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晚餐
「唔，他們都是幹什麼的？」
「聽說是有幾位，不過從來沒碰到過。你想認識？」
我記得那是游泳池事件后的第二周，我被人潑了半桶水，冰冷的水順著頭髮流下來，漫過脖子，浸濕了羊毛衫，貼著皮膚往下流，整個背心都濕透了。
林晉修繞過我，走到還指著我鼻子的男生面前，我看不到他的表情，只覺得他像一座大山擋在了我的面前；那個男生一聲不吭，低下頭狠狠抽了自己幾個耳光。
他輕輕吻上我的額頭。
「三年前的事情——」
等到回過神，準備去廚房看這頓晚飯的準備程度時，他已經端著一缽濃濃的湯出來了。
我不覺得林晉修會關心我的私事到這個份上，大概是餐廳的誰跟他提過我和沈欽言最近走得近，但這事兒從來也不是什麼秘密。
鑒於時間不早了，而他的開車技術實在不值得信任，我拒絕了他的要求，直接打電話叫了計程車。
這一看就入了迷，只能感慨一句：真是收藏家。
「一般情況下，我幫他補課。我建議他考我們學校的戲劇學院，現在還在準備入學考試。」
顧持鈞微妙地「嗯」了一聲，視線掃過我的臉，「什麼意思？」
「那今天的約會也是這樣？」
「我爸研究歷史，我媽主攻人類學和社會學，大哥是語言學家，大嫂是法學專家，姐姐是法醫。」
「標準太低了。」林晉修不咸不淡開口。
我有種古怪的硬脾氣，不願意把自己遇到的大麻煩事告訴校長和爸爸，第一他們太忙，第二就算說了也未必管用。
但是，這又有什麼關係呢？
我頭也不抬的回答，手上的動作一點沒慢。清理到了茶几附近，林晉修乾脆把雙腿搭在茶几上，我跪在地毯上，清理著玻璃渣，一點點用軟抹布吸干毯子上的水漬。抬起頭，看到旁邊的他胸腔低低震動，進屋后我第一次聽到他笑出了聲。
我拚命點著頭，夾了一筷子魚送到嘴裏，渾身僵硬，眼淚都要掉下來了。我聽到了花開的聲音，我聽到了海洋的呼吸，我感受到了天空的氣息，我簡直看到了上帝和佛陀……
「看得多了，自然也能模仿出來了。」
房間里鬼哭狼嚎。地上是玻璃和瓷器的碎片，沙發翻了一隻，墊子滾在牆角，茶几上有重物砸出的若干裂紋，完全就是被人搶劫后的模樣。
「啥？」
「很多年？你哪裡練的廚藝？」
我不解其意，愣了好一會才想起他還在繼續剛剛的話題，於是回答，我從來沒媽，我爸說她生下我就走了。
一回頭就看到顧持鈞把脫下來的外套扔給我，又迅速地從櫥櫃里拿出了一件藍色的格子圍裙，熟練地繫上了帶子，又把手伸到水龍頭下，擦了點洗手液，開始洗手。
我的聲音嘎然而止。右側的手臂無聲無息地逼近，手指「唰」地擒住我的下巴，強行帶著我抬起頭。我險些咬到舌頭，因為打掃的緣故，我半跪在沙發和茶几之間，能動的餘地極少，憤怒又大惑不解地看著沙發上優哉游哉的林公子。枉我從進門開始，一直順著他的脾氣。
林晉修嘴角帶出一抹輕笑，「女僕裝對我來說沒什麼吸引力了。」
「看來你的審美水平下降得厲害，」他低低笑起來，身子前傾，伸出根手指點了點我的額頭，「給我倒杯水。」
我說不出話，手有點抖。這工作是他給的，自然隨時可以收回去。無能為力的感覺佔領了身體，連話都不想說了。
暑假的時候，林晉修帶我去過他的單人宿舍，粗粗打量了一眼，比我們本科生的普通公寓是好了很多；談不上多麼豪華，倒是很舒適。作為臨時的休憩站，倒是不錯。
