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往事似傷痕
二嬸嘆了口氣：「嬸子，別這麼說，唐宓聽到不知道多難過啊。」
兩人出了電梯朝大廳外走去。
英俊成功的中年男人總是受到女士們的歡迎，小護士們目不轉睛地看著他，就連陳醫生的語氣也緩和了幾分：「唐先生，請放心，我們會儘力。」
唐宓輕聲說：「但是舅舅沒有錢了，他所有的錢都在你手上。」
「我一個人住。」
「沒事。」李知行說，「我想聽聽唐宓要說什麼。」
陳醫生查房的時候會跟她說話，間她是不是宣中的學生。
她掉轉頭，急急忙忙地說：「舅舅，不要和外婆生氣……她說的是氣話……」
唐衛東沉默地站在母親的病床前，英俊的臉上浮現灰敗的色澤。
顧不得李如沁臉色變糟，她繼續說：「我剛剛來的時候發現了，酒店大廳里就有取款機。我可以等你把錢取出來給我。」
「唉……好孩子啊……」
「唐總以前不在這裏住，也就沒裝修。他大概也就最近一個月才搬來的。」
外婆在宣州第一醫院住下的第三天，唐衛東也回來了，他神色匆匆，還帶著公文包。
「我是來借錢的。」
唐宓沉默了一會兒：「是有點兒事想請她幫忙。」
「數學是基礎學科，學起來相對比較枯燥，找工作也難一些。」
就算只有五層，小樓也有電梯存在。她沉默地跟著唐衛東上到頂層，謹慎地跟著他進屋。她有些疑心，李如沁是否會凶神惡煞地從屋子裡蹦出來。
「明朗呢？」
不得不說，李如沁做事的效率挺高，幾分鐘后，也許不到三分鐘，唐宓的手機就收到了提示，十萬塊錢已經收到了。
「轉賬也可以。」唐宓疲憊得很，「舅媽，我就在大廳外等你的消息，轉賬成功之後，我馬上給你打欠條。」
唐宓搖頭：「我要留在這裏等外婆……」
雖然她相信沒有李知行，她也能解決「借錢」這件事情，但于情于理，她都欠他一句感謝。
年輕人是張大爺熟人的孩子，對戶型很是清楚，唯一可看的就是裝修了。
那之後，唐衛東差不多每天晚上都會來病房看外婆一次，每次在醫院待半個小時到一個小時，陪外婆說說話。大部分時間外婆還是不怎麼理他——唐宓明白，外婆這還是心結難消。唐衛東的事情大約真的很多，他的手機總是在響，他不得不一次次起身去走廊接電話，回來時唐宓總會看到他滿臉疲憊，能充當潤滑劑作用的，是唐衛東的一些朋友。
「你一直很有主見，知道自己要做什麼，這很難得。」唐衛東讚許地看了她一眼，「不像明朗，被慣壞了。」
下午時分，搬來了新的病人，是個四十多歲的中年女人，也得了腎病。她家境不錯，親戚朋友猶如走馬燈一樣來了很多，她還有個妹妹準備捐腎給她。
無法透析的人，活不了兩周就要死。
「舅媽，我會還錢的。」
唐宓想，這就是學習優秀的好處了。在這個社會上，讀書成績好大概也是貧困學生活得有尊嚴的唯一道路了。
李知行無言以對。他想，唐宓的外婆這輩子都在農村生活，艱難的生活雖然教給老人樸素的見識，但不足以讓她的思維趕上時代發展，因此發生了這種為了省一點兒小錢而吃大虧的事情。
「家家都有難念的經……」張大爺搖了搖頭，開了自己家門，「唐總有錢是有錢，但錢不在他自己手裡啊……」
唐宓覺得想哭，明明外婆的力氣所剩無幾，卻還用在和兒子吵架上。
「賣掉房子之後，你住在哪裡？」
「我不是談條件，我只是……」唐宓頓了頓，一字一句說得十分艱難，「很著急。」
她說：「不，我不用打車……」
「舅舅，明朗現在怎麼樣？」
唐宓給老大爺削水果，切成小片放到飯盒蓋里送給他吃。
李如沁氣得發抖一時間也無法動彈。然而她也知道，自己被拿住了七寸。一門之隔是自己母親的七十五歲生日宴，所謂光腳的不怕穿鞋的，唐宓大約也是真的豁出去了。
小時候的事情她已經有些記憶模糊了，但她記得唐衛東偶爾回來時，外婆對他的態度和臉色都不太好，也總是不太愉快的樣子——好容易有一年關係緩和了一點兒，卻發生了唐明朗跌破頭的意外事故。
唐衛東慢慢坐在了走廊里冰冷的座椅上，唐宓也坐到他身邊去，先打破沉默。
