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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光之城

作者:皎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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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天長地久

第十九章 天長地久

我說不出話,只微微側開了身子。
我帶他去參觀各個房間。
「你覺得我有那個閑工夫告訴別人?」他頓了頓,「這件事,該知道的人都知道了。」
其實不是不答應他住下,我們都已經是這種關係了……但一切都那麼不方便。
我無言。算了,打嘴仗從來贏不了他。
「不光睡不下,洗漱用具、睡衣……什麼都沒有。」爸爸的睡衣倒是有,但我不想拿給顧持鈞穿,我家確實不適合待客。話說回來,這麼多年家裡也沒什麼客人來訪。
我一笑,暗地裡嘲嚷這個人還真是……真是什麼,卻也不知如何形容了。
林伯父看著我,「許真,畢業後有什麼計劃?」聽這個語氣,不自覺就帶上了一家之長的味道。
「知道了。」
林伯父大半時間跟我母親講話,話說回來這倒是第一次看到他們兩人相處。兩個人話都不多,只是點菜的時候略有交談,大抵都是關於吃什麼的話題,只是在林伯父說那句「菜都不要放辣椒」的時候,我才略微驚訝,抬起頭和母親略一對視。「最近胃不太好。」她跟我解釋,「吃不下什麼東西。」
「歡迎異世界來客!」他這一說我回了神,裝模作樣地露出驚奇之色,「請問您,尊敬的客人,為何到了我家門口?」
兩天後,博物館和研究所的人取走了滿屋的化石和儀器,屋子一下子空了。博物館方面為了顯示誠意,還特地挑了周末辦了一個小型的接收儀式,鑒於我爸在古生物學界的地位,還來了好幾位記者。顧持鈞自然不能陪我一起參加接收儀式的,如果他一出現,這則科學類新聞立馬變成娛樂新聞,那絕對不是我樂意看到的。
「不喜歡被人問來問去?」他面孔上看不出什麼表情,棋子還是一樣平穩地走,「我跟你的關係,整個學院還有誰不知道?我還以為這麼多年你都習慣了。」
「天賦不夠好,」他說,「只好勤勉了。」
我不再做聲,手臂卻不由自主收攏死死抱住了他,覺得眼眶喉嚨都那麼酸澀。
「你在整理化石?」
說實話,和顧持鈞發展到今天,當真意料之外,也從來不在我的人生計劃中。
如果說我不認識他,那是胡扯。手裡沁出了汗,黏在球棒上。我推開窗戶,獃獃看著窗下的男人。他站在樓外的消防欄上,雙手扶著我家的門框。就像被月色浸透的王子。
顧持鈞道:「錯了,平行世界來客。」
爸爸的話卻格外多,又說:我走了,連個照顧你的人都沒有。
起碼這一刻,他非常愛我。
他說:「這屋子裡的儀器恐怕不便宜。」
原以為這頓飯完結了今天的任務也就告一段落,沒想到林晉修提出「我們年輕人要玩一玩再回家」,母親揮手放行,和林伯父一起在飯店外上了車離開。
爸爸笑了笑,緩緩閉上眼睛。在我以為他要睡過去的時候,他忽然說了句:以後別再半夜開車了。