茫然地回頭，在場所有人一瞬間臉色全變了，瞬間噤聲，戰戰兢兢。比一百個老師一百個小時嚴加管教的效果都好。
滿腦子亂七八糟的念頭，門倒是開了。
看來林晉修從下午起就在找我了，我含糊回答，「有點事。」
出門后我摸著鼻子苦笑，能不知道么，就算不知道也聽人說過。林晉修平時並不在學校里住，他的房子實在太多，我起碼知道其中兩套。不過，在他很忙的時候，例如通宵趕論文，忙活動時，就會回學校的單人公寓住。他畢竟還是個學生。
林晉修「噢」了一聲，示意我說下去。
我向來不跟肖菲正面接觸，防她比林晉修更甚。大一入學時被誤認為小偷的慘痛的經歷后，這三四年來，我和她沒說過一句話。此時我也不打算理她，迎著她針扎般的視線，從她身邊繞過，推開了林晉修的房門。
這一幕像足了三四年前的某一幕，我清晰地聽到心裏「咯噔」一聲。
在外面就被關注得夠嗆了，肯定希望自己家是個安靜的地方。我忍不住想，如果每層樓去敲門的話，不知道會看到多少大明星，想到這裏忍不住噗嗤一笑。
但我知道他沒開玩笑，這的確是個邀請。
從小父親就教育我，違背原則、違背良心的事情絕對不要做。哪怕我被欺負得比現在更厲害也不可能跟他認錯。因和-圖-書為我根本沒錯。
我們在一起吃飯的次數實在太多，沒二十次也有十次，不用顧忌，我飛快地點了點頭，開始風捲殘雲。
「就是因為這個原因才買的。」
顧持鈞走進廚房放下紙袋，廚房大且非常乾淨，整潔，只是看不出開過火的痕迹。
「他找我幹嘛？」
這群人還不善罷甘休，他們不知道從哪裡打聽到我從小就沒有媽，圍在一起取笑我，言語之惡毒我至今想來都能氣得發抖。
電梯「叮」地一聲爬上來，我走進去，正要摁下樓層，他忽然伸手擋開了即將閉合的電梯門，探身過來，雙手捧住了我的臉。我下意識別過頭，可他雖然看起來溫柔，但手腕上的力氣遠比溫柔大得多。我被他挑起了下顎，微仰著頭，視線不可避免地落在他的臉上。
人要成功，總是有點理由的。
「好了，小真，你出去吧。」
他拿過一條幹毛巾擦了擦手，走到我面前，盯著我一眨不都不眨，微微俯下身來，跟我的臉相聚不到五厘米的時候，緩緩開口。
韋珊提著書包走進來，撲上來掐我的脖子，「你這一天都去哪了？聯繫不上！林學長在找你呢。」
我完全茫然，「啊？」
我垂著頭，不敢看他，慢慢退到了門口，才聽到他低沉的聲音。
「許真，」林晉修的指尖插入我鬢角的頭髮，拇指摩挲著我的下唇，緩緩開口，「要是你每個時候都這麼聽話就好了。」
真是欠錢倒還好辦了。林晉修不常找我，一旦找我，從來沒好事兒，這點我非常清楚。我開了機，發現手機里若干條簡訊，比如沈欽言問我中午急匆匆離開小劇場的後續，是不是發生了什麼要緊的事情，我回復了一條「不要緊」；然後是同事舒冰的，說幫我代班了；最後一條則是顧持鈞十分鐘前發來的，問我到學校了沒有。
他若有所思點了點頭，一幅完全採納我的意見的樣子。
她炯炯有神地看著我，「你們倆的事兒，我怎麼知道。不過我看他的樣子，像是你欠他好多錢不還。」
而廚房就在客廳的左手邊，被一道透明的玻璃隔斷遮住了大部分。
我瞪著眼看他。
我由衷地感慨了一句，「那還真是辛苦了。」
「放在流理台上就可以了。我做飯的時間不多，但每過幾天都有人來打掃。」
那時候的我才十五六歲，多多少少懷了些羅曼蒂克的心思。心裏某個角落懷著一點幻想：難道林晉修是來救我？很快，幻想就破裂了。
