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你喜歡他嗎
淋巴瘤哪裡是那麼容易好的？唐宓不信。
放化療就是「斃敵一萬，自傷八千」的治愈方法，癌細胞可以殺死，但同時也殺傷人體正常細胞，即便現在醫學發達可以減少後遺症癥狀，但他依然噁心反胃，幾乎什麼都吃不下，唯一真正想吃的，就是小時候母親為自己做的一碗熬得香飄十里的菜粥。病魔折磨下，他想來想去，還是把母親接到了自己身邊。
唐衛東的病房裡簡直是禮品的海洋。插著鮮花的瓶子都有三個，各種水果籃也有幾個，看起來都很昂貴。他的身份地位人脈關係在這裏，雖然生了重病但不是絕症，職務還在——儘管消息沒告訴太多人，但試圖送慰問品的人也不少。
唐宓想起自己的媽媽，當年外婆白髮人送黑髮人，而現在在病床前照顧自己患了癌症的兒子是怎樣的心情？外婆這一生，到底是怎麼過的，唐宓完全不敢想象。
事已至此，好像也沒辦法不再帶她去了。傅女士吩咐司機在一樓等她，跟著唐宓進了電梯，到了八樓。
「知行什麼時候跟你表白的？」
「是的。我請假的時候，也會努力把工作做完。研討會的PPT我會在之前發到您的郵箱。」
「那個馮小姐呢？」李如沁忽然說。
她已經跳出了「農門」，不可能再回到唐家村，未來的發展也必然是在大城市內、外婆現在在寧海的生活如此不習慣，以後跟著她去了首都，只怕也跟現在一樣各種不習慣。
她從沒跟葉一超說過自己當年放棄數學系選擇金融系的理由，但葉一超就是有能耐弄清楚她在想什麼。
「……」
這應該怎麼回答？冷淡地拒絕還是答應呢？唐宓陷入了糾結。可是她要求探望的對象不是自己，自己沒辦法替舅舅拒絕。
「好的，辛苦你了。」
傅女說：「不知道？還在考慮嗎？」
唐宓擔心舅舅和外婆，這兩天晚上壓根睡不著覺，但看上去外婆和舅舅的狀態都很正常——甚至還在微笑，說明情況挺好。
讓白髮的母親照顧自己，唐衛東想，簡直就是這輩子最難堪的失敗。他以為自己這麼多年的努力獲得了成功，而一場疾病，就擊破了「成功」的幻想。
李如沁既然出現在這裏，稍微一推理也就猜到是自己的緣故了。
李如沁沒多說，在床沿坐下來，順手放下了和西裝短裙同色的挎包。
「阿宓。」
「好的，謝謝。」唐衛東沒客氣，回答完美無缺。
傅女士拍了拍被子：「你現在一個人多有不便，總之需要任何幫忙，就告訴我。」
唐宓點頭。她也認為，糾結往事很傻。
「幾點走？」
「我真的不餓。」唐宓連忙解釋，「早上吃飯太晚……」
「我不知道……」
唐宓也了解到了大概經過一兩個月前，大約是今年五月份，唐衛東發現身體不適，於是去醫院檢查了一下，確診是淋巴瘤，從那時候開始他就在治療了。
「是的……」
病房裡的情況比她想象的好，唐衛東正坐在床上吃飯，清瘦程度和他六月份在京所見相差無幾，但除了臉色蒼白一些，看著精神還可以，據說，放化療要掉頭髮，但他看上去頭髮也沒稀少多少，唐宓安心了一些。
「是的。」
李如沁的高跟鞋聲遠去，傅女士說：「抱歉，我把她氣走了。」
李如沁面色不善地拿著包站起來，走到門口，又回頭看了唐衛東一眼。
「現在誰照顧你？」李如沁問。
唐宓請了周五一天，再加上本來不存在的周末，足足三天。在工作壓力大，壓根沒周末，每周平均工作時間一百個小時以上的投行來說，這種請假方式，簡直是超級奢侈。
成年人的世界就是這樣假惺惺吧。唐宓想。
外婆臉上浮起一點尷尬，身體似乎更佝僂了。
外婆臉上毫無悲戚之色，像是每次看到她回家那樣，點頭說：「書包放下來，歇一會兒。」
