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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失如來

作者:皎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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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山重水複疑無路

第九章 山重水複疑無路

「如果您上個星期過來,就可以看到他的作品了,現在時機不對,」薛苑好脾氣的繼續解釋,「經營中國當代藝術品,這是我們的理念。您知道,複製品也是當代的畫家複製的,這就直接決定了複製品的水平也有差距,什麼樣的畫家就只能畫出出跟他水平相等的複製品,既然如此,作家原創的作品比他的複製品更有價值,不論是從收藏角度還是從欣賞角度。」
薛苑從回憶里脫身,沉默片刻,開口:「我回家,收拾爸爸的遺物,發現他有個幾本日記本,零零散散的記錄了這麼些年他找畫的過程,無一不是無功而返。但是最後的那本里卻不一樣,只寫了一句話『畫還在李天明那裡』。」
幾分鐘后薛苑發現道路不對,忍不住皺眉:「你去哪裡?」
薛苑一瞬間只覺得瞠目結舌,無論如何她也沒有想到李又維的嘴這麼漏風,並且那麼快把飯店的老闆找了過來。
「你剛剛可不是這麼說的,」李又維存心不放過她,「你言之鑿鑿的說這畫肯定不是真品。我對你的審美一向很有信心,你說什麼我都信,不妨也說給明鈺聽聽。」
「很好,那就繼續保持吧。」
他聲音輕,加之薛苑又驚又急,並沒有完全聽清楚他的話。不過僅僅是第一句話已經讓她膽寒,她抱著手臂後退兩步,怒目:「你又想幹什麼?」
車子在城市的街道穿過,街道兩旁都是紛繁的光亮。薛苑想回去,李又維哪裡會讓,直接把開著車七拐八拐,最後在家古色古香的小樓前停下,然後不管三七二十一,拉著她進去。
那畫有小半平方米,靠牆放著,從上往下看,顏色分外鮮明。羅明鈺蹲在地上,拿著放大鏡看了很久,忽的笑了,伸手拍拍薛苑的肩膀:「真有你的,小姑娘。起初還覺得你跟以前的那些姑娘一樣,就是因為年輕漂亮李又維才看上的;現在看來,他的眼光進步不小。以後有空多來玩,大姐免費招待你。」
薛苑繼續陪笑:「許多人都有這種觀點,認為那些世界名畫並不好看,也不能完全理解它們是怎麼成為名畫的。我不知道您是不是這麼想,但您看到某些畫的時候,難道不會捫心自問『這畫真的好看嗎』或者『我怎麼完全不覺得好』?實際上,名作之所以是名作,因為二百年前看和兩百年後看一樣的好。我們覺得不好,那是因為我們沒有機會看到過原作的關係。名畫里許許多多的精髓和微妙的細節,複製和拍攝下來后就會消失了,在消失的部分里,很可能包含著許多讓人感動的部分。我打一個簡單的比方,微妙的細節就像鹽一樣,雖然微小,但直接決定了這幅畫的是精彩hetubook.com.com紛呈還是淡而無味。」
客人迷惑不解,又問:「你們為什麼不經營?一般而言,中國畫家的油畫質量的遠不如國外。」
「只要你履行了承諾,我也會履行承諾。」
「我沒有別的辦法。」
在半山腰時李又維停下車,拉開車門請她下車,彷彿學過外交禮儀般,姿勢態度彬彬有禮無懈可擊。薛苑想著這個人居然還知道「禮貌」兩個字怎麼寫實在太不容易了,不免一愣,搖搖頭苦笑著下了車。
羅明鈺說話做事爽快無比,薛苑忍不住心生好感。
李又維搖頭:「李天明沒有助理,從來沒有。那個庄東榮後來怎麼樣了?」
李又維凝視她,「然後?」
「嗯,您沒聽過是正常的,」她彬彬有禮,「他應該是個名不見經傳的小人。何況是二十年前呢。」