我一記冷笑，摔門就走。
顧持鈞回頭掃我一眼，完全無視我的震驚，語速不急不緩：「許真，把衣服掛到衣帽間里去，然後去客廳看電視或者看書，書房就在衣帽間的隔壁，有電腦，沒有密碼。四十分鐘后吃飯。」
他頗滿意地接過杯子，饒有興趣，「你們在一起做什麼？」
我沉默地點頭。太冷太冷了，渾身麻木不堪，不想跟他鬥嘴鬥氣。心裏感覺很複雜，雖然他幫了我一次，但追根溯源，我被欺負是因他而起，一筆難算的爛帳。
「林學長，謝謝你的邀請。但是，容我考慮一下。」
他眸子里的光閃了閃，表情愉快得要命，笑著拿起了了筷子。
跟林晉修談談別人的話題總是保險的，我也樂得找件事兒說。
渾身的血液「嗤」一下燃了起來，耳朵也隨即失聰。我無意識地瞪著他，大腦里一片空白，翻來覆去的念頭都是「顧持鈞吻我」這個驚人的事實，有種變身電影女主角的錯覺，完全無法消化。
晚飯是三菜一湯。
顧持鈞把抱著他衣服的我推出了廚房，把這偌大房子的衣帽間指給我。
他這下子終於回了頭，背靠著窗，眼睛里的黑色以緩慢的速度凝聚起來。
我忽然有點明白我母親為什麼不贊成我接觸顧持鈞了，一瞬間真是心有戚戚兮。
我胡亂地點頭，重新抓起外套出門。
他看了我一眼。如果我沒分辨錯的話，我想我在他那雙深不可測的眼睛里看到了某種叫同情的情緒。他不是那種會流露出多餘同情的人，而且我們也沒熟悉到那個程度。除非他對我的遭遇感同身受。
「啊，這可不好說了……」我想著自己走過的什麼地方，「要說美麗的，就太多了。你看你的偏好。」
「是這麼回事。」
「你的反應一向很快。」
我吸了口氣，一腳踏入了房門。腳步落地之前，我明顯感受到心底的異樣感受，還聽到我的心靈在嘆息——可憐我從來不在晚上六點後跟異性單獨回家的良好記錄終於、徹徹底底被打破了，我的純潔啊天然啊，一去不復返。
肖菲看到了我，露出了在雷雨天氣摔倒在滑膩道路上的表情。她算是大學里和林晉修走得最近的女性之一了，所以對我怨念頗深，好像我是她的情敵一般。
「我不知道你對那種小男生也有興趣。」
這事兒說起來似乎很浪漫，實則是在我和他的漫長的鬥爭過程中形成的，每一點默契都代表著一段針鋒相對的歷史。
更離奇的是，我竟然也想不起反https://m.hetubook.com.com駁他，乖乖應了一聲，又去陽台拿來了打掃的工具和吸塵器，拖下外套，重新綁一綁頭髮，開始幹活。心裏也不是不自暴自棄的，這幾個月在餐廳打工，徹底被包括林晉修在內的客人們使喚慣了，柔順地像只兔子。可憐我這樣一個被諸多教授誇獎為「全能型人才」的得意門生，淪落成了林公子的鐘點工了。
「差不多，我之前沒想過這層，」顧持鈞偏過頭想了一想，「不過，我跟孫穎說一句。」
那群人很快散得乾乾淨淨，林晉修領著我去了社團辦公室，扔給我一條毛巾，又問了我一句我做夢都沒想到的話：你沒有媽媽？
他慢慢支起下巴，「你其實不喜歡服務生的工作。」
我拿過包，「那我走啦。」
「應該休假的，」我隨口說，「找個美麗安靜的地方住上兩個月。」
他關掉水龍頭，說要送我。
我「噗嗤」一聲笑出來。跟我想象的差不多，我完全不覺得他當了明星后還有時間練習廚藝，那必然是在此之前了。不過他竟然還有哥哥姐姐，讓人覺得意外。我閱他的相關八卦挺多，似乎沒看到哪裡有爆料說他有兄弟姐妹。