問了幾句情況和病情之後，對方表情嚴肅起來。
唐衛東看著外甥女風塵僕僕地跑來，也很感慨。
「和之前一樣，他說當沒有發生過，我們繼續當朋友就好。」
李如沁心情複雜，說出來的話里什麼情緒都有。
唐衛東點頭微笑：「多謝您。」
唐衛東說：「不要緊，她就那樣的性子。」
「我媽來了。」
她幾乎無法回答，於是沉默了下來。
慢慢收回停留在一年前的思緒，唐宓抿著嘴默默搖了搖頭。
就算是昧著良心，唐宓也沒辦法說李知行的不好。
外婆的主要工作，就是給兒子做做飯，送飯到醫院。
「他們試圖找回你這個孫女倒是發自肺，我都多m.hetubook.com.com久沒跟他們聯繫過了，現在都來現在都來探病了。之前的幾次見面，都很不愉快。」
外婆正打開了保溫桶，盛了一碗粥出來給唐衛東。外婆把粥放好之後，又說了句什麼，然後舅舅笑了起來。
三點之後，唐衛東醒了過來，他覺得口渴，唐宓把病床搖高，板子放上來，板子放上來，看著舅舅喝下水——高三那年照顧外婆兩個月，這些照顧病人的事情她已經很熟練了。
此言一出，連唐宓都覺得這一刀插得挺狠的。如果這是場射擊比賽，那簡直可以說，一下正中紅心。
傅女士說：「不知道？是還在考慮嗎？」
唐衛東的精神頓時好一些，又問：「送走了？」
李如沁抬頭看了眼唐宓，又沉默了一會兒。
外婆說：「不要緊啊，他是我兒子呀，現在又是一個人，除了我還有誰照顧他呢？」
唐宓這次來得匆忙，沒帶什麼行李，只背了個書包，放了套換洗衣物，還有筆記本電腦。
吃過午飯之後，醫生來査房，唐宓看了看各種化驗單和檢測報告，又打開筆記看格種醫學論文，確實舅舅的情況已經在好轉了——這跟他發現得早，還處在早期階段有密切關係。附二院的腫瘤科很強大，有著全國最好的醫學專家，化療和放療配合醫治，治愈率比平均數字高，唐宓一顆懸起來的心，終於慢慢放下。
唐衛東搖了搖頭，阻止了她摁鈴叫醫生的舉動，繼續著未完的話題。
唐宓卻面無表情，她想到四個字——狹路相逢。明明不是仇人，卻比仇人還要不想遇到。傅女士和之前見到的每一次一樣，素色服裝相貌端莊，手裡拿著一隻白色小手袋，頭髮大約是染過，因此看上去她比一年多前還要年輕一些，說是五十歲都有人相信。
唐衛東臉上露出了顯而易見的倦色，傅女士也不好再留下打擾病人休息。
看著自己的話達到了效果，傅女士不再多言，在一扇房門前站住，回頭開了口。
金融行業就是這樣，充滿了銅臭，看到的接觸到的無非錢錢錢，身在其中，也難免沾染上利益氣息，做事也不能隨心所欲，凡是都要掂量算計一下「付出的各種成本和得到的回報是否滿足經濟學公式」。
「我為什麼要反對？」唐衛東不以為意，「我的婚姻是很糟糕，和李如沁離婚的原因很複雜，但最大的原因是性格問題。你和李知行與我們不一樣。我和李如沁結婚，除了對不起你外婆，其實我也談不上後悔。人的一生，總有那麼幾件事不會後悔的。」
她一直以來的人生目標就是好好讀書，找一個最賺錢的工作，把外婆接到身邊，使自己和外婆過得更好。現在她的目標大致實現——她雖然還是實習生，但一個月拿到手的薪水都已經過萬——金融行業的掙錢效率確實是所有行業之冠，她卻困惑起來，覺得自己盯著目標跑啊跑啊，結果發現目標在大霧中迷失了。
「拒絕之後你們關係怎麼樣？」
「嗯……」唐宓輕聲道。
最後，為了阻止唐衛東和外婆的擔心，唐宓還是吃了個蘋果和一串葡萄。
「走吧。」傅女士自然能看出她的疑惑，說，「他是我的後輩，怎麼都應該去看看的。」