「請問您有什麼事情？」
唐宓清澈見底的眼睛盯著侍者：「那你給宴會的負責人也可以，謝謝你。」
「有啥可計較的呢？你都這一把年紀了還跟兒子慪氣？你也就這麼一個兒子啦。」
「媽，我求你了，我知道，這些年是我不對，我沒回來看你，我不是好兒子，但你別跟我慪氣，好好養病……什麼事情都是我不對啊……小敏不瞑目的話，就算要找，也是找我……」
「舅媽，我是今年宣州的高考狀元，全省第一，我相信我還有一定的新聞價值，我手機里有很多記者的聯繫方式。你要是不給錢，我會馬上打電話告訴記者，惡毒兒媳不救婆婆的故事。」
有時候，唐衛東的朋友也會到醫院看望外婆，帶來大堆大堆的貴重禮品和根本吃不掉的水果。唐宓根本不知道拿這些禮物怎麼辦，問唐衛東如何處理，他說，貴重點兒的、對身體好的，就留下，水果之類吃不掉的，送給同病房的其他人，也可以和其他病人和其親友們搞好關係，互相有個照應。
滿病房裡，沒一個人說話。
她雖然不以為舅舅賺錢很容易，但畢竟是那麼大一家汽車集團的領導，年薪應當不少，她沒想過，他外表雖然光鮮，手裡其實也沒什麼錢。她知道舅媽強悍潑辣，管家人很嚴厲，但沒想到，舅舅居然不自由到這個份上。
和李如沁的對峙消耗了唐宓太多的力氣，她覺得頭暈眼花，體力透支。https://ｗwｗ•ｈetｕｂｏoｋ.cｏm.com直到現在才恢復一點兒力氣。她轉頭看向李知行，慢慢說：「今天，謝謝你。我走了。」
她輕聲說：「沒辦上。」
舅甥兩人幫著外婆換了衣服，唐宓把衣服裝在袋子里，決定明天去洗。換衣服的時候他的電話響了，他拿著手機看了一眼，掐了電話，然後手機又響了起來——當他重複掛了三次電話之後，唐衛東沉著臉，終於拿著手機走到了走廊。
近些年來，國企的制度非常嚴苛，每筆賬目都很清晰，就算身居高位，想要弄點兒灰色收入也不那麼容易，當然，存心要弄點兒錢也不是很難辦。集團投票選新副總的時候，審計局對每個候選人都做了詳細的背景審查——唐衛東是極少數在賬目上毫無紕漏的人，再說，以唐衛東平素的為人來看，他還真不是那種會往自己腰包里揣國家資產的人。
「你來幹什麼，這裏不歡迎你。」
「一切都好，你的田地我們都看著，鴨子也養著呢。」二嬸拍著外婆的手絮絮叨叨，「嬸子呀，別慪氣啦。我們問了醫生了，這病呢是可以治好的啊。我們都知道，你氣衛東，可他到底是你兒子啊，要管你的。」
熱水房在走廊的末尾，她帶著空盆出來，看到唐衛東站在樓道的角落接電話。
「能保送我也想保送。」唐宓說，「但招辦老師當時跟我說，通過競賽保送，我只能念京大的數學系。我不太想學數學了，所以放棄了。」
「嗯……」
李知行面無表情地一把拿過欠條，撕了個粉碎。
老大爺吃著吃著就淚流滿面。
唐宓想了想——好像這的確不是個問題，如果賣掉了房子，那唐衛東就有錢了，自然也不缺地方了。
發覺唐宓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唐衛東解釋說：「公司正在併購一家英國企業，不看點兒相關資料不行。」
「我知道，舅媽，抱歉打擾了你。」
兩人走到了酒店大廳外，李知行無視她的抗議，伸手攔了輛計程車把她塞進去，又付了車資：「我還有點兒事情，晚點兒再去醫院看你外婆。」
「我當年高考也不過是全縣第二，只能上寧海的大學，真是一代更比一代強啊。」唐衛東微笑著說，「你高三的時候放棄競賽選擇高考也沒做錯。」
唐宓站在酒店大門外，遲疑了一會兒，才走了進去。這家五星級酒店最豪華的宴會大廳在第九層，她乘電梯去了九樓——電梯外，厚厚的地毯通向左右兩個宴會大廳。她看了看門口的展示牌，確定了左邊大廳正是自己的目的地。這是酒店裡最好的宴會大廳，挑高的空間起碼有十米，盞盞水晶大燈照得廳內宛如白晝，來賓往來無白丁，衣香鬢影。
唐宓環顧四周，終於察覺了不對——這明顯是個有點兒年頭的小區，視線所及都是五層小樓，怎麼看也不是龔培浩說的「別墅」。