「你當服務生大材小用了，過來幫我。我新接手了一家公司，需要人手做商業策劃，你假期可以來實習，」林晉修言簡意賅道來，「我知道你缺錢，所以，待遇肯定比曼羅好得多，」他直視我，「這是邀請。」
林晉修一怔，隨即笑起來，「也是，是我一時多心。你確實從來沒求過我什麼。」
車子進了車庫，我和顧持鈞一人抱著一個購物袋，乘電梯上樓。
所謂攪亂一池春|水，就是顧持鈞這種行為。他不可能不知道自己的魅力，還對防線薄弱的我做這種曖昧的行為，直接逼近我的底線。就算不提我是他的粉絲，任何一個年輕姑娘也被個大明星這麼對待，都會飄飄乎做夢。稍微把持不住，就會陷進去。某種程度上說，他比林晉修還有殺傷力。
「是的，除了我。」他鎮定自若。
「他是比我小了一歲多，但年齡不是問題，」我隨口說，「我可從來沒否認自己是顏控。」
今天顧持鈞讓我意外太多次了，我連驚訝的表情都用光了，故作鎮定地問。
原以為顧持鈞這樣級別的大明星的住處絕對是豪宅，結果進屋一看，不論是擺設還是裝修，都很家居很普通——完完全全不會讓人吃驚。戶型很合理，過了玄關上兩級台階就是客廳。客廳鋪著乳白色的木地板，大概兩三米長的淺藍色木質沙發，上面擱了條厚厚咖啡色的毛毯，沙發旁是個簡易的書架，上面放著兩排書，歪著倒著的；電視和音響看上去倒是真的很驚人，我可以想象播放出來的效果非常不錯。
我邊想邊說：「我最喜歡雪景。小時候跟著爸爸去米勒爾的高原，山下還是六月，高原上卻是冬天，皚皚白雪覆蓋，遠處只有牧民的白牆紅瓦小屋。真是童話里的景色。」
隨後，我坐在書桌前，看到一個半打開的包裹，地址是瑞士蘇黎世大學，有本書從里露出一角，純英文的，我在心裏翻譯了題目，大概是《論法制的倫理性》。
他低頭淺笑，拿出門卡刷開了門，招呼我進去。
我眨了眨眼，道：「噢。」
「一層樓就一套房子？」我很有些吃驚。
席間跟顧持鈞聊起了電影，才知道《約法三章》正在加快進度，時間太緊迫，所以我母親才會累到昏厥，這部電影的拍攝周期實在太長，比一般的電影長得多。
走到門口他輕描淡寫道：跟我認個錯，過去的事就不提了。
「約會？」
——換言之，也就是今天。
我決定不吱聲了，只默默從袋子里往外拿剛剛買的蔬菜，心裏琢磨著晚上做點什麼。今天我們在醫院忙了一個下午，都累得夠嗆，清淡點好了。顧持鈞的廚藝我完全不敢抱希望，不，準確的說，他的氣質和容貌跟「廚房」的關係就像寒武紀時期的地球板塊和當今的差距。說實話他提出「去我家做飯吃」的時候，我心裏真疑心他就是想找個廚師——
書桌的另一頭放著我爸爸的幾本書，有一本里夾著書籤。
我好容易把嘴裏的魚肉咽下去，顧持鈞給我倒了杯橙汁，那是他剛剛打出來的，香甜得要命。
我這才想起手機沒電這事，忙忙掏出手機充電，又順便開了機。
推門而出的時候聽到她憤憤不平地小聲嘀咕「還說沒秘密，連林學長住哪裡都知道，我都不知道呢」。
我不覺得自己能把他嚇成這樣。回過頭，果然看到了「罪魁禍首」林晉修。他沒看我，盯著那群找茬的男生，臉色鐵青，怒氣凝結在眼眸和每一個踏步的動作，氣勢彷彿泰山壓頂。
「標準又不是活物，適合自己就好。」我瞥他一眼，回答。
我直起身子，摘了塑料手套，去廚房倒了杯水拿出來。
枉我自認為是顧持鈞的熱情粉絲，對他的情況也算了解，但是真的第一次了解到他的家庭背景。一瞬間頗有大跌眼鏡之和_圖_書感，只好扶著額頭消化這種震驚。但同時，也覺得醍醐灌頂。原來，他的彬彬有禮並不是在娛樂圈裡侵染出來的；而他沒有沾染什麼娛樂圈中的惡習，則是由家庭環境培養出來的。