整整一分鐘后她才反應過來，扶著唐衛東的後背輕輕拍了拍：「舅舅你休息一下，不要再說了。」
可不工作也不行。唐宓想著自己在醫院所見，那麼多因為沒錢治病不得不搬出醫院默默等死的人——錢確實不是萬能的，卻可以讓人活得更久生活質量更高——比如三年前外婆的那次意外事故，如果當時沒有舅舅，沒有流水一樣花錢，外婆能活下來嗎？再比如唐衛東現在的單人病房跟賓館一樣漂亮，但同樣是這棟大樓，下面樓層里的癌症病人照樣三四個人擠在一間狹小的病房內，無論是病人還是陪護，連個笑容都沒有。
唐宓提著菜籃子跟在外婆身後買菜，直想哭。外婆好累啊，身體累，心更累。
周六唐宓起了個大早，陪著外婆去附近的農貿市場買菜，起得早，菜才足夠新鮮。
唐宓打開冰箱，取了一瓶水，遞出去之前，她又想了想，旋開了瓶蓋才脫手。
唐宓一直站在牆邊敬業地當著觀眾，耳目明澈得很，但就算她很注意聽這些對話，沒預料到傅女士忽然掉轉槍口，下意識就快速回答：「我不去。」
李如沁踏進房門，也沒說什麼，直走到病床前，居高臨下地看著自己的前夫：「聽說你病了，我來看看你。」
唐衛東也沒什麼可隱瞞的，唐
和圖書宓已經是成年人，他覺得很多事情，應該讓她知道了。「請了幾天？」
外婆擦了擦手，開了火準備做晚飯。
「生老病死，誰也不知道。」外婆搖了搖頭。
農貿市場里什麼人都有，方言限制，外婆和其他人的交流非常不暢，普通話外婆大致能聽懂，但是交流起來很費勁，幾乎需要比畫。
「既然這樣，有機會再說吧。」唐衛東插了句話，「她這一趟來回時間太緊了。」
這樣的生活，讓她過一天只怕都苦不堪言。而現在，外婆不抱怨，不氣惱，只是做自己該做的事情。她比自己還快地接受了唐衛東生病的事實，然後以平靜的態度面對生活的考驗。
「我為什麼要回答？直接掛電話就是。」唐衛東說，「這麼多年過去，再扯老賬又有什麼意思？」
「是這裏？」
他其實非常疲憊，五臟六腑幾乎都不對頭，剛剛和前妻的一番口頭較勁耗費了他所有的力氣，他恨不得睡死過去。但是有些話，自己這個過來人卻必須要跟外甥女提點一下。現在不說，這輩子也許就再也沒有說出口的機會了。
「要不要喝點粥？」唐衛東指了指保溫桶，「這是你外婆熬了一上午的。」
附二院腫瘤科的實力非常強，有一棟高十層的專屬大樓。她走在安靜的病房走廊里。這一層都是VIP單人病房，患病者非富即貴。然而疾病從來不留情面，無論地位多高、財產多多、名聲多大，一旦患病，一樣在劫難逃。
「外婆你離開唐家村怎麼沒跟我說一下？」唐宓拉著外婆的手，嘟著嘴抱怨。
「舅舅，那時候為什麼不告訴明朗？」她輕聲問。
吳秘書應當通報過她來的事情，唐衛東看見她來了毫不驚訝，還微微笑了笑：「怎麼來的？」
「那吃點水果零食，在冰箱里。」
唐宓看著外婆忙碌的身影，沉默地淘米洗菜。略微佝僂的老太太絞盡腦汁地想著兒子小時候喜歡吃什麼，時不時喃喃自語。外婆能做的菜色其實有限，她不是大廚，所有的做飯手藝都是從自己的母親那裡傳承來的，徹頭徹尾的農家手段，沒經過什麼培訓。她能做的，只有兒子喜歡的那些——把胡蘿蔔、大白菜、香菇切成小碎末，和稀飯混合在一起，煮成了香氣濃郁的粥。
瞧著這一老一少進屋，房裡的兩人都是一愣。這兩人是怎麼湊到一起的？
她態度如此堅決，廖暉沒辦法，將可能拿不到「offer」這個最壞的結果告訴依然堅持己見，他不能太不近人情，只能允了假。
「你瘦了很多。」
「你弄錯了。」
唐宓目瞪口呆，原來六月份和舅舅在燕京見面的時候，他已經開始治療了。