「工作不要緊?」
「也好,到時再說。」林伯父頷首,一副「我的未來他包辦」的樣子,大概也是因為愛屋及烏吧。一頓飯就這麼尷尬地吃掉了。我喝了幾杯酒,真摯地希望伯父和我媽婚姻幸福。
下一秒,我「唰」一下扯開窗帘,同時舉起了球棒。
昏昏沉沉在陷入夢鄉的時候,我忽然想起爸爸去世的前幾天發生的事情。
「……不用了。」
卧室都在樓上,裝修得簡潔不失溫馨。顧持鈞領著我參觀卧室——主卧大得嚇人,白色的床罩蓋住了一張大床,枕邊擱著很多書,傢具不多,床邊有沙發茶几;客卧也不見小,很周到體貼地帶著衛生間。
他搖搖頭:女孩子總要找個可靠的人陪在身邊才好,你這個孩子啊,太逞強了,現在連個男朋友都沒有。要是有人陪著你,我也放心點。說起來,這是我教育失敗啊。
大抵是我們神色都過於嚴肅,連來來去去的服務生都被我們影響情緒,話不敢多說一句,腳步都不敢踏得太重。如果跟人說這是一家人,恐怕十個裡有八個會一臉愕然:什麼,一家人吃飯?居然不是開商務會議?人家說在飯桌上最容易看出一個人的品質,依我看,這話雖不中聽亦不遠矣。
「送出去的化石里,有沒有琥珀?」
就這樣四目對視不知道多久,他終於鬆手放開我,手貼在我的腰上把我往客房一推,跟我道了句「晚安」,才心滿意足地回他那間偌大的卧室睡覺。我洗了個澡,踹掉鞋子,人也不自覺朝床上倒下去,把臉埋在了柔軟的布料里,心緒複雜難平。
我驚訝地睜大眼睛,還沒來得及說話,顧持鈞危險地一眯眼,「男女朋友遲早要住在一起的,你打算找什麼借口?說來我聽聽。」
飯店是本市的一家老店,以昂貴和苛刻出名,我們這「所謂的一家五口」穿著正裝衣冠楚楚面容嚴肅端坐在圓桌旁。我連和自己媽媽在一起都找不到話題,更別說和他們在一起https://m.hetubook•com.com
他環顧四周,伸手指了指屋子中央的黑乎乎的大傢伙,居然準確說出了名字:「那是……NXI的掃描電子顯微鏡?」
我想哭又不想讓爸爸難受,硬生生從嘴角擠出個笑。
參觀完了我家,顧持鈞最後得出個深沉的結論,「看來你家是真的睡不下了。」
我拿鑰匙開了鎖,打開了燈,顧持鈞一時間都怔住了。
「這麼不願意跟你媽扯上關係?一副恨不得避到天外的樣子,」林晉修淡聲道,「你媽知道了,恐怕傷心得很啊。」他這話話中有話,可不好回答。
我感覺他頸側的皮膚微微輕顫,喃喃說:「真是笨。」
「東西真多。」他最後站在書桌前,合上那攤開的書頁,來了這麼一句。
顧持鈞卻一把撈住我的腰,我只覺得被他帶得腳步踉蹌,轉身過來未及站穩,有溫熱柔軟的事物輕輕貼上我的唇。
「半斤八兩,你來批評我實在沒有立場,」我瞧他,「真當我是瞎子啊,你和你爸爸打交道也不容易。」
爸爸就笑了,伸手撫摸我的頭髮。
「沒關係,你做得都很好。」這樣的對話讓我產生一種「老夫老妻」的錯覺。但實際上,我們昨晚才確定關係,不知道別的男女在確定關係的第二天早上,會說出什麼樣的話。他還一身淡灰色睡衣睡褲,頭髮都沒打理直,些微翹著,看上去很有趣,但是一臉容光煥發,看上去異常年輕。他施施然走到我身後,伸手扳過我的臉在額頭印下一個吻,又仔細看我臉色。動作純熟得很,簡直就像在演某部愛情電影。我隨後又在心裏笑了一下,他可不就是影帝嘛!