他叫住我，「新年前，曼羅你可以不用去了。」
我東想西想，卻聽到他的聲音：什麼時候？
那時我和林晉修剛剛開始針鋒相對，我懷著「初生牛犢不怕虎」的勇氣，雄赳赳氣昂昂笑傲江湖，結果一下課就撞了鬼，被他的隨從們堵在教學樓旁的小巷子里。
住這套公寓的學生不多，但還是給我遇到了肖菲學姐。我對上她視線的一瞬，她正從林晉修的房間出來，垂著頭，咬著下唇，一臉的情緒不佳。
「你去過的地方多，不如給我推薦一下？」
「你下午沒在曼羅，去哪裡了？」
他就像一塊海綿，吸收著那麼多的知識。
逃竄一樣返回宿舍。
「很有活力的劇團，」我說，「排演的是喬伊斯的《死者》，大家都非常有熱情，雖然只有我一個觀眾但還是很認真的表演。尤其是沈欽言，我沒想到他真的有天賦——」
此時絕不是多嘴的時候，我照做。雖說孤男寡女共處一室，我也完全不覺得林晉修對我有什麼企圖。我們畢竟認識太久了，恩恩怨怨、愛愛恨恨的事兒該發生的都發生過了，現在都過期了。
顧持鈞系圍裙？我的第一個念頭就是摸出手機或者相機不管了一切可以照相的東西都可以總之要把這一幕照下來絕對要照下來。可惜那些統統不在身邊，我都沒有，我只能努力發揮我的記憶力，把這廚房的一切細節記下來——例如廚房裡的清新劑味道、白色流理台上的紅辣椒、白色的地板、廚房牆壁上的淡色格子牆紙——這回憶太難得，我一定要一輩子記住。
我目瞪口呆。
顧持鈞把購物袋放在地上，「你在笑什麼？」
他笑著垂下視線，用刀把魚切開。
懂得廚藝的男人永遠都那麼讓人仰慕，光這個做菜的水平就足以讓我奉他為偶像了。
這套大屋子真是很大，衣帽間都趕得上我的卧室了，拉開厚重的木門，衣櫥貼著牆，隨便打開就可以看到滿柜子的衣服，西服、襯衫、領帶、褲子各就其位，燙得筆直。顧持鈞像大多數男士一樣，偏愛深色系的衣服，還有若干異常莊重的禮服。
顧持鈞拿著我的書包，送我到了電梯門口。我一路都在絮絮叨叨跟他說話。
說起電影的時候，他有些輕微的疲憊，「這部戲結束后，我一年內都不想再拍任何戲了。」
林晉修掃我一眼，這麼說。
「你嘗嘗。」
而這屋子的主人林晉修對這一切熟視無睹。他只是安靜地站在窗前，手指中夾著一支煙，卻沒抽，煙霧寥寥地從他指尖升騰而起，模糊了他的背影。
「屋子太大了吧，」我說，「上下兩層怎麼也有四百平方吧，不論誰打掃肯定都很辛苦。」
我匪夷所思看著她，完全不知道她啥時候告訴林晉修我回來了，她動作真是忒麻利了。我嘆了口氣，心情無比沉重地拍了拍韋珊的肩膀，「我說啊，韋珊，如果你不這麼多事兒的話，一定更加可愛的。」
「我在想，住在這裏的人，很多都是大明星吧。」
「跟人約會去了。」我這麼回答他。
顧持鈞的公寓大概二十多層，在靜海這座城市，算不上高樓大廈。我們直接到了頂層，電梯打開后我楞了一下，整個走廊異常安靜，我們的腳步聲讓聲控燈亮了起來，我環顧四下，視線所及的地方，只看到了一扇門。
遲遲沒得到迴音，詫異地回頭一看，安靜的走廊里，燈光極亮，厚厚的地毯吸走了聲音，顧持鈞一身象牙色的居家常服，看上去閑逸洒脫，站在我身後，對我微笑。
我拿著他的衣服犯難，視線在那一長串的衣服里來回巡弋了幾圈，最後才發現衣掛，立刻掛上，小心的離開，去了書房。