「他喜歡你？」唐衛東輕聲問。
唐宓解釋：「舅舅，我在樓下遇到了她，她說要來看你，我就帶她來了。」
唐衛東的情況公司無人不知，離了婚，孑然一身，他生病後和其他人由家人負責照顧不同，主要是公司這邊負責。公司在醫院旁邊的小區租了套房子，安排了吳秘書照顧他，現在外婆住在這套大房子里。
「上一次是質問我，為什麼不告訴他們，你是江凌柏的女兒，為什麼讓他們蒙在鼓裡二十年等。」
唐宓忍住眼淚，哽咽地說：「我不明白啊……」
「傅女士，不用客氣。」唐衛東也答得很禮貌。
板著臉要哭的樣子，對現在的狀況沒有任何幫助，反而只會加重外婆和舅舅的心理負擔。
「對我來說，他們是陌生人。」唐宓頓了一頓，為了加強說服力又補上一句，「飯桌上給我下藥怎麼辦？」
「那我先走了，你好好休息，有時間我再來看你。」
唐衛東笑笑：「何必告訴他呢？」
「明朗兩天後回來，到時候我帶他來看你。」
和自己的親舅舅談論感情問題，真的是一件很羞恥的事情。但唐衛東問得坦坦蕩蕩，她也只好裝作很正常，慢慢回答：「一年多了。」
「上大學后，李知行對你很照顧吧？」
唐宓想姜真是老的辣，說話的水平真是高得很，她們大概是有矛盾的，唐宓，但她從本質上來說是個沒什麼好奇心的人，對這些一年都見不到一次的人的恩恩怨怨沒太大的研究興趣。就算有矛盾，跟她何干呢？
「還沒有，我不餓。」
外婆洗了保溫桶放在一旁，轉過身，看著孫女在身後發獃，拍拍她的頭頂：「想哭就哭吧。」
好在電梯到達了八層，唐宓略微錯了錯身，讓傅女士先離開電梯，自己緊隨其後。
唐衛東從不忌諱談論自己的病情，也了解治療流程，對其後果非常清晰hetuｂｏｏk•cｏm•com——醫生說這是非常好的治療態度——其實，唐宓想，這隻是理性導致的吧。唐衛東到底是當了一輩子理科生，當年若不是為了早早工作掙錢，當個科學家也不成問題。
「只因為，找好工作，去讀經管專業並不是錯誤，大部分人都是這樣的。但你這麼聰明，絕不應該成為隨波逐流的那種人，你無論在什麼行業都會做出大成就。阿宓，你需要真正想好自己的目的，你對金融專業沒有熱情，沒有想過自己是否真的喜歡這個專業，只是枯燥地學習學習，這會導致你觀點非常片面，你的目標不再成為你的目標，而會成障目的那片葉子。」傅女士溫和地開口，「阿宓，再讀個研究生看看吧，這會讓你有時間，思考真正要做什麼。」
這話問得太有水平了，唐宓沒辦法不回答。就算是個路人甲問她這問題，她多半也是要回答的。
「找工作還是繼續讀書？」
這裏的病房都是腫瘤科，得了什麼病簡直不用想。
唐宓想，以她的能力，就算能在以後的歲月努力奮鬥然後事業成功，最多也就是唐衛東的檔次。可是看看眼前的例子，別人眼中的人生贏家唐衛東，四十來歲就得了淋巴癌，錢賺得再多又怎麼樣？還要快七十歲的母親做飯照顧。
唐宓目瞪口呆地看著傅女士，神情震動，在今日今時之前，她不曾想到，在自己不太喜歡的傅女士這裡會聽到這樣一番振聾發聵的話語。
探病能聊的事情就那麼多，她聽著自家祖母和舅舅貌似熟人狀閑聊各種治療方案飲食注意事項，頓時明白，傅女士只怕是見過這種陣仗不少次。
唐宓沒作聲。如果對方對她沒死心的話，那應該是了解她的近況的。
「我們平時有些來往。」唐宓有些緊張，「舅舅，你生病的事，我不應該告訴他？」
「我聽阿宓說了你的情況。」傅女士溫和地說，「我一朋友二十多年前也得了這個病，今年都七十了。那時候醫療條件還沒這麼好呢。」
仔細一想，舅舅說得其實很對。