「我沒有這麼想。」唐宓重複，「外婆病重，所以我跟你借錢。」
「嗯……是我。」她說。
李如沁瞧了瞧自己的侄子：「知行，你怎麼胳膊肘往外扭？你沒聽到她在說什麼？」
「啊，好的。」
唐衛東住的地方離醫院不遠，開車不到二十分鐘，還是在市中心。司機開車把他們送到了小區的車庫裡，又取出了行李，送到唐衛東手上。
「他在國外，他媽媽讓他出國遊學去了。」
唐宓壓著外婆的肩膀安撫她：「外婆，別生氣。」
李知行摁了電梯，唐宓走了進去，然後詫異地發現，他也跟在她身邊進了電梯。
外婆靠在枕邊，眼睛里都是悲傷。
「唐宓。」李知行抬頭看了看大廳，「我帶你進去。」
「別哭。」唐衛東輕拍她的頭，「你看你這樣啊……像什麼樣子。你到底是女孩子呀。」
唐宓從書包里拿出換洗衣物，在舅舅的提示下，找到了浴室。
回到醫院也沒什麼好消息，新一輪換藥之後，唐宓發現，醫療賬戶基本空了。這意味著又要跟唐衛東要錢了。
唐衛東眼神直勾勾地看著昏暗的走廊。
社會上有個很殘酷的等式，有錢有尊嚴，沒錢沒尊嚴。這個等式在醫院里更顯得冰冷，有錢就有命，沒錢就沒命。外婆住在腎內科病房，病房是三人間，臨床一位老大爺是尿毒症，沒錢透析，準備回家等死。他有一兒一女，都不願意照顧他，來過醫院一趟就再沒了人影，境況比唐家相別，更凄慘。
「上個月，小朗回來看外婆，舅媽知道吧，是不是很生氣？」
唐宓握住外婆的手，微笑著道：「就是說呀，你都沒享過福呢。」
唐宓想，其實他也管不了吧。
唐宓輕輕說：「舅舅，你多來看看外婆。」
年輕的酒店侍者看著她，沒直接拒絕，顯得有些猶豫。
「老師是這麼說的。」
她等著回復，冷不防卻聽到一道熟悉的聲音。
唐宓瞪著眼睛看著唐衛東大口大口吃著麵條，覺得有些不真實。作為成功人士，他沒必要在家裡煮麵條。但她也默默在餐桌旁坐了下來，用筷子挑著吃面。
李如沁的臉色越來越差：「你這是逼債呢？」
「我會的。」
說來也奇怪，經過這幾日的折騰，半個月前高考帶來的喜悅，就像是上個世紀的事情，如此遙遠，以至於她連細節都記不太清。她手裡的這碗麵條，也是這幾日來她吃得最好的一頓了。
唐宓自然不會認為舅舅只有一套房子，但她還是有些奇怪。
他跟陳醫生打聽了一下情況后，只揉了揉太陽穴，道：「花多少錢都要救。」
「明朗知道你們的事情？」
「哦，所以，唐衛東今晚不肯來，派了你來跟我要錢？」李如沁冷冷道，「那你又想怎麼樣？」
「讓我去試試吧。我不在乎更被她討厭。」她說，「而且我會還的。我可以上很好的大學，念很ｈｔｔｐs://ｍ.ｈetｕbｏｏk•ｃｏｍ•ｃｏm好的專業。我畢業后，也會找到很好的工作的。」
「沒有保險？我聽說農村也有醫保。」
唐衛東慢慢握住了母親的手。
「不給！馬上給我滾！」
唐宓無言以對。唐衛東的日子過成現在這樣，看似光鮮，但處處受制於人，又有什麼意思。
唐衛東眉眼中凈是疲憊，卻不肯坐下，一言不發地在病床前站了足足十分鐘——他低頭看著母親那已經腫得看不出本來面目的臉良久，握住了她的手，半晌之後，才輕輕叫了一聲「媽，我來看你了」。
這是唐宓頭一次知道一場大病會如何摧殘一個家庭——外婆做了透析和換血漿手術，不過三四天時間，就已經花了五六萬塊錢。
侍者說：「我不認識她。」
如此英俊的男人面露哀傷之色，饒是醫生們見多識廣，也難免不為之動容。
洗了頭洗了澡之後出來，她發現唐衛東已經煮好了面，並且還給她也分了一碗。麵條很清淡，連片菜葉子都看不到。
「走，我送你下去。」
她想，自己學金融專業，以後就明白了。
唐宓轉過頭來。李知行這才發現，唐宓平靜得過了頭，她瞳孔里一片漆黑，連零星的光都瞧不見。那一瞬間李知行已經明白了，唐宓來這裏不是打無準備之仗，她又一次想好了，來之前她已經預料到了李如沁的各種態度，把每一步都想好了。
李如沁冷冰冰道：「你外婆治病要錢的話，找你舅舅去，找我算什麼。」