「我是家裡最小的一個，哥哥比我大了十幾歲。」顧持鈞說。
林晉修沒回頭，「把屋子收拾一下。」
「很有可能。」他頷首。
我瞪著他，大腦里發空，只是不知道哪裡來的聲音在腦子裡翻了兩個跟斗，大吼「這算怎麼回事啊」。林晉修身邊從來也不缺幹活的人，跟著他的隨從實在太多，確實犯不著來找我。垂下頭看著鞋尖，感覺他的視線依然停在我身上，像針一樣扎著我。
唯一讓人感慨的，是這套屋子很大，客廳至少有四十平米；環顧四周，我看到了四扇門，有關著的，有虛掩的；且在進門處右側的那棵室內觀賞樹后，還有一道樓梯直達樓上，上面至少還有三扇門。而我身處的客廳，則是一般的客廳的兩倍高，讓人不覺肅然。
「把門帶上。」
我走出兩步，又不甘心地回了頭，他已經折回了廚房，充足的燈光剪出他的挺拔背影。
求他？我在心裏冷笑，除非腦子被驢踢了。他的手指擒著我的下巴，我不樂意這樣被他控制，皺著眉頭擰了擰身子。只是天時地利人和都站在林晉修這邊
www.hetubook.com.com，我不但沒能從他手指中掙脫，整個左臉頰都落在他的手心。對方可是顧持鈞啊，我默默地對著心裏那個純潔的自我說，要是幾年前能到這裏，難道你不會激動得昏過去嗎。
雖然我現在也不明白，當時十八歲的林晉修是在哪裡的修鍊的這種逼人于無形且泰山壓頂的氣勢，明明大家都穿著完全一致的藍白色的校服來著。但不論如何，我無形之中得到了拯救。
在他眼底，我肯定不識好歹；所以消停了沒兩天，對我的欺負又捲土重來。
我清楚地記得，林晉修極少抽煙的，至少我之前從未見過。
「哦，那個誰——」他因為想不起名字而頓了頓，「沈什麼的？」
「小真。晚安。」
她瞪我，「最後問一句，你知道林學長在哪裡住？」
忙得腰酸背痛，總算在十一點之前把屋子打掃完畢，又費力的把兩個的大垃圾袋扔到了走廊牆角。回屋的時候撞見兩位上樓的師兄，他們對我笑得曖昧。
他眼底的光讓我脊背一涼。大概是從小受到的家教所致，他外表看來溫文爾雅，他心情不好的時候就會流露出這種神情——看上去是笑，只是眼睛里一點暖意都看不到。就像舔著嘴角，對獵物虎視眈眈的豹子。
後來跟林晉修爭鬥的過程中，我逐漸知道，林晉修**歲時，他的母親在一次意外事故中過世了，而我被他撞見慘狀的那天，恰好是他母親的忌日。
我炯炯有神的看著這本書，預料到這本書對我來說和天書無異，最後還是沒忍心打開。
書桌前還有一大疊手稿和筆，潦草地寫著什麼。這絕對算**範疇，我沒細看，悄悄閃開了，去看他收藏的DVD和書。
林晉修固然有千百種不好，但他對我的態度一向清清楚楚，這麼多年下來，他從來不留給我任何不切實際的幻想。
我深吸一口氣，走了出去。
吃了飯，我主動去收拾了碗筷，顧持鈞倒沒攔著我，跟我一起收拾了廚房。兩個人做事比一個人快得多，我洗了洗手，跟他告辭回學校。這個晚上已經非常美好，我可實在沒有在他家留宿的打算。雖然他的屋子那麼大，並不缺乏我的容身之處。
我想起很久前一件事情。
我支著下巴看他，試探著問：「如果你不拍電影不當演員的話，會不會成為你父母、大哥那樣的學者啊？唔，心理學家？」
他欠身把煙頭摁滅在茶几上的煙灰缸里，整個人倒在沙發里，伸手蓋上眼睛。
「這是我的拿手菜，練了很多年了。」
「你們一家都是學者？」我睜大眼睛。