「我知道……但我還是想請假。」
就算大四后可以留在國投工作又怎麼樣？工作是很好，收入也很高，十年就可以買一套屬於自己的房子。可是工作壓力那麼大，請個假都如此艱難還被領導質問「不是直系親屬不得請假」，那到時候，自己忙碌成這樣，還有什麼精力照顧外婆？
「葉一超跟我說過，你最喜歡的是數學，你大四畢業后就會找工作，你很想早些掙錢，所以才選了金融系。」傅女士彷彿隨口說出，「在你在考慮是否工作，說明你遇到了一些問題。」
下午的時候，唐衛東休息后，祖孫兩人回到公司給唐衛東租的房間內。
實際上，和她說這種「指導人生」的話的人很少。太多人只看著她的優秀和聰明，覺得她能拿自己就搞定學業和就業上的任何事情，就像是她當年靠自己考入中學和大學，壓根不需要別人多管閑事。其實很多人，包括唐衛東，都忘記了她其實也不過是個二十齣頭小姑娘，再如何能幹，社會閱歷也是不夠的，在面對各種複雜的局面和選擇時，她是如此經驗不足，需要別人的悉心指導。傅女士的這番話，要說是醍醐灌頂不至於，但振聾發聵的效果很顯著。
「好吧……」
原來葉一超當時連這些都跟她說過。
「什麼是不知道？」唐衛東蒼白的病容上露出些微笑，「你是女生，一個男生喜不喜歡你，你就算不知道，大概也有點分寸吧。」
這話題是怎麼扭曲到再婚的問題上的呢？唐宓忽然覺得不安，她似乎應該退出這這間病——她這麼想著，看了唐衛東一眼，對方沖她略一頷首，唐宓會意，默默放下電腦，退出了病房。
「這樣。」傅女士溫和地笑了笑，「那我就不送了。」
菜販看了看她，還是揮了揮手賣了菜。
外婆當了一輩子農民，認得什麼菜是好的，什麼是不好的，她弓著腰在菜攤前挑挑揀揀，菜販連聲抱怨：「老人家，你這樣挑挑揀揀的我怎麼好做生意呢？」
電梯里傅女士試圖跟她說話：「阿宓，我記得九月就是大四了吧？」
「沒事。」唐衛東笑著拍拍外甥女的頭頂，「都快好了。」
「你和知行現在的關係還不錯？」
真是太平靜了。唐宓想，難道是自己想太多了嗎？是自己把病情想得太嚴重了嗎？
然後，有人推開了虛掩的房門——唐宓原以為是醫生，狀若平常地抬頭看去，卻在看到跨步進屋的女人的時候，呆了呆。
真奇怪啊，不高興和關切這兩種奇怪
和-圖-書的情緒是怎麼融合在一起的呢？唐宓想。原以為自己一輩子不可能和這位前舅媽有相同的觀點，此時卻因為她對舅舅的關切，忽然對的印象好轉了一點。
外面熱浪襲人，氣溫沒40℃也有39℃，唐宓只能待在醫院大樓里。她在大樓里隨便走了走，世間百態盡入眼底。有哭泣的病人家屬，繳不出費用的病人，癌症到了晚期無法治療只得等死的——高三畢業后她在醫院里待了兩個月，但大概永遠無法習慣醫院的生老病死。而這種情況，在腫瘤科大樓里格外明顯。
她努力讀書這麼多年，可不是為了讓外婆晚年無所依靠。未來的生活還很長，以後出事都靠舅舅出錢，那自己這書可以說完全讀到狗身上去了。
所謂的「送」無非送去電梯口罷了。瞧見傅女士進了電梯，似乎要再說點什麼，唐宓馬上沖她點頭，不給她任何開口的機會，立刻打道回了病房。
「那就沒辦法了啊。」傅女士臉微微僵，憂傷地看著她。
「說起來，阿宓，今晚要不要去家裡吃個飯？」傅女士掉轉頭來，看著唐宓，問句話不可謂不溫柔，「你爺爺也挺想你的。你姑姑和你表妹也在寧海，她們挺想見你的。」
唐衛東微笑：「畢竟是癌症啊，治好了也要脫層皮。」
「生病的是你舅舅，不是直系親屬？」
「你對他是什麼感覺，你喜歡他嗎？」唐衛東表情很嚴肅。
「是嗎？」