羅明鈺掩住嘴角笑:「薛小姐肯定是搞錯了。也許薛小姐對我的店不熟悉,否則你就知道了,我店裡的畫怎麼可能有贗品。」
李又維站在山腰上突出的一塊小空地上,彷彿古代帝王指點江山那樣一揮手:「請。」
薛苑欠身回答:「從大體上看,是這樣的,中國油畫的水平不如國外,國外發展了幾百年,國內油畫的歷史不過幾十年,短時間內是難以超越。但也不能一概而論。例如李天明老師的作品,藝術水平就非常高。」
薛苑心中縱容一百個不情願,但李又維那張疏無笑意的臉讓她相信他說的絕對不是空話,不得已,只有回到原座,木然的坐下來,挎包帶翻了茶杯,水流了滿桌,她也不管。
下班后她一直磨磨蹭蹭的收拾,甚至考慮著要不要去外面躲起來,結果一出門,就看到畫廊大門口外那輛招風的車。李又維彷彿明星般,趴在車窗上對她笑。
李又維這時才露出了一丁點笑意。
就像上了銹的機器人,薛苑僵硬的轉過身子,先是頭,然後才是身子。
或許是因為李又維面子太大,薛苑大致說了那幅畫的情況,羅明鈺一口就答應下來,連原因都沒問。她靠著櫃檯笑容嫵媚的看她:「既然是你的要求,我會讓人查一下資料。我這裏經手的所有畫,都有照片存檔。但查起來費勁,可能需要一段時間。如果你還有其他信息,都告訴我。畢竟多一點信息多一條道路。」
兩人本來就近,他笑看她一眼,又嘆口氣:「你這個人,倒真好控制。」聲音既像滿意,又像遺憾。
「就算你不知道,但是你有餘地選擇嗎?」李又維瞥一眼她,她還是那副防範的意識,覺得又好笑又無奈,換了個話題,「你為什麼會以為那幅畫在李天明手裡?」
薛苑給罵得懵和_圖_書了,只覺得如夢初醒,訥訥說不出話,恨不得把頭埋到桌子里去。
中年男子問薛苑:「這間畫廊里為什麼沒有西方名畫的複製品?」
李又維靠著圍欄,沉聲說:「要我幫忙,你就要說實話。」
認識李又維到現在,他這人雖然言行輕佻,但在她面前多是笑容滿面,像現在這樣眉目俱冷的樣子倒是第一次看到。
薛苑忍了很久,終於忍住把拳頭打到他臉上的慾望。
那天回來后,她又困又累,偏偏還睡不著,躺在床上掙扎半天,還是坐起來,從衣櫃搬出一個小箱子。悶熱的夏日夜晚,她開著窗戶,遙遠的傳來一聲聲知了的叫聲,低頭老式日記本上熟悉而遙遠的字跡,她覺得自己好像沉到了水底。
她抬起眸子,鎮靜地對上他的視線,回答:「我知道了。我一會去跟羅老闆道歉。」
客人露出個譏諷的笑:「可是他的作品現在都不在這裏。」
李又維目光里都是釘子,語氣像教導主任訓學生:「好端端的你發什麼脾氣!你以為這裡是什麼地方!我帶你過來是玩的嗎?羅明鈺和她老公是什麼人,每年有多少畫都從她手底上流過!你要找的是畫,是不會說話不會走路的東西,說到底還是找人。你別想得太天真了,只靠正規的途徑怎麼可能找得到!」
薛苑聲音綳得緊緊的:「不知道。我不信又怎麼樣,我大概一輩子也無法證實了。」
薛苑從來沒有在這樣的山頂看過夕陽,受到了觸動,於是喃喃自語:「倫勃朗。」
那天一下午薛苑都處在莫名的煩躁中,偏偏還得打起笑臉接待客人。她負責的區域是油畫區,不幸遇到了磨人的客人,那位素服年長的女士從頭到尾一言不發,臉被寬大的帽子完全遮住,然而直視人家是不禮貌的,她根本沒機會看清她的樣子,只從她走路的姿態來看,應該是位來頭不小的人物;她身後那位管家或秘書模樣的中年男人則漫不經心的看著牆上的作品,儘管他表現得很有禮貌,但眼裡還是流露出極淡的不屑。
那天晚上的那頓飯無比的漫長。李又維吃飯細嚼慢咽,一頓飯愣是吃了三個小時。他那恍如慢鏡頭的動作,看得她又生氣又無奈。不過因為他的幫忙,薛苑對他也特別的假以辭色,半句抱怨的話都沒有。
她講話時臉死寂一片,渾身一股陰鬱之氣,跟她平日的樣子判若兩人。李又維忽然想要擁抱他,最後終於放棄,無奈地拍了拍額頭:「你就憑這句話就找上李天明了?」