唐宓本想說話，卻因為李知行在場而微微一頓，她輕輕皺著眉頭看著李知行。還好李如沁也發現了李知行在場，說道：「知行，你進去。」
這期間，二叔二嬸和一名村幹部也來了醫院看望外婆——唐宓之前托二嬸賣掉大部分的鴨子，賣了四千塊錢，村裡人又湊了兩千塊，一共六千託了二嬸帶來。
「舅舅，中午的時候……隔壁的鄰居帶著人來看房子，說你要賣房子。」
唐宓心中惻然，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她以前半點兒不知道這段往事，此刻聽來，也不知道自己應該做出什麼表情。
附在醫院不過三四天時間，唐宓顯得非常憔悴。
七月底的某天，唐宓在熬粥的時候，聽到了敲門聲，她擦了擦手，前去開門。門外是鄰居張大爺，他身邊還跟著個年輕人，兩人對她點頭招呼。之前她也碰見過張大爺一次，唐衛東當時介紹過，他是集團的高級工程師，研究內燃機，功勞卓著，現在已經退休了。
李知行一把抓住唐宓的手腕，奪走她的手機。
看來這個時候要趕走李知行也挺難的。唐宓低下頭，形成一個懇求的姿態，慢慢說「舅媽，我外婆生了重病，在醫院里，需要錢治病。」
只要外婆願意活下去，唐宓就好過太多。
外婆低聲說：「我啊，我是受不了啊。」
兩人看房的過程非常快，全程亦不過五分鐘。張大爺客客氣氣跟唐宓道了謝，然後帶著年輕人離去。
「你讓我沒臉見人啊……」
唐宓木愣愣回過頭去。李知行出現在電梯門口，他著裝一絲不苟，剪裁貼身的淺灰色西裝三件套，藍色條紋領帶打在胸前，白色襯衫的袖扣閃閃發亮，隔著數步可以看清袖口上煩瑣的花紋。他朝她走過來，黑色的制式皮鞋踩在地毯上，丁點兒聲音都沒有。
唐衛東搖頭：「沒事的。」
晚上唐衛東到醫院的時候，唐宓猶豫了一會兒，還是不得不告訴了他這個消息。
「不用什麼欠條。兒子用錢救媽媽，我看不出為什麼要你這個孫子輩的還錢。」
「明朗是個好孩子。」唐宓說，「學習差一點兒也不要緊，開竅了就好了。」
她低聲問：「二嬸，我跟你打聽點事兒。」
對唐衛東來說，合法的收入渠道被老婆控制，大約也是很難從其他渠道想辦法。跟朋友下屬借錢？自己的這位姑父也挺好面子的——他是絕對拉不下臉面，跟相識的朋友訴苦借錢的。
唐宓等了三分鐘之後，李如沁面色不豫，踩著高跟鞋從大廳里走了出來。李如沁的目光落到她身上的瞬間，臉色就沉了下去。李知行也跟在她身邊。
「媽，你氣我也好，不氣我也好。你要有事，我還是會管到底的。」
「你找姑姑？」
他更詫異的是，十萬也就是眨眨眼的事情，姑姑沒必要因為這麼點兒小錢而發難。
「也許吧，但你要不要跟我賭一次？」唐宓的語氣一點兒起伏都沒有，「我還怕什麼？舅媽，你要不要試試？」
自從唐衛東出現在病房之後，唐宓明顯感覺護士對她的態度好得多，大約也是知道這個農村老太太有個出息的兒子之後，再也無法對她們祖孫二人白眼相看，也盡量和善地回答她的問題了。
「房子沒得說，價格也合理，但唐總是要全款，這籌起來就有點兒難了……」年輕人複雜地嘆了口氣，「這麼大企業的老總，為什麼要錢這麼急呢？」
「這是哪裡？」
李知行有點兒吃驚，他以為被胡蜂蜇傷只是小傷。
「我不進去了。方便的話，請她出來走廊上就可以。」她禮貌地點點頭，「如果不給你添麻煩的話。」
外婆搖了搖頭：「人都有命啊，不認命也不行啦。如果看不到，那就是看不到吧。」
燈開了之後她放下心來，這屋子裡除了他們舅甥二人的影子，沒其他任何人。房子不算小，但很空，客廳除了沙發、茶几、一台電視外，空無一物。
李如沁臉色一變：「得寸進尺，你還真把自己當大小姐了？」
「你先去洗澡，走廊旁第一間就是。」
陳醫生也勸她：「跟你舅舅去休息一下，你都熬了幾天了。你外婆這邊，不會有什麼大事。」
「你有事？」
唐衛東揉了揉額角，在沙發上坐下，順手拿起了茶几上的一大本厚書翻看起來。
李知行說：「你的卡號是m.hetubook.com.com多少？」
「我家還出了個狀元啊，真不錯。要是姐姐還在，那多高興。」