李如沁被這句話憋了一瞬，臉色立刻難看起來。
唐宓坐在床沿，雙手放在膝蓋上，和小學生一樣默默點頭：「嗯……是的。」
然後她抬起眼睛，看到了傅笙女士正從電梯里出來，很喜悅地看著她。
「嗯……」唐宓輕聲道。
「她是客戶之一，我們沒有聯繫。」唐衛東說。
外婆就是這樣，哪怕她自己垂垂老矣，再也不能奉獻，還在考慮如何為兒子做一頓他吃得下去的飯。
「謝您吉言。」唐衛東繼續笑，「要不要喝點水？」
「我記得衛東很年輕啊……」傅女士的臉上顯示出悲天憫人的神色，但凡老人聽到自己的小輩生了病都會如此感慨，「你帶我去看看他。」
「白水就可以。」
唐宓眼睛睜大了好幾分，自家舅舅也太不按常理出牌了。
化療之後唐衛東精神欠佳，昏昏欲睡。周六中午，唐宓送外婆回去休息，自己在病房陪了一個下午，看著論文資料。她帶著自己的電腦，繼續和報告奮鬥。
「吃了飯我們就送你回來。」
「吃了午飯沒有？」
「舅舅，你不反對？」唐宓問。
她其實查過書和資料，淋巴瘤發病的原因眾說紛紜，沒有定論。但總的來說，都是跟勞累、焦慮、失眠、生活沒規律，壓力大這些方面沾邊的。唐衛東離婚之後這兩三年時間，一定非常辛苦，這種辛苦反應到了身體上，身體不甘示弱，給了他一個下馬威。
這句話是沒聽過，但她又不蠢，完完全全明白了這句話的潛台詞。
「不知道……」唐宓乾癟癟地回答，就像是三天沒吃飯那樣無精打采。
「你怎麼在這裏？」
傅女士看了看李如沁，問：「你不是都和衛東離婚了嗎？怎麼還在這裏？」
「十點的高鐵。」
這個回答倒不是敷衍傅女士，她的確在思考這個問題。
「不是說要再婚？」
傅女士對唐宓為什麼在寧海的醫院，似乎很是驚訝。
唐衛東無論是說話還是精神，毫無異樣，積極樂觀的態度也給了唐宓莫大的勇氣。
外婆是那種最老式的母親，天下當母親的人，大都會為了孩子不惜一切，奉獻出所有。唐宓想起自己曾經讀過的漫畫，母親就像是一棵樹，對孩子有求必應。小時候讓孩子坐在樹上盪鞦韆，讓孩子砍下枝幹蓋房子，最後只餘下一個老樹樁，孩子可以坐在樹樁上歇息。
周五一早，唐宓坐高鐵到了寧海，她早上出發時間早，到達寧海市區時恰好中午時分。這是她平生第一次來寧海，雖然不熟悉交通情況，好在她已經做了足夠的準備工作，把路線查得清清楚楚，下了火車直接趕到醫院。
唐衛東就像是見到前來探病的下屬那樣平常，點點頭：「請坐。」
「李知行是非常不錯的男生。」唐衛東的氣息平穩了一些，「有想法有擔當。」
廖暉是個不錯的領導，從他派崔敏當自己的導師而不是其他男分析員就可以看出。但她還是沒有跟廖暉解釋自己的苦衷和緣由，因為價值觀不同，對方不會理解她。
完全陌生的房間里一切東西齊備，外婆的東西一件也無，可想而知走的時候多麼匆忙，外婆熟練地把保溫桶拿hｔｔps://m.ｈｅtｕｂｏoｋ•ｃｏm.com到廚房在水龍頭下開始清洗——在寧海這個大房子待了幾天，她明白應該如何操作這些現代化的廚具，而唐宓看著盆子里泡著的舅舅的衣服，獃獃不發一語。
「淋巴瘤不是絕症，你早去幾天探病和晚去幾天有什麼區別？」廖暉說，「非要趕在這個時候？你應該知道現在是很關鍵的時期，這次研討會的表現對你們實習期的評價非常重大的影響。」
「你別想得太誇張了。」唐衛東說，「淋巴瘤沒那麼可怕的，也就是個普通的慢性疾病，我這還是早期。」
唐宓憋了整整兩天的情緒終於釋放出來，就像是過度飽和的雨雲，此時眼眶終於慢慢紅了：「外婆，舅舅怎麼會生病的呢？」
唐宓說：「舅舅你怎麼回答的？」