李又維笑著發動汽車。他開車和蕭正宇完全判若兩人,前者動作又快又狠,蕭正宇則是謹慎得多。坐在他的車子里,雖然談不上提心弔膽,但總和-圖-書覺得有地方放不下心來。
「是的,倫勃朗。我一直想畫出這樣的效果,但從來也沒有實現過。」
坐下后薛苑瞄了眼菜單,價格無不嚇死人,或許是因為吃飯時間已過,客人並不多。兩人坐在二樓的雅座里,正對著那幅山水;在另一側也掛著一幅油畫——吹著笛子跳著舞蹈的少年,後面跟著一群五六歲的兒童。
「沒錯,」李又維說,「荷蘭的天空都是這樣,晴朗乾淨,光線散漫,到處都是,連縫隙里都有光。倫勃朗的畫面,他的靈感,都是來源於此。」
李又維疊起手臂看她:「什麼意思?」
薛苑死死定著他的眼睛,彷彿要從他的眼睛里看出真實。她用力過猛,唇都被咬出血來。不知道多長時間的對視后,她終於開口:「是我爸爸告訴我的。他當年把畫賣給了一個畫販子,他叫庄東榮,庄東榮又說把那幅畫賣給了一個年輕人,那人自稱是李天明的助理,出了很高的價錢。」
往下俯瞰,整個市區盡收眼底;略一仰頭,夕陽已經到來了。
李又維隨意的一笑,顯得很不可理解:「冷靜一點。你是我見過女孩子里,唯一個對讚美反應還這麼大的人。」
「很難,」薛苑低語,「這樣的天空對我們而言或許是偶爾一見的奇景,但是對荷蘭而言,隨處的天空都是這樣。」
「庄東榮么?」羅明鈺托著腮,「我沒聽過這個人。」
客人卻不說話了,負手去看畫。薛苑只好跟著他,隨時應付他的古怪的問題,最後兩人空手而歸,彷彿他們來這裏,就是簡單的看看畫而已。等到送走兩人,那個下午幾乎過了一大半。從窗戶里看出去,太陽緩慢的朝西挪動。
她的視線在這幅畫上停留得稍久,最後乾脆站起來,湊近了仔細看這幅畫。李又維瞥她一眼,發現她手心緊握,目光罕見的專註,就說:「陳孟先二十年前的作品,《惡魔吹著笛子來》。這裏的畫很多,難得的都是真品,你吃完飯可以到處看看。」
「但是李天明說沒有那幅畫,你信他?」
羅明鈺笑著看她:「我記住了。有了消息給你打電話。」
薛苑氣極難奈,跟在她的身後,抓著包就往外走。
都到了門口忽然身後傳來冰冷的聲音:「只要你今天走出這裏一步,我保證你這輩子都找不到那幅畫。」
「一張複製品都沒有?」
李又維沉吟了片刻:「這卻沒錯,他的確沒有騙你,他沒有那幅畫。他並不是什麼品格高尚的人,但這件事卻沒對你撒謊。要想別的路子。」
「坐下。」
「對的,沒有。」
最後兩人離開時,李又維看了眼天上月亮,說:「今天晚上,你真是前倨後恭。」
李又維閃出個https://www•hetubook.com•com說不清道不明的笑容,打起手機打了個電話,片刻有位裊裊婷婷的美女上樓走到他們身邊,跟李又維一笑,目光曖昧的停在薛苑身上。
李又維問他:「你父親為什麼要賣畫?為什麼又要找回來?」
「除了他沒有別人了。」
那年,她辦完父親的葬禮,再次回到家空無一人的家。她的家在白牆灰瓦的老房子裏面,穿過木質結構的大門就是。她哭不出來,她很累,卻怎麼都睡不著。她去父親的房間,老實的傢具,灰濛濛的牆壁,一點現代氣息也沒有。她一點點的收拾屋子。搭在凳子上的衣服,地上的煙頭,畫板,畫筆,顏料,還有牆角成捆成束的畫。昏暗的燈光,屋子外的河流的嗚咽聲,她站不住,靠著牆滑落下去,這時,她第一次看到父親床下的那個小箱子。
李又維笑眯眯的介紹:「這是這間飯店的老闆娘,姓羅,這位是我的朋友薛苑,她剛剛說這幅畫是贗品。明鈺,所以我特來找你求證。」
薛苑目光一直在遙遠的遠處:「嗯。」
薛苑忽然光火,拍了一下桌子,震得桌上的茶杯蓋「嗤」的打了個轉,「李又維你到底要幹什麼。我說了我看錯了還不行!」
薛苑硬邦邦扔出去一句話:「你不用管這個,只要幫我找到就可以了。」
僅僅從外觀根本看不出這裡是家飯店。裏面處處典雅,一進門就可以看到巨大一幅山水畫。
