，澀聲道：「其實你根本不用討它們的喜歡。你只要記得，花花需要魚，白雪需要你的親近……」

周圍便傳來聲聲慘叫。

韓天遙掃了她一眼，壓著浮木的手扣得更緊，更努力地向對岸游著，卻喘著氣說道：「十一，扣緊你身上的繩索。若是你被沖走，我還得返身找你……不過……不過也不妨，若不能陪伴你一生一世，同生共死也未必不是一個好結果。」

他握著她胳膊的，居然是骨骼筋脈都已受損的右手。包裹的布條雖然還在，如今被水一泡，只怕反成了累贅，勉強能壓住些痛楚而已。但他渾然未覺，只緊緊抱著浮木，努力劈開沖刷他們的江流，奮勇游向對岸。

其實，他是真心的；她早就知道他是真心的，只是走得遠，不小心離了心而已。

那邊已有人發現腳印，然後發現二人背影，高呼道：「在這裏，在這裏！」

當真要再葬送一名深愛她的男子嗎？

見她走近，他拈著棋子和-圖-書，親昵笑容一如既往，「朝顏，如今可知道悔了吧？」

然後，她才看清韓天遙漆黑的雙眼。

韓天遙道：「嗯，若喜歡誰，便得記住她的喜好，不能剝奪她的喜好，否則，失去只是早晚的事，憾悔終身……」

十一將余酒一飲而盡，倒也沒覺得暖和，但腹中的確已有些烈意。她道：「走！」

她張了張嘴，似乎想喚他，卻也是無意識的。

滾燙的身子乍遇到水中寒意，如有無數支冰箭射來，冷和痛幾乎將十一吞噬。

他又道：「我韓天遙這輩子，從不會站到女人身後……」

身處其中，才能覺出人的渺小，也才懂得有時隨波逐流是多無奈。

上方東胡人在高喝：「放箭！放箭！」

夢裡似乎在追尋著什麼，又似什麼都沒有追尋。

而十一似乎也並未因生死相隔這許久便與他有所疏離，竟如昨日才分別般自然而然地走近他，說道：「悔。」

他們被衝出更遠，但水流終於平緩了些，於是漸漸可以進三尺，退兩尺，艱難地向生的希望跋涉。

又一人的慘叫之後，韓天遙溫熱的氣息撲在她耳邊，「十一，屏住呼吸！」

隱隱的芍藥花香里，他笑意清淡，暖而柔的氣息無限地貼近她肌膚，「若我平安歸來，我會立刻娶你。等朝中穩定，我便重建一座花濃別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