「那是全國最好的經管學院，不錯。」
「唐宓，你怎麼在這裏？」
走之前他跟外婆說：「大妹子，彆氣了，你兒子願意出錢治病，外孫女守在病床前照顧，是福氣啊。」他還說，「我倒是想活著，但是活不了啊。」
她遲疑了一會兒，抬腳想走進去，卻被站在大廳門口的年輕侍者攔住。
「長輩的事情，你不懂。不是我不照顧媽，是她不要我照顧。」他最後說，「但是你放心，如果我媽出了什麼事情，我會管到底。」
「別逞強。」他說，「聽話。」
「……」
「不僅僅是這樣。」唐宓想了想，慢慢回答，「要很純粹的人才可以走到數學這座金字塔的頂尖，以我的資質，到不了那一步。」
李知行俊眉一壓：「到底什麼事情？」
「花了多少錢？」
「還可以。」唐宓很慢地吃著麵條，回答時聲音很輕，「我是全市第一。」
唐宓低聲說：「我也沒想到。胡蜂蜇傷的後遺症比較嚴重。」
「張大爺？」
唐衛東問她：「帶了衣服沒有？」
在唐家村的後山中，有胡蜂窩不稀奇，唐宓曾經看到過好幾棵樹上都掛著胡蜂窩，堪比籃球大。那天外婆上山的時候，恰好看到鄰村的幾個小孩子拿著根燃燒的長樹枝燒胡蜂窩玩，小孩子不知胡蜂可怕，外婆卻清楚，當下把孩子們趕走了，可老人家跑得哪有發狂的胡蜂快，於是不幸遭了殃。
「你要我這個時候給你取錢？」
「京大的經管學院。」
唐宓本來話少，在外婆昏睡的時候可以一句話不說，但只要外婆醒過來，她就很高興地跟外婆聊天，安慰外婆說不要緊，跟外婆說笑話，說輕鬆的事情，給外婆念報紙上的社會新聞。外婆多半也是沉默地聽著，不發表什麼看法。唐宓知道外婆內心的矛盾和糾結，她不願意成為自己的拖累，但同樣是為了她，又不得不活下去。
因為腎衰竭，外婆吃得清淡，醫院食堂的東西相對來說味道很重，可以吃的東西不多，在唐衛東的建議下，唐宓時不時去一趟舅舅家裡熬點兒外婆喜歡的萊粥，然後再送到醫院去。
「飛機上吃了點兒，但根本沒吃好，回來之後才覺得餓了。」
對方詢問得彬彬有禮，絲毫不讓人覺得唐突。
「你冷靜點兒！你是來解決問題的還是來製造矛盾的？」
她想，自己還算不幸中的萬幸——幸虧她已經高考完畢可以照顧外婆，幸虧自己還有舅舅可以出錢治病，否則她都不知道還能怎麼辦。
李知行根本不信她說的「沒事」。照理說，唐宓這個時候應當不會在宣州，高考也已經結束了這麼久，就算有為數不多的記者採訪，也應該結束了。而且，就算是她有事來了宣州，也不應該出現在酒店門口——她大約算是全天下最不願意和他們李家扯上關係的人。
「不僅僅是這件事，我們之間，早就是這樣了。」
李知行算明白了原委，不由得感覺震驚。他起初覺得唐宓來找姑姑借錢一事荒唐得很，姑父作為國企的老總，稅後年薪也上百萬，怎麼可能連十萬都拿不出來。可他轉念一想之後，也明白這事兒雖然看似荒唐，但其實不難想象。父母不止一次說過姑父是「妻管嚴」，現在看來，這種形容都是輕的。
唐宓垂下頭，慢慢說：「舅媽，我給你寫下欠條。如果到時候還不了錢，你可以抓我進監獄。」
「姑姑，我不是胳膊肘往外扭。」李知行說，「她的外婆到底是姑父的親媽……你不願意給錢也沒關係，但至少把姑父的錢拿出來一點兒給她。」
李知行蹙起眉頭。璀璨透亮的燈光下，她氣色差得顯而易見，眉目間的疲色根本藏不住。
唐宓考慮著要不要告訴他。
唐宓到底年紀還小，社會經驗也不足，平時所有精力都傾注在讀書這件事情上，也是在高中時代才知道農民也有保險這回事。當時她叮囑過外婆辦理，外婆隨便「嗯」了幾聲敷衍了過去。事到臨頭才知道外婆壓根兒沒有辦理，外婆覺得自己很少生病，一輩子都很健康，寧可把錢省下來。如果真的有什麼大病，也不如乾脆死了算了。
唐宓坐在計程車里，獃獃地看著他，彷彿這輩子頭一次認識這個人。
「那……之前給外婆看病的錢哪裡來的？」
唐衛東低聲說：「媽，我來看你。」
「你高考怎麼樣？」
唐衛東掛上電話轉過身，發現唐宓端著水盆站在原地盯著他，舅甥兩人對視一眼，沒有人錯開目光。