「顧先生，記住明天叫助理去修車，以後，你也別自己開車，多看點前頭後頭，你的開車水平真是……不怕一萬就怕萬一呢。」
我埋頭清理著地板上的玻璃碎片，看著他凝在窗前一動不動的背影，謹慎地問，「呃……學長，你找我，就是讓我來打掃屋子的？」
冷峻、乾脆利落的吩咐，彷彿我是他的女僕一般。
他沒說錯，我的確不喜歡服務生的工作，但還是覺得捨不得。這份工作薪水不錯，客人也很慷慨，小費十分可觀，以前我也不是錙銖必較的人，但我需要自己養活自己，這份工作能給我一點安全感。而且，在這裏我認識了沈欽言，這是最大的收穫。
我倆之間一直存在著某種詭異的默契，只需要一個眼神一個笑容就知道對方的心意。
而且他只是微笑，眼角微微上挑，有著溫柔的弧度，只是，並不開口。
他今天情緒異常，只可能和他過世的母親有關。
我面無表情放下手裡的打掃工具，用手肘擋開他停在我臉頰上的右手。我們都很清楚，要是我每個時候都這麼聽話，此時站在這個屋子的就絕對不是我了。
真的很狠，比他欺負我的時候用的力氣還大。
「你的偏好呢？」
他是個很有條理的人，書架上的書，架子上的CD，DVD也經過了仔細的分類。我慢慢地看出來一點門道——他大學學的心理學，於是我看到了足足三行、各種語言的心理學著作；他演過憂鬱的搖滾青年，我看到了近二十本搖滾音樂人的傳記和百來張搖滾音樂CD；他去年得到影帝的那部電影是部傳記電影，講述了一位傳奇的畫家的一生，他飾演那神經質的瘋狂畫家，關於這位畫家的相關資料，足足有兩隻箱子，就放在書櫃的最下方。
我垂首看著那兩隻打開一半的箱子，手心裏都是汗。
我很想告訴他：他是外星人和他會下廚這兩個概念根本不一樣好吧。一個是完全沒有依據的，一個就是活生生出現在我面前啊。我這樣的現實主義者，才不會相信什麼外星人呢。另外，我根本不是驚訝，是震撼啊。
「曼羅的一位同事。」
總之，非常居家的一套屋子。
有一個高我一級男生罵得罵得最凶，得意之時指著我的鼻子哈哈大笑，「你媽媽寧可死了都不要你和你那個古董爹」，我剛一變色，忽然看到他沒了聲音，眼神驚恐，彷彿我忽然變成了一條霸王龍。我冷得瑟瑟發抖，而他的和_圖_書手指居然比我抖得還厲害。
「這倒不是，他和一些朋友組了一個小劇團，自己籌備了一個舞台劇，我去看他們演戲了。」
「能讓你請假的事情，應該是大事兒了。」
他自入行以來每年都有至少一部作品，最多的時候有五部。而以我剛剛在書房所見，他對每個角色都那麼用心，覺得累也是人之常情。忙了這麼多年，什麼都有了，自然也可以休個長假。這日夜顛倒的演員工作也不是一般人可以承受的。
我就像負荷過大的機器人，徹底進入了死機狀態。
「小真，我決定告訴你一個秘密。」
「我正是這麼想，不過暫時沒想到什麼好地方。」顧持鈞說。
我掃著地上的碎片，把陶瓷花瓶扶起來，默默感慨這花瓶真結實。花是不能要了，扔進垃圾袋裡，再把亂七八糟的傢具按照記憶力挪回原位。
我有一種很微妙的直覺，寧可被他誤會，也別告訴他我還有個媽。他一直以為我和他一樣，都沒有母親。
「好了，吃飯吧。」顧持鈞把切好的羊排遞給我。
回了屋把工具都歸位，開始清理自己的東西。林晉修一直悠閑地坐在沙發上，長腿上擱著一台筆電，我跟他打了個招呼，準備走人。
枉我自詡為心理素質極好，可這事卻讓我暈乎了很長時間。韋珊還沒回來，我開了窗，冬夜的風透過窗戶吹來，我腦子也清晰了大半，看到自己的臉在鏡子里一會白一會紅，只好抱著頭蜷縮在書桌前。