「相信我沒醉?」
事到如今也只有這樣——他酒後開車來找我已經夠危險了,我不能讓他自己開車回去。
羅密歐朱麗葉,我們真是想到了一處。跟顧持鈞走到了這一步,再推開他也就難了。而且,我也不想再推開。拒絕他的滋味從來都不好受,遭罪一次、兩次就已經足夠了,我不想再難受第三次。
我輕輕說:爸,你的移植手術會成功的。
「跟我來。」
「有那麼幾件。」
林晉修進了包間,裏面棋牌一應俱全,他脫了西裝,只剩下一件襯衫,又挽起了袖子,手指敲了敲國際象棋棋盤,先走了一隻馬,我過來走了卒,林晉修的棋藝不精,讓他先走一步也無不可。
「是的,我足足想了一年,還是打算都送掉……」我輕聲嘆氣,「一部分贈送給博物館,一部分贈送給其他的古生物學家。」
「還是跟你待在一起最舒服。」我跟他相處,他不用正兒八經裝模作樣,我也懶得敷衍他,更沒有什麼利益關係,我也不需要從他手裡撈飯碗。轉念一想,那是之前,現在的我們,很難談得上沒有利益關係。
「謬讚了。」我隨口說。其實心裡有數,對林晉修而言,我就是大餐外的清淡小菜吧。
棋局過半,林晉修的腿乾脆搭上了沙發,一副毫無坐姿的樣子。
原來不是下雨,那聲音就像有人弓起手指,輕輕擊打著玻璃窗——我肅然一驚。
那滴滴的聲音還響在耳畔。
這麼晚了,虧他還有精神跟我玩這種戲碼,我對他佩服得要命。
我感覺到他的手指輕輕撫著我的頭髮,抱著我這麼靜靜矗立在我的卧室里,好像這是一場早已約好的午夜幽會。就像羅密歐和朱麗葉隔著陽台相見一般,氣氛旖旎纏綿。
好吧,我只能說他還真是深謀遠慮。他心滿意足地幹掉了我為他準備的早餐,又問我,「有護照嗎?」
我輕輕「啊」了一聲,難怪每次見到她都覺得她臉色比前一次更蒼白。但一時竟也想不起什麼話,叮囑她好好吃飯?她根本不需要我叮囑吧。「總之,您好好養身體吧。」母親點了點頭,我反倒有些局促了。
「這麼急著撇清關係?」
我簡單地換了衣服,把睡衣洗漱用品裝入一個行李箱,就開車送顧持鈞回他在市中心的公寓,當晚就在這裏住下了。
我心思不在棋上,「學長,我做夢都想不到這輩子會跟你結成親戚關係。」
家在一樓,自然有很多不安全因素。
「為什麼?」
我心如擂鼓,睜開眼睛,走廊里開著壁燈,廊影錯落,橘色的光線親昵曖昧,就像他的這個淺淺的吻。我看到自己的臉倒影在他黑色的瞳孔里,我看到他眼睛里的溫柔越來越濃,濃到幾乎化不開。
「很小就有,跟著我爸爸滿世界跑呢。」
一個人也好,兩個人也罷,我都能照顧自己。顧持鈞出現,我的人生道路也隨即出現了岔路,他站在那條不知名的道路上,微笑著引誘我。
「起得這麼早,是不是睡得不習慣?」
我爸這輩子不也過得挺好?
顧持鈞笑容坦蕩徵求我的意見:「你要住哪間?」
顧持鈞抬頭看我,慢慢露出一個笑容,「你總算髮現我了。」
顧持鈞翻身爬過了和-圖-書窗,身手極為矯健。我家窗檯和外面的小灌木從距離約一米五高,他雙手撐在窗台上,身子一高,腳踩上窗檯,跳進房內。實在是太荒唐。這個半夜翻我窗戶的人真的是那個從來都風度翩翩氣宇軒昂的影帝顧持鈞?反差太強烈,竟然不知道是驚是喜還是感動。
我回答:「對,是在忙這件事情。」
顧持鈞果真是學富五車,連電子顯微鏡都認得出來。我點頭,「沒錯。角落的那個是多功能生物顯微鏡,還有那台主機,是分析系統。」
顧持鈞頷首,似笑似嘆,「這大概也是家庭影響吧。我們一家人都是科學家,都奉行實驗研究的原則。」