「你還跟我談條件？」
「嬸子啊，不是我說，你也為唐宓想一下啊。」二嬸說，「這麼孝順的孩子去哪裡找啊？嬸子啊，唐宓這麼能幹，你難道不想著多活幾年，看著她大學畢業，結婚生孩子？」
「那十萬夠不夠？」
唐宓聽到了他的話，疲憊地搖了搖頭，恍如完全沒聽到他的話，抬起眼，死死盯著面前的李如沁，拿出手機，摁亮了屏幕，平靜地開口。
唐衛東和往常一樣說「我知道了」，讓唐宓別擔心。
「我知道怎麼回醫院，不麻煩你。」
唐宓依言而行。
待他們走得近了，唐宓才發現，李知行也不是獨自一人，他旁邊是曾經和唐宓有過一面之緣的李澤文。隨後她才想起，今天晚上是李知行奶奶的七十五歲壽宴，他們兄弟一人出現在這裏也沒什麼奇怪的。
李如沁被唐宓氣得發抖，表情幾乎稱得上是猙獰了，她咬牙切齒：「你想故技重施，大可試試啊，看有誰敢發你的新聞！」
唐宓抬起身來看著李如沁：「舅媽，這筆錢，算我借你的，利息你定。我大學畢業兩年之內，一定會還給你的。」
沒想到，外婆數年不見舅舅，第一句說出來的話，居然是讓他滾。唐宓也有些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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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卻行說：「姑姑，這點兒錢不算什麼，你借給她吧，就當做慈善了。」
「有什麼事情？」
病床早就被搖了起來，外婆靠著床，輕拍她的手臂說：「去看看你舅舅。」
「你是不知道的，我們沒告訴你。你外婆說，沒必要讓你知道……」二嬸嘆了口氣。
他聲音壓抑低沉，唐宓聽得隱隱約約。
這屋子大且空，但熱水還是足的。她蹲在水龍頭下，久違的熱水沖在她身上，她捂著臉小聲哭泣起來。她想，水聲很大，可以蓋住她的所有哭聲。
外婆看到二嬸的時候才高興點兒，問她自家一畝三分地的情況。
「外婆的情況在逐漸好轉，大概還差十萬就足夠了，你也沒有必要賣房子……」店宓說，「舅舅，你不介意的話，我可以試試去找舅媽借錢。」
李知行拿出手機拍了照，把照片傳給李如沁。
李如沁瞪了李知行一眼，表情複雜地踩著高跟鞋走回小廳內。
吃了飯後，唐宓洗了碗，要回醫院陪床。唐衛東非常忙，一堆事務纏身，吃飯的短短時間，就有兩個電話找他。唐衛東給了她這套房子的鑰匙，讓她太累的時候可以過來歇歇腳，洗澡換衣服總是不成問題的。
眼看著兩個人的矛盾一觸即發，李知行趕緊安慰唐宓：「你不用急，我送你回去，錢的事情，我會幫你勸姑姑的。」
正處於昏迷狀態的外婆聽不到兒子的話，也無從回答。
「怎麼，現在還瞞著我？」
唐衛東「啊」了一聲，展顏大笑，看上去年輕了好幾歲。
唐宓把老大爺送上了公交車，獨自一人回了病房。
「花多少錢都要救」，這麼簡單的一句話讓唐宓的眼淚奪眶而出。她不敢哭出來，只能著頭，眼淚一顆顆砸在地上。
「戶型就是這樣，四室一廳的，和我那邊的完全一樣。」張大爺跟那年輕人說，「這房子基本是清水房，到時候你可以按照自己的心意裝修一次。」
唐宓沒再問下去——她想，往事就如同被包紮好的傷口，沒必要再掀開來。
唐衛東對外甥女露出個寬慰的笑容：「我有地方住。」
她在醫院的大部分時間穿著學校的夏季校服，陳醫生的女兒也在宣中讀書，被她一眼認出來也不奇怪。
李如沁憤怒地看看自己的侄子，卻沒開口反駁他。李知行的身份和唐宓不一樣，他說的話，李如沁不能完全當沒發生過。
店宓站起：「舅舅，哪裡可以找到舅媽？」
「李如沁，你還有臉對我要求這個要求那個？」唐衛東越說越怒，踢了一腳牆，「你媽生日是天大的事情，我媽病得要死你是怎麼說的？我告訴你，錢你愛給不給，不給我照樣救我媽！」
唐宓說：「我不在乎你有沒有照顧我，你也沒那個義務。但你對外婆不聞不問，就是不孝子。」