「是的,我們後來也知道了,就去找庄東榮。可是他消失了,此後我們再也找不到他,那大概是十四年前的事情。我們失去了線索。之後的情況我不清楚,我爸爸也沒再提起找畫這件事情,直到他出了車禍。我在他的遺物里發現了線索,最後還是回到了李天明身上。」
「不是。」
薛苑冷笑:「要挾我?」
「山上。」
客人不以為然:「說得蠻像那麼會事。」
「我不知道這個承諾里還包含被你輕薄這一項。」
「你真是件完美的藝術品,哪個角度看都是那麼漂亮。我終於徹底理解他——」
薛苑抽了抽嘴角,扯出個勉強的笑容:「羅老闆,這畫不是贗品。完全是我搞錯了,對不起。」
薛苑微笑:「好的。」
薛苑聽罷,臉上的表情一點沒動:「形勢強於人,我有什麼辦法。」
薛苑跌坐回座位,氣虛體弱地開口:「我不知道其他的是不是真品,這幅肯定不是。」
薛苑向她深深鞠了一躬:「非常非常感謝您。」
她聽到自己的乾癟癟的聲音:「博藝畫廊不經營複製品,我們只有原作。」
她一個哆嗦,眼瞅著四下無人,衝過去拉開車門,坐進去,然後說:「開車吧。」
「你這個孩子,多麼多禮幹什麼,」羅明鈺明和-圖-書明比她大不了幾歲,口氣卻老氣橫秋,詭異的是老氣的一點都不突兀,「真謝謝我的話,就跟我說《惡魔吹著笛子來》那幅畫,你怎麼會認為是假的。」
兩人站在山頂上靜靜看著遠方,直到最後一絲光消失在天際才踏上返回的道路。
李又維看到話有了效果,語氣也一緩:「所以說你就算念了兩個大學還是個學生,一點分寸也沒有。在這行里走,別的什麼不知道都不無所謂,但是『分寸』這兩個字一定要知道。」
薛苑不想和他爭執什麼,只說:「我不是不懂感激的人。」
「視我為毒蛇猛獸,真有趣,」李又維收斂了笑意,「我以為你很想找到那幅畫呢。」
薛苑沉默了下,才說:「這幅贗品的水平非常高,成畫時間相近。在沒有原作對比的情況下,分辨真偽很難。但是陳先生早期的作品有個特點,他都會在在畫里不引人注意的地方隱藏著自己的名字,用繁體。這幅畫的左下角也藏了名字,卻用的簡體字,而且他寫『先』字,最後沒有落筆是平的,沒有那個彎勾;但這幅畫里,那個豎彎勾非常明顯。」
薛苑反諷:「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繩。」
羅明鈺彷彿第一次認識她那樣盯著她看,末了又吩咐飯店的一個服務生去把那幅畫取下來。
山上風大,帶著點悶熱的濕氣。吹在薛苑臉上,亂了頭髮,縷頭髮貼在了白皙的脖頸上,垂在了肩頭。李又維凝視著她,手指不自覺的動了動,隨後才發現此時自己手裡空空如也,並沒有畫筆。但手心卻無可抑制的發癢,撩起了她的一縷頭髮,同時附耳過去。
薛苑完全同意她的觀點,又說:「羅老闆,方便的話,能不能再幫我打聽一個人,那人叫庄東榮,當年這幅畫就是交到了他的手上。那時候我太小,不知道他的身份和來歷,只知道他那時候是個二十五六歲的年輕人和這個名字而已。」
結果他們上了高速出了城,真的來到了城市邊緣的小山上。二十年來,這座城市以難以想象的速度發展,城外的小山也開闢出來,各種度假村和別墅星羅密布。上山的一路,也不枯燥。
她目光驟變,臉色青青白白難看得要死,胸膛急促的起伏;羅明鈺起初一愣,但到底是商人的天性發作,笑著打圓場:「李先生,看來你的目光變了嗎,這位薛小姐真是很有個性。你好好勸勸人家,女孩子本來就是要哄著的。」她笑著說完這句,自己退了出去。
散漫著的光鋪滿了大地。西邊的天空雲彩翻滾,急匆匆地漂亮著。沒有人知道它從哪裡飄來,也不知道飄向哪裡。天空很亮,雲彩一層一層的,但並不能遮住光線。光線從雲彩中給一快快的流雲鑲上白亮的金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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