顧持鈞一臉無辜:「我喝了酒,不敢再開車了,你送我回去吧。」
「啊……」他輕嘆出聲,「這是你父親的實驗室?」
「你去哪裡我就去哪裡。當然,我陪你一起整理。」他一錘定音。
顧持鈞笑了笑,盯著我的書架看了會,又側頭看我,「晚上我在你家住,行不行?我不敢再開車回家了。」
我們坐在餐桌前吃早飯,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
那時候忽然精神好了起來,居然能跟我說上幾句話。他那時候已經被癌症折磨得形銷骨立,顴骨陷下去,卻微笑著跟我說:可惜啊,爸爸看不到你結婚生孩子了。我還一直盼著牽著你的手,送你進結婚現場呢。
林晉修的話還可以半聽半不聽,母親的話倒是不能不聽了。沈欽言的事情,我到底欠她人情。這通電話讓人不開心,吃飯更是讓人不開心。
我說我都二十多了,不要人照顧。
顧持鈞指了指左側窗帘后的屋子,「那間房子是做什麼的?」
我嘆氣:「恐怕有問題。」
整個接收儀式我都有點輕微走神,爸爸一輩子低調,現在大肆宣傳,有點滑稽。離開博物館是下午,我琢磨著回家還是去顧持鈞家,卻接到了林晉修的電話。大抵是為了在新家庭內建立感情,林伯父在明晚安排了一場所謂的「家庭」聚餐。
他心情很好,握住我的手走到了門旁,摁亮了燈,參觀我的房間。我房間東西極多,也不甚整齊,各種紙張盒子堆得到處都是,他饒有興趣地到處打量,我覺得他很想發表意見但按捺住了。
我莞爾。
「暫時沒想好。」我回答得很客氣。
「不相信,不然你怎麼會爬牆而不事先給我打電話?」
顧持鈞輕輕吻上我的鬢角,聲音不高,是字字句句都沁入心脾,「你能跟我說以往的那些事情,我很高興。之前的種種,我完全不介意。羅密歐遇見朱麗葉之前也遇到過羅瑟琳,以後你只有我一個人,就夠了。」
顧持鈞低聲說:「許真,我愛你。跟我在一起吧。」
也許我會遇到志同道合願意與之共度一生的男人,也許遇不到,但都沒什麼要緊的。
那是我印象中第一次這麼正兒八經跟顧持鈞聊起電影相關的話題,我歷來覺得,只要他願意,任何話題都可以相談甚歡,但話題一旦深入,我一竅不通也興緻缺缺。我同他說:「我可完全沒繼承到我媽的藝術細胞,如果你覺得我很無聊,現在後悔還來得及。」
我恍惚地問:「你是外星人?」
「捨不得就早點說,」林晉修挪了挪酒杯,沉聲道,「我家也不是沒地方讓你放化石。」
「嗯……啊啊?」我反應過來。
我臉一熱,轉身就要進客房。
「你還沒有天賦?太謙虛就是驕傲了!」我失笑,「沈欽言曾經跟我說過,說你是那種難得地從角色的心理去理解角色的人,所以演技特別真實。」
他不置可否,順手把腳畔的盒子放到箱子里去,「那個年輕人,如果我沒看錯,很有天分。」
「你變臉的速度可以去申請世界紀錄了。」林青修不咸不淡道了一句,「跟你自己親媽打交道就那麼難?」
「我走了無所謂,你走了那慶功宴不是大大失色?」
不管顧持鈞是因為什麼原因來接近我,但他討好我,擠出時間跟我一起吃飯打球,為我下廚,在他母親生病的時候,還不忘給我寄各種各樣的明信片和畢業禮物……他做那些事情的時候,處心積慮也好,步步為營也罷,付出的統統是真心,那是騙不了人的。
他難得沒跟我抬扛,笑一笑,「跟你說話從來不必費力氣。」
「我不姓梁,我姓許,學長,我跟我母親完全沒有可比性。」
「不想去?」林晉修道。豈止不想去,簡直是恨不得有多遠離多遠。「我們一家人聚在一起吃頓飯,這事屈指可數。」