在陳醫生的指點下，唐宓已經徹底熟悉了應該做什麼，幾天時間過去，她也可以熟練地使用呼吸機，幫外婆吸痰、揉腳、翻一次身體，晚上唐衛東來的時候，他們一起幫著外婆擦身體和換衣服，因為在床上躺得太久容易起瘡。
人生百態，在這小小一間病房裡，展現得淋漓盡致。這個世界上，有人多麼自私卑劣，就有人多麼善良高貴。
她現在終於明白了，高一開學時，唐衛東跟她說的那些話的意思了。
李知行完全是不問出原因不罷休的樣子，考慮到他剛剛的出手幫忙，她也只能解釋了一下緣故。
她當時剛剛到宣州上高中，舅舅找她見面，問她知不知道如果那篇新聞刊登出來，對他的事業有什麼影響。
李如沁說：「我憑什麼相信你？」
唐宓沉默了一會兒：「你是不肯給我了？」
唐衛東出現在病房裡的一瞬間，病房裡都靜了下來。唐宓祖孫二人一看就知其清貧，此時來了訪客，且這名訪客西裝革履眉目疏朗，有秘書有司機跟隨，只一眼就可以看出身份不凡，自然引人好奇。
唐宓愣了愣。
「聽我的。」唐衛東說，「外婆在ICU，大概兩個小時內不會醒來，耽誤一下不要緊。」
唐宓搖頭：「跟你沒關係。」
唐衛東打開空調，解釋說：「這小區是集團公司的房子，我住在這裏。」
外婆盯著唐衛東看了好一陣子，神情有些恍惚，半晌才上氣不接下氣地說：「你，我要出院，我不花你的錢，不孝子啊……小敏被你害死了……你讓我死了之後怎麼去見小敏啊……」
「小敏啊，以前也是咱們村的，不過爹媽死得早，都是靠村裡人你一口我一口養大的。你舅舅你媽在外面的時候，她常常幫你外婆幹活，又勤快又能幹……你外婆可喜歡小敏了，小敏呢……」二嬸頓了頓，「大概是喜歡衛東，但你知道……衛東找了個城裡的媳婦兒……小敏大概因為這事兒，在村頭的黃果樹上弔了，還是你外婆第一個發現的……你外婆因為這事，恨啊……」
唐衛東轉頭看著她，好半晌沒有說出一個字來。
唐衛東冷冷地說：「輪不到你插嘴。我只問你，媽到底有沒有說過我不孝？」
「已經花了近二十萬了，加上今天跟舅媽借的，應該差不多了。」
唐宓說：「今天，請今天給我。」
二嬸臉上浮現一種複雜的情緒，半晌后才開了口。
「沒告訴他，但他可能知道。」唐衛東說，「我也很久沒見過他了。」
張大爺看她沒動靜，又說：「讓我們進去看看？」
一旁的李澤文已經從侍者手裡拿過那張唐宓請求轉交的字條，他拆開看到「給李如沁女士」之後意味不明地笑了一聲，拿著字條跟李知行晃了晃。
「志願填了嗎？什麼學校？」
「姑姑，你把照片轉給你秘書，讓她轉賬給唐宓，也不會耽誤你多久的。我現在送唐宓回去。」
唐宓想了想，拿出準備好的字和_圖_書條遞過去：「是這樣，能不能麻煩你幫我把信帶給李如沁女士？」
「那好。」李如沁冷冷瞧了李知行一眼，「明天再說。」
唐衛東瞧著她，臉上卻沒有笑：「你能借到？」
唐宓想了想，問他：「舅舅……錢有問題嗎？」
唐宓從兜里拿出銀行卡遞給他。
李知行輕輕拍了拍她搭在車門上的手，重重嘆了一口氣，彎下腰，隔著車門低頭看她。
唐宓從衣兜里取出欠條，雙手遞過去。
唐宓短暫遲疑后迅速回答：「沒有。」
「這是……」
她錯了錯身，讓兩人進屋參觀。
「我當不起你的謝謝。」唐衛東的表情疲憊而平淡，「我不是個好舅舅。」
唐宓冷著臉沒回答。她覺得什麼影響都是他自己活該。
外婆的主治醫生是一名姓陳的女醫生，精明幹練，認真負責。她告訴唐宓，根據以往的病例來看，被胡蜂蜇傷只要送醫及時，一般都可以完全治愈，不留下任何後遺症。但是因為被胡蜂蜇傷的大都是農民，支付不起昂貴的醫療費，放棄的情況也多，所以提高了死亡率。
唐衛東第二次來醫院的時候，唐宓正在給外婆擦身子，擦到一半，她醒了過來。
「跟著他媽媽住。」
「二嬸，小敏是誰啊？」
她低頭看了看自己身上的穿著，丁恤、牛仔褲、球鞋，的確和這個地方格格不入。
外婆的眼淚流了下來，打濕了枕頭。