「完全沒這個想法。」
我的回答是四個字：「人間美味！」
韋珊推了推我，「我剛剛跟林學長說了你回來了，他讓你去他宿舍找他。」
「林學長，我來了。」
「真是家學淵源，」我自覺發現了新大陸，心中的成就感洶湧而出，「難怪我之前覺得你只要一戴上那副黑框眼鏡就變成了學者，並不是我的錯覺。」
「你聽安露說了什麼？」林晉修微微俯下身子，盯著我的眼睛，「有求於我的話就直說。我不希望你跟我拐彎抹角。」
於是他笑著撒手，感慨道：「還是不要改變吧。你的傲氣算是我平生僅見了。」
書房裡則鋪著厚厚的鬆軟的地毯，吸走了一切聲音。左側是一壁書架，右側的玻璃立櫃中則放了上千張CD和DVD。我推開玻璃門，隨手取下一本書，翻開，是全英文的莎士比亞，頁面有點舊，折頁的痕迹非常明顯，夾了張書籤。翻開另一本，薩特的，依然有折頁的痕迹，看來他的書，還真不是裝門面的。
我看著他的信息，微微出神，在回復和不回復之間糾結不下。
我沒做聲。雖然這亂糟糟的景象很像搶劫現場，但是，誰敢搶劫林晉修呢？且不說無處不在的攝像頭，進進出出的人群……退一萬步說，真要是被搶了，他絕不會釘子一樣扎在窗前不挪窩了，而已經在想法子抓獲處置嫌疑人了。這場景，除了他本人搞出來的，不做第二人想。
醇酒一樣的聲音和吻，徹底灌醉了我。
我一愣，「為什麼？我做得不好？」我自認為沒有嚴重的過錯，做事也算認真，絕沒有因為自己有「後台」而趾高氣昂。
他面無表情，「你說呢？」
「很小的時候開始，」他笑起來，「我們家的女性，從祖母到我媽媽，姐姐，每個都是女權主義者，在家裡從來不做飯，甚至廚房都不進。所以，我家做飯的都是男人，起初是我爸，然後是我哥，最後是我。」
顧持鈞看著我：「不好吃？」
無奈的人換成了他，他伸手在我面前一晃，「我說，許真，我能下廚，你就那麼驚訝？比你聽到我是外星人還吃驚？」
他大學時研習心理學，這事兒並不是秘密。在電視台的一次訪談中，主辦方請來了他的大學老師，老師帶來他的成績單和他當年的關於行為心理學的論文。所有人都驚訝的發現，他和很多年紀輕輕就在娛樂圈沉浮的明星絕不一樣，成績相當優異——優異到了每個家長都心甘情願得讓孩子把他當成偶像的程度。
「啊，哈，啊。」我詞不達意，這才意識到我剛剛在嚴重的走神。今天，我實現了許多人生中的第一次——第一次跟他去超市，第一次到他家並將吃到他親手做出來的食物——於是我沒出息的天外飛仙了。
「其實，我是外星人。」
我想了想，「可以去國外，國內……認識你的人太多了，國外總要好點。」
顧持鈞蒸了很香的米飯，煎了一大塊排骨，淋上了看著很美味的湯汁，清蒸了一條魚，還做了玉米湯，顏色美麗，香氣撲鼻。我今天已經震驚很多次了，但這一幕依然讓我覺得夢幻，顧持鈞極為紳士的幫我拉開椅子，我晃晃悠悠在餐廳里坐下。
但他沒再說什麼，揮手讓我走。
瞬間凍結在原地，五臟六腑好像被人從胸口扯了出來又塞了回去。我想不通他現在提起這事是為了什麼，但矗立一分鐘后，我依然沒聽到下文。
林晉修低聲笑了笑。語氣帶著點往日的笑意和調子，說明他的心情正在變好。我收回飄忽在過去的思緒，也放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