我垂頭扮乖乖女,林晉修開口道:「聽說你把你爸爸的化石和實驗器材都贈送給了博物館?」他可謂無風也起浪,在他父親和繼母面前提起我父親,當真是不怕尷尬。
「噢,沒什麼。」
為了保存化石,一到夏天我長期開著冷氣,屋子裡很是涼快,只是費用也不菲。我們穿過儲物室和卧室間的走廊,顧持鈞一路低著頭看箱子盒和_圖_書子外的標籤,飛快理出了思路。
「今天吃飯前她剛從心理醫生那裡回來,你猜猜她去諮詢什麼?」他接著說下去,「怎麼跟女兒搞好關係。」
或許是因為床太軟的緣故,第二天我起得早,顧持鈞還沒起,我去了趟廚房,發覺冰箱里有很多現成的材料,我熱了牛奶,煎了雞蛋和餅,做了頓早餐。
隨後我想,這必然是我這輩子吃過的最微妙的一頓飯。我悲催地想到,飯桌上五個人,最熟悉的居然是林晉修,我只有跟他在一起才能說上幾句話。剩下的人包括我母親在內,實在都不知如何交談。一時間桌上只有我們倆的聲音,眼角餘光瞟了瞟兩位長輩,兩人淡定地聽著我和林晉修說話,完全沒尷尬之色,不得不說,這兩人的涵養遠非我能達到的。
但到了最後,總還是將了他的軍。雖然勝他毫無成就感,但我很高興能夠用這個理由,擺脫了跟他共處一室的尷尬氣氛。那天晚上,林晉修送我回家,我們坐在後座,我的倦意越來越濃,但強撐著沒有睡過去,迷迷糊糊中聽到林晉修拉過我的手沉聲開口,「以前的事情,過了就過了。你一輩子心心念念毫無作用。不要再耍小孩子脾氣。給你媽媽一個機會,也給你身邊的人一個機會。」
我仰起頭,生怕自己掉下淚來,想起年少無知的時候,不知道我讓他操了多少心。我的人生中,第一次覺得自己是個不孝女。
「你不是好好站在這裏嗎?」顧持鈞展顏一笑,俯身下去作勢要聽我的心跳,「讓我聽聽心碎了沒有。」
「都處理得差不多了,還有些小事,讓章時宇去處理好了,我要休個假。」顧持鈞倒是雲淡風輕。《約法三章》從拍攝到上映,現在票房喜人,他勞苦功高,休假完全在情理之中。
一句話都答不上也不需要說什麼,在他傾身過來時,手臂抬起來,像自己有了自主意識主動摟住他的腰。察覺到手臂下的身體微微一僵,顧持鈞低聲一喘息,反客為主,更用力帶我入懷。
沒有任何來由的,眼眶忽然一熱。
「挺貴的,非常貴,每次維護和更新都要花幾十萬,」我說,「我爸這個人,為了自己的事業是不計較成本的,所以怎麼說呢,也不善理財吧。」
顧持鈞放開我的時候,也不知道時間過去多久。
顧持鈞下樓的時候,我剛剛把煎蛋盛出來。
「這兩件事不同,」我的車吃掉他的馬,「不能相提並論。」
「你喝醉了?」
能夠被人所愛,是一種至高無上的幸運和幸福。
「你起得真早,我還打算做早飯的,太勤快了。」我夾出煎餅,嘟囔道:「不過我的廚藝可不如你啊。」
我沒有太長遠的人生計劃,但大學的時候已經合計好以後要走的路子——要麼大學畢業後進企業或者銀行當個高級白領,不然就留在研究所和大學里,從事研究。
所謂知子莫若父,知父也莫過女,至少在我家的情況是這樣。我知道我爸在擔心什麼,我和林晉修的事情他這麼多年也有所耳聞,大抵是知道我怕了感情這回事兒,所以一直到最後都放不下。
「是啊,住了幾十年,什麼都捨不得丟。」
從去年爸爸剛去世開始,就有一些人旁敲側擊地問我這些研究價值極高的化石和他平生的學術研究資料作何處理,我當時心情太糟,一概不回應,譏諷地想,每塊化石都爸爸的心血結晶,看到這些化石就覺得爸爸音容宛在,怎麼可能送給你們?但現在也慢慢地想通了。我沒繼承我爸爸的衣缽,這些化石放在家裡毫無用處。