如果有可能她也是想換衣服洗澡的，然而世界上總有一些人是勢利眼，住院的第二天，她問過護士哪裡可以洗澡，被護士白了一眼，尖銳地諷刺她：「醫院又不是賓館，要洗澡回家去洗！家不在宣州就去找賓館！」陳醫生當時也在，呵斥了護士的行為，但也告訴唐宓，醫院是有浴室的，卻是職工內部的。
半個月前，她無論如何都想不到，她一向討厭的舅舅此時成了她的心靈支柱。她是如此感激上天，她還有一個能撐住半邊天的舅舅。在四下無援的時候，能看到舅舅在自己身邊，只這一件事情，就給了她莫大的勇氣。如果不是舅舅在的話，光是巨額的醫療費就足以壓死她，想到外婆躺在病床上卻無錢醫治的那個極為可怕的未來，她這些天來噩夢連連。
他來的時候外婆剛剛做完了透析正在昏睡，沒能見到面。
外婆看到唐衛東出現在面前，喃喃問：「你來幹什麼？」
「這兩年我瞞著她偷偷攢下來的。」
這事兒對李知行來說，是個真正的新聞——以她的性格，會找姑姑幫忙，只怕是出了大事。
唐宓啞然。外婆的確沒說過舅舅的任何壞話。
「你要做什麼？」
「小唐啊。」張大爺是老派的知識分子，溫和而客氣，面上總帶著三分善意的微笑，「是這樣，唐總昨天跟我說，要把這房子賣掉，問我知不知道有誰願意買，這可巧了，我恰好有個朋友的孩子很想買房子，所以我領他過來看看。」
和外婆聊過之後，唐宓也知道了外婆被蜇傷的原因。
「先跟我離開醫院，去我那裡洗頭洗澡，換身衣服。」
唐宓接過鑰匙，低聲說：「謝謝。」
唐宓不知道陳醫生是哪裡來的消息，得知她是今年高考全市第一之後，對她的態度從公事公辦的嚴謹變得親切起來。
「我知道你怨氣不小，覺得我沒照顧你們祖孫？」
「我不是說這個……舅舅，你沒錢了嗎？」
二嬸來過之後，外婆的求生意志也強了很多，唐宓慢慢放下心來。十六七萬醫療費如流水般花掉之後，外婆的病狀也有了起色——因為蜂毒而引發的渾身腫脹、肝衰竭和心肺衰竭被控制住並且有了顯著的好轉，但是急性的腎衰竭沒有好轉的跡象，每周兩次的透析還是要繼續。
「是準備賣房子了，不過別擔心。」唐衛東說，「就算這幾天房子賣了，但再住一個月沒問題。」
唐宓掩上門，皺著眉頭想了一會兒，卻沒個頭緒——她決定不再多想，鍋里的粥已經煮好，她用飯盒裝好，又匆匆趕去了醫院。
李知行壓根兒沒接茬兒，只問：「你外婆生了什麼病？我們那次去的時候，她看著身體不錯。」
「啥事兒？」
「足夠了。外婆的病情已經穩定了，有好轉跡象，醫生說按照目前看，一個月內可以徹底治愈。」
堆放書包的手些微一滯，她看到茶几上堆著厚厚一堆書，有英文有中文，有一本正攤開著，用紅筆做了很多筆記。唐宓低頭看了幾眼，發現是企業併購相關叢書。
他電話一直不少，唐宓本來也沒在意，但今次的情況有些不同，唐宓想起白天的事情，心下惴惴不安。
「居然花了這麼多錢？」
地到底是個女孩子，雖然生活苦楚，但大事經歷得不多。外婆這一病倒，她心理壓力大，吃不下什麼東西，自然面無血色。晚上陪床睡在醫院里，睡眠時間也不超過五個小時。她帶了一套換洗的衣服和簡單的生活用品出來，但醫院的條件太有限了，沒辦法洗澡更沒辦法換衣服，加上平時睡在摺疊床上衣服更是皺巴巴的。
年輕人笑著說：「叔，我還以為是唐總的屋子，一定裝得很豪華呢。」
她點了點頭，又順便端著水盆去打熱水。
李如沁冷笑：「怎麼現在知道求我了？你舅舅不是一直有本事嗎？讓你舅舅自己想辦法。」
外婆睡著之後，唐宓送二嬸出了門。
「所有的財產都在李如沁手上，只除了那套房子。」唐衛東疲憊地說完，他從西裝口袋裡摸出一盒煙，又放了回去。
外婆閉上眼睛，混濁的眼淚滑下臉頰。
「舅媽，我請求你高抬貴手。」她深深鞠躬，頓了頓，「外婆還要多次透析，大約還需要十萬，請你幫忙。」
唐宓掩上門之前，聽到張大爺說：「要買的話就要快點兒拿主意，這房子搶手呢。」
唐衛東苦笑：「這事兒我有責任，以前我工作太忙，沒時間管他。」
「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