身體微微前傾，看著她：「你的實習遇到了困難？」
看著她又露出那種懶得搭理人的神態，傅女士心裏一沉：「那明天呢？」
「舅舅，我真的覺得沒有跟他們加深聯繫的必要。」
周四一早上班之後，唐宓寫了請假條去焦敏的辦公室請假，焦敏微微皺了皺眉。沒說什麼。只是請假到部門領導廖暉的頭上，就不那麼順利了。
「我生病這事，是你告訴李知行的？」唐衛東問。
唐宓乾巴巴地回答：「不是。」
「我明天要回京。」
唐宓垂眸而立，長長的睫毛顫了一下。
唐宓深呼吸一口氣，調整了自己的表情，走進病房。
「時間緊。」外婆說，「你還有工作吧，而且你舅舅也說不告訴你，你現在在實習，請假跑來跑去不好。」
直到傅女士進屋，唐宓才想起李如沁應該還在病房裡——不過應該也沒什麼要緊的，同時來幾位客人慰問病人，肯定不奇怪，再說他們應該都是互相認識的。
「衛東，我來探望朋友，沒想到你也在住院。」傅女士走到唐衛東的病床前，「本來應該買一束鮮花，抱歉。」
她雖然沒吃飯，但是焦慮心塞得厲害，現在叫她去吃飯，只怕她一口都吃不下去。
唐宓無言以對。是啊，告訴明朗做什麼呢？是讓他退了機票還是不退機票每天擔心呢？
唐衛東說：「如果你願意的話，去他們那兒吃頓飯也沒問題。」
「等你到了我這個年紀，就會明白的。」
唐宓臉上表情全無：「謝謝，但是我不去了。」
「淋巴瘤。」
「高鐵。」唐宓說著走到床邊，「舅舅，你身體還疼嗎？」
唐宓在電梯出口處的長椅上坐著，沒地方躲避，臨時要編個謊言也夠難，於是說了實話：「我看我舅舅。」
「對。」
有些事情，就是做了之後無論結果如何，但一輩子都不會後悔的。比如她不顧領導的要求，來寧海看望舅舅——哪怕因為這件事損失掉「offer」，也沒有關係。
「聽沒聽過一句話？重要的時候你不在，那以後也不必在了。」廖暉表情很嚴厲。
「國投的工作狀況我很了解，工作壓力非常大，要請假估計得有天大的事情，我的病也不太要緊的。」唐衛東不在意，「何必跑來跑去。」
看著舅舅笑了，唐宓心情也好了些。
唐衛東沒忍住笑了，他是頭一次知道這個冷冷清清的外甥女居然還有幽默感的。
唐宓猶豫了一會兒：「他……他之前是跟我說過喜歡我，我拒絕了。他現在是不是喜歡我，我不知道。」
唐衛東笑：「不用刻意麻煩。阿宓，麻煩你送一下。」
李如沁情緒穩定，唐衛東更是平靜。
離婚三年的夫妻再次見面是在病房裡，這事兒對誰都是新鮮的，估計也沒什麼經驗去應對。唐宓站起來，讓出了自己的凳子，主動挪到了沙發上。
「我周日回去。」
唐衛東說：「她來看我，也準備走了。」
唐衛東坐在床上卻不失禮貌，略略欠了欠身。
不知道為什麼，她想起李知行在月夜下為她彈Love Setory，這首曲子的模樣。淡淡的一層銀色月光落在他的側臉上，襯得鼻樑非常挺拔，眼眶深邃。
「外婆，舅舅。」她竭力使得自己露出淺淺的笑容。
「沒關係的，唐宓說。」領導理解的。
「不是，我得了癌症不是什麼不能說的事。」唐衛東靠在床沿，蒼白的臉上露出微微的笑意。
我朋友在美國當醫生，美國那邊有種新葯藥效非常好。需要到話，我讓人帶回來。
唐宓擋在外婆面前，和菜販道歉。
語氣有點生硬，但關懷之意就連唐宓都聽得出來。
唐衛東捂著嘴輕輕咳了兩聲，又慢慢開口說：「我本來想說，如果你也喜歡他，在一起也沒問題。」
傅女士有點吃驚：「唐衛東在這裏住院？是什麼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