我的心裏好像變成了一口湖,他的溫柔和所有的感情,就像巨大的波浪一陣一陣地拍打我的心口。
顧持鈞眉毛都沒動一下,「她要結婚了,公司安排了新人。怎麼了?」
「……完全忘記了。只想見你。」
結果一盤棋足足下了一個小時,我驚奇地發現他的棋藝長足進步,而我的困意越來越濃,連出了好幾手爛棋,要贏他,當真不容易。
他彎嘴角,「可惜。」我不覺得有什麼可惜的。
這幾天,我把爸爸這麼多年收集整理的化石再次整理了一遍,從樓上到樓下,卧室的床上到客廳的沙發茶几……統統堆滿了沉睡幾千萬上億年的寶貝化石。每一個我都裝在了木盒子里,貼了標記,寫上了年份和地點。沙發雖然能整理出來,但窄小,顧持鈞身形高大,肯定睡不下。
屋子裡沒有開燈,只有一點朦朧的月色從大敞的窗戶里漏進來,且他又是背光而立,幾乎照不到他的臉,只有隱隱約約的輪廓。顧持鈞在午夜的暗色里拍了拍手上的灰,伸出根手指輕輕點了點我的額頭,「我決定再告訴你一個秘密。」
「不過,才華需要展現出來才能稱其為才華,」顧持鈞看向我,「能遇到你,算是他這輩子運氣最好的一件事情。」就個人觀點,我絕不同意顧持鈞這番話。沈欽言有自m•hetubook•com•com己的人生境遇,我充其量是推了一把,把他推往哪個方向,我不知道,推他上了哪一條路,我也不知道,他在這條路上走得是否順暢,我當然更不知道。畢竟,得福者未必非禍,得禍者未必非福。但光就這席話,就可以知道顧持鈞的氣度多麼讓人稱道。任何一個圈子的絕大多數人,看到後來者居上總是有種心不甘情不願的挫敗感,甚至不予承認,設置障礙給後人。但他那麼坦蕩,承認得異常痛快。
「我就姑且當做讚揚吧。學長,方便的話,我想拜託你一件事情,」我道,「在學校的時候,你能不能不要告訴別人我媽的身份?」
「等你贏了再說。」
他倒是笑了。說話間,另一輛車飛馳而來也停在飯店門口,那是林晉陽的車。他跟車子里的秘書助理比了個手勢,又轉頭跟我們說他馬上要出國參加一個投資會議,迅速上了車,同樣絕塵而去。
辛馨這個名字倒是很熟,我想起畢業前的一通電話,隨口問:「這是你的新助理啊,我跟她通過一次電話。為什麼把孫姐換掉?」
月渡天河,夜靜花香,光影錯落,庭院里蕉影、人影晃動。果真有個穿著白色襯衫個子高高的男人,用手指輕扣著我家的玻璃窗。
「習慣就好了,」顧持鈞不以為意,不知從哪裡摸出來一串鑰匙和一張卡給我。「這屋子的鑰匙和門卡。」
是啊,爸爸永遠不會對我有意見,不論他活著還是已經去世。我只想確認,自己有沒有做錯。我靠著牆,手撫著額頭,看著那些化石,或許是因為夜色深沉,或許是因為剛剛那個夢,心頭隱隱絞痛,忽然又捨不得——於是苦笑,思想建設還是沒做好。
我板著臉強笑:哪兒失敗了?我不覺得自己失敗了。
真是一場讓人極度疲乏的晚宴,虧得那些圈子裡的人樂此不疲。
我想我聽到雨打芭蕉葉的聲音,「嘀,嗒,嘀,嗒」,淅淅零零,好像有手指點在心口上,又像一首詩。我不喜歡下雨,這是被爸爸影響后的習慣。每到下雨的時候,他不得不打開每一扇櫃門放入防水劑,一塊塊檢查最心愛的化石,生怕潮濕的空氣侵襲。翻了個身,人飛快而迅速地醒了過來。
於是我好心地提議,「那你可要好好玩一下。」
對我細緻到這個份上的男人,這個世界上,找遍了也只有他一個。
「他現在雖然青澀,前途倒是不可限量。如果以後他的成就比我高,我毫不奇怪,」顧持鈞若有所思,「我會花很多時間和精神去研究一個角色,但這不僅僅是因為工作,很大程度上是基於心理學上的研究。這個人出生於什麼樣的環境,對他的心理造成了什麼影響,統統都反映在他的行為上,這又恰恰是觀眾通過大熒幕看到的……這類研究非常有趣。」
他比我高不少,我的頭枕在他的肩膀上,雙臂更緊的攀住他的腰。他身上有從宴會廳帶來的淡淡香檳酒香,在這樣的午夜中,醺然醉人。
我避而不談,專註看著棋盤,「這局下完,我要回去睡覺了。這幾天都累得很。」
白天我和顧持鈞回到我家,他幫我一起整理化石。他做事相當認真,簡直就是以實驗物理學家的勤勉,戴著手套,把化石裝入一個個的小盒子,貼上各種標籤,被我各種使喚也從善如流。我們坐在地上,我感慨道:「難怪導演們都喜歡你。」
我大大詫異,「這評價還真是太高了。」
顧持鈞知道我在想什麼,笑著搖了搖頭,「永遠都有更年輕更有才華的演員在後面追趕,不承認這一點無異於掩耳盜鈴。」他抓過我的指尖輕輕一吻,「我是個很幸運的人,有自己的表現方式,遇到了賞識自己的導演,被絕大多數觀眾認可……尤其是你。這種運氣足夠絕妙,沒什麼可挑剔了。」
飯店頂層是個私人會所,林晉修拖著我進去,我警惕地環顧四周,生怕是什麼燈紅酒綠的場合,半分鐘后暗笑自己多心,這樣的頂級會所,就算有些見不得人的事情也不會暴露在眼皮子底下。
「啊?」我吃驚,「新年時你看他們的舞台劇,你不是對他從頭挑剔到尾嗎?」
「我比你更意外。」林晉修道,「今天才發現你和你媽媽長得那麼像,我們認識時間也不短,為什麼之前完全沒有發現?那語氣、神色真的很匪夷所思。」
「沒錯。」
我的卧室異常安靜。靜靜的沉默中,我想起一句曾經看過的詩「愛情是深海般的含蓄」,午夜的風溜溜達達從窗帘下吹進來,貼著我光裸的小腿卷了一卷,就像清澈的湖水被微風帶起了漣漪。
顧持鈞是愛我的。
「這次倒是捨得了,」林晉修道,「我以為你會把那些化石留一輩子。」他是真的知道我的心思,我沉默了一下。
「我那時候在吃醋,怎麼可能說他的好話?」顧持鈞一臉理所當然。
項鏈解開,我渾身都鬆懈下來,再沒力氣跟誰誰還是那個誰誰耗和圖書下去,一個人直奔停車場,開車回家——不由得慶幸,幸好扭的是左腳,右腳還可以踩剎車。臨睡前發了條簡訊給紀小蕊,讓她提醒我母親把項鏈還給林晉修,然後倒床就睡。
他繼續問:「既然打開了窗戶,那麼,許真小姐,可以讓在下進屋嗎?」簡直是舞台劇上才會出現的對白。
「不……」我看著他好半晌,真怕他戳穿我,只好虛弱地抗議,「那也太快了。再說我爸爸那邊的事情我還沒處理完……」
「宴會完了到處找你,才知道你早早退場了,」顧持鈞說,「不過,那地方是不適合你,早點走了也好。就算你不走,我也要先帶你走。」
我詫異地抬頭,對上林晉修黑亮的眸子。前幾天他還不冷不熱地說「你這個媽有沒有都差不多」,此時居然一改常態,為她說起好話了?以我對林晉修的了解,他對生母的感情非常深,恐怕是希望他爸爸一輩子鰥居也絕不要再婚的。他不想方設法拆散他們就很給面子了。
我沒忍住,「於是,你除了吃醋,對沈欽言沒有別的感覺?」
我勉強笑了笑,「雖然用不著,學長,還是多謝你了。」
「我想也是,」他吩咐我,「一會兒我們去你家,你把護照拿給辛馨。」
後來爸爸病卧在床,我掌握了家中的財產權后才知道,原來三十多年前,我爸手裡的確有一筆數量驚人的款項,但我爸爸不善理財,有錢只存在銀行,需要的時候就從里提取出來,慷慨的花掉,然而幾十年來的通貨膨脹,再多錢也經不起坐吃山空,到了他因癌症病卧在床那年時,那筆款項恰好被消耗一空。
顧持鈞沒有多發表意見,只說:「不論你怎麼處理,你爸爸都不會有意見。」
他頓一頓,近乎感慨,「沈欽言和我不一樣。他有一種天生的領悟力。一般來說,我站在鏡頭前就很清楚自己在演戲,但他不是,一上舞台就再也注意不到觀眾,所以我說,算得上是天生就有表演才華。」
小時候我對家裡的財務狀況一概不知,爸爸從不跟我談錢的問題。我也是上大學后才領悟到似乎我家從來沒有面臨缺錢的困境——我爸爸買古生物研究儀器都是一擲千金,送我去上一年學費幾十萬的貴族中學眉頭都不眨一下,我們在國外考察時,只要有條件,不論是租車還是住酒店都是最好的。
她今天穿了一身淺色的長裙,不知道什麼質地,但只覺得那料子輕柔得好像一片雲。她頭髮攏在腦後,她雖然早談不上年輕,但五官的精緻程度十個我也比不上。
「不是我一個人,是我們,」顧持鈞道,「去年在這張餐桌上吃飯的時候,我就說電影完了要休假,當時就想著,帶你一起去。」
顧持鈞極低地「呵」了一聲,沒回答,只是隔著層層的夜色看著我。
「娛樂圈的人知道也沒辦法。只要身邊的同學老師不知道就好,我不喜歡被人問來問去。」
「要不要我背你的電話號碼給你聽?」
聲音真是蠱惑,笑容里寫著隱隱的期盼之意。
平心而論,我不是不想談戀愛,但一個人獨自行走得太久,也忘記依靠人的滋味了。
感謝老天給了我一個不錯的腦袋和還算平頭正臉的相貌,我可以像每個人那樣走上平穩的道路,一輩子波瀾不驚,毫不出奇。
「跟我去看看吧。」
我手裡的球棒一下子掉在地上,砸得「噗通」一聲響。
顧持鈞拍我的頭,「早就應該說實話了,我還以為你喜歡聽。其實我也覺得枯燥得要命,你看成品就足夠了。」我們一起笑起來。
我可從來都記得,小時候曾經遭遇過的一次闖空門事件,那之後,我在床下就放了跟棒球棒。我摸到球棒棍,輕手輕腳趨近窗戶,鎮定自若透過藍色窗帘縫隙往外看。其實我膽子也不是天生就大,跟爸爸在荒郊野外睡帳篷,晚上可聽到夜風哭嚎,那真是磨練意志力的好時刻。
「稍微有點。」
能和他走到哪一步我不知道,總之,儘力地走下去吧。
我半邊身子一麻,完全不知道如何動作。好在他沒有更進一步,只讓雙唇輕輕摩挲。
「既然住不下,」顧持鈞沉吟著,側頭看我,「那去我家吧。」
但他可以不用擔心了。我已經想得清楚,就像顧持鈞說的那樣,試一試吧。雖然我們身份懸殊,年齡也相差十歲……但我還年輕,可以試得起。
我感慨,「你哥真是太可靠了,你怎麼不跟他學一學?」
我被他看得心慌意亂,努力找一點輕鬆的話題,輕輕說:「半夜跳窗翻牆,這算什麼?要讓你的影迷知道的話,恐怕只覺得偶像太跌份了,心都要碎一地了。」
「我工作的時候,你又看到過幾次?」林晉修拽著我走回飯店裡,上了電梯。「人家是偏聽則暗,你根本就不聽不看,一廂情願給我下了個定論,」我從嗓子眼擠出一聲笑。
「喜歡寫劇本也是這樣?」
目送他們離開,我如釋重負,大大